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巨龙
生活是一道满是酸甜苦辣的菜肴,我们每天都在品味却又难以说出其中的滋味,对我来说,老家不仅仅一直是飘满炊烟和充满乡愁的地方,更是盛产这种生活菜肴的地方。时光荏苒,每次回老家,總会有许多让人魂牵梦萦的东西在眼前回荡,让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工作在小城,情愫在乡下,于是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回老家,和守在老家的父亲一起在房前屋后耕耘树艺,父亲操持庄稼大半辈子,这两年身体渐渐垮下来,但心里总惦记着他的这一亩三分地,所以在家常年守候,看到他日渐消瘦的身躯,我心里总是有难以言说的伤感。我只能陪着他在院子的前前后后转个遍,说这说那,而略显破败的老院子,静静地矗立在我们身边,任时光在我们眼前飞逝回旋。
在我有限的记忆中,老院子一直是一个难以解开的情结。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北方农村,大多数人家住的是箍窑,即用土胚和麦草黄泥浆砌成基墙,拱圈箍顶而成。与箍窑相似的是庄窑,也叫崖庄窑,一般是在山畔,沟边,利用崖势,挖窑而成,与陕北的窑洞相差无几。极度穷困的人家居住在庄窑里,稍有点经济能力的人住的是箍窑。箍窑绝对是一个技术活,不用任何设备,硬是用麦草泥把一块块土胚粘贴成半圆形作为屋顶,技术不好的人箍三四个平米,屋顶就塌陷下来,而老手艺人箍二三十平米都不会塌陷。等窑箍成干燥以后,搬些极为简陋的家具,家便成了。
那些年,家家户户都住这样的箍窑,现在,这些用民间技艺造就的伟大而又平凡的建筑在家乡已消失殆尽。不得不说,生活成就了一批艺人,尽管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文化,但在现实中,他们既是苦难的承受者,又是生活的创造者,凭着坚韧的毅力和丰富的创造力,永久而又坚强地在祖国的大地上创造着一个又一个生活的奇迹,确实让人心生敬佩。
岁月永远不会老,一阵又一阵的春风吹过乡村大地以后,那些外貌丑陋但却能遮风避雨的箍窑渐渐也退出了人们的视野,取而代之的是砖墙木椽松檩青瓦组合而成的小庭院,当然,无论是外观还是内部装饰,这些小庭院似乎让人觉得更加气派,或许从每个农人的内心来说,能拥有这样的一个小庭院才算是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住舍的变化,也是农村人的生活写照,随着生活条件的稍微好转,农人家便拆掉箍窑重新盖房了。盖房的前一段时间全家人都在忙活,那时候交通不便,原料奇缺,叔父们便从几百里远的集市上购买椽檩,再收拾望板,准备苫背和瓦件;其他人便提前连续几天从河里挑水,然后存储在大缸中,因为盖房和泥需要大量水,而农村又一直没有自来水,人畜用水都是从河里挑,仅仅靠家里的几口缸的存水是满足不了盖房用水需求的,人们总是在逆境中能够催生出办法,发展到后来,大家便在院子外面的空地挖一个大坑,里面铺上塑料,再把水倒进大坑中,这样就算是几天时间也能确保水不渗入到地下面。
在农村,盖新房是大事,一定要选个黄道吉日,风水先生拿着罗盘满院子转悠,指指点点,口里念叨着世人无法听清的话语,等把地方确定好了以后,父辈们满脸虔诚把钱放在罗盘上,算是风水先生的工费,吃饱喝足之后,风水先生便扬长而去,父辈们便按照风水先生的吩咐忙活起来了。在上梁之前,先要把椽檩的节结去掉,再把毛支刮掉,目的是让椽檩看起来养眼,然后再用“胡基”或者砖块砌墙,拜过土神之后,便把木檩放在房墙中央,谓之“上梁”,再把红绸缎挂在木檩上,炮声响起,意味着“上梁大吉”;然后把椽有序地摆放在木檩两边,再在上面铺上望板、麦草和泥,等泥干之后再铺上瓦片,真正意义上的新房子便算是成了。
新房子盖成了,家具也要换成新的,那时候的木匠什么都会做,利用盖房用余的木檩废角边料,做成案板、桌椅和其它家里常用物。木匠用的是大小不一的手工锯,大型的木料要锯成木板的时候,先把木料固定在大树上,再由两个人各握着大锯的一边沿着早先划好的准线来回拉动,要想锯成规矩的木板,全凭两个人的配合,一方不用力或者不操心,锯刃就会跑偏,一块木料就废了,经济困难的时代,浪费一丁点木料都会让准备多半年的房子成为泡影,任何浪费都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没有经验的人是边锯边看,停停锯锯,哪怕慢一点但也要确保木板成型。让我看着最过瘾的是推刨(刨子)刨平面的,刨子所过之处,薄薄的木卷沿着空隙飞出,不一会儿工夫满地都是雪白的刨皮,这些刨皮对农人来说也是难得的柴火,农村有一句俗语:毡匠来了贼来了,木匠来了材来了,意思做毡的匠人来了顺便会偷些羊毛,而木匠会给农人带来更多的木材。小的时候一直想着做一个木匠多好,既有好饭吃还能传承手艺,当然,在大人们的眼中,这毕竟是不入流的手艺,我的愿望也注定实现不了。
多年的汗水浇灌的不仅仅是庄稼的成长,更浸润了乡愁的滋味,那些陪伴农人多年的牲畜和农具,以及辽阔的田地,已经根植在家谱里,谁都不愿舍弃,更无法舍弃,但却又只能舍弃,生活就这样在农人的眼中悄然发生着变化。
十年前我尽我所能在县城购买了房子,老家的这个院子再也没有顾上修缮,但父亲一直守着它,在父亲的内心,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多年来,穿梭于县城和乡间,我也似乎忘记了祖辈流传已久的农谚,如果再次回到田间地头,我也似乎无法传承日出而作日落而回的乡间风情,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悲哀还是生活的喜悦?
近两年,村庄的院子似乎每天都有新的变化,沿途的每个村庄,二层小洋楼拔地而起,别墅小院一字排开,也有一部分人搬迁至县城生活,新颜装扮的不仅仅是生活的门面,更是农人的底气。不经意间,昔日那个贫穷的村庄渐渐消失了,尽管曾经那些靠手艺吃饭的民间艺人、那些维持生计的田野、那些堆砌多年的麦草垛,只能在一代人的记忆中生活和传承了,但消失更多时候也是一种生活的必然和应然,就如同我记忆中的院落一样,从箍窑到砖房再到别墅,一茬茬地消失,一茬茬地出现,我们只能把记忆深深地埋在心底,代替而来的是对逐渐丰饶日子的惊叹和更加美好生活的憧憬。
推开院落的大门,我们会继续这样一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