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列、合答、豁孛格秃儿:蒙古史书中的三位金朝将领*

2021-01-04 01:19艾骛德著马晓林译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秘史蒙古文蒙古语

[美]艾骛德著,马晓林译

蒙古征金朝的史料之难读,在于《元朝秘史》《圣武亲征录》《世界征服者史》《史集》《金史》《元史》等书所载人名、专名很多难以勘同。蒙古文史料原文皆散佚,只能依靠其他语言文献构拟复原;诸书在流传中文字舛讹颇多,必须校正,都给研究带来了困难。近期的研究越来越发现很多问题不只涉及中古蒙古语、中古突厥语、汉语,更关乎方言以及一些迄今研究不足的语言,如契丹语、女真语等①本文的女真语转写,大致遵循穆麟德(Paul Georg von Mllendorff)系统,但不使用w、y 划分音节,而使用、 表示后元音。。如果超越纯粹汉语、蒙古语的视野,考虑有些词汇是从契丹语、女真语进入中古蒙古语或汉语的,那么很多疑难问题就容易解决了。本文将考察三个案例。

一、文本与写形

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有这样一段记载:“那些地方的汗——阿勒坛汗(Altun-Khan,即金朝皇帝——引者),得到蒙古军来临的消息,派出他的两员大将QDAY RNKW 和QMR NKWDR 御敌。”②Juvayn,cAl'al-Dn cA Malik,Trans.John Andrew Boyle,The History of the World Conqueror,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8,p.192.有疑问的专名以大写拉丁字母换写,遵从波伊勒所用的波斯文换写系统。拉施特《史集》引用这段文字时,将QMR NKWDR 写作QMR TKWDR,波斯文字母N 变为T,即识点从一点变为两点③Rashd al-Dn,trans.John Andrew Boyle. Successors of Genghis Khan,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1,p.35.波斯文本,见Rad ad-Dn,Falallx,ed.A.A.Ali-Zade. Dmi‘at-Tavrx,vol.2,part 1,Kritieskii text.Moskva:“Nauka”,1980,p.61。。波伊勒(John Andrew Boyle)英译此二书时,请教了柯立夫(F.W.Cleaves),将QDAY 勘同为《秘史》之合答(Qada)、《金史》之合达;但他对QMR NKWDR 的处理前后不一致,在《世界征服者史》英译本中转写为Qamar Neküder,在《史集》英译本中却作Hbegedür④Juvayn/Boyle,p.192 n.5.Rad/Boyle,p.35 n.115.。后者显然改动了波斯文,但未作说明。萨克斯顿(Wheeler Thackston)的《史集》英译本将此二人名写作Qoda Rigo 和Qobgdür⑤Rashiduddin Fazlullah,trans.and ed.W.M.Thackston. Jami‘u't-Tawarikh:Compendium of Chronicles:A History of the Mongol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1999,p.314.。Qoda 显然是根据威妥玛拼音Ho(“合”)构拟的,又以Rigo对“芮国”(详见下文),对音拙劣,不足为训。第二个人名从Neküder到-bgdür不难,字母n上面的点下移即为b,而字母k和g是不明确的,而元音在波斯文中皆省略了。但是在一个词里将后元音qo与前元音g、、ü并置,严重违背了蒙古语元音和谐律。不过,萨克斯顿凑巧与正确读音接近。

《元朝秘史》第251节有一段对应的记载,但是出现了三个人名。蒙古文复原及译文如下:

Cinggis Qa'an-i Tunggon Amasar-iyar bolba ke'en Altan Qan medejü Ila Qada Qu-Bgetürurbana ceri'üt mede'üljü cerik bklejü Hula'an Degelen-i manglailan jasaju Tunggon Amasar-i temecen daba'a bu daba'ulutqun ke'en Ila Qada Qu-Bgetürurban-i ceri'üt qurduilan ile'ejü'üi.

阿勒坦汗闻知成吉思汗前来潼关,命亦列、合答、豁孛格秃儿三人统率军队守关,说:“以红袄军为先锋,固守潼关,勿使过岭!”就这样派亦列、合答、豁孛格秃儿三人率军疾驰前去。⑥乌兰校勘:《元朝秘史(校勘本)》续集卷1,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2r-v叶,第345页。Igor de Rachewiltz,In⁃dex to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1972,ll.10111-10114(p.147).arawyn oimaa,“Mongolyn nuuc towoon”;Luwsandanzany“Altan tow”exiin xaricuulsan sudalgaa.Ulaanbaatar:Mongo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and 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Mongol Studies,2002,§251(pp.168-69)。

这与波斯文史书的叙述结构是相似的——阿勒坦汗派遣将军抵御蒙古军。《元朝秘史》所记地点潼关更具体。这是《元朝秘史》所用的史料T比志费尼所用的蒙古语史源有进步之处。史料T中也多出了第三位将领亦列。而且在《元朝秘史》后文中,金军将领是亦列、合答二人,豁孛格秃儿不见了。

以往学者皆未能正确处理这三个人名,因为他们过于遵从《元朝秘史》的明初汉字音写(约1395年),而没有充分参校其他文献,也没有参考17 世纪蒙古文史书罗桑丹津(Lubsang-Danzin)《黄金史》(Altan tobci)。《元朝秘史》明初音写“亦列”“中合荅”“豁孛格秃舌儿”可还原为Ile、Qada、Hbgetür。第一个人名的回鹘体蒙古文AILA,读音既可以是Ile也可以是Ila⑦大写拉丁字母换写,遵从亦邻真的换写系统。亦邻真:《亦邻真蒙古学文集》,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29ff页。。明初人音写《秘史》时显然已不知其正确读音,将其读作蒙古语词ile(明显的、公开的)。然而ile 并不用作人名。实际上,Ila 即契丹皇族姓氏移剌。《圣武亲征录》此人名作“移剌蒲阿”①贾敬颜校注,陈晓伟整理:《圣武亲征录(新校本)》,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326,326页。,契丹人,金朝将领,生平事迹清晰。《秘史》的汉字音写显误。

第三个人名的问题不是在于译音,而在于文本传承。罗桑丹津《黄金史》中的文本与《元朝秘史》相当接近,只是人名有差异,作Ila、Qatau、Bgetür②oimaa 2002,pp.168-69(据Lubsang-Danzin,Altan tobci,112r-v)。。Qatau 是蒙古语常用形容词,义为“坚硬”。而合达(Qada,ada)作为著名的女真将领,其名在女真语、蒙古语中义为“山崖、山峰”,是毫无疑问的。因此-u原本并不是Qada名字的一部分③回鹘体蒙古文t、d不分。而q、在18世纪末才用两点加以规范区分,此前如罗桑丹津《黄金史》中也不予区分。。

将Qada分离出去,就很容易调和《秘史》和《世界征服者史》的写形。第三个人名由Qo/Qu和Bgetür两部分组成。Qo/Qu 在波斯语中作QW,后者容易讹写为QMR,尤其是在蒙古时期的抄写者知道有个蒙古语词qamar(鼻子)的情况下。《元朝秘史》音写原应作“中豁孛格秃舌儿”。前面的小“中”字标识刚性元音,后来在文本流传中脱漏了。也有可能是“豁”“孛”之间原有空格,后来在传抄中不明显了,两部分连在一起,“豁”就被跟着后面一起被理解为柔性元音H-。蒙古文文献仍然传承了QO,但后人不解其意,便将其与前面的Qada连起来,成了Qatau。

将第三个人名分成两部分后,立刻就能发现后半部分是蒙古语。在现代蒙古语中,bgetür、bgtür义为“弯曲的、驼背的”④Ferdinand D.Lessing,Mongolian-English Dictionary,Bloomington:Mongolia Society 1982,s.v.Bøgtyr,Bøgetyr(pp.126a,125a).Charles Bawden,Mongolian-English Dictionary,London:Kegan Paul International,1997,s.v.Бөгтөр(p.61a).。《元朝秘史》描述一匹马时用到了这个词,音写为“孛戈秃儿”(bgtür),旁译“拱脊”⑤SHM §§95,205;栗林均:《「元朝秘史」モンゴル語漢字音訳·傍訳漢語対照語彙》,仙台:东北大学,2009 年,第84、85页(bgtür、bktür)。。因此,Qo/Qu 是这位将领的姓或者名,而孛格秃儿是他的绰号。复原了蒙古文写形之后,我们便能讨论此三人名的拼写了。

二、三位将领

下面我将逐一讨论这三人。前二人移剌蒲阿(契丹语Ila Puwa)、完颜合达(女真语Wongianada)的事迹是很清楚的,《金史》皆有传⑥脱脱等:《金史》卷112,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463—2470、2470—2474页。。忽必烈潜藩时知此二人为金朝最后的将领⑦苏天爵著,姚景安点校:《元朝名臣事略》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261页。Hok-lam Chan,“A Recipe to Qubilai Qa'an on Governance:The Case of Chang Te-hui and Li Chih”,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series 3,vol.7,no.2,1997,pp.257-283(273)。。《圣武亲征录》记平金史事时只记合答、移剌二人之名⑧贾敬颜校注,陈晓伟整理:《圣武亲征录(新校本)》,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326,326页。。从1229 年到1232 年,此二人作为金朝最高将领,常常同时出现在文献中⑨脱脱等:《金史》卷17,第381—385页;卷112,第2467页。Atwood 2015,pp.239-278。。

(一)亦列(Ila):移剌蒲阿

1.其姓移剌

移剌(Ila)是契丹皇族姓氏的两种形式之一。另一种形式是耶律(契丹语Yruwud),此处不展开讨论。《元史》中载录了多种音译。移剌蒲阿本人的姓名就有两种音译:第一种是亦剌哈台,根据元代汉语蒙古语译音规律,可复原为Ilaqadai;第二种是亦来哈䚟,可复原为Ilaiqadai⑩宋濂等:《元史》卷120,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963页;卷122,第3015页。。这两种形式都可以拆分为:Ila(i)+qa(人名后缀)+dai(阳性后缀)①关于名词构词后缀-KA(∅~-i~-n),学界少有讨论。但它在12 世纪仍很活跃。伯希和(Paul Pelliot,and Louis Hambis,trans.and ed.,Histoire des Campagnes de Gengis Khan:Cheng-wou ts'in-tcheng lou,Leiden:E.J.Brill,1951,pp.23,129)曾论及之,例证为含义不明的词根ara-与s'e-。但更清晰的例证是人名Ca'urqa、Ca'urqai、Ca'urqan,来自契丹语、中古蒙古语词根awur~a'ur“战争、战士”;还有人名Taaiqa,来自突厥语taai“舅舅”。后缀-dAi是阳性的,对应的阴性后缀是-ǰin(Nicholas Poppe,Grammar of Written Mongolian,Wiesbaden:Otto Harrassowitz,1974,§125)。见Rad/Thackston,pp.44-45。它常与中性后缀-tai混淆。。注意-a~-ai之异在蒙古语中相当常见,但只出现在词尾或词根之尾②Pelliot and Hambis 1951,pp.23,129,252.Paul Pelliot,Notes on Marco Polo,Vol.1,Paris:Adrien-Maison⁃neuve,1959,31,136,220.。因此整个词的意思是姓移剌的男人。

姚景安《元史人名索引》将亦剌哈台、亦来哈䚟勘同,但没有指出这就是移剌蒲阿③姚景安:《元史人名索引》,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3c页。。《元史·朮赤台传》载,朮赤台(redei)之子怯台(Ke'etei)之子端真拔都儿(Dnin Ba'atur)“太宗时与亦剌哈台战,胜。帝即以亦剌哈[台]妻赐之。”④宋濂等:《元史》卷120,第2963页。《元史·昔儿吉思传》载,昔儿吉思“太宗时,从睿宗西征,师次京兆府,会亦来哈䚟率诸部兵作乱,昔儿吉思挺身斫贼阵,下马搏战,贼众莫不披靡,俄失所乘马,步走至睿宗军中。贼退,睿宗嘉其勤劳,妻以侍女唆火台”⑤宋濂等:《元史》卷122,第3015页。。这两处记载的只能是蒙古军围攻凤翔府期间的华阴之战。《金史》记载,移剌蒲阿和完颜合达出潼关,解救凤翔府,遂有华阴之战。京兆府位于潼关和凤翔之间,围攻凤翔时,肯定有一支蒙古军驻扎于此,防御潼关的金朝大军。这就是拖雷军,端真拔都儿、昔儿吉思皆在其麾下。这两篇列传都使用了契丹人名的蒙古化形式,说明在那场战争中这种形式是通用的。这证明Ila、Ilaqadai、Ilaiqadai 都源自同一个契丹姓,经过蒙古语的人名化(anthroponymic)、族名化(demonymic)过程,成为了人名。

辽金史料中还有基于契丹语Ila、Ilai、Ilaqa的其他音译形式:1)Ila:金元时期的姓氏曳剌⑥崔文印:《金史人名索引》,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14c页;姚景安:《元史人名索引》,第349b页。,如《元史·食货志》所载“曳剌中书兀图撒罕里”⑦宋濂等:《元史》卷95,第2438页。,即移剌楚材,中书是他的职官。兀图撒罕里(Urtu-Saqal)是他的蒙古语绰号,义为“长髯”。因此,曳剌是移剌的异译。2)Ilai:辽代人名夷列⑧曾贻芬、崔文印:《辽史人名索引》,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47b-c,47c页。。虽然我们不清楚其音为Ile或Ilia抑或类似Ili的混合形式,但它肯定经历了从契丹语到中古蒙古语的ia~ai单元音化、颚音化以及音位转换。3)Ilaqa:辽代人名夷腊葛、夷剌葛⑨曾贻芬、崔文印:《辽史人名索引》,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47b-c,47c页。。

关于移剌的词源,罗依果指出,这个词是一个常用名词,本义是“种马、低级官员(使臣、旗手、士兵)”⑩Igor de Rachewiltz,“Some Remarks on the Khitan Clan Name Yeh-lü~I-la”,Papers on Far Eastern History,9,1974,pp.191-198。但罗依果认为移剌、耶律是同一个词的不同音译。这显然是不对的,导致他的文章中出现了一些混淆。。他将此名联系到唐代安禄山的亲兵“曳落河”,其成员有突厥、契丹、奚、室韦等,按唐代读音可构拟为Yaila(k)a11W.South Coblin,A Compendium of Phonetics in Northwest Chinese,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 Monograph Series No.7,1994,§0230,0883,0019.。这个词大概就是更早时期辽东慕容鲜卑首领的名字弈洛韓(*Yailaqan)、弈洛瓌(*Yailaqai)12魏收:《魏书》卷101,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233、2234页;卷92,第2060页。。蒙古语人名Ilqa~Ilaqa、Ilaqan 无疑与其同源。最著名的当属王汗之子Ilqa Senggüm,《元朝秘史》音写误作“你勒合”(Nilqa,义为“婴孩”)13栗林均:《「元朝秘史」モンゴル語漢字音訳·傍訳漢語対照語彙》,第319页。,因为在不加点的蒙古文中Ilqa与Nilqa写形难以区分。虽然早期的形式Yailaqa的第一音节已有发展①类似的现象,见喀什噶里《突厥语大词典》中Imar(鄂毕河)作Yamr。Mamūd al-Kar's Compendium of the Turkic Dialects.,但与移剌词义相吻合,所以罗依果将它们勘同无疑是正确的②施姆内克提出的“Erlig Qa-”于音于义皆不合。Andrew Shimunek,Languages of Ancient Southern Mongolia and North China,Wiesbaden:Harrassowitz,2017,pp.201-202.。拉施特记载察兀儿罕(a'urqan)绰号ln(Ilaqan),而他实际上是一位使臣③Raid-ad-Din,trans.L.A.Xetagurov,ed.A.A.Semenov. Sbornik letopisej,Vol.I,part 1.Moscow:Academy of Sciences Press,1952,p.192.Raid/Thackston,p.108.Rad ad-Dn,Falallx,ed.A.A.Romaskevi,A.A.Xetagu⁃rov,A.A.Ali-Zade. Dmi‘at-Tavrx,vol.1,part 1,Kritieskii text.Moskva:“Nauka,”1968,p.545.,可以证实这一词源。

2.其名蒲阿

蒲阿之名,在《元史》中又作蒲瓦(Puwa)、蒲兀(Puwu)④姚景安:《元史人名索引》,第175c页。。这些转写都体现出契丹语音p-,这个音位在女真语、中古蒙古语中都是没有的。《元史·按扎儿传》记载了第四种音译“移剌不花”,与姚景安索引中的其他形式不能勘同⑤宋濂等:《元史》卷122,第3007页;姚景安:《元史人名索引》,第175b页。。“(蒙古大军)至钧州三峰山,金将完颜合达引兵十五万来战,俘其同佥移剌不花等,悉诛之。”从事迹来看,这位移剌不花只能是移剌蒲阿。但众所周知,不花音译自蒙古语buqa,义为“牤牛”。《元史·按扎儿传》的蒙古文史源肯定作AILA BOQ-A,是Puwa的“蒙古化”形式。蒙古语中没有p-,只能用b-来表示。蒙古文的Q可以表示q或者,契丹语的-w-可以用中古蒙古语--表示。书写者是用BOQ-A表示Bu'a的读音,但这个写形也可以读作buqa,因而被音译为不花。

契丹语puwa与中古蒙古语buqa的相似只是一种巧合。《金史·国语解》释“蒲阿”为“山鸡”⑥脱脱等:《金史·金国语解》,第2896,2895页。。鉴于蒲阿、蒲兀指的是一个人,我们认为puwa~puwu 是同一个词的两种形式。契丹语词首的p-,对应于女真语f-、中古蒙古语h-。虽然在蒙古语中没有同源词,但这两个形式在满语中都能找到。满语通常称山鸡为ulma,但也常常加上各种前缀,其中之一是fa ulma,义为“黑松鸡”。其他加前缀的形式还有nilma、salma、alma、fulma。显然,最后一个是由fu+ulma 构成的。我们推测前缀fa、fu,分别是契丹语puwa、puwu的女真语同源词。而fa、fu从女真语进入满语,构成了fa ulma和fulma。

(二)合答(ada):完颜合达

1.其名字

合答的姓是完颜(女真语Wongian,满语Wanggiyan)⑦关于Wongian,见金启孮:《女真文辞典》,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 年,第12、86、132、263 页。其中古蒙古语形式*Wongion在拉施特《史集》中讹为*Yūnkyūn。关于此问题,我拟另文探讨。。他的名字的音译,《金史》作合达、合打,《元史》作合达、哈达、合答⑧崔文印:《金史人名索引》,第203页;姚景安:《元史人名索引》,第184页。。所有这些音译都来自女真语ada 或蒙古语Qada。女真语ada 即《金史》之哈丹(adan),义为“山之上锐者”⑨脱脱等:《金史·金国语解》,第2896,2895页。。其同源词是蒙古语qada(n)(义为“岩、崖、峭壁”)以及满语ada(“峭壁、小山崖;岩顶;山峰”)⑩Jerry Norman,A Comprehensive Manchu-English Dictionary,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2013,s.v.hada(p.159).。

2.其称号

志费尼用波斯文记载合答的称号为RNKW,拉施特从之。正如Qamar Nekūder 之名所示,志费尼原文已有讹误。波伊勒建议将RNKW 校改为SNKM,读作seng'üm(将军)。但是词首字母R与其他字母是分写的,不太可能是字母S之讹。萨克斯顿读作Rigo,以对应合达的封号“芮国公”③脱脱等:《金史》卷112,第2467页。。但这不能成立:第一,金朝芮国公不止一人;第二,在非汉语文献中,这种称号极为罕见;第三,“芮”在中古蒙古语中作ui而非rui。波斯文在转写汉语、女真语、蒙古语时,词首不可能出现字母R,因此我认为,R 很可能是字母W(vv)之讹。

《金史》指称合达的职衔时,最常用的是元帅、帅臣,另外常用的是平章,只有一次称他为行省。元朝文献最常称他为“将”,其次是“帅”。平章,女真语作finǰan,蒙古语作bingǰang,与RNKW 相差很远。元帅,《史集》所转写的回鹘体蒙古文写形当为yongai~ĵongai、wangai、wanai④在拉施特《史集·成吉思汗纪》中,这三种形式所指的人物如下:1)yongai~ĵongai:高琪、留哥、李英;2)wangai:乌也儿(Üyer)、秃花(Tuan);3)wanai:乌也儿、秃花。。志费尼省略了元音,那么Wangay 应转写为波斯文WNKY。后者容易讹为WNKW。总之,志费尼的QDAY RNKW 原来应作*QDAY WNKY,即译写回鹘体蒙古语Qadai Wangay(合答元帅)。

(三)豁孛格秃儿(Qu Bgetür):纥石烈牙吾塔

1.豁(Qu)、纥石烈

牙吾塔的姓是纥石烈。契丹语、女真语研究显示这个姓由纥、石烈两部分组成。纥的词义不明,石烈是一个常用词,指一个行政层级。吴英喆的研究显示,石烈可与契丹语ire(契丹小字§§028,235,348)勘同⑤契丹字形见Shimunek 2017,pp.425-440,441-444;Wu Yingzhe and Juha Janhunen,New Materials on the Khitan Small Script:A Critical Edition of Xiao Dilu and Yelü Xiangwen,Folkestone,Kent:Global Oriental,2010,pp.259-272;Daniel Kane,The Kitan Language and Script,Leiden:Brill,2009,pp.301-305,index,and 35-81。。《辽史·百官志》记载⑥脱脱等:《辽史》卷31,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62—370页;卷33,第384—389页;卷46,第723—726页。,“斡鲁朵”(ordo)或“部”(owur)之下皆有石烈(ire)⑦Ñowur 契丹小字作222(~251)、090(~252~377~138)、97。见Kane(2009,§3.223,cf.§3.024);Wu Yingzhe,“A Study of the Tribal Name Diela in the Khitan Small Script”,In Tanguty v Central'noj Azii:Sbornik statej v est' 80 letija professso⁃ra E.I.Kyanova,ed.I.F.Popova,Moscow:Oriental Literature.2012,pp.454-460。不同的字形表示的是owur、uwur、nowur(见Kane 2009§§2.138,2.377)。这个词就是满族的显赫部落钮祜禄(Niohuru)的词源。Stary 2000,s.v.Niohuru,p.596。。石烈之下又分为更小的单位“瓦里”(war)或“弥里”“抹里”(mir/*meiri)⑧关于瓦里,见Christopher P.Atwood,“Some Early Inner Asian Terms Related to the Imperial Family and the Comita⁃tus”,Central Asiatic Journal 56,2012/3,pp.53-57。Mir 契丹小字作133,235。我认为mir(弥里)是*meiri(抹里)的音变,其词根是mei-,与满语meiren(mei+re)(肩、边)以及meilembi(mei+le+mbi)(切除、剖开)是平行词。。

因此,用契丹的方式来说,纥石烈是一个具体的石烈(分部)的名称,意思是一个叫作纥的分部。关键问题是纥的读音。这个字除用于译音外很少见①Edwin G.Pulleyblank,Lexicon of Reconstructed Pronunciation in Early Middle Chinese,Late Middle Chinese,and Early Mandarin,Vancouver:UBC Press,1991,s.v. hé纥(p.122).,最常见的是唐代音译回纥(Huyur),纥字反映了唐代的入声。

契丹语资料反映出纥用于音译后元音qu。《辽史·营卫志》记载,耶鲁盌(Yruwun)斡鲁朵下属的十抹里之一是纥斯直②脱脱等:《辽史》卷31,第364页。。纥斯直可以勘同为突厥语qu,义为“鹰人”③Drevnetjurkskij slovar',ed.V.M.Nadeljaev,D.M.Nasilov,E.R.Teniev,and A.M.erbak. Leningrad:Nauka,1969,p.471a.,旁证是其他斡鲁朵位下多次出现“稍瓦直”“稍瓦只”,即契丹语awa,义为“鹰人”。语音>s的转变,是远东突厥语方言的特点④Christopher P.Atwood,“Middle Turkic Dialects as Seen in Chinese Transcriptions from the Mongol Yuan Era”,In Philology of the Steppes:Essays in Mongolic,Turkic,and Tungusic Studies,ed.Ákos Bertalan Apatóczky and Christopher P.Atwood,Leiden:Brill,2018,pp.16-27.。纥字在契丹、奚人名中各出现了一次:纥石保、搭纥。此二人名完全可以对应满语人名siboo、Da⑤见脱脱等:《辽史》卷70,第1182 页;卷85,第1314 页。参Stary 2000,s.v. Husiboo(p.200a),s.v. Dahū(p.82b)。关于满语人名作为契丹语词汇库的重要性,见Christopher P.Atwood,“Looking for Words in All the Wrong Places:Using Stary's Dictionary of Manchu Names to Shed Light on the Vocabulary of the First Inner Asian Linguistic Exchange”,Pa⁃per,Manchu Studies Conference,University of Michigan,May 7,Ann Arbor,2016。。这反映出契丹时期的纥读音是Qu-。总之,辽代纥石烈应为*Qu-ire。

虽然纥石烈无疑是女真姓,但我相信它更像是契丹语形式。就像大多数女真姓一样,纥石烈在辽代契丹统治下的女真人中已经出现。而且“石烈”来自契丹语,除了纥石烈这一姓之外不见于女真语中。元代汉语“纥”的读音是u或hu⑨八思巴字作Xu,柯蔚南释为γu 或u(W.South Coblin,A Handbook of'Phags-pa Chinese,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7,p.130)。虽然这个字不见于《中原音韵》,但其同音字作[xu]。见杨耐思:《中原音韵音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104页。;现代官话hé的发音尚未出现。女真姓He-irie的第一音节he-相对于契丹语形式qu-,第三音节-rie 相对于契丹语形式-re,都产生了音变。类似的音变例子,如enhu(千户)⑩金启孮:《女真文辞典》,第112、131 页。这种音变亦见于马可·波罗所记cenchu(千户),接近于现代汉语官话[ʨhiɛn]。而在14世纪北京附近的回鹘体蒙古文音写用s而非,说明千的读音仍是[ʦh]。。金末牙吾塔的姓也被写成“克石烈”11元好问:《通奉大夫钧州刺史行尚书省参议张君神道碑铭并引》,狄宝心校注:《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6,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256页;脱脱等:《金史》卷119,第2596页。,也说明了音变。无论是受汉语影响还是女真语自身发展的结果,He-irie是*Qu-ire的音变。

2.牙吾塔、孛格秃儿、卢鼓椎

在金代文献中,牙吾塔(Yawuta)又译牙吾答、牙古塔、牙古太①脱脱等:《金史》卷111,第2456—2460 页;刘祁著,崔文印点校:《归潜志》卷6,北京:中华书局,1983 年,第64 页(参Hok-lam Chan,The Historiography of the Chin Dynasty:Three Studies,Wiesbaden:Franz Steiner,1970,p.154);崔文印:《金史人名索引》,第137页。元好问:《内翰冯公神道碑铭》,《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5,第562页。。《金史·国语解》释牙吾塔为“疡疮”②脱脱等:《金史·金国语解》,第2894页。。其满语同源词应是yoo(在满语正字法中,oo 代表双元音au)。塔、答(-ta)是分配性复数后缀(例如满语an“哥哥”,ata“哥哥们”)。古、吾的歧异,说明更早时期的音节-au-脱落了中间辅音而成为au、awu。女真语、蒙古语都有这种脱落中间辅音的倾向。其他的例子如begile(勃极烈)>beile(贝勒);digu->diu-(来);jugu>juu(路)。元代音译牙吾塔之名为牙兀䚟③宋濂等:《元史》卷199,第4476页。脱脱等:《金史》卷111,第2460页。“‘塔’亦作‘太’,亦曰‘牙忽带’,盖女真语,无正字也。”“䚟”“太”“带”是元人将女真语复数后缀-ta重释为蒙古语阳性部族后缀-dai。,也能证实这种倾向。此名在回鹘体蒙古文中肯定写作IAQODAI,读作Ya'udai或Yaudai④刘祁所记“牙虎带”(《归潜志》卷5,第51页;卷6,第61、64页)可能来自蒙古语形式,或者反映了女真语、满语将原始的读作的例子(例如满语Baru、Daur的原始形式是Baru、Daur)。。

纥石烈牙吾塔姓名的字面意思是纥部落的一个有疡疮的人。这与豁孛格秃儿(Qu Bgetür)的驼背之义不完全吻合。但从史实来看,牙吾塔很可能就是蒙古语史料T、《世界征服者史》《史集》《元朝秘史》中的豁孛格秃儿。牙吾塔与完颜合达、移剌蒲阿、完颜草火讹可、完颜陈和尚率军在庆阳府取得金朝的最后一场胜利,大败蒙将朵豁勒忽(Doqolqu),以致窝阔台为之震动,御驾亲征⑤关于这场战役,参Atwood 2015,pp.263-66。。幸运的是,宋、金史料皆记载,牙吾塔在淮泗与南宋交战时,有“卢鼓椎”“卢鼓槌”的绰号⑥脱脱等:《宋史》卷419,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561页;卷476,第13823页;卷477,第13838—13839页。感谢马晓林教授提示牙吾塔的汉语绰号。。金朝史料释此绰号为“好用鼓椎击人”⑦脱脱等:《金史》卷111,第2460页;刘祁:《归潜志》卷6,第65页。,但无法解释“卢”字的含义。金、元史料又称他为“卢国瑞”⑧元好问:《通奉大夫钧州刺史行尚书省参议张君神道碑铭》,狄宝心:《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5,第1256页;王恽:《题张季云先生山庄图》,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卷29,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429页。,看起来像是汉名,然而纥石烈对应的汉姓是高,而且《金史·牙吾塔传》开篇记载他“一名志”更可能是他的汉名。实际上,牙吾塔的绰号来自汉语俗语,因为当时用字不固定而出现了不同的写法。“卢鼓”应该来自“瘘痀”,《广韵》(1008年成书)释“瘘痀”为“曲脊”⑨周祖谟:《广韵校本》卷1,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79页。。今之俗语“罗锅”,亦源自“瘘痀”。“罗锅”一词最早在元末才出现,作为非汉人的人名⑩宋濂等:《元史》卷192,第4365页;蔡美彪:《元代白话碑集录》,北京:科学出版社,1955年,第82、108页。。因此,宋元时期这一俗语词用字不固定,“卢鼓”是13 世纪初的一种写法。中古“椎”“槌”同音(ɖjwi),且与“瑞”(dʑjwe)音近。此处之“椎”当指脊骨。总之,牙吾塔的汉语绰号“卢鼓椎”与蒙古语Bgetr的驼背之义是完全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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