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彤
父亲是村里唯一的民办教师,他与村子里一起长大的后生们,似乎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母亲生我的时候,他坚持要守在母亲身边。父亲是孤儿,六岁就没了双亲,稍大些,被村里送去当兵,没有谁敢在他耳边唠叨,即使有了母亲。母亲温柔贤惠,和父亲常常一个眼神碰撞,便能互相领会意思。他们之间的对话,常常在半夜里开始,一直说到天明。
父亲此生听得最多的唠叨,便是母亲生我时,被村里的接生婆李婶子好一顿臭骂。她一边命令父亲去烧热水做准备,一边对父亲唠叨,她说坚决不同意母亲生产时父亲留在母亲身旁。
她用了最歹毒的话打比方,说:“顺子,你婆娘有我照顾哩,你还不放心吗?我从二十岁开始接生,没有一个男人留在婆娘身边陪着。”李婶子停顿一下喘口气,又抛出一句话,“在身边看,生出来的孩子没屁眼,可别怨李婶我没提醒过你。”
父亲一直沉默,做好所有准备后,便蹲在炕头旁能看到母亲眼睛的角落里抽着旱烟,一锅接一锅,磕烟灰的鞋帮都要烧焦了。
父亲蹲着的角落里,有很黑的一块阴暗,遮蔽着他的全身,像给他披上了一件玄衣。父亲幻想,这角落的阴影,该能隐去他真实的存在。唯有他的两只眼睛,不时地与疼痛中挣扎的母亲无声地对话。
母亲疼的时候,没有哭喊过一声,她紧握炕柜的一只脚,硬生生把柜角给掰了下来。炕柜突然倾斜,眼看要压在母亲头上,父亲一跃上了炕,用屁股和后背顶着炕柜。我在父亲一跃上炕的瞬间降生了,我的哭声很刺耳,仿佛和李婶子一起埋怨父亲不懂规矩。李婶子抱着我对父亲说:“顺子,是儿子,有屁眼。”
父亲似乎对我的出生并没有那么激动,他仿佛只是怜惜和心痛母亲,他垫好炕柜,用热水摆好毛巾,轻轻擦母亲脸上的汗。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眼睛紧紧盯着母亲,似乎怕一转身,母亲就消失了。他干裂的嘴唇渗出血,像是与母亲一起承受疼痛。
李婶子把我包裹好,放在母亲怀里,又开始唠叨:“没有见过你们这样的夫妻,女人生娃不哭,男人看到男娃,也不吭声。”
父亲看到母亲从疼痛中解脱出来,终于笑了,他笑着接李婶子的话:“谢谢李婶,我多准备个红包。我害怕,这是我头一回。”
“哪个男人一生下就经历女人生娃?你守着女人生娃,我老婆子倒是头一回见。”
我一出生,似乎是因为父亲的不热情,便与父亲结下了仇。父亲爱我,可我感觉父亲又更爱母亲,他与母亲相互对视,默默无语交流的眼神,在我出生后就种下很深的印象。一直以来,我对父亲的嫉妒,似乎就是那些捕捉不到的眼神。
我长到六岁,在父亲办的学校里读书。说是学校,其实是我家山坡后边的荒庙。年久失修又没人上香,在我没出生前,父亲带着村里两个娃在庙里偷偷读书识字,后来父亲赶上好政策,便光明正大动员村上的年轻后生帮忙,修整土庙。我们十几个孩子趴在土垒砌的台子上,父亲在庙堂正中,挡在庙神爷前面给我们讲课。早晨,破旧的木窗里透过一丝阳光,照在庙神爷头上,也照在父亲头上。
我考上初中要去乡上上学时,小庙已经被翻修一新,变成三间大教室,这就是父亲创办的学校。父亲是村里唯一的民办教师,村支书给了父亲一个“校长”的头衔,父亲既是校长,又是唯一的授课老师,母亲则给孩子们送饭。父亲在这个曾是庙的学校里一干就是二十年。
我和父亲的交流很少,似乎是因为他与母亲眼神里的一些东西,也因为他们俩在我童年的梦里那些亲密的悄悄话。我见了父亲总躲着,一逃出父亲的视线,我便去村子里、山上到处游荡。
接生我的李婶子看到我在村口听老汉们讲闲话,便戳着我的脊梁骂:“顺子家的娃,那些老杂货的龌龊话,是你听的吗?”
我依旧动也不动躲在大树背后,聽老人们的闲话,我像是天生有解读能力,大人们的话我总能听得懂;我又像是天生有免疫能力,多黄的闲话,我听了都不会笑,却都默默记在心里。有时我也不听他们的闲话,我躺在树下透过树梢看天空,我常常自问:天空那头的天是不是更蓝呢?
李婶子远远走了,嘴里还絮叨:“都怪顺子接生时守着婆姨,生下的娃游手好闲。”
父亲应该不知道我后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是父亲的严厉把我逼得早早考上了中专。我成绩优异,被留在县城中学教书,后来我的第一本小说《没落僧侣》,成为全国畅销书。我随即被调到省城文联工作,成为专业作家。
每次带着媳妇、孩子回家,我都有意地回避与父亲单独相处。我把给父亲买的礼物提到堂屋炕桌上放下。这炕桌,是当年我出生时,要压倒母亲头上的炕柜改做的。我把点心推到炕桌旁父亲跟前说:“爹,给你的点心。”
正在煤炉子上倒罐罐茶的父亲头也不抬,只是“嗯”一声,两个黑油油的熬茶罐,像两只空洞的黑眼睛。
我听过父亲和母亲的窗根。我一直想知道父亲和母亲在我梦里的许许多多日子里都说了些什么。我听窗根的时候,已经有了媳妇、孩子,有了自己的生活,但我还是好奇。
有一天晚上,媳妇嫌土炕太热,我摸黑去院子里找一些灰添在土炕里,压住燃烧的柴火。路过父亲和母亲的窗根,隐隐又传来熟悉的耳语。我轻轻走到窗根,坐在母亲填炕的跪垫上,悄悄听他们的对话。
“我的民办教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转正,听说县上教育局有一个名额,给乡长的小姨子了。”父亲给母亲絮叨着。
“她去年才当上民办教师,你都快二十年了,真没道理。”母亲替父亲打抱不平。
“唉,不提这个。李二狗的儿子,是个学习的苗子,这几天你送饭,多煮个鸡蛋,这小子营养跟不上。”父亲叮嘱母亲。
“咱家喜子过两天就回省城,我想多存几个鸡蛋让他们回去时带上。”母亲有些舍不得。
“他们在城里吃的不赖……”父亲停了片刻,又对母亲说,“这些年也难为你,省下的鸡蛋,都喂别人家的‘狗’了。”
父亲和母亲还聊了些什么,我没继续听下去,我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
每年过年,我都会回村子里。
刚在省城上班那阵子,我生怕别人问我老家是哪里人。我不想告诉他们,我说不清楚那样一个名字古怪的村子,它在地球上到底存在于哪个位置。我也不想说清楚,我怕自己乡下人的身份,让同事们笑话。
可这些年有了自己的孩子,快四十岁时,我却越来越爱向家人、朋友提起自己出生的村子。每年过年,妻子都不大愿意带着孩子跟着我一起回我的村子,妻子说:“除了一身炕臭,除了染一身跳蚤,有什么好的?”
有时,我也不带妻子和儿子回村子,我一个人回去住几天。我依旧每天吃过早饭,便去村头听老人们说闲话。我越来越真切地发现,自己第一本畅销小说里所有的细节,其实都是来源于这个村头听来的故事。而如今,我已经写不出什么畅销作品。因此我越发怀念自己曾经在村头晒太阳、听闲话的日子。
我出门去村头的时候,每次都会碰到父亲扛着铁锨出门。
这些年,父亲已经不当民办教师了,他退休闲在家里,却依然盼望着自己能够转正。
我是有能力为父亲办个转正手续的。邻村同学王二狗的父亲,是我一手办了转正手续退休的。作为省上的知名作家,父亲一定不知道我的能力有多大,我没有告诉过父亲,我和市长吃过饭、喝过茶,还经常一起聊天。我想自己在父亲眼里,永远是游荡在村子里的一只屎壳郎。
父亲扛着铁锨出门后,就往后山上走了。我以为他去挖些野菜,可也用不着扛那么大个锨。
我在村口与村头的老汉们熟识得很,聊得也热火。我更像村子里的另一个上了年龄的老汉,我好像是父亲的替身,我在这里为父亲作为村子里的一位老汉的存在,守在村口。
而父亲,他每天扛着铁锨去哪里了,我一点也不知道。
有一天,我蹲在太阳地里正聊得高兴,突然转头望一眼背后的大山,看到山上快到山顶的崖畔下,黑乎乎地蹲着个啥,我以为是一只黑老鸦,并没有太在意。可每天我出门走过大山的时候,却并没有这只老鸦,只有我蹲下聊天,偶然回头,却又看到那只老鸦和我一样,天天准时蹲在那里。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那崖畔下蹲着的不是“老鸦”,是我的父亲。
他正望着村子里新盖的小学,那里的校长早就換成别人,而这个学校的第一任校长,却还是民办教师,他蹲在山顶上望着学校,等待着他的转正。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想到这些时,父亲已经去世两年了。
搀扶着母亲去给他上坟时,我带上了父亲生前的申报材料。走过每天父亲扛着铁锨消失的小山坡,母亲指着山坡上楼梯一样伸向崖畔的小路,告诉我,这些用铁锨挖的台阶一共有三千五百个。父亲每天晚上都会和母亲絮叨他今天又挖了多少级台阶,他把台阶挖到小学正对面,孩子们下课在操场里玩耍的时候,他的心也就从崖畔上飞下来,和孩子们在一起。
我把材料烧了。
父亲是村里唯一没有在村口晒太阳的老汉,父亲是村里唯一守着老婆生产的男人。父亲很少与其他老汉们闲聊,他退休后,间或还把谁家被他认为是学习苗子的孩子,领到家里,让母亲煮个蛋,揣在孩子兜里,掏出孩子书包里的作业,看看孩子的学习情况。对着这些孩子,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他给孩子们讲学数学的方法,教背诵英语单词的方法,讲古文中难懂的句子。他与其他的老汉们似乎没有多少话说,他在去世前的那些年,闲下来更多的时间,就是在山顶崖畔下蹲着,像一只老鸦一样蹲着……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