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薇竹,赵 丰,2
(1.东华大学 服装与艺术设计学院,上海 200051; 2.中国丝绸博物馆 ,浙江 杭州 310002)
帕西人(Parsee),起源于古代伊朗东南的“Fars′或“Pars”,信仰琐罗亚斯德教。8世纪,为了躲避穆斯林的迫害逃难来到印度并在此定居,主要分布在印度西部的古吉拉特邦的艾哈迈达巴德,巴罗达等地,后在苏拉特和孟买两地也建立了社区,以穿白衣为代表。现在所说的帕西人特指生活在印度信仰琐罗亚斯德教的波斯人,也有学者将其称作“巴斯人”[1]。 19世纪初,来广州做贸易的帕西人将刺绣从中国带去印度后,刺绣成为了当地帕西地区服饰的主要装饰艺术并一直延续到今。国内少有对帕西刺绣的研究,这种现象和国内并无太多实物收藏有直接关系。而印度和国外学者得益于有丰富的实物资料,做过一些相关研究,其中最为重要的是TAPI 收藏出版的《牡丹和宝塔:帕西刺绣》一书,对馆藏的19—20世纪的80余件帕西刺绣做了介绍,虽不够详尽和深入,但也为之后的研究提供了资料。本文以实物分析为基础,结合文献和帕西人的口述资料,从帕西刺绣纹样、针法、使用面料类型等方面来探讨帕西刺绣的技术与艺术特征。
帕西刺绣,狭义的概念是在印度帕西地区生产制作或者帕西人使用的刺绣,这是从字面意思上的解读。帕西刺绣是迄今为止受到中国风格影响并在中国或印度生产,只在帕西社群中使用的刺绣面料[2]。这里面包含了更为广义的概念,对生产地、刺绣风格和使用范围都做出了更准确的限定。帕西刺绣主要装饰在帕西女性的纱丽、上衣、裤子和儿童背心等几种服饰上。帕西刺绣的种类见图1。
图1 帕西刺绣的种类
帕西刺绣纹样题材丰富,通过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Parzor基金会、帕西设计师和帕西人收藏的154件帕西服饰刺绣纹样的整理归纳发现,主要纹样为中国特色的植物、动物、建筑、人物、器物,穿插了少量能够体现印度、波斯和西方文化和喜好的纹样。大部分纹样来源于生活,以具象写实的形态出现,也有少数纹样为几何抽象图案。通常与其他纹样组合构成画面,来描述一个场景或讲述一个故事,有花鸟植物、人物生活场景等组合,也有单独纹样有规律排列使用的情况。帕西刺绣纹样题材见表1。
表1 帕西刺绣纹样题材
花鸟植物纹样是帕西刺绣中使用最多的题材,牡丹、荷花、菊花、梅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卉,与各种飞鸟、孔雀组合使用,是作为纱丽和上衣的主要纹样及裤子边饰中出现频率较高的组合纹样。各种鸟类、鱼类与花卉植物构成场景宏大的鸟集鳞萃图,鸡、牛、羊、狗等家禽穿插在中国典型房屋建筑、假山、凉亭、桥梁、宝塔的庭院中,与穿着中国传统服饰写毛笔字的老者、放风筝的小孩共同组成生活场景,还有扛锄头的人、挑担子做买卖的人、砍柴的人、车夫等组成的卷轴画式的劳动场景,还有中国道教的八宝,印度人日常餐桌上的洋葱、土豆,西方人喜欢的花篮,波斯文化中代表保护神的公鸡,共同组成了帕西刺绣的纹样。
帕西刺绣纹样受服装形制的影响,有单独纹样、适合纹样和连续纹样3种。单独纹样没有外轮廓限制,装饰在儿童背心的胸部和后背处;适合纹样装饰在儿童上衣的领口、肩部,纹样根据领口的形制和肩部的装饰区域进行设计;连续纹样有二方连续、四方连续2种,二方连续纹样装饰在纱丽的边缘、衣襟、袖口以及裤子裤腿等部位,以单个纹样或者一组纹样有规律的循环排列。四方连续纹样是在满幅刺绣的纱丽、披肩、儿童背心中使用,有骨架式、串枝式和散点式3种。骨架式多使用连续的“*”号构成一种菱形骨架,在菱形交汇处装饰有花纹,也有使用缠枝花卉纹和扎染形成菱形骨架的情况,在内填充主题纹样构成图案。串枝式是以S型的线条作为基本骨架串起花卉,并缀有叶子的排列方式。散点式一般是单个纹样或2个纹样进行二二正排或二二错排,二二正排是所有主题纹样按经线和纬线严格排列[3],这种在帕西刺绣中数量很少。二二错排是指上下相邻2排单元纹样错开排列的布局,一般2排或2列为一循环[4],有单个纹样二二错排和2个纹样二二错排2种,其中又有上下2排纹样错排且花和孔雀的方向也相反的情况,呈现均衡对称、井然有序的秩序感。帕西刺绣纹样排列方式见图2~4。
图2 菱形式排列纹样
图3 串枝式排列纹样
图4 散点式排列放样
帕西刺绣制作方式为先在面料上画好轮廓线,然后直接刺绣。在154件帕西刺绣样本中,使用最多的是平绣,有99件,占比64%,其次是打籽绣30件、辫绣9件。根据不同的纹样和效果,平绣又有齐针、刻针、抢针、扎针、套针等多种针法。打籽绣有穗子结[5](Peking Knot)和圆子结(French Knot)2种,这2种针法都是利用丝线打结形成变化,穗子结较为松散,丝线打结后形成环状,留有一条小尾巴,所以也叫做长尾打籽绣,圆子结是起针后将线绕成饱满粒状的小圈,在近线根的上侧落针,抽线用力需均匀,形成大小一样的颗粒,更为紧实。穗子结通常是作为一种单独的针法大面积使用形成图案,而圆子结则是与其他针法搭配,作为点缀和装饰出现。辫绣,因形似辫子而得名,也称作锁绣,由前后针勾连形成环状针迹,这种针法是印度古吉拉特卡奇和索拉什特拉地区的传统针法,在当地叫做Mochi work。除平绣、打籽绣和辫绣这3种绣法外,帕西刺绣还少量使用了十字绣、钉线(金)绣、垫高绣、环绣、镂空绣、金属绣以及珠绣等。由于刺绣针法的灵活性,纹样都展现出来其最写实的形态。帕西刺绣打籽绣针法示意图见图5。
图5 帕西刺绣打籽绣针法示意图
通过分析实物组织结构,结合文献中的记载,发现用来制作帕西刺绣的丝绸面料有素色织物和提花织物二大类,其中素色织物有平纹、五枚经缎,提花织物有横罗、提花罗和平纹地暗花3种。五枚缎面料上的印章中,有意为“中国制造”的古吉拉特语和英文的“MADE IN CHINA”的文字信息,还有显示面料品级的NO.1和NO.2,面料尺寸EXTRA 19/20YDS等,可知这种织物来自中国,相同字符在横罗织物、平纹地暗花织物上也有出现。除了上述信息,丝绸面料上还有“上带”“五彩”等对刺绣使用位置和纹样颜色的文字描述,以及“已验…”“陈…”等暂不能够完整识别的汉字和符号信息,可以确定这3种织物来自中国。缎纹丝绸面料上的印章见图6。
图6 缎纹丝绸面料上的印章
明清时期,广州缎大量外销到世界各地,也是制作帕西刺绣使用的主要面料,其组织为五枚经缎。印度当地苏拉特也生产类似的素缎(Gajji),在地坑织机上织造,在织好的面料表面涂上糖再用力敲打压实,使得表面色泽光亮。但经线排布非常细密,织物很厚重,并不适合做满幅刺绣,只是在四边装饰。另一种素色织物是平纹,使用在帕西刺绣中较晚,它的出现是为了取代厚重缎纹织物,使得纱丽轻薄便于穿着,也因为其轻薄的特性不适合满幅刺绣,仅用做四边刺绣纹样的纱丽和可拆卸刺绣边饰的纱丽上。
帕西刺绣所用的暗花织物有绞经暗花织物和平纹地暗花织物2种。绞经暗花织物中,一种是横罗,也叫做杭罗,是地经与绞经1∶1排列的固定绞组罗,但织入3根或3根以上的奇数纬的平纹组织后,地经与绞经相互扭绞1次之后织入三梭、五梭或七梭平纹形成[6],常使用的横罗面料有三梭罗和七梭罗;另一种是提花罗,地部组织为三梭横罗,花部组织是经浮长与平纹配合的变化组织,形成了斜向的纹路。因罗织物质地轻薄易于折叠,相比缎纹面料的厚重,更适合重工刺绣,所以在帕西刺绣中,满绣纱丽基本都是使用横罗面料,提花罗仅见于几件纱丽中。19世纪末20世纪初,帕西刺绣大量使用横罗面料,与当时中国横罗的盛行并远销国外的情况相吻合。平纹地暗花织物是通过经浮长在平纹地上显花形成暗花图案[7],这种织物在唐以前称为绫,汉代称为绮,在明清时期非常盛行。门幅在69~75 cm之间,主要用来制作裤子,纹样主要为缠枝形式排列的2种及以上的花卉纹,也有少量用作仅在袖口和衣襟处刺绣的女性上衣面料。因面料本身就有丰富的暗花纹样,使用此种面料制作的服饰,仅在某些局部装饰刺绣。
纹样是服饰的装饰艺术,具有浓厚的感情色彩,常作为媒介来传情表意。帕西刺绣的纹样是刺绣针法在面料上的完美呈现,传达了帕西人的审美情趣、生活态度以及创造创新的能力。
帕西刺绣的纹样作为一种载体,以传达美好寓意、展现当时社会生活情况为主要特征。每个纹样都有其内在的文化含义,象征春夏秋冬四季品格的牡丹、荷花、菊花、梅花,象征茂盛生命力的竹子、松树,象征长寿和不朽的灵芝、鹿和白鹤,寓意多子和财富的金鱼,都传达了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土豆和洋葱纹样的使用,是对印度人日常饮食的记录,将波斯文化中作为保护神的公鸡纹样,刺绣在小孩上衣和裤子上来保佑其健康成长。
中国的假山、牡丹,印度的孔雀以及西方人的形象,会交错出现在一件服饰上,流行于16—17世纪英国刺绣中的藤蔓花枝纹,也广泛应用在印度刺绣中[8]。更有使用印度克什米尔的传统纹样佩兹丽的基本形加以改变,外轮廓由花卉元素和曲线组成,并在其中填充了莲花、牡丹、两首相对的凤鸟、回字几何纹等中国传统元素,组成中国佩兹丽纹[9]。还有将中国传统的牡丹和印度国花莲花,相互嵌套形成的新纹样。帕西刺绣中大量中国纹样的使用,传达出了帕西人对中国文化和所传达内涵的认同和赞赏,多种文化符号在纺织品上的交融,是帕西人对外来文化的主动吸纳和包容的体现。中国佩兹利纹样见图7。
图7 中国佩兹利纹样
帕西刺绣的装饰纹样在发展过程中,经历了从多到少,由繁及简的改变。19世纪,中国制作的帕西刺绣称重售卖,在1898年的孟买,1件满绣纱丽的售价高达100英镑[10],昂贵的价格只能满足少数贵族。且1块长约5.0 m,宽1.2 m左右纱丽绣满纹样后非常厚重,不易折叠清洗收纳,作为日常穿着的服饰非常容易磨损,寿命很短。这些原因促使帕西刺绣作出减少刺绣面积增加实用性的改变,其中最典型的是纱丽。一方面是满绣纱丽的纹样从不留地的百鸟水上嬉戏图和人物生活社会场景的纹样,向单个纹样有规律重复排列的转变,这种改变形成了均衡对称的秩序美。另一方面是从纱丽的形式上,从满幅刺绣到仅在边饰刺绣发展到不在布上刺绣,在纱丽四边装饰可拆卸的6 cm左右的刺绣带。纱丽刺绣面积的改变,既降低了刺绣的成本,满足了更多人可以购买刺绣纱丽的需求,也更加轻薄适于穿着,可拆卸边饰可以与新面料组合形成新的纱丽,增加了利用率和实用性,纹样从布局饱满到仅有带状纹样装饰,形成了美和实用并存的装饰形式。
印度传统服饰纱丽,根据地域的不同各有特色,通过不同的面料、工艺、纹样来作为特色加以区分。8世纪帕西人从波斯到印度古吉拉特定居后,被要求穿着当地服饰、使用当地语言、遵循当地习俗[11-12]。中国风格刺绣装饰形式的出现,满足了帕西人在不改变服装形制,又能与印度当地人服饰区分,形成独树一帜服饰风格,获得身份认同的诉求。19世纪,在印度的帕西人率先打破与英国人的壁垒,学习英文并受雇于英国东印度公司从事海上贸易,穿着刺绣有中国纹样的纱丽满足了帕西上层人在和欧洲妇女交往时的虚荣心。虽然当时有很多帕西人在中国从商,但并非每个家庭都到过中国或与中国有贸易往来,所以这样包含有中国生活场景图案的刺绣,是对遥远中国的一种向往,更是财富和身份地位的象征。帕西刺绣的纹样,体现了帕西人敢于接受外来文化和新事物的态度,是渴望在社会交往活动中获得身份认同的体现。直到今天,穿着价格昂贵、绣有中国风纹样的纱丽依然是帕西人在重要场合的首选,19、20世纪中国制作的帕西刺绣纱丽被作为传家宝保存至今。
现在的帕西刺绣不再局限于帕西社区使用,而是作为高级定制服装存在,在印度首都新德里的设计师工作室、艾哈迈达巴德的刺绣工坊生产制作。纱丽、长裙套装(Lehenga)和长款衬衫(Kutra),披肩、鞋子、挎包、手拿包、靠垫是帕西刺绣在现代设计中的集中体现,在除纱丽外的多种服饰类型和配饰中的应用,满足了不同女性对服饰审美的需求,配饰的设计也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除了应用在印度本土的传统服饰上之外,还与国外的服饰进行创新设计,如在2019年中国丝绸博物馆举办的全球旗袍邀请展上,帕西设计师Ashdeen Lilaowala巧妙地将中国旗袍和印度纱丽结合,装饰中国风格的刺绣纹样,形成了别具风格的新设计。乔其纱、雪纺和数码印花织物是现在用来制作夏季女性服饰的主要面料,与传统的厚重缎纹、罗纹相比,这几种面料更加轻薄,易于穿着,透气性也更适合印度炎热的气候,设计上更加人性化,将实用放在了首位。在印花面料上局部装饰刺绣纹样,减少了满幅刺绣制作的时间,降低了成本,又达到了满绣的饱满和丰富的效果。刺绣纹样依旧以中国风为主,加入了西方的雏菊、百合等元素,将刺绣与珠绣、亮片相结合,增加了纹样的立体感,形成更丰富的设计。灵活的刺绣针法根据服饰的外形,在视觉上更有冲击力和震撼力。帕西刺绣在现代设计中的应用,突破了传统面料、针法单一的服饰类别,与现代服饰、面料、多种装饰手法相结合创造出新的设计,为帕西刺绣在当代的传承和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帕西刺绣在现代设计中的应用见图8。
注:纱丽设计作品图片来源中国丝绸博物馆网站,其余来自Ashdeen品牌网站和店内产品拍摄。图8 帕西刺绣在现代设计中的应用
帕西刺绣是19世纪中国和印度通过海上丝绸之路进行贸易的直接物证,是中国刺绣艺术与印度服饰的完美融合,具有鲜明的地域性和艺术特征。其纹样题材丰富,针法精细多变,构成形式严谨又富于变化,通过与素色织物和暗花织物的完美结合,兼具实用和审美的刺绣服饰,满足了帕西人想要在服饰上区别于当地人并获得身份认同的需求,传达出了他们对外来文化的认可和接纳及对美好生活的祈愿。帕西刺绣在现代服饰上的创新应用,满足了当代女性对多变服饰类型和审美的需求,是其独特文化内涵与现代服饰艺术形式的结合,有利于帕西刺绣在当代的传承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