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才华敌不过八卦

2021-01-05 20:05海焰
青年文摘(彩版) 2021年7期
关键词:薄情蔡邕元稹

海焰

1

唐德宗贞元二十年,九月,盛夏的阳光铺满天地,李绅到元稹的公馆里做客,元稹给他讲了一个故事。那是一个关于少年初恋的故事,故事的女主角有个柔软的名字,叫莺莺。

故事并不长,几盏茶的工夫就讲完了,但是李绅却听得心潮起伏——起初是对艳情的好奇期待,后来听得提心吊胆,而后扼腕叹息,继而又面红心跳,不一会儿,又一脸羡慕,最后却悲伤不已,起身来回踱步,一边摇头一边叹息。

元稹没想到平时不动声色、温文尔雅的朋友反应如此之大,颇为震惊。他眼睁睁看着李绅一言不发地离开客厅,走进书房,理都不理自己,颇感纳闷,也好奇地跟了过去,进房却看见李绅已经挥毫写下一首诗。诗的结尾很悲伤:门掩重关萧寺中,芳草花时不曾出。再看诗的名字:《莺莺歌》。

原来好朋友李绅被故事里的女主角打动,情感奔涌,不能自持,所以写诗一吐为快。

两人站在书桌前,望着桌上新写的诗,沉默不语。许久,元稹听到李绅叫他,抬起头来,听到恢复平静的李绅问:“元兄,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不是你?”

元稹一愣,继而摇头:“这是我听一个朋友说的。”

李绅点头,诵读了一遍自己刚写的《莺莺歌》,脸上又泛起激动的红色:“这个故事太具有杀伤力了,你应该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必定能撼动天下人心。”

元稹听完,心里登时一动,好像一粒种子落入泥土里。

2

回到家后,元稹辗转反侧,李绅的话在脑海中反复闪现。盛夏的夜,蝉鸣蛙叫,衬托得天地格外空阔寂寥,满身是汗的元稹无眠起身,点起油灯,看着窗外的星光月色,执笔饱蘸墨汁,将心中涌动的情愫凝结笔尖,挽住衣袖一列一列写下去。

经过几个不眠之夜,元稹终于写完了这个故事。他扔掉毛笔,用湿布擦着满手的墨痕,望着密密麻麻的字,满脸疲惫,眼中却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作为这个时代最有才华的诗人之一,这是他第一次写一个长长的恋爱传奇故事,虽然故事只有3000多字,但是里面却有兵乱危机、英雄救美、火热追求与冰冷回应、求而不得的痴恋、峰回路转的献身、双宿双飞的甜蜜、京城的繁华、落榜的凄凉、望眼欲穿的思念和始乱终弃的薄情、念念不忘的回头与心如死灰的闪躲。

灯枯油尽,文章已落下最后一笔,精疲力竭的元稹默然良久,重新拾起毛笔,在月光下写下故事的名字——《会真记》(又名《莺莺传》)。这篇不算太长的文章,果然如李绅所言,甫一流传,便震动了整个大唐,无数读者悲伤的眼泪逆流成河。

400多年后,元代戏曲鬼才王实甫读到了《会真记》,瞬间被击中,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起身将这个故事扩写成一部5本21折的戏剧,这部戏剧后来成了元代戏曲的巅峰——《西廂记》。

按照常理,作品写得好,作者会一战封神,受万千读者崇拜,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却与常理完全相反——元稹成了万人痛骂的对象。

更恐怖的是,这种痛骂横跨千年,绵绵无绝。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吐槽它:“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意思是元稹你篇末写的总结真的很差劲。

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里直接开骂:“呜呼,微之之薄情多疑,无待论矣。”意思是,我说元稹(字微之)是个渣男不会有人反对吧?

事情之所以往奇怪的方向发展,其实是因为《会真记》写得太好,却有个悲剧结尾。不管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还是回味初恋的中老年人,都被打动,读完之后怅然若失,辗转反侧,无法释怀,为女主角叹息之际,又有种掏出40米大刀找文中这个始乱终弃的男主角拼命的冲动。

最后大家的目光都盯住了男主角的名字——张生,这挨千刀的原型究竟是谁?

但是身为作者的元稹口风很紧,就说这是写一个朋友的故事,但朋友是谁打死也不说。大家猜到大唐都灭亡了,也没猜到。

3

转眼到了宋朝,《莺莺传》依旧长盛不衰,苏轼也加入了猜谜游戏,第一个怀疑的是张籍,证据有三个,一来都是唐朝人,二来都姓张,再来张籍是个诗人,很符合小说里男主角会写诗这个情节。结果大家一窝蜂地考据了一下张籍的事迹,发现这个诗人最出名的事情就是吃纸灰。据《云仙散录》记载,张籍为了学到杜甫写诗的技巧,把杜甫的诗烧成灰,拌着蜂蜜当饭吃,还到处跟人炫耀。这种直男性格的人,跟《莺莺传》里那个浪漫多情的翩翩公子张生,实在是相差太远。

到了元朝,戏剧鬼才王实甫暂时解决了大众急切的寻找谜底的需求。之所以说“暂时”,是因为他虽然没找到原型是谁,但是动用自己的才华,直接更改了悲剧结尾,《西厢记》里张生不再薄情,让读者心里发堵的始乱终弃改写成了群众喜闻乐见的大团圆。从此,《西厢记》一跃成为经典,让人又爱又恨的《莺莺传》逐渐被大众忘记了。

但时间到了民国,大师们的目光穿透历史,用严密的考证和推理分析一锤定音——张生就是元稹自己。

鲁迅说:“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意指《莺莺传》不是虚构类小说,而是元稹的日记。

陈寅恪说:“自私自利。综其一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其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意指元稹现实中的渣男程度比张生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张生就是他自己一点也不冤枉。

从此,元稹和渣男一词形影不离,就连那句史上最深情的悼念自己妻子的诗“除却巫山不是云”,都沾上了几分晦气。没人敢用这句诗来表白,实在有人忍不住引用这句诗的时候,还要声明,这句诗实在是感人至深, 可惜是个渣男写的。

仿佛是为了佐证元稹的“渣”,不管是道听途说还是野史,不加考究的艳情故事都往他身上招呼,说元稹遇到表妹之前经常在青楼厮混,遇到表妹后上演了一出始乱终弃的初恋;说元稹在豪门之妻死后又喜欢上大自己19岁的才女薛涛,还说薛涛遭他抛弃后终身不嫁最终遁入空门……

这些离奇情节大都来自一本野史,唐末范摅写的《云溪友议》,看名字就知道是什么书。

其实元稹应该料想到后果,在他之前,东汉有个名人蔡邕,是才女蔡文姬的父亲,时人称“文同三闾,孝齐三骞”——才华比肩屈原,人品堪称典范。

可是宋代不知是谁写了一个故事,说蔡邕年少成婚后赴京赶考,结果高中状元,另娶牛太师之女为妻,他老婆进京寻夫,薄情变心的蔡邕不但不认,还骑马径直踩过原配妻子,结果登时风云突变,天降一道正义闪电劈死了蔡邕。

这个故事漏洞百出,因为东汉还没有状元一说。尽管如此,蔡邕还是时不时地被当作渣男拉出来遛一遛。这个故事一直传到了元朝,被改编成名剧《琵琶记》。

陆游曾感慨:“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翻译过来就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啊。

千年前的那个夜晚,月光之下,写完《会真记》精疲力竭的元稹,虽然累,但肯定满心欢喜,他预感这篇耗费心血的作品会打动万千读者。但估计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没有人记得他惊世的才华,没有人心疼他写作的劳累,更没有人记得悲剧结尾的力量,讨论最热烈的,都是他元稹是不是原型,他的人品到底渣不渣。就连他之后写的排行榜第一的悼念诗,都要被带着狐疑的眼光审视一番,隔空质问他为什么一边深情怀念故去的妻子,一边娶了小妾,仿佛元稹所在的唐朝就已经实行一夫一妻制了;仿佛做个安静的痴情暖男,照顾5个年幼的孩子的困境就能迎刃而解。

早知道一篇文章能让读者八卦千年,早知道才华在八卦面前一文不值,不知道元稹会不会哭笑不得。

//摘自朝文社微信公众号,佟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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