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的“风景”和“无言”的诉说
——论余华小说中阳光意象群的隐喻叙事

2021-01-05 18:33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余华隐喻风景

李 旭 斌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山东 青岛 266100)

余华是以“先锋作家”的身份成名于当代文坛的。20世纪80年代,他通过极致的语言实验传达了对真实的独特体验;而90年代以来,回归现实写作的余华又以生活的本来面目书写生命的哲学韵味。其实,不论他的创作是否发生过本质“转向”,其前后两个时期的写作都以一种隐喻性思维标示着作者对人类存在境遇的思考和人与“他者”关系的思考。因此,余华小说真正的“先锋性”是一种精神上的超越,是一种对社会、人生的本质体验和理解[1]。在余华眼里,文学文本就是对这种本质真实的隐喻,而只有用隐喻叙事才能突破单一固化的审美语境,利用符号化的意象追求叙事自身的多义性和先验世界的真实性。

余华善于在小说中创造独特的意象,这是作者感知世界时的一种行为。这些意象构成的隐喻让余华的小说成为了象征的世界,“即我们寓居世界方式的象征,我们理解世界并且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的象征”[2]176。余华否认自己是一个先锋作家,其实否定的是小说形式本身的自足意义。阳光意象群这一凝聚的形式转而为隐喻叙事这一文本的内在目的服务,而不是指向自身的独立性。

在余华的小说中,出现最多的意象是“窗”,其次是“血”,而“阳光”在作品中也属于运用较多的意象。然而,目前针对“阳光”意象的探讨研究尚少。王首历在《先锋密码:余华小说的隐喻思维》中提到“阳光”等意象在小说中具有丰富的隐喻作用[3],但是并没有进行具体的论述,“阳光”意象在余华小说的隐喻研究中成为了“看不见的影子”。

一、 阳光意象群与余华小说的隐喻叙事

人们几乎每日都能见到阳光,可正因为它的普遍性,所以人们通常会忽略阳光带来的影响。先锋小说家运用各种手法和意象来达到创作的目的,架构现实与虚拟的桥梁,而阳光最直接的从生理影响到了人物的心理,是一种特殊的介质,这也反映了“阳光”意象与隐喻叙事的互动性。海德格尔认为“隐喻性”只存在于超验性之中,因此,“阳光”意象不仅影响了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更以超验性的“风景”引导作家追求无法被语言表现、经验覆盖的感觉体验。

“阳光”意象对小说人物能够产生影响。现代生理心理学中把人体的感受器官分为物理刺激能量与信息刺激能量,通过它们的共同作用可促使多种神经冲动在人体内产生。余华小说中“窗”和“血”这样的意象属于信息刺激能量,“阳光”属于物理刺激能量。信息刺激能量有特殊性,对人物所产生的作用是个体性的,并非对所有人都有影响;而物理刺激能量是普遍的,对人的精神影响是必然发生的。在余华的小说中,“阳光”这一意象出现时与其他重要意象有所结合,如透过窗照射进来的阳光和在阳光下闪烁的血液等。小说人物在接收到其他意象传递的信息时,不自觉地也会受到阳光的影响,这种影响就会刺激人物的神经。信息刺激在人物心理层面造成影响,而物理刺激在生理方面造成影响,在两种刺激的交互作用下,小说人物的性格会更容易凸显出来。

“阳光”意象对作家的创作活动也有影响。先锋小说家受到的来自西方现代主义作家的客观影响是相近的,外国作家为他们的创作提供了综合观察的视角和多种叙事的可能。在格非的小说《褐色鸟群》中,“阳光”的幻觉作用就十分突出:主人公“我”通过“阳光”得以看清“穿橙红衣服的她”的脸,但是,阳光的作用到底是使得客观的现实世界浮现,还是使得脑海中的主观幻象呈现,作者并没有明确的交代,而将其隐没在了叙事迷宫之中。同样,余华的隐喻叙事也由常识、共通的经验呈现转变为个体、陌生的独特体验,在“阳光”意象中描画非理性世界的图景,从而避免传统现实主义创作中理性判断遮蔽感觉状态;在太阳朝升暮落的每个具体行为中,隐喻时间和生命的循环,将文本的阐释空间和思想维度从一元单向改为无限延展。余华引导读者把主观意象与客观物象感性等值,把“阳光”这一难以触摸的虚幻形式具象为可以传达的存在于事物之间的抽象关系。此外,在余华的早期创作也就是被称为“先锋”实验时期,他抛弃了“十七年”文学中对小说人物进行人为设置的阶级、立场、情感等模式化因素,只留下欲望即命运的隐喻书写。在他看来,“我并不认为人物在作品中享有的地位,比河流、阳光、树叶、街道和房屋来得重要。我认为人物和河流、阳光等一样,在作品中都只是道具而已。”[2]175-176

除了外国作家的客观影响,“阳光”意象与余华的隐喻叙事之间还存在一种主动选择。阳光强度的变化会对人的心理产生作用,一定程度上可以增强积极情绪,可光照强度的增强虽然可以改善阿尔兹海默病患者的睡眠情况和认知能力,但对患者注意力往往产生负面影响[4]。从这一结论可以看出,余华在使用“阳光”意象时虽然有意识地参与,但这种意识其实是源自于“阳光”对他不自觉的影响。即因为“阳光”对人类的必然影响,余华在现实生活的体验中接收到了某种符号,所以促使他在塑造人物的时候使用“阳光”来进行辅助:《现实一种》中的祖母有着类似阿尔兹海默病的表现,所以当阳光的强度增大时,她两眼昏花,看到双手黄得可怕。

余华谈到自己在回忆某件往事时,会在大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这件事发生时的阳光,进而将追忆中的阳光书写到小说中,形成了多次出现的“阳光”意象群。正是那种显示出来的在阴沉天空里的曾经的阳光,造就了现在叙述中的阳光[2]170。“阳光”意象的使用不仅是主观书写客观的方式,也让余华的感性书写产生了与客观叙事同等的效用。

二、 “阳光”意象群在余华小说的隐喻指向

余华小说中的“阳光”作为意象本身能够表达不同的含义,可以独立发生隐喻的作用,比如“阳光”有时就隐喻“生”,“生”的体现借由光明、希望或欲望来呈现。而在有些场景中,“阳光”是依附在其他介质上传递的,这就涉及了与其他意象的共同隐喻。

1. 暴力:“鲜血如阳光般四射”

余华作品的两大主题是死亡和暴力,所以他又被称作“血管里流动着冰渣子”的作家。他擅长运用隐喻来表现事物的各种特点和状态,在《一九八六年》中有这样一个比喻——鲜血如阳光般四射[5]142。

暴力总是针对身体的,没有身体就没有暴力,即使是思想文化、语言符号、意识形态的暴力,也总是落实在身体或作用于身体[6]。权力运作的中心就是身体,而身体是当时权力者们施以暴力的对象。福柯也认为政治权力话语对人的作用最终要在肉体上表现,在任何一个社会里,人体都受到极其严厉的权力的控制。那些权力强加给它各种压力、限制或义务[7]。《一九八六年》中的疯子既是施虐者,又是受虐者:他在人们的目光中对自己施以酷刑,又在幻想中完成了对他人的伤害,幻想着人们的头颅在半空中破碎,像瓦片一样落下来。小说中高高在上的太阳散射的阳光,隐喻一个无实体的权威者也就是权力话语的弥散,权威者从高处散播下的光线,在余华眼里就是暴力的隐喻,因此,他认为阳光是“一把闪闪发亮的锯子”。光线无处不在,威权遍布身边,暴力和鲜血就无处不在。暴力行为和“阳光”意象的结合,可以隐喻暴力的普遍性。人们注意不到阳光的存在,正如意识不到潜在的暴力;当人们察觉到阳光的时候,它已经“灼伤”了人们的皮肤。

2. 压迫:“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睛”

阳光强烈时,人们会感觉睁不开眼睛。在余华的小说中,这样刺眼、压迫的阳光是一种颜色隐喻的认知。如《战栗》中提到阳光照在眼睛上让人难受,所以人无法直视太阳,或者无法正常用眼睛去观看事物。《战栗》的主人公是一位诗人,他当时正站在讲台上发言,但是忘记了接下来的台词。于是他假装晕倒, “被他们抬到了大街上,我们全都拥到了大街上,阳光照在你的眼睛上使你很难受,你紧皱眉头,皱得嘴巴都歪了”[8]115。如果诗人在讲台上的发言是正常的,他被阳光照射时的心理状态应是自己身份的“光明、高贵”;而失败的演讲与强烈的阳光让个体显得暗淡、弱小,所以又具有“颓废、失败”的联想意义。

黄色阳光的联想意义主要是由通感或者说感官之间的映射得来的,当黄色被用来描述其他抽象的概念,被用来理解和表达其他认知域时,“阳光”意象的颜色隐喻认知便形成了。颜色隐喻也会带有一定的精神观念或文化价值,这些精神观念或文化价值往往是以两极对立的形式共存在一个文化层次的符号中,就像诗人从“神坛”上跌落;再加上颜色本身的特征也是双重的,于是颜色词就具有了褒与贬、正与反的文化价值,这就是颜色词的“双重心理意象”特征。这种特征使颜色词在多义的基础上又具有了“双重语义”的隐喻特征。

在余华的小说中,阳光对人的压迫可以体现在光线的强弱变化上。《一九八六年》中有这样一个片段:一大片金色的阳光猛然刺来,让他头晕眼花。但他没闭上眼睛,相反却是抬起了头。于是他看到了一颗辉煌的头颅,正在喷射着鲜血[5]122。疯子在幻想中施展暴力行为,无视了阳光猛烈的压迫。“辉煌的头颅”指的是太阳,而喷射的鲜血指的是阳光。虽然阳光给予疯子的是压迫,但是他抬起了头。

阳光对于人的压迫还体现在光与影的关系上。当人面对阳光时,感受到无法睁开眼睛的压迫;当人背对阳光时,感受到的是黑影的压迫。“这一天,当她和女儿一起走在街上时,她突然看到了自己躺在阳光下漆黑的影子。那影子使她失声惊叫。”[5]118身后是高高在上的太阳,是让人无法抬起头来的阳光。身前是被黑暗笼罩的自己,影子在地上,实际隐喻了因为压迫而倒下的自己。

3. 苦难:不祥之兆“如同阳光”

余华将人物遭受的苦难和生存的困境暴露在阳光之中,既是一种直白的揭露,也是一种隐喻的讽刺。在《一个地主的死》中,余华写道:“气喘吁吁的孙喜跑来告知王香火的近况之后,一种实实在在的不祥之兆如同阳光一样,照耀到了王子清油光闪亮的脑门上。”[8]71即将降临这个村子的苦难是日军的入侵,“不祥之兆如同阳光一样”,阳光的普遍性、暴力性和压迫性都成为苦难的一部分。

余华从先锋回归传统的过程中,作品中人物承受苦难就成了一个重要的内容。不论是《在细雨中呼喊》里的孙光林自出生而来的孤独,还是他母亲的婚姻悲剧,都体现了生存困境和人生苦难这一主题。孙光林的母亲是在热烈的阳光下独自一人生产的,生下孙光林后,得到的却是丈夫的抱怨和无视。苦难的困境在余华的作品中更多表现为一种氛围:这时的许三观解开棉袄的纽扣,让冬天温暖的阳光照在胸前,于是他被岁月晒黑的胸口,又被寒风吹得通红”[9]。许三观的胸口被岁月晒黑,说明他维持这样的生活困境已经很长时间,虽然提到了冬日温暖的阳光,但这里的“温暖”却没有温度。温暖不曾到达许三观的生命,正如多次卖血,他生理上感到的寒冷一直伴随着他。

阳光带来的压迫感仿佛不祥之兆笼罩着人物的生命,失去温度的阳光发挥不了本来的作用,不仅不能带给人们温暖和希望,反而还给人物的苦难烙上了印记。“阳光”与“苦难”带来的冲击造成的不协调性,使人们更加追求一种协调的美感。如果“阳光”意象的隐喻是将苦难从土里拔出,让人们看到如“野草”一般芜杂的人间惨剧的举动,那么对美好的向往就是一种铲除“野草”、追求协调美好的尝试。

4. 欲望:阳光“仿佛是欲望泛滥成灾”

程文超认为,人不仅有动物性的物质欲望,还有超越性的精神欲望,但不论是哪种欲望,其最大的特性是永不满足[10]。欲望,在余华小说中是一种用来凸显人物性格和心理的表现。运用阳光来体现人物性格和心理也是余华对于“阳光”应用次数最多的部分。

当初金光灿烂的阳光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仿佛是欲望泛滥成灾以后的情景[11]。孙光林的同学苏杭和林文在这一天,内心的欲望泛滥成灾,想要去看看女人的私处。其实“太阳”和“阳光”经常被用来隐喻一种充满欲望的状态,因为阳光的炙热会让人体内的荷尔蒙因为温度的升高活跃起来,所以人很容易进入一种兴奋的状态。《在细雨中呼喊》里,孙光林偷窥暗恋的女生时通常都有阳光相伴。孙光林人生中的初次自慰,也是在阳光正烈的时候。在这些场景中,阳光和欲望并不是等同的关系,而是阳光促进了欲望的生成。用余华的话来说,人物与河流、阳光、街道、房屋等各种道具在作品中组合一体又相互作用,从而展现出完整的欲望。这种欲望便是象征的存在[2]176。其实,在余华的很多小说中,人物性格的单一就是基于某一种不满足的欲望的隐喻,在作者看来,欲望的隐喻书写比直接的心理描写更真实。

5. “阳光”与其他意象的共同隐喻

余华的作品中运用最多的意象是“窗”,在《此文献给少女杨柳》中,“窗”的意象运用之多尤为明显。如“我拉窗帘时发现没窗帘,我才发现阳光早已蜂拥进来了。我看到窗下流动的河此刻明亮无比。”[12]其实从空间的角度不难理解这种手法:窗外的世界和窗里的世界被窗子隔开,所以透过窗照射进屋内的阳光,或者是经过窗反射的阳光都和人物直接接触时有所不同。经由介质,对比就产生了。没有窗帘的时候,阳光可以从窗外照射进来。屋内的世界和屋外的世界虽然一墙之隔,却因此而连接在了一起,打破了空间的阻隔。有窗帘的时候,阳光可能会被阻挡,也可能只透露出微弱的光芒,这就把“屋内的人”和“屋外的人”的视野区别开来,现实世界和内心世界的不同也因此得以体现。苏珊·朗格认为隐喻其实说的是一件事物而暗指的又是另一件事物,并希望别人也从这种表达领悟到是指另一件事物的原理[13]。余华笔下“窗”内外世界不同的阳光说明事实的真相并不局限于它本身,任何一个事实进入小说都可能隐喻或象征另一个世界。

同样,阳光在隐喻暴力主题时总会出现另一个意象——“血”。在先锋文学的身体叙事中,暴力首先是体现在身体上的,施于身体上的暴力用鲜血直观地进入读者的脑海中。“鲜血如阳光般四射”很容易在读者脑海里形成意象化的图景,在日常生活中,人们通过阳光看清了世间万物,却总是忽略阳光本身的存在。人们可以记得黑暗是什么样的,却不记得阳光的样子,所以在余华的文字里,“血”代替了被人们模糊化了的阳光的质料因,成为人们看见“阳光”的介质之一。《一九八六年》中疯子在幻想中看到鲜血四射,也借此在幻想中看到了阳光的样子。

这两种意象结合最典型的是在作品《现实一种》中,皮皮因为觉得堂弟太重而无心将其摔死,祖母看到了地上的血却没有认清,只是说阳光使她两眼昏花而看到了一片闪烁的东西。这个“闪烁的东西”就是反射了阳光的血。祖母只是因为阳光的闪烁让她意识到了那边“有什么”,却并未意识到那是她的孙子。母亲看到儿子躺在阳光下,和他的影子躺在一起[5]8。血迹在阳光下显得不太真实,于是那躺着的儿子也仿佛是假的[5]8。对于这位母亲来说,儿子的死亡令她无法接受,而现实竟然与她的直觉对应了,在阳光和鲜血的作用下,她变得恍惚起来。对于山峰而言,他是先看到的血,再看到阳光。在他眼里,儿子的血就和阳光一样刺眼,激发了他内心所有的暴力因子。

“血”在这个故事中有两层含义,一种是血腥,一种是血缘。两种形式构成了温情与冰冷的张力,这就是意象的隐喻作用,在维姆萨特看来,隐喻的两极距离越远,则越有力量[14]。母亲去舔血,只觉得一阵恶心,因为她感受到的是血腥;而皮皮去舔血,却觉得有种崭新的滋味油然而生,觉得像浆果一样可口,这是因为他尝到的是血缘。“阳光”作为另一个参与了所有人感官的事物,照亮了这一家人隐藏于血缘之下的冷漠和暴力。而与之配合的“血”意象,也像阳光一样失去了应有的温度,没有了人性的关怀与温情。

三、 “阳光”意象群隐喻叙事的现代性特征

陈晓明认为,先锋文学的叙事特征就是广泛运用象征和隐喻来表现不可言喻的精神深度[15]。余华等现代主义作家对现实社会和文学传统存有焦虑,希望借助隐喻叙事来达到超越现实的精神信仰,在隐喻的世界中寄存更为深刻的主观真实。他们往往把现代性的表现作为个体“存在的姿态”[16],用阳光的变化拆解“未来一定会更好”的传统时间观是隐喻思维在余华小说创作中的突出表现;不仅如此,用文学里令人战栗的白昼[17]照射灵魂深处、表现生命意识、探讨生死存亡,又是余华小说现代性的本质追求。

1. 时间的现在意义

在余华看来,传统小说线性的时间叙事方式导向的结果是未来一定会更好;余华小说的现代性就是用时间的拆解来挑战和反抗既有的叙事模式。如果将时间简单地看作一条流动的横轴,物理时间可以让主体识认生命的周期运转,却不能改变和反映客观世界的本质特点。余华认为传统文学的叙事节奏主要是物理时间的再现,而他坚信事实的意义只与现实本身有关,人们真实拥有的只有现在,追忆的过去和希冀的未来都是虚伪的。余华说:“事实上我们真实拥有的只有现在,过去和将来只是现在的两种表现形式。”[2]170过去的阳光可以体现人物在回忆时对于记忆的不确定性,光线刺眼因而对记忆有模糊或者“美化”的作用;未来的阳光多半表达了人物的愿景,只不过是一种理想的状态,代表着虚妄的悖论。只有现在的“阳光”既具有客观性也具有主观性,既能表示时间、构成景色画面,也可以体现人物当下的心理状态。

余华在小说中模糊了固有的确定时间,过去的体验是为将来的存在服务的,让事物的意义无法在时间的流动中顺向呈现而只能回归现在。这样就暂停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流转,不追求所谓的历史必然性,而将三者重合,形成了一个叙事的圆圈。在《四月三日事件》中,余华传达出人的一生其实都凝聚在出生的“现在时刻”,因为它涵盖了过去的孕育和未来的异变,是一种“看不见的看见”;“四月三日”就不是一个流动的时间和自然的过程,而是现实的定语。时间的物理意义已经被取消,无论阳光如何变化,都只能存留于现实的时空。

2. 存在的生命体验

死是人生绕不开的主题,是个体必须经历的过程。在传统文学的叙事中,人物的死亡即是肉体的终结和退场,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这种现象可以被规定为一个存在者从此在的(或生命的)存在方式转变为不再此在[18]。而余华“死亡叙事”的独特暗示并不执著于肉体灭亡这一端,也无意强调作为肉身绵延的道德精神。余华用隐喻的叙事将各种形式的死亡转变为生命继续存在的力量。

余华小说中的“死亡叙事”常被学界讨论,对于“死亡”这一主题,在“阳光”意象中可以发现新的解读角度。虽然余华的小说中很少出现自杀的情节,但是“阳光”与“死亡”之间并非毫无联系。不是死亡来临的时候出现了阳光,而是阳光来临的时候死亡也迫近了。阳光虽然带来了无穷“生”的含义——它那样富有欲望,给人无限的冲动和热烈,又那么清晰、明确;但同时也将“死亡”的进程快进了,“死亡”这一信息刺激能量就顺其自然进入了人的脑海中。

《现实一种》中的皮皮对于弟弟的死是无意识的行为,是他周围生活中普遍的暴力种下的“恶果”。当“正下着四场雨”的时候,皮皮想要让弟弟停止哭泣,他用手卡了他的脖子,用巴掌扇他的脸,但这些都没有导致“死亡”的降临。但太阳出现以后,皮皮却抱着“没对太阳感兴趣”的弟弟去看太阳,然后松手摔死了弟弟。“那光亮果然一涌而进,但不是雨点那样一滴一滴,而是一片,他发现天晴了,阳光此刻贴在他身上。”[5]5这便是皮皮摔死弟弟之前整个场景中发生的最大变化。阳光不仅给皮皮带来一种混乱无序、躁动不安的情绪,也让读者在隐喻叙事中受到了冲击。

余华打破理性与感性之间明确的界限,在这种时刻,作者和人物都只注意到了一样东西——阳光。阳光便是所有冲动的来源,正因为有了“阳光”的作用,作家才让人物迅速迎来了“他的死亡”,人物才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这种死亡。但同时阳光也是人物抽离这种冲动的媒介,是阳光转移了人物的情绪。可以说因为阳光的作用,所有的情感都冲破了以往的束缚,阳光被赋予了不一样的色彩。

四、 结 语

“阳光”意象在余华的小说中被赋予了现代性的含义,体现了余华小说诗学隐喻的创作特征。从一个个意象的隐喻叙事中认识到的是余华的隐喻思维,正是这种思维影响了他的先锋创作。余华的先锋探索精神并不局限于80年代的形式实验,更值得被探讨的应该是他用隐喻叙事来达到对现实和精神的某种认知与超越;90年代以来,余华继续关注人的生存境遇,探讨人的生命存在,形成了超前的思考。内容的回归现实并没有消解真正的先锋精神,相反,他继续用隐喻叙事向读者传递“人类性”的东西,这种普遍的生存经验在市场经济的时代没有去迎合单一的审美趣味,这也是余华小说多年来畅销不衰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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