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婕 王育林
在汉代本草文献的记载中,柴胡与前胡在性状上是互资鉴别的,如对柴胡的性状描述是“状如前胡而强”[1]223,而在对前胡的描述中又是“似柴胡而柔软”[1]272,二者在现今本草学中并非易混品种,但是却鲜有学者注意到,在古代方书文献中柴胡与前胡一度混淆,并辗转抄传,始终没有予以厘正和说明,在古方小(大)前胡汤中以前胡替代柴胡是否合理这一问题上的探讨目前尚缺,为了充分发挥方书文献的临床价值,避免因分歧而成附赘悬疣,有必要对这一问题予以解答。
虽然前胡正式被本草书籍记载始于南朝齐梁间陶弘景《本草经集注》,但其最早出现在医方中可见于魏晋时期王叔和编撰的《脉经》。《脉经》中对医方的记载凡两处,一为《脉经·卷二·平三关病候并治宜第三》(以下简称《平病第三》),有前胡汤,而无小柴胡汤;一为《脉经》的卷七、卷八和卷九,此为张仲景《伤寒杂病论》的基本内容,有小柴胡汤而无前胡汤。仔细对比《平病第三》中的前胡汤,很有可能即小柴胡汤。一方面《平病第三》是王叔和搜集的两汉时期的方书,而《伤寒论》是张仲景广集两汉医方而来,二者密切相关,并且《平病第三》中先后出现的医方依次是的桂枝汤、麻黄汤、前胡汤等,这和《伤寒论》中的次序完全一致;另一方面,逐一考察前胡汤的所主病症,与小柴胡汤基本一致,如“寸口脉滑,阳实,胸中壅满,吐逆,宜服前胡汤”[2]23,小柴胡汤的主证有“胸胁苦满,呕吐”;又如“关脉浮,腹满不欲食,浮为虚满,宜服平胃丸、茯苓汤、生姜前胡汤”[2]24,小柴胡汤的主证有“默默不欲饮食”,且《本经》中柴胡功效即为“主心腹,去胃肠中结气,饮食积聚”[3]35,可见前胡汤,很有可能就是小柴胡汤。
《外台秘要》(简称《外台》)引《崔氏方》十一首,载小前胡汤一方,其主证为“疗伤寒六七日不解,寒热往来,胸胁苦满,默默不欲饮食,心烦喜呕,寒疝腹痛方”[4]19,与《伤寒论》中小柴胡汤主证基本相同,且二者方药和剂量亦基本相同,可知此小前胡汤即小柴胡汤。《外台》转引大前胡汤凡两处,一引自《崔氏方》,除前胡八两外,其余方药和剂量均与《伤寒论》之大柴胡汤完全相同。《崔氏方》在小(大)前胡汤条文后均有注文“胡洽云出张仲景”[4]193,考胡洽为南朝道人,素好医方,卒于刘宋年间。《外台》卷第十六又引录《删繁方》之大前胡汤,此方主治、方药、用法皆与孙思邈《千金要方》转引的大前胡汤完全相同,却皆与《崔氏方》之大前胡汤略有小异,疑崔氏所引或从胡洽来。考《删繁方》为南北朝时期谢士泰所撰,生活年代约在北齐。可知,在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小(大)前胡汤与小(大)柴胡汤皆存在混用的情况。清代莫枚士在《经方例释》中即指出:“《外台》以经方大、小柴胡汤二方,改作大、小前胡汤,诸药皆同。”[5]99
有学者逐一统计历代前胡汤凡85首,涉及中药107味,而其核心药物前六位依次是:前胡、甘草、生姜、半夏、黄芩与人参[6],如果易前胡为柴胡,即小柴胡汤是也,这深刻的说明,前胡汤的方源就是小柴胡汤,在历代医书的辗转传抄中,出现个别药物的增删剂量的加减是符合医方的客观发展规律的。
在方书中,不仅仅是小(大)前胡汤与小(大)柴胡汤前胡与柴胡混淆,在其他方药中亦常混淆。《范汪方》中载大吴茱萸丸云:“柴胡(一方用前胡)。”[4]195《古今录验》中载乌头续命丸云:“前胡(五分一云柴胡)。”[4]197《千金要方》中“治月经不利,手足烦热,腹满默默不欲寤,心烦方”的七熬丸中“前胡(一作柴胡)”[7]58。《千金翼方》中补虚寒调五脏的淮南五柔丸中用柴胡三两[8]285,在《千金要方》中则作前胡三两,治疗妇人瘕结胁肋下疾的干姜丸中前胡一两[8]630,在《千金要方》中则作柴胡一两,如此等等。每多混淆,如不加以厘清和说明,十分不便于临床应用。
同药异名现象在本草文献中是一个较为常见的现象,时常造成不必要的混乱甚至用药差错。虽然小(大)柴胡汤与小(大)前胡汤方源相同,前胡与柴胡也每多混淆,但二者并非同药异名。
在马王堆医书《五十二病方》中既有药物“茈”的使用[9]593, 与治疗“痈”病相关,东汉时期的武威汉简中有使用“茈胡”治疗久咳上气[10]29, 最早正式记录的本草书见于《神农本草经》, 列为上品, 汉末张仲景《伤寒论》中柴胡已经成为治疗少阳病之主药,广为应用,在晋代葛洪《肘后备急方》中更将其列为常备药材之一,可见,古时医家对柴胡的认识和应用都相对较早,且为常用之要药。与之相比,前胡则相对晚出,始载于南北朝时期陶弘景所著的《本草经集注》一书,记载为:“根似柴胡而柔软,为疗殆欲同, 而本经上品有柴胡而无此,晚来医乃用之。”[1]223可见,在南北朝时期前胡才逐渐开始应用,并与其功用和性状都近似的柴胡为参照对象,就其出现而言就与柴胡密切相关。
结合前文小(大)柴胡汤易柴胡别做前胡而成小(大)前胡汤,以及柴胡与前胡的混淆情况,笔者认为,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前胡应为柴胡的替代品种,是临床应用柴胡的品种之一。饶高雄先生亦持此观点,认为前胡从早期与柴胡混用替代而逐渐演化成一个新的的中药品种[11]。古时中草药替代应用的现象也是常见的,如《肘后备急方》:“若无朴硝者,芒硝代之皆可用”[12]100“蔓荆根一大握,无,以龙葵根代之”[12]104,《新修本草》中以方解石代石膏,以理石代寒水石,以徐长卿代鬼督邮等也是屡见不鲜的。
在中药发展的历史过程中,因药材性状、植物形态的相似而出现一些代用品种、地方习用品种混用,是拓宽药源、发展品种的主要途径之一,也是造成品种混乱的主要原因之一。前胡能够成为柴胡的使用品种之一,首先基于二者性状相近,前胡“状如柴胡而软”,而柴胡则“状如前胡而强”,二者互资鉴别,相辅相成。直至陶弘景时期才将二者根据质地软硬而勉强区分,但仍然十分容易混淆,这种情况直到唐宋时期,随着对药物认识的进一步深入,柴胡逐渐过渡到三个明确的品种:“茎青紫,叶似竹叶稍紧”“似斜蒿”与“似麦门冬而短者……与他处者不类,根赤色,似前胡而强,芦头有赤毛如鼠尾”[13]101三种,前胡亦有多个入药品种,由此,前胡和柴胡才得以明确区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方书中前胡与柴胡每多混用,到了唐宋以后,除了转引前代的方书外,二者基本不再混淆。有学者亦指出在唐朝之前,中医使用的柴胡应为功效相似的一类柴胡属植物[14],根据药用情况来看,早期前胡也应该是作为柴胡的一个品种而使用。
此外,功效相当也是前胡成为柴胡使用品种的原因之一。中药的治疗作用,缘于药性之四气五味。《神农本草经》记载柴胡味苦平,而《本草经集注》认为柴胡味苦微寒,根据柴胡退热以及历代医家经验来看,柴胡微寒的观点是符合临床的,《本草经集注》载前胡味苦微寒,因此,二者性味相同,这是功用相同的基础,陶弘景认为前胡与柴胡“疗殆欲同”。《名医别录》中记载前胡的功用为“味苦,微寒,无毒。主治痰满,胸胁中痞,心腹结气,风头痛,去痰实,下气。治伤寒寒热,推陈致新,明目,益精。二月、八月采根,曝干”[15]40,柴胡的功效为“味苦,平、微寒,无毒。主治心腹,去肠胃中结气,饮食积聚,寒热邪气,推陈致新。除伤寒心下烦热,诸痰热结实,胸中邪逆,五脏间游气,大肠停积水胀,及湿痹拘挛,亦可作浴汤。久服轻身,明目,益精。一名地薰,一名山菜,一名茹草叶,一名芸蒿,辛香可食。生洪农川谷及宛朐,二月、八月采根,曝干”[15]122,二者作用部位都在胸胁、心下或心腹,药性皆趋下行,都用以治疗痰证、郁结逆气、寒热邪气、推陈致新、明目益精等,二者功用基本相同。
因此,在南北朝时期,前胡与柴胡性状相近,性味相同,功效亦基本相当是其作为柴胡药用品种之一的原因所在。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前胡应为柴胡的使用品种之一,常代替柴胡应用。性状相近,性味相同,功效亦基本相当。唐宋之际随着对本草的进一步认识,柴胡逐渐形成数个明确品种,前胡亦已成为一个独立的药品,甚至此时前胡亦出现了诸多混淆品,基本已不作为柴胡的替代品使用。但柴胡与前胡在功效上仍基本继承了南北朝时期的观点,《千金翼方》《新修本草》《证类本草》等亦相继沿袭。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前胡此时功效上已经明显倾向其下气,消痰的作用,而柴胡新出现的除虚热、疗热痨和消食化疳等功效乃系是石竹科混淆品银柴胡所有,非柴胡正品,至明清时才区分出来。
金元时期,在易水学派的推动下,药性理论进入了快速发展的进程,与南北朝时期出现明显分化。张元素的药性归经理论,经王好古进一步阐发,其认为柴胡“气味俱轻,阳也,升也,少阳经药,引胃气上升。苦寒以发散表热”[16]126,柴胡治疗少阳证,归入肝胆经,是足少阳,足厥阴要药,属东方肝木,其性生升,故有升举阳气的作用,柴胡药性由南北朝时期主降变成主升。而前胡则归入肺经,是手太阴要药,属西方肺金,其性肃降。因此,柴胡与前胡由此一升一降,一肝木一肺金。明清时期继承金元旧说,如《本草通玄》记载:“柴胡、前胡均为风药,但柴胡主升,前胡主降,为不同耳。”[17]13在方书文献中,前胡汤的主治部位也由汉唐时期的胸胁部变成了治疗肺部,如《普济方》曰:“前胡汤治天行壮热咳嗽,头痛心闷,病源,热邪壅于肺,上焦有热,其人必饮水,水停心下,则上乘于肺,故上气而咳也”[18]1535,强调了前胡主入肺,治疗水饮咳嗽。现今卫生部“十二五”规划教材《临床中药学》将柴胡纳入解表药中,归于肝胆经,其功效为“疏散退热,疏肝解郁,升举阳气”[19]53,临床主要应用于表证发热与少阳证寒热往来证、肝郁气滞证和中气下陷之脏器下垂证。而前胡则被列入了止咳药中,归于肺经,其功效为“降气化痰,疏散风热”[19]195,主要治疗热痰咳喘和风热咳嗽。
至此,前胡和柴胡从南北朝时期的性味相同,功效相当,随着历代医家经验的总结和对药性理论的发挥,功用逐渐分化,形成今天几乎难以等同替代的两个品种。但是,这完全不影响现代医家对古方的应用,不能用今人对药性的认识来强解汉唐时期医家对药性的理解,古方小(大)前胡汤中以前胡替代柴胡是合理的。
根据南北朝时期方书文献的的记载来看,前胡应为柴胡临床应用的品种之一,可替代柴胡使用,古方小(大)前胡汤与小(大)柴胡汤方源相同,今天应用古方柴胡汤,用前胡亦无妨。随着陶弘景将前胡著录于本草文献,前胡成为正式的药用品种,但此时仍与柴胡互资鉴别,容易混淆。直至唐宋时期,柴胡与前胡均逐渐过渡到数个明确的品种,二者才彻底分清,临床应用时不再混淆。晋唐时期,前胡与柴胡性状相近、性味相同、功效相当。自金元时期在易水学派推动下药性理论快速发展,柴胡属肝木其性由降变升,前胡属肺金其性肃降,形成一升一降的药性,到今天二者已经明显分化。因此不能用今天对药性的认知去强解古代医家对药性的理解,前胡与柴胡就是一个很好地例子。后学者很难把柴胡与前胡替代使用,但在宋以前就可以互相替代,这也为今后重新认识中药药性提供了新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