曾巩的“文章经济学”探讨

2021-01-06 06:50曾祥芹
天中学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曾巩文章经济

曾祥芹

曾巩的“文章经济学”探讨

曾祥芹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文章经济学”是文章学与经济学的交叉学科,它既是“应用经济学”的分支,又是“文章社会学”的分支。曾巩论及经济的文章有120余篇,其中的经济思想包含“重农富民、通商惠民、节用裕民、赈灾恤民、货币利民、基建安民、评佛忧民、祈天顺民”八项,内容相当丰富;其文章写、读所遵循的经济法则有“作文应需、言语简约、结构谨严、体式多变、意旨纯正、事料典型、情感中和、写读得益”八条,凸显文运生产价值。“经国济世”是曾巩文章经济学的灵魂,既蕴经济伦理哲学,又归政治经济学科,更具社会实践品格。

曾巩;文章经济学;文章经济思想;写读经济法则;经国济世

一、“文章经济学”是文章学与经济学的交叉学科

从文章对经济的作用看,“文章经济”是通过文章写、读而运行的经济,它要使“文章产业化”,促进国民经济的增长;从经济对文章的反作用看,“经济文章”要求用最经济的言语结构表达经国济世的丰厚情思,促进文章文化的繁荣。文章的写、读运行具有精神生产和再生产的产业性质,文章的供、销流程又具有使用价值和价值的商品二重性质。文章作者、读者组成了社会书面文化产业的主力军。

经济发展需要文章传播信息,文章写读要求遵循经济法则。文章与经济辩证结合的“文章经济学”,既是“应用经济学”的一个分支,又是“文章社会学”的一个分支。在纪念曾巩诞辰1000周年之际,探讨北宋曾巩的“文章经济学”建树,不论对了解古代的文章经济史,抑或对构建现代的文章经济学,都具有不可忽视的借鉴意义。

二、从曾巩写作年表看其“经济文章”的产量

李震的《曾巩年谱》[1]提供了曾巩一生(1019―1083年)的写作年表。从中清理曾巩关于经济的文章可分三类:一是全篇专论经济问题的;二是篇中涉及经济思考的;三是祈文抒发经济情怀的。兹根据《曾巩集》[2]和《隆平集》[3]以及未录佚文,分类依序罗列篇名如下:

(一)专论经济问题的文章(51篇)

曾巩25岁(1043年)写《论贫》,26岁(1044年)写《议茶》《议酒》《财用》《兵乘一》《议钱上》《议钱下》《议仓》《黄河》,29岁(1047年)写《繁昌县兴造记》,30岁(1048年)写《菜园院佛殿记》《鹅湖院佛殿记》,31岁(1049年)写《边糴》《常平仓》《佛教》《正量衡》《水灾》《汴水》《管榷》《钱币》《赋税》《俸禄》《折中仓》《榷易》《左藏》《漕运》《屯田》《水利》《黄河》《平糴》《义仓》《茶》,40岁(1058年)写《时俗辨》,50岁(1068年)写《瀛洲兴造记》《广德军重修鼓角楼记》《救灾议》,51岁(1069年)写《广德湖记》《越州鉴湖图序》,54岁(1072年)写《齐州北水门记》,57岁(1075年)写《襄州宜城县长渠记》,60岁(1078年)写《福州拟贡荔枝状并荔枝录》,61岁(1079年)写《越州赵公救灾记》,62岁(1080年)写《移沧州过阙上殿剳子》《请令长贰自举属官劄子》《请令州县特举士剳子》《议经费劄子》《再议经费劄子》,63岁(1081年)写《劝农诏》。还有未录的佚文《越州论开浚鉴湖状》《论常平三等粜籴斛斗不便状》。

(二)涉及经济思考的文章(23篇)

25岁(1043年)写《分宁县云峰院记》《兜率院记》,26岁(1044年)写《上欧阳舍人书》,31岁(1049年)写《添兵》《金山寺水陆堂记》,37岁(1055年)写《为治论》《唐论》,41岁(1059年)写《叙盗》,42岁(1060年)写《库部员外郎知临江军范君墓志铭》,50岁(1068年)写《赠职方员外郎苏君墓志铭》,51岁(1069年)写《熙宁转对疏》,59岁(1077年)写《江州景德寺新戒坛记》《洪范传》,63岁(1081年)写《再乞登对状》,64岁(1082年)写《制诰》232篇,含经济拟词《吴居厚京东转运副使吕孝廉转运判官制》《户部尚书制》《户部侍郎制》《屯田制》,草创《隆平集》20卷,含经济史料“会要”(如《节俭》《河渠》)若干篇和财政官员(三司使)“传记”(如《宰臣》中的《王钦若》《丁谓》等以及《参知政事》《侍从》中的理财之人事)若干篇。

(三)抒发经济情怀的祈文(47篇)

曾巩求雨、谢雨、谢晴、谢雪的祈祷文达47篇。41岁(1059年)写《太平州祈晴文》,54岁(1072年)写《泰山祈雨文》《泰山谢雨文》,55岁(1073年)写《泰山祈雨文》《岳庙祈雨文》《襄州岳庙祈雨文》《大悲祈雨文》《襄州诸庙祈雨文》,56岁(1074年)写《薤山祈雨文》《邪溪祈雨文》《诸寺观谢雨文》《邪溪谢雨文》《薤山谢雨文》《诸庙谢雨文》《五龙堂祈雨文》《灵溪洞祈雨文》《又大悲祈雨文》《诸葛武侯庙祈雨文》《诸庙祈雨文》《薤山祈雨文》《诸寺院谢雨文》等,57岁(1075年)写《诸庙祈晴文》《谢晴文》《诸庙谢雨文》,58岁(1076年)写《洪州诸寺观祈晴文》《诸寺观庙谢晴文》《诸寺观祈雪文》《诸寺观谢雪文》,60岁(1078年)写《诸庙祷雨文》《谢雨文》《题祷雨文后》《夜出城南祷雨》,61岁(1079年)写《诸庙祈雨文》《诸庙谢雨文》等,62岁(1080年)写《诸庙祈雨文》《诸寺观祈雨文》《诸庙春祈文》《祭土祈雨文》《祭五方龙祈雨文》《太清明道宫祈雨文》《诸庙谢雨文》《诸寺观谢雨文》等。这些貌似迷信的祈文顺应了灾民的意愿。

综上可见,曾巩的“经济文章”多达121篇,在曾巩849篇文章作品中占了一个不可小觑的比重。

三、曾巩“经济文章”中的经济思想相当丰富

通读以上121篇“经济文章”,发觉曾巩的经济思想全面而丰富,可以分述八点。

(一)重农富民

曾巩最早写的《论贫》就提出“古者有常农无常兵,今也有常兵无常农”的问题,建议“莫若择旷田,募今投而为兵者伍而耕,暇而隶武,递入而卫……不先此,吾不识其能为治也已”①。《议茶》:“农桑贡赋,王道之本也;管榷杂税,王道之末也。善为国者,重其本而轻其末,不善为国者反是。”正式亮出“以农为本”的思想。《屯田》凸显“修耕屯之业”“内益蓄积”“并农兼务”的良策;《屯田制》颁布“率屯戍之兵,服畎亩之事,所以益边省馈,佐国裕民”的政令。最晚写的《劝农诏》可视为曾巩农本思想的总结:“夫农,衣食之所由出也。生民之业,莫重焉。”指出解决衣食来源的农业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从政者要“不违其时,不夺其力以使之,明时之因析以授之,差地之腴瘠以处之,春省耕、秋省敛以助之”,“朕自承天序,内重司农之官,外遣劭农之使。为之驰力役,均地征,修水利。……要使缘南亩之民,举欣欣然乐职安业,恰于富足,称朕意焉”。显然,其“重农”旨在“富民”。

(二)通商惠民

曾巩的“重其本而轻其末”是比较而言的,他虽持“农本商末”观,但他并不轻视商业,不抑制私商发展,而是强烈反对朝廷的禁榷制度,尤其非议对茶、酒、盐的征榷。《管榷》批评宋初弛禁政策造成许多弊端:“兵籍既众,他费稍稍亦滋,锢利之法始急。于是言矾课则刘熙古,深茶禁则樊若水,峻酒榷则程能,变盐令则杨允恭,各骋其意,从而助之者寖广。自此山海之入,征榷之筭,古禁之尚疏者皆密焉,犹不能以为足也。”《议茶》说:“管榷之利,茶其首也……以今观之,则禁者诚非,而通者诚是也……今若普治天下,均其常法,上则蓄之以大局,下则通之于商人。”《议酒》讲榷酒的历史渊源,主张“京都之内则宜遵旧常之法,天下郡国则宜通闽蜀之制。无损于课而课以之众,不烦于刑而刑以之省。可以导仁政,可以消争心”。《榷易》“始置榷易之场”,让“海外之国亦通关市,犀象珠玑百货之产,皆入于中国”。曾巩揭露禁榷之弊,张扬通商之利,均以惠民为准绳。

(三)节用裕民

曾巩论理财有几个名篇。《财用》指出:“荀卿言富国之道,曰‘节用裕民而善藏其余,节用以礼,裕民以政。’……所谓裕民者,取之有制,使之优厚之谓也。所谓节用者,使之出入有度,足以相掩之谓也。善哉!荀卿言富国而先及民者,知本欤!”该文宣示了富国必先裕民的理财总则,剖析“国用民力”不足的三种原因即“天时之水旱,兵食之多冗,管榷之未通”,采取相应的三条措施“乘丰而储备,利商而通货,练兵而去冗”。《议经费札子》根据“量入而为出”的理财原则,征古引今,以汉唐为例,用具体数据作算账式的论述,进一步揭示“节用致富,无节致贫”的经济规律:“用之有节,则天下虽贫,其富易致也……用之无节,则天下虽富,其贫亦易致也。”《吴居厚京东转运副使吕孝廉转运判官制》说:“求于民者约而财用赡。”针对北宋积贫积弱的根源之一“三冗”问题,曾巩提出“去冗官、去冗费、去冗兵”的经济改革措施。《再议经费劄子》曰:“皇祐、治平岁入,皆一亿万以上,而岁费亦略尽之。景德官一万余员,皇祐、治平皆三万余员;景德郊费六百万,皇祐、治平皆一千万以上,是二者费皆倍于景德。使皇祐、治平入官之门多于景德者,可考而知,皇祐、治平郊费之端多于景德者,可考而知,然后议其可罢者罢之,可损者损之,使岁入如皇祐、治平,而禄吏、奉郊之费同于景德者,则二者所省盖半矣。则又以类推而省之,以岁入一亿万计之,所省者十之一,则岁有余财一万万,所省者十之三,则岁有余财三万万,以三十年之通计之,当有余财九亿万,可以为十五年之蓄。自古国家之富,未有及此也。”这个节用以致富的理财主张,曾得到宋神宗的赞赏。

(四)赈灾恤民

曾巩文章多次提出“乘丰而储备”“善藏其余”的备荒措施。《义仓》:“使岁穰输其余,岁凶受而食之。”体现了“聚谷于众,年丰则取之,民饥则与之”的思想。《边糴》:“建隆元年,以河北仍岁丰稔谷贱,命高其价以糴之。”《常平仓》:“岁熟增价以籴,岁歉减价以粜,用赈贫民,复旧制也。”《赋税》讲降低租税。《议仓》说:“夫义仓……盖始于隋而盛于唐者也。其道以赈乏为本,以恤民为先,以博施为法,以乐输为率,以众赖为便,以义和为名。各于其社树之以仓,各令其民入之以谷。设其官守,严其戒令。丰岁则劝课而输之,凶年则发彻而散之。不繁于刑而民乐从,不费于国而民无困。于上有救贫恤饥之政,于下无转沟殒壑之苦。以言其济施,则仁之厚者也;以言其输入,则义之广者也;以言其取与,则和之至者也。”鉴于义仓“前世所以恤民而后世所以暴民”,曾巩主张“复隋唐之法而建其仓,探隋唐之本而行其义,则恤灾弭患、安民泰俗无大于此者”。《救灾议》针对“百姓暴露乏食”的灾情,提出“破去常行之弊法,以钱与粟一举而赈之,足以救其患,复其业”。如此“赐之以钱五十万,贷之以粟一百万石,而事足矣”,不仅耗费少,且“下户常产之赀,平日未有及此者也。彼得钱以完其居,得粟以给其食,则农得修其畎亩,商得治其货贿,工得利其器用,闲民得转移执事,一切得复其业,而不失其常生之计……此可谓深思远虑,为公家长计者也”,“此所谓审计终结,见于众人之所未见也”。清人张伯行说:“读子固此议,下为百姓计,上为公家计,大要存破除常法而速为之赈救,深思远虑,无微不彻,真经济有用之文,学者所当留心者也。”[4]

(五)货币利民

钱荒问题是研究宋代货币史不可回避的问题。曾巩在《钱币》《议钱上》《议钱下》等篇里给予充分的阐释。他认为造成钱荒的原因有七条:一是钱被兼并之家贮藏;二是铜钱使用价值减轻;三是薄利驱使盗铸;四是浮费剥夺;五是海外用铜;六是边豪之积;七是释老之耗。可见,曾巩对钱荒的观察有广度和深度。他提出解决钱荒的对策有五法:一要“抑兼并”;二要“严法令”;三要“改输钱为输物”,“国家诚能止泉货之运而若谷若帛,募富商巨贾致于塞下,使就取符于江淮京洛间,或泉或货,杂支以偿之。若此二三岁,而中国之泉不营而自给矣”;四要“反对造铁钱”,“兼造铁则国重其禁,重其禁则俗违其便,违其便则抵冒作而刑辟烦矣”;五要“反对铸大钱”,认为此乃“迂远之谈,苟简之谋”,将使钱法大乱,“民失其用则众易其业,易其业则困匮生而奸滥起矣”。曾巩关于钱荒的思想是相当全面、很有见地的。《议钱上》历数当时私人铸币泛滥、币制混乱导致民“有困穷耗费之苦”、国“无丰盈羡给之余”的弊端;然后提出“不若去四患而立四利。何谓四利?塞兼并一也,严法令二也,禁异物三也,节浮费四也。四利既立,四患可除。当今之宜,莫便于此”。这“去四患、立四利”的货币政策彰显了其“利民”的宗旨。

(六)基建安民

曾巩关于造城、筑台、建寺、盖楼、浚湖、修门、凿渠的工程营造类文章有《繁昌县兴造记》《拟岘台记》《金山寺水陆堂记》《瀛洲兴造记》《广德军重修鼓角楼记》《齐州北水门记》《襄州宜城县长渠记》7篇。作者赞“变因循、就功效”的县令夏希道,夸营造“游观美景”的晋国裴君、和尚瑞新,褒“以兴坏起废为己任”的知州李肃,扬“聚材积土、改而新之”的尚书钱、朱二公,称“人无后虞、劳费以熄”的都监张如纶、伸怀德,颂“知其山川于民之利害者”州官张環、县令孙永,都在彰显基建工程对百姓安居乐业的作用。《越州鉴湖图序》专论攸关国计民生的农田水利建设,先称扬鉴湖“其利”“几千年”,后因“盗湖为田”猖獗,“法令不行”而使“湖废几尽”;于是批驳“湖不必复”“湖不必浚”的谬论,重申“复田为湖”的对策,透露其“退耕还湖”的生态建设思想。其两篇《黄河》言治水之法:“河宜散裂,仿于禹迹是当……宜博求能疏川浚河者,与之虑定,然后施工,则可以下安元元,上追禹绩矣。”更凸显曾巩治河防灾的水利工程以“上追禹绩”“下安元元”为高标。

(七)评佛忧民

曾巩从经济角度评论佛教的文章有7篇。如《分宁县云峰院记》赞扬高僧道常治生事不废,卓见成效,勤能称俗。《兜率院记》斥责僧徒毁弃发肤,禁绝冠带,不事产业,侈靡风习,背离人伦。《上欧阳舍人书》批评僧佛不搞生产,空耗民力,陈述三大时代急务之一是平佛教之患。《鹅湖院佛殿记》诉说修建佛殿耗费国资之罪:“资其宫之侈,非国则民力焉……今是殿之费,十万不已,必百万也;百万不已,必千万也;或累累而千万之不可知也。”《菜园院佛殿记》却激赏僧徒辛苦经营、聚沙成塔的智慧:“凡有所兴作,其人皆用力也勤,刻意也专,不肯苟成,不求速效,故善以小致大,以难致易,而其所为,无一不如其志者。”《佛教》揭露朝廷给僧尼以免役免税特权,僧侣地主财势权势剧增,故“建隆初,诏佛寺已废于显德中,不得复兴……今一人耕,十人食,天下安得不重困?水旱安得无转死之民?东南之俗,游惰不职者,跨村连邑,去而为僧,朕甚嫉焉,故立此制”。《江州景德寺新戒坛记》称许寺僧智暹“慨然以经营为己任,不舍其昼夜之勤”。可见,曾巩跨越34年的评佛文章并非完全排佛,而是实事求是地对待佛教僧徒,有善则书,不恶不隐,完全是以经济利害为衡量标准,有害则贬,有利则褒。他并不是拘执不化的迂腐书生,而是关注经济、知权达变的智者通儒。

(八)祈天顺民

以文祈雨、谢雨、谢晴等活动,在靠天吃饭的古代农耕社会是一种民俗文化。怎样看待曾巩的46篇祈祷文,学界存在分歧。高国藩举《邪溪祈雨文》《又大悲祈雨文》《诸庙谢雨文》等篇为例,认为“在唐宋八大家中,曾巩恐怕是迷信思想最重的一个人”[5]。谭家健则认识相反:“曾巩并不迷信,他写这些祈祷文,表现出对灾民的关切,也是为了顺应民情,有如荀子《天论》指出的:‘天旱而雩,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对曾巩此类举措,应作如是观。”[6]笔者赞同谭家健的观点,荀子的话是假托鬼神之道以教人,把曾巩求雨、谢雨的祈祷文理解为迷信神灵,看成对民间的骗术就错了。“以文之也”“君子以为文”该理解为“曾巩用祈祷文来表达对灾民的关切,为了顺应民情”,如此阐释祈文比较贴切。这证明曾巩继承了荀子“制天命而用之”的思想,这也是曾巩“畏天命,尽人事”(《洪范传》)的自我表现。

以上概述的曾巩经济思想八条,初具体系,无一不表露他的“民本”思想。

四、曾巩的文章写、读遵循文运的经济法则

文章写作生产与物质产品的重复性生产不同,属于非重复的创新性的精神产品生产,文章阅读消费与物质产品的损耗性消费不同,属于非损耗的增值性的精神产品的再生产。文章写、读的经济性质和生产特点,决定曾巩的“经济文章”必须遵循写、读运行的经济法则。经济学讲究“供求”决定“生产”。曾巩写过消闲自娱的诗,但绝少无病呻吟之文。他反对文牍主义,曾说:“州县常困于文牍烦多,人民则苦于追赋之急。”其“经济文章”全是根据经济生产、生活和工作的需要而写的。入仕前的39篇和入仕后的81篇都直接或间接为解答经济问题而作,这是经济应用文不同于文学写作的特质。身为平民时,从起笔的《论贫》到《杂议》8篇,再到《本朝政要策》等20篇经济文章,均攸关国计民生。身为中央和地方官员时,从批判横征暴敛的《时俗辨》到代皇上立言的《劝农诏》,再到《隆平集》中的传记三司使《丁谓》等,无一不是应理财工作之需而写的遵命文章。这类经济应用文的写作一律坚持“创新生产”和“高质生产”。它在文章形式和内容上表现为六个方面。

(一)言语简约

这是经济文章写作在形式上的第一条经济法则。《宋史》本传称:“曾巩立言于欧阳修、王安石间,纡徐而不烦,简奥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他秉承欧阳修的“简而有法”(《尹师鲁墓志铭》),自律应用文“其言至约”(《南齐书目录序》),即要用简约的文字表达繁丰的意思。如《为治论》:“复农于田,复士于学,复官于职,复兵于耕,复佛老于无,以正民之业,制礼节用以养民之财,修仁义之施以教民之俗,先王之法度,大者不过乎此。”作者以排比、对偶覆盖农、学、官、兵、教,概括“正民之业”“养民之财”“教民之俗”,将内涵繁丰的先王法度浓缩成一句,足见其言语简约之非凡功底。再看《隆平集》核字省句,将文字之简、叙事之约和内容之博结合起来,集中体现了以少胜多的文风。

(二)结构谨严

这是经济文章写作在形式上的第二条经济法则。所谓最经济的笔墨不单指简约的文句,而且指周密的章法。典型实例是同题异体的《救灾议》和《越州赵公救灾记》。先看曾巩50岁时在京师写的《救灾议》,该文体现了“论”体文善于开合的“总分型结构”。开篇举纲:“百姓患于暴露,非钱不可以立屋庐;患于乏食,非粟不可以饱。”接着张目,抓住“钱”和“粟”做文章,提出“以钱与粟一举而赈之,足以救其患,复其业”。文章先破后立,上下呼应,“其剖析利害处最分明”(茅坤评语),最后归结到救灾必须“越拘挛之见,破常行之法”。再看曾巩61岁在明州写的《越州赵公救灾记》,该文体现了“记”体文的“层进型结构”范式。文章主题定为赞扬赵抃救灾的“法”和“仁”值得“示天下”“以传后”;选材则取“事先调查、进行救济、平抑粮价、周济佣工、放手贷款、设置病区、随时埋葬”等七项以示“法”,又取“忧其众相蹂”、“忧其且流亡”、收养所弃男女、关心瘟疫病人、延长救济期限、责任独自承担、出钱资助病人等七项以示“仁”。全篇组材既有纵向安排,又有横向展示,更有综合概括。末尾将赵公“在越”“一时”的救灾措施提升到天下后世以便“使吏之有志于民者”师法其“荒政”。其结构特点,用作者自己的话说:“经营绥辑先后终始之际,委曲纤悉,无不备者。”借茅坤的评语来说:记事“丝理发栉,而无一不入于机柕,及其髻总”。

(三)体式多变

这是经济文章写作在形式上的第三条经济法则。所谓最经济的文章体式,一要“其体至备”(《南齐书目录序》),像百货对百客那样,适应读者的多种胃口;二要“常中有变”,寻找最简练的“变体文章”。曾巩的120余篇“经济文章”采用了十几种体裁:论议11篇,记14篇,诏策21篇,奏疏10篇,铭志2篇,祈文46篇,书序2篇,书信1篇,制诰4篇,会要2篇,史传若干篇。这些经济应用文体,或向朝廷奏疏献策,或代皇上制诰下诏,或揭贪官暴敛,或记清官济民,或向权臣议钱,或向师友建言,或为贤士铭志,或为百姓祈天,或受国命修史,都是应对社会各阶层的“文差”而适体写作。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曾巩继承韩愈的“以文为诗”,遵照恩师欧阳修“文章以外,诗思尤精”(《六一诗话》)的教导,写有变体文章——古诗、律诗10余首,如《读书》《食梨》《追租》《地动》《喜雨》《喜雪二首》《再赋喜雪》《丰年有高廪》《多雨》《喜晴》等。这些诗寄寓着作者对天灾人祸的忧愁和对丰年有望的喜悦。典型例子如《地动》写自然天灾对民生的严重破坏:“地乘是气亢于下,震荡裂拆乖其常。齐秦晋代及荆楚,千百其堵崩连墙。隆丘桀屋不自定,翩若猛吹摇旌幢。生民汹汹避无所,如寄厥命于湖江。”《追租》写社会人祸对农民的残酷剥削:“今岁九夏旱,赤日万里灼。陂湖蹙埃壒,禾黍死硗确。众期必见省,理在非可略。谓须倒廪赈,讵止追租阁。”《读书》写自己耕读期养家糊口、培育四弟九妹的艰难:“荏苒岁云几,家事已独当。经营食众口,四方走遑遑。”这些诗歌以最经济的变体文章抒发了作者的经济情怀。

(四)意旨纯正

这是经济文章写作在内容上的第一条经济法则。意旨是文章的灵魂,实行“高质生产”的根本在于思想的纯正。《战国策目录序》声言:“邪说之害正也,宜放而绝之。”号称“醇儒”的曾巩虽然博采百家,但总体上是以儒家理念作为指导经济文章的基准。《唐论》赞赏成、康以前的“先王之治”:“由唐、虞之治五百余年而有汤之治,由汤之治五百余年而有文、武之治,有文、武之治千有余年而始有太宗为之君。有天下之志,有天下之材,又有治天下之效,然而又有其未备也,不得与先王并而称极治之时。”言唐太宗的贞观之治与先王之治不能“并而称”。《为治论》讲修先王之治并非要恢复三代时的一切制度,而是根据实际有所损益:“因今之器,顺今之变以行之,归之乎不失其所为之本。”《宋史·曾巩传》述其文“本源六经”。他强调修先王之治必须遵守六经,“其法已行,其效已见,告后之人取而则之者,六经是也”。可见,遵循“六经”的基本理念成为曾巩经济思想的根本出发点。

(五)事料典型

这是经济文章写作在内容上的第二条经济法则。精通经史的曾巩,其文章皆“因事而发”(曾肇《行状》),他的“经济文章”常稽古征经,以典型而丰厚的史实作为立论的依据。其《议仓》《议钱》《议酒》《议茶》都能讲出仓、钱、酒、茶的悠久历史,借故实发当今之感慨。《议经费劄子》《再议经费劄子》更以古今一系列无可置疑的具体数据做算账式的论证,凸显经济文章的数据化特性。再如,仅252字的《财用》短小精悍,讲了当今“国用民力”不足的三个原因(农业遭水旱之灾,商业受国家专卖限制,军队冗员太多)和节用裕民的三条措施(丰年做好储备,促进商品流通,精简军队)之后,接着对应地举出三件史实(“昔尧汤水旱而民无捐瘠者,备先具也。唐大沥后,国费能给者,刘晏辈利商转货也。兵贵精,昔曹公以五千敌众万,故冗食可省也。”)给予力证,其事理结合、上下勾连的紧密度,达到经济文章内容贯通的极致。

(六)情感中和

这是经济文章写作在内容上的第三条经济法则。曾巩在《南齐书目录序》中主张“文足以发难显之情”,在经济文章中如何以情动人呢?考虑经济文章多是对朝廷、君王、权臣、州县官、士大夫的理财建言,必须遵循“和气生财”的常理作文。其《唐论》一文纵观1600年,点赞唐太宗“有天下之志”“有天下之材”“有治天下之效”后,转而说太宗之“武”“盛”与“先王之治”相比,不足称道。末尾说:“故述其是非得失之迹,非独为人君者可以考焉,士之有志于道而欲仕于上者可以鉴矣。”作者避开直斥君王,而委婉地表白君与士均以史共鉴。《议经费劄子》《再议经费劄子》接连以谦恭和蔼的口气献策:“臣诚不自揆,敢献其区区之愚,惟陛下裁择。”“故臣敢因官守,以讲求其损益之数,而终前日之说以献,惟陛下财择。”质言之,曾巩“发难显之情”总是体现他臧否必究经义,持论中庸平和、辞醇气厚、一派温良恭俭的儒者风貌。

同时,与写作要“创新生产”和“高质生产”相对应,阅读要“增值消费”和“再度生产”。写作的精神产业性质不言自明,阅读要“专力尽思”(《学舍记》)、“又创己意”(《南齐书目录序》)、“发明吾道”(《贺提刑状》),实为一种“长精神”(《书阁》)的劳动。阅读的增值消费反过来又刺激和推动写作的精神生产。原来文章写、读是精神产品的“一度生产”(写)、“再度生产”(读)、“三度生产”(写)、“四度生产”(读)的持续不断的螺旋循环流程,其文章产品在交换传播中作为特殊商品又具有使用价值和价值的二重性。曾巩打破“文不理财”的旧传统,意识到“文章要为稻粱谋”。无论写作或阅读都要追求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古代早有“润笔”之雅称(出自《隋书·郑译传》),稿费或为官府赏赐,或为贵人酬谢。宋代出台了“润笔”法规。沈括《梦溪笔谈》卷二记载:“内外制凡草制除官,自给谏、待制以上,皆有润笔物。”司马光修成《资治通鉴》,宋神宗给予银绢、对衣、腰带、鞍辔等酬劳。曾巩应邀著文是否收取“润笔”尚缺文献实证。其《俸禄》却讲宋太祖“定俸互之制,修益俸之令。……欲吏之有余而无内顾之忧,然后于义德备焉”。执事的士大夫文人当然讲究“文价”。周楚汉认为:“文章理财可以赢得两个双利效果,即文章经济自身发展与国民经济发展双利和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建设双利。”[7]作者和读者先要在经济上解决生存问题,然后才能在精神上生产(写)和再生产(读)文章。良好的文章经济环境促进文章生产力的发展。文章的生产、分配和消费要遵循文章经济运行的规律。依据社会需求从事生产,依据行业分工进行分配,依据不同读者分类消费。不论古代或现代,文章经济成为调节文章行业的杠杆[8]。

五、“经国济世”是曾巩文章经济学的灵魂

“经济”一词有窄宽浅深的多重含义:在西方来源于希腊文的oikonomia,原意是家庭经济的管理;在东方古汉语里则超越家庭,内蕴“经邦济民”之意,即把世道经营好。“文章经济学”作为对文章文化这种精神产品生产、分配、消费的管理学,其灵魂必然是“经国济世”。曾巩的“文章经济学”具备了经济哲学、政治经济学的初创基因。

(一)曾巩经济文章中的“经济伦理哲学”

堪称哲学论著的曾巩《洪范传》有如下涉及“经济哲学”的深刻见解:“人道莫急于养生。”“先王之治,使百姓足于衣食,迁善而远罪矣。”“凡正人之道,既富之,然后可以责善。”意谓先解决物质生活的富足问题,然后才能解决精神生活的向善问题。显然,曾巩继承了孔子的“富而后教”和曾子的“德本财末”的经济伦理哲学观。《叙盗》:“养之既足,导之既明,则为盗者知耻而自信。”亦可印证。《寄欧阳舍人书》提出了“蓄道德而能文章”的写作伦理,指明史传善恶并书,铭志书善不书恶,关键看所托的作者能否“尽公与是”,做到“辨之不惑,议之不徇”。“苟讬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如《兜率院记》《分宁县云峰院记》皆受请托而写,但曾巩嫉恶扬善,不做阿谀之辞,全以道义为旨归。又如《库部员外郎知临江军范君墓志铭》赞扬范端:“天下之主财利者,方务于急聚敛,治民者以立声威为贤,交四方之宾客者,又往往响意于卑辞貌烦飨燕赠送之礼,以其故能倾士大夫,以干天下之誉。君乃独推息民教化之意,以简易自守。”再如《赠职方员外郎苏君墓志铭》,是曾巩应苏轼之请,为其祖父苏序作铭,对“行甚高,而不为世用”发出不平之鸣,赞扬传主“三世皆不仕,而行义闻于乡里”,轻财好施的品格,凸显其“终化乡邦,学者莘莘……擅名文章,震动四方”的功德。可见,曾巩既反对“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的虚夸,又坚持“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可见曾巩的确“尽公与是”,坚守“义重于利”的文章伦理哲学。

(二)曾巩经济文章的“政治经济学”特性

“政治经济学”主要研究的是社会生产、资本、流通、交换、分配和消费等领域的经济活动、经济关系和经济规律。曾巩处在积贫积弱的宋王朝,面对内忧外患,深感冗官冗兵冗费带来的沉重经济负担已演变为影响社会安定的政治问题。作者身为布衣时,位卑未敢忘忧国,入仕后的25年更加恪尽职守,奉行仁政。他半个世纪所写的120余篇经济文章,如前期的《本朝政要策》和后期的《议经费劄子》等,覆盖社会各行各业,紧扣“政要”二字,无论是重农说、通商说、节用说、赈灾说,抑或是货币文、基建文、评佛文、祈天文,无不超越家庭经济管理,无不攸关国计民生,全“为百姓长计”,全“为公家长计”,展现出作者忧国忧民的政治视野。这使曾巩的经济文章升格为“政治经济文章学”。

(三)曾巩文章经济学的社会实践品格

曾巩入仕前在乡野和入仕后在京师发表的经济策论,局限于理财建言,还得不到朝廷的赏识,缺乏实施的政权后盾,社会影响力不大。然而,在他转徙多地担任地方官的10年间,则凭借手中的有限权力,积极支持熙宁王安石变法,践行其经济改革、社会救济的思想。通判越州时,制止摊派征款,贷给灾民粮钱,修浚鉴湖和广德湖;知齐州时,施行募役法和水利法,节用劳力疏河,修筑城北水门,建立保甲制度,依法惩办恶盗;知襄州时,修治宜城长渠,释放百余轻犯;知洪州时,果断扑灭瘟疫,办理军队食宿,建祠旌彰先贤;知福州时,废除二座盘剥的佛寺,杜绝佛徒行贿,制止太守与民争利,平息私盐私钱祸乱,改革“劳人”“费财”的荔枝进贡旧制;知明州时,省费省工修筑城墙,恢复义仓安民制度。以上这些经济改革措施,力促百姓的利益最大化,国家财政浪费的最小化,旨在实现富民以安邦的目的,其社会影响力并不小。这些都彰显了曾巩文章经济学的实践品格。

总之,曾巩的“文章经济学”建树,在宋代乃至古代的经济思想史上应有一定的席位。当代,建构有中国特色的“文章政治经济学”,需要融通这个宝贵的经济文化资源,通过科学的扬弃,从曾巩的经典性经济文章中寻找支撑点,去吸取有借鉴意义的精神营养。

① 本文所引曾巩文章均出自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中华书局1984年版),出处不再一一另注。

[1] 李震.曾巩年谱[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7.

[2] 曾巩集[M].陈杏珍,晁继周,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4.

[3] 王瑞来.隆平集校证[M].北京:中华书局,2012.

[4] 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卷17[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347.

[5] 高国藩.论曾巩诗及其民本思想[J].抚州师专学报,1995(3):7–11.

[6] 谭家健.曾巩的救灾理念与实践[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08(5):63–65.

[7] 周楚汉.文章经济论[J].江西社会科学,2000(11):93–97.

[8] 曾祥芹.说文解章[M].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5:573–589.

The Discussion on ZENG Gong's Article Economics

ZENG Xiangqin

(Henan Normal University, Xinxiang 453007, China)

Article Economics is an interdisciplinary subject between Article Studies and Economics. It is not only a branch of Applied Economics but also a branch of Article Sociology. ZENG Gong has 120 articles on economy, among which economic thoughts include eight items: emphasizing agriculture and enriching the people, benefiting the people through commerce, saving money, benefiting the people through disaster relief, benefiting the people through money policy, ensuring the people through the infrastructure, commenting Buddhism and worrying about the people, and praying for the people. The economic rules of his writing also include eight items: simple words, rigorous structure, various styles, pure intention, typical cases, neutralized emotion and beneficial for writing and reading, which highlights the value production of article. “Economizing the country and the world” is the soul of ZENG Gong's Article Economics. It contains both economic ethics philosophy and political economics, and has more social practice character.

ZENG Gong; Article Economics; Article Economics Thoughts; economic rules of writing and reading; economizing the country and the world

F069

A

1006–5261(2021)01–0093–09

2020-05-11

曾祥芹(1936―),男,湖南洞口人,教授。

〔责任编辑 刘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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