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末期长沙窑外销瓷的贸易特征
——以“黑石号”出水瓷器为例

2021-01-04 07:59
工业技术与职业教育 2020年4期
关键词:外销瓷器长沙

薛 冰

(景德镇陶瓷大学,江西 景德镇 333000)

0 引言

受安史之乱的影响以及吐蕃政权对传统陆上丝绸之路的阻隔,唐代末期开始大力发展海上贸易路线,扬州、明州、泉州、广州成为海上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这一时期,外销瓷的种类主要有邢窑白瓷、越窑青瓷、巩县窑的三彩、长沙窑瓷器以及广东诸窑口生产的陶瓷。

其中长沙窑瓷器作为民窑产品,胎质和釉质虽不如当时的名窑瓷器那般细腻润洁,但造型简约,注重实用功能,贴近大众审美,价格实惠,被民间消费者广泛接受。长沙窑摒弃了以釉取胜的审美取向,创造性的大量使用模印贴花和釉下彩绘这两种装饰技法。而红绿彩的出现,更是开创了多彩装饰的先声,为之后景德镇五彩瓷器的制作,奠定了工艺基础[1]。长沙窑生产的器物带有浓郁的销往国特征,独立于传统名窑瓷器之外,受到世界人民的追捧,是当时的“外销第一窑”。1998年,“黑石号”在印度尼西亚勿里洞岛海域被发现,该沉船是一艘典型的阿拉伯双桅椰棕纤维缝合船,其中,出水各类瓷器有67 000多件,包含了57 500件长沙窑的瓷器,占出水瓷器数量的86%,举世罕见。

有了与众不同的产品设计,还需要采取符合自身特点的商业模式,这两点是对外贸易成功的必备条件。不同于中规中矩的邢窑瓷器和越窑青瓷,长沙窑走上了另一条创新之路,它把关注的焦点放在了海外市场,重点在西太平洋和印度洋沿岸的国家和地区进行销售。

目前,海外遗址和沉船遗迹中发现的长沙窑瓷器标本遍及西亚和北非,说明这一瓷区是千年前当之无愧的世界工厂。而现在,中国也被称作世界工厂。由此可知,早在1 000多年前的唐代,长沙窑就已经具备了庞大的对外销售规模和成熟的外贸体系。总体说来,长沙窑瓷器对外销售大获成功。

1 树立品牌意识,将广告语做成一种装饰

“黑石号”出水的长沙窑瓷器中有许多带文字装饰的器皿,既有中文的诗歌、俚语、俗语、各种名款;也有阿拉伯语经文和一些波斯文的题文。带有伊斯兰风格的宗教文字最为常见,如一件出水的长沙窑瓷片,上面用阿拉伯文书写“我是安拉的仆人”,还有一件背壶上写有阿拉伯文“真主伟大”。这些文字装饰不仅有利于研究唐代湖南地区的地域文化和语言发展,也有助于探究古代阿拉伯地区的宗教信仰和文化传播。除此之外,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另一种有重要意义的文字装饰——广告语。

与同时期的其他名窑相比,长沙窑的商品竞争和广告宣传意识特别强。广而告之才能声名远扬,“广告”二字本属于舶来词,但在我国古代也有招幌、匾额、悬帜、酒旗等类似功能的悬挂物。

“黑石号” 出水瓷器中有件瓷碗写有“湖南道草市石渚盂子有明樊家记”(图1[2]),带有明显的广告语性质,仿佛就是一张千年前的名片,告诉买家这件物品来自某省某市某区的某家“有限公司”。在许多其他出水器物上还直接醒目地写有作坊主人的姓氏,主要也是为了起到宣传的作用,比如说:带有“王”字标记的碗和盘子,模印贴花“张”字款壶,“赵注子”长柄壶等等。另有一些词语极尽夸耀之态:例如装饰中带有“绝上”“卞家小口天下第一”“郑家小口天下有名”等等的溢美之词,表现了长沙窑窑工们对自家产品的一种自信。也许西亚和东南亚的买主并不认识汉字,但广告语往往可以抽象为一种商标符号,无形之中起到了宣传和标记的作用,尤其是汉字这种横平竖直的方块字,更容易被当做一种商标而被铭记和互相传播。

图1 青釉褐绿彩题记碗

2 “巧借东风”,采取中转接力式的信风贸易

信风,又称为贸易风(trade wind),指的是低空区域在副热带高压带和赤道低气压带之间盛行的季风。每年秋冬之际,太阳直射点南移,受北极圈和蒙古高压影响,冷空气从北向南扩散,赤道附近的暖气流被迫抬升,两股势力相僵持,受地转偏向力的影响,形成了温和的东北风。而到了次年春天,太阳直射点北移,来自赤道附近的暖气流向北吹拂,又形成西南季风。信风在赤道两边的低层大气中几乎以对称的形态存在(图2[3]),1月份左右的时候,北半球吹东北风,南半球吹东南风,同一纬度区间风向不变,风速稳定,通常为3~4级,中心风力可达5级,年年如此,从未失约,故称为“信风”。从长沙窑外销瓷海运航线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位于东北信风带范围之内,正是由于依靠这种风向固定、风速稳定的信风,海上贸易才得以在低成本、高安全的环境中延续发展下去。船员们每年下半年出发,然后到达目的地之后进行货物销售和采购,等到天气变暖之后,再回航,往返不到一年。

图2 赤道附近的季风分布

帆船要想远航,离了风不行;船员要想生存,没了补给不可。因此,船只航行时不能离岸过远,需要不时停靠在中转地区进行补给。“黑石号”沉船虽然未能完成贸易,但其沉没地点表明印度尼西亚是当时的一个重要中转站,印证了古籍中关于大唐和室利佛逝之间贸易往来的记载。船只驶向的目的地是阿拉伯帝国,在9世纪中叶,阿拉伯帝国的综合国力达到鼎盛时期,其繁荣的盛景远远超过了同时期的欧洲各国,当时仅有中国的唐朝可与之媲美[4]。

通过爬梳历史,可以发现在同一时期,阿拉伯和印度相关的文献资料中也有关于航海路线的记载,其航行范围大部分也都在北纬5~25°之间,即北半球的东北信风带之内。这说明在现代航海时代到来之前,人类普遍借助自然风力和风向进行航海活动,虽然局限性很大,但这是当时最先进、最稳定、最经济、安全系数最高的一种方式。

此外,在海上陶瓷之路沿岸的许多地方都发现了长沙窑的瓷器碎片,这些碎片遗址反过来又印证和补充了陶瓷之路的具体航线,也为古代地名和现代名称的对照研究提供了可靠依据。

3 扬长避短,满足不同客户的需求

从各个方面考虑,长沙窑在唐代似乎都不占优势:1)地处内陆,距出海口遥远,交通运输不便且成本较高。2)远离政治经济中心,城镇规模很小,不能构成足够的人口优势,也无法支撑起庞大而完备的窑业体系。3)没有上等的制瓷原料,也没有成熟的制瓷技术,更缺乏官府的支持[5]。4)起步晚,而同时期的邢窑、越窑、巩义窑早已名声在外。

越是不具优势,越要奋起直追,湖湘地区的劳动者正是凭借一种不服输的劲头,使得在没有优质制瓷原料的条件下,生产出了行销中外的瓷器制品。而这些众多的不利因素,使得长沙窑只能依赖海外市场的销售得以生存。长沙窑瓷器国内鲜有耳闻,但却在中国以外的印度尼西亚和遥远的埃及、伊朗等地区都有发现。这证实了长沙窑是专为出口而生产的,所以使用的颜色、图案等和一般的中国陶瓷不同[6]。

由此可以看出,长沙窑比其他名窑更具有竞争意识,其产品的风格和式样均随不同市场而改变,还诞生了两种突破性的装饰方法:“酱釉模印贴花”和釉下彩绘。模印贴花的工艺流程是用印模制做出各种图案的泥片,在坯体未干之时调以泥水,然后将其贴附于器身之上。贴花图案包括椰枣纹、娑罗树纹、胡人纹、狮子纹等。部分瓷器采用外国人物形象作为装饰,如贴花中的“马上杂技”“胡人吹笛”等装饰。丝绸之路的繁荣还为唐朝带来了许多新的金属加工技法。例如广泛流行的捶揲工艺,它起源于地中海沿岸,盛行于萨珊波斯王朝。工匠利用金、银质地较软、延展性强的特点,将金银片放在模具上反复捶打成型,此方法不仅比铸造法更节省材料,而且可以将器皿做得非常轻薄,唐代金银器中的碗、盘、碟、壶等大多数器物都是用捶揲法制作的[7]。但较薄的胎体降低了器物的抗变形能力,于是工匠往往将它们的腹部做成瓜棱形,利用凹棱将较大面积分隔成小块,既丰富了金银器的造型变化,又增强了抗变能力。“黑石号”出水的陶瓷中,就有许多模仿了金银器中的“捶揲”和“镶嵌”技法,并仿造瓜棱形的特征来装饰陶瓷。其产品外观,既具有瓷器工艺之美,又兼有金银器的造型和装饰效果[8]。

高温釉下彩绘作为长沙窑最具特色的装饰技法,兼具写意和写实性。工匠以含铜的彩料在化妆土上绘制褐绿彩、红彩图案或书写文字,其外再施透明釉或青釉。由于彩料中铁杂质含量较多,使得烧成之后的图案部分会产生嵌入釉面的铁结晶,类似的效果也出现在了700多年以后的明代官窑青花瓷上。永、宣时期的青花瓷采用进口钴料,成分特征为高铁低锰;钴料所绘之处也有一种深入胎骨的效果而形成一种近似“划花”的工艺风格,学界称之为“吃胎”[9]。长沙窑彩绘图案包括莲花纹(图3[10])、葡萄文、飞鸟纹(图4[10]40)以及一种最先源自印度教,后来被佛教徒奉为神灵的“摩羯鱼”纹,还有来自红海的狮子鱼纹饰和许多抽象的几何形纹饰。

图3 带有莲花纹的碗

图4 带有飞鸟纹的碗

一方面受东南亚和南亚次大陆佛教盛行的影响而带有大量的佛教元素,另一方面为了满足西亚和北非顾客的需求,创烧了许多伊斯兰风格的瓷器。例如图6[11]的长沙窑彩绘碗,无论形制还是图案纹饰明显模仿自图5[11]中的阿拉伯彩绘碗。因此,长沙窑瓷器外销虽然晚于邢、越二窑,但是,由于在造型和装饰方面迎合销往国的爱好和需求,所以后来居上,产品远销海外。相比之下,同时打捞出水的350件北方白瓷、200件越窑青瓷、230多件来自巩县窑的白釉绿彩陶瓷和700余件广东地方窑口烧造的粗糙青瓷,其装饰风格和造型则都采用了传统的方式。缺少良好的制瓷原料以及悠久的瓷业传统是长沙窑的劣势,但开放性、包容性、创新性则又构成了长沙窑最大的优势。邢窑、越窑等传统名窑的高水平产品和工艺虽然是它们引以为傲的荣耀和赖以生存的资本,但这也无形之中成了阻碍这些名窑进一步转型和变革的桎梏。

图5 7—9世纪阿拉伯褐彩碗

图6 黑石号出水的长沙窑彩绘碗

4 以数量优势取胜,薄利多销

从出水的文物来看,长沙窑瓷器胎质粗糙而又疏松,多数为灰色,部分偏橙黄色。碗的口缘部位多有变形,以手叩之没有金属般的铿锵声。大部分产品甚至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瓷器而更像是一种炻器。由于胎体白度差,杂质略多,其上均施以一层化妆土,烧成温度在1 150~1 200℃之间,存在受火不均匀和生烧的现象[12]。釉色以酱釉和褐色釉为主,流行在碗口边缘四等分处涂抹块状酱釉进行装饰,在许多贴花装饰的表面也涂抹有酱色釉。普遍存在胎、釉结合不紧密,釉质容易剥落的现象。同时,施釉不及底,流釉现象十分严重。

综上所述,长沙窑的外销瓷器质量并不是国内的佼佼者,甚至比国内普通瓷器的质量还差一些。相比之下,邢窑白瓷和越窑青瓷在当时更像是一种奢侈品,工艺考究,价格昂贵。而长沙窑瓷器主要面向的是普通大众,因此它的定价要低很多。

但国外顾客尤其是信奉伊斯兰教的穆斯林偏爱珠光宝气之物,并以颜色的多样性和鲜艳程度作为评判瓷器优劣的重要标准。含铜的彩料在长沙地区易于获得,这样可以在充分压缩成本的前提下实现外销瓷器的好评最大化。所以,“薄利多销”便成了长沙窑瓷器占领市场,提高销量的主要方式。

唐代早期外销瓷主要是青瓷和白瓷,不仅数量少,造型及装饰也是中国传统风格,与国内所见日常用器无异。唐代的强盛、开放和包容,使得很多国家派遣“遣唐使”来华,他们带来了大量本国出产的珍珠、玛瑙、水晶、玻璃器、金银器、香料等奇珍异宝,来换取中国的丝绸、瓷器和茶叶。作为回礼,质量上乘的白瓷和青瓷往往被当做赏赉品赠送给外国使节。可见,此时国家政府间的陶瓷贸易多属于朝贡式贸易,并不以获取差价为主要目的,但长沙窑的外销瓷实现了以利润为导向的追求。

作为不见于文字记载的民窑,长沙窑外销瓷的商品性大大增强,无论是胎土的选择、器物造型、彩绘装饰风格还是中转式的信风贸易,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降低成本并且获得更高的利润。高额的利润回报更加促进了窑场规模的扩大,曾经由朝贡贸易方式主导的瓷器外销局面开始发生重大改变,这也为9世纪以后中国瓷器外销的扩大化和民间化奠定了基础。

5 “千年前的义乌”——来样加工,个性定制

唐代有大量波斯、北非和阿拉伯商人来到中国从事贸易活动。《全唐书》《新唐书》《旧唐书》《太平广记》等文献中都记载有当时胡商云集的盛况。长沙窑产品之所以受域外地区市场的欢迎,除了价格因素以外,它的仿浮雕装饰风格,模 贴花工艺制作的壶与罐,模仿西亚金银器造型的各种日用瓷器,仿捶揲工艺的碗、盘、杯、碟以及各种充满伊斯兰教和佛教文化色彩的装饰纹样等,均是根据异域文化而专门生产的[13]。

“来样加工,订单生产,特殊定制”是当今义乌发展外贸的主要方式。长沙窑所体现的外来因素不光是主动学习借鉴的结果,也是当时订单生产模式的反映。研究发现,长沙窑釉下彩绘瓷上面的直线、勾线和斜线装饰并非使用毛笔涂画,而是采用西亚流行的带管子的细口“料斗”进行绘画装饰的。在“黑石号”出水的长沙窑瓷器中,还大量出现了花形、瓜蒂形、梭形等极富个性的器物,打破了过去单纯以圆形器物为主的生产面貌,这些器物在中国也无法找到“蓝本”。从其中的烛台、船形杯、盘口罐等,也能明显看出西亚金银器的渊源,丰富多彩的造型充分满足了不同文化族群的设计需求。此外,在长沙窑口附近曾出土了一些伊斯兰风格的陪葬品。由此可见,当时的西亚商人不仅在港口购买瓷器回国,更是亲赴窑场,提供自己所需产品的图案纹样和生产要求,最后由长沙窑工匠进行加工制作。这样做既能降低因中间商的存在而产生的额外费用,又可以充分按照顾客的要求进行生产,还实现了瓷器“生产——销售”环节的畅通,保证了产品的专卖性和稀缺性,并且降低了滞销的风险,可谓是多赢的做法。这种贸易模式是我国陶瓷对外贸易史上的一大创举,对后世影响深远。例如,明清时期的“克拉克瓷”“纹章瓷”、广彩瓷和销往日本的“古染付”都可算作订单生产的产品。

6 总结

长沙窑作为一座民窑,虽不见于正史记载,但却具有开天辟地的里程碑意义。其产品充分实现了艺术性、创新性和稀缺性的统一[14]。它使用的釉下彩绘技法直接影响了后世彩瓷的发展。为了使产品畅销,引进西亚的造型和纹饰,从而形成了独特的胡汉交融的艺术特色[15],此外,它开创的外销瓷的销售模式也被不少外销导向型的窑口所采用。从长沙窑的外销瓷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大唐劳动人民极富创造性的开拓思维以及唐代文化的包容博大和经济的繁荣昌盛。这对当下构建一带一路经济带和发展与新兴国家的贸易以及生产高端定制产品提供了独一无二的宝贵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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