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
对我来说,夏季最可称道的水果,要算龙眼。
风调雨顺之年,木木开花,树树结果,至夏天,龙眼多得牛都拉不动。甫一上市,我的舌尖就蠢蠢欲动,想第一时间尝鲜。但果贩出示的牌子上写着“龙眼十元一斤”,理智告诉我,再等两天吧。果不其然,过了几天,再路过那摊位时,报价牌已改成“龙眼十元四斤”,于是顺道买了四斤带回家。谁知却“撞果”了,老婆大人也买了龙眼,而且是“十元五斤”。
这下可好,可以放开肚皮尽情享受龙眼带来的饕餮快感了!一颗龙眼放进唇间,轻轻一咬把果皮咬破,再轻轻一咬,果皮与果肉分离,扔掉果皮,唇齿舌配合默契,果肉又与果核分离,舌尖把果肉送往上下牙齿间咬碎与果汁一起咽下,然后,再剥一颗龙眼放进嘴里,一颗接一颗,欲罢不能。龙眼的香,龙眼的醇,龙眼的甜,能在我的舌尖上形成一个个悬念,像推理小说那样,总期待着下一个龙眼的到来。
晶莹剔透的龙眼肉,香甜滋润的精灵,承载着我们的童年记忆。
在壮乡大地,村头塘岸,有人烟的地方就有龙眼树。那些龙眼树,叶儿不多,枝条不繁,主干粗壮,皮糙肉厚,自然淡定,年年挂果,就像时光里的不老翁。
我们家族的地盘有棵龙眼树,树干在一人多高的地方形成三大枝生长,一枝向东,一枝向南,一枝向西,差不多有个篮球场那么大的覆盖面,年产果均在五百斤以上。收龙眼果时,家族全体人员能出动的都出动,年轻的能爬树的都上树去,不能爬树的就在树下接果捡漏。
收下后的果挑回五叔家里整理好,装担,再挑出山去卖。有一次,我们把果收下后,分拣好,装成七八担这样,然后挑往邻村弄灯村去卖。下午出发,才走了一千多米,我们就又热又累,停下休息。堂弟怕重,抽出几斤龙眼,藏到路边草丛。每爬一个山梁,我们就休息一下,堂弟也就又藏几斤。等我们把龙眼果挑进村里时,天已经全黑了。摞下担子乱哄哄地吃完晚饭,原路返回。回家路上,堂弟像松鼠一样,能准确找出他来时藏在路边的龙眼,一路上都有得吃。
我读小学和初中时,早起上学路上总能捡起夜里被风吹或者被“库毫”(大蝙蝠)拍落的龙眼果来吃,或者往树上扔一小截木棍,打落一些果来吃。有时,我们放学回来,见主人正在树上收果,我们就不急于回家了,等着四下落果,我们就一哄而上,也可饱餐一顿。
春天时,我在自家园里栽种的三蔸青蒙(其实是芋的一种,叶柄可做菜,但不知学名叫什么,有人就把这种菜叫芋苗,壮族人叫“棵蒙”),入夏不久便长得十分茁壮,每蔸都长出三五张比蒲扇还大的叶子,叶柄粗壮肥厚,在接近荒芜的菜园里就显得分外喜人。这对十天半月还不一定能回老家的人来说,简直是抢红包中的手气王!我用刀切下三张青蒙叶,去掉叶片,拿着叶柄回去。
回到厨房,将青蒙叶柄仔细地剥去皮,洗好,用快刀削成薄片,放进大碗或盘里,撒上较多的盐,用手去反复揉搓,直到软绵,压出水,再过一遍冷水洗去过多的盐分,挤掉水,加适量的醋、花生油和酱油。然后,根据个人喜好,加蒜末、酸姜等。这就成了一道不错的菜,我叫酸青蒙,网友说是芋苗酸。有两种吃法,一种是直接生吃,另一种是炒来吃,酸青蒙炒肉,或酸青蒙炒西红柿,都是理想的绝配。
以瓷碟盛青蒙,可见浅浅的绿色与浅浅的草色在融合,色泽养眼,一下子拉近了与舌尖的距离,眼与舌尖瞬间达成一种迫切的共识,需要舌尖尽快执行。
夹一筷入嘴,柔和的酸立即敲开味蕾的门,接着软和的青蒙便开始在唇齿舌之间进行七十二变操作。在变得越来越小的过程中,舌尖便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全新体验,一种非糖、超越糖的灵魂的甜,让味蕾争先恐后地绽放,让舌尖在欢愉中颤抖!
很早以前,我就尝过青蒙的滋味。那时我父亲每天天没亮就煮好一大锅玉米粥,没有拌菜是不行的,就到菜园里去搞点青菜回来煮。虽然是夏天,园子里除了红薯叶就没其他菜可以摘了。我父亲是个急性子,他哪有性子去一叶叶摘红薯叶?他正想放弃,却发现了长在角落里的青蒙,绿油油地诱惑人!父亲立即收了青蒙,去叶留柄,洗净剥皮,三下五除二炒熟装碟放在饭桌上,我们家六个小孩上学前,得以饱餐一顿。这样一来,我们家菜园里的青蒙就惨了,总是长不大,只有一片叶子,像是被人剥光了衣服而举旗抗议一样可怜。
餐桌上少不得香草香菜。今年这个夏季,我吃得最多的香菜是紫苏。
紫蘇易得,基本上不用刻意去种,它会自己开花结籽,自己播种自己发芽,自己散枝扩叶,在路边篱旁,房前屋后,就像红蜻蜓会飞那样,到处都有,自己在那里郁郁葱葱,人们只有想吃的时候才想到它。
我们在山里老家承包了个山塘,闲暇之余垂钓,得些土鲮、鳙鱼、草鱼之类,往往做成壮家美味鱼生。由于老家距圩镇远,买香菜难,路边紫苏就成为唯一的不可或缺的配料。后来,虽无鱼生,吃肉时也少不得紫苏了。
起初紫苏的吃法是凉拌生吃,但香气显得内向和被动。后来,我将切碎的紫苏,用较大量的花生油来文火炒干,起锅后再加些蒜蓉、酱油等,这样吃起来感觉那香与醇结合紧密而默契,香气张扬而乖巧,冲击力强,容不得味蕾迟疑和怀疑。
当然,我个人以为,紫苏的功劳主要是解腻。干炒紫苏的香气很野,也比较狂,厚积厚发,醇得像是千年发酵的文化,香得像万年修炼的结果,强劲的紫苏香瞬间就将附在味蕾周边的油垢肉臭解析化之,还口腔一个清新环境,唤回口腹之欲。
三十年前,我第一次吃到紫苏。那时我在镇中心校当副教导主任,期考时,被派往下属一个教学点监考。这个教学点只有一个陆老师,负责整个教学点三个年级十来个学生的教育教学重任。监考结束后,陆老师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饭盒,打开,一种香气立即扑鼻而来。陆老师说:“没准备好,只炒了个牛肉。”陆老师平时并不在学校做饭,下课后与学生一样回家里吃饭,这个菜显然是为我准备的。接着陆老师从热水瓶里倒出米酒,一人一口盅,就着炒牛肉喝起来。用来炒牛肉的香菜看起来黑乎乎的,看不出是什么香菜,但那香气却异常突出,味蕾的感觉是香野醇狂,便问是什么菜。陆老师不好意思地说,是在路边拾来的野菜,叫紫苏。他赶紧检讨说,昨天没准备好香菜,临时起意用紫苏的。
其实,紫苏之名早已香透经传。《本草正义》就说:“紫苏,芳香气烈,外开皮毛,泄肺气而通腠理,上则通鼻塞,清头目,为风寒外感灵药;中则开膈胸,醒脾胃,宣化痰饮,解郁结而利气滞。”可谓食药皆宜,源远流长。
南方夏季炎热难以形容,但自然的馈赠也无比丰饶。我们在乡间吃以度夏,其实吃的是太阳热力催生出来的文化。而这,也是美丽南方的一种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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