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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中的县城就是大都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灯红酒绿。身临其境时才发现县城与大都市有着天壤之别,倒是与乡下的集镇一般无二。河街是最長的街,不到一公里,事实上还不是街,只是过境的公路。百货大楼是最大的楼,两层,立在十字街头。顾客稀少,三五六八个而已,营业员清闲至极,常常百无聊赖地家长里短。十字街是最繁华的地段,不仅没有红绿灯,连执勤的警察都没有,因为街上没有多少车,也没有多少行人。商铺稀少,寥若晨星,更不要说什么大型超市。民谣说:一个灯泡照全城,一只喇叭响全城,一支香烟转全城,贴切而生动。
即便如此,你还无法想象在此之前的30多年前,也就是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保康县城是副什么样子。《保康县志》记载,那时,县城建成区面积仅0.3平方公里,只有415户居民和东街、西街、南关街、河街4条小街巷。其脏,其小,也编排在一首民谣里:“保康县,赛猪圈,堂上打板子,河里大听见。”
兴旺的城市,大都经济繁荣,区位优良,对周边的社会要素有强劲的吸纳和辐射能力。保康地处荆山,1498年建县,就是明朝在镇压大规模的荆山流民起义后重新考虑的地区治理方略:改弹压为抚治,地方划县而治,流民附籍耕种,以求保靖康民。可惜的是,几百年的发展,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山大人稀的区位条件导致的积贫积弱落后状况与当初设县的愿望相去甚远。小小的县城,既无力自身发展,更无力吸纳和辐射周边区域。
这也难怪。根干树枯,怎能开出艳丽的花?河浅水少,怎能养出肥硕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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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在北京召开的那次会议,不仅改变了中国的命运,让中国从站起来走向富起来、强起来,也改变了保康县城的命运。
政策的壁垒被打破,市场经营放开,人口流动放开,城乡户口放开,山里人靠勤劳和智慧改写自己和家庭历史的同时也给县城聚集了推动发展的人气。酒厂、水泥厂、黄磷厂等一批工业企业新建起来,光千商场、宏达商场、广大市场、康发市场等一批商贸企业兴办起来。特别是近些年,以磷矿开采、加工为主体的矿化工业,以寺坪电站、过渡湾电站、马桥电站为主体的水电工业,以茶叶、烟叶、高山无公害蔬菜、核桃、蓝莓、中药材为代表的特色农业,以九路寨、五道峡、尧治河为龙头的生态旅游业,既助力保康建立起具有保康特色的现代产业体系,也支撑起保康退出贫困县,增强了自我发展的财力。
得政策滋养,享时代阳光,县城的供给与需求,内涵不断丰富,外延不断拓展。吃、住、行,游、购、娱,社会有需求,市场就有响应;市场有供给,就有群体去消费。相互推动,相互提升,螺旋上扬,人们不仅有了消费选择的自由和愿望,更有了消费选择的实力和眼力。历史悠久的百货大楼,美女云集的光千商场,很快成为某个过去时的标志,美联商场、谷山广场、东方超市取而代之。小门小店多如天上的繁星,品牌专营店、时尚精品店、旗舰连锁店如雨后春笋。小汽车比当年的自行车还要普及。几万的,几十万的,几百万的,都不稀罕。停车位成了紧俏的需求。不只是曾经寂寥的十字街,好多个红绿灯路口,一个红绿灯就会拦停一长排汽车。上下班高峰和节假日,过一次路口得等好几次红绿灯。加派执勤的交警手不停、脚不住、嘴不闲,值一次班累得话都不想说。
借助畅通的物流、无缝的信息,线上销售成为新的商贸模式,保康绿色环保产品销售的三大瓶颈:信息、物流、规模,被一举破解。茶叶、香菇、木耳、蓝莓、土鸡蛋、核桃油、葛粉、蜂蜜等具有地理标志的特色产品走出保康,走向全国。既方便了客户,销售了产品,增加了农民收入,也延伸、加粗产业链,提升了农业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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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风景,这边独好。群山绵绵,如同列阵拱卫的护兵。清溪河袅娜而来,惊鸿一瞥,又袅娜而去,于此处天造一河,地设一谷。有山有水,靠山临水,山青水碧,好一处清静幽雅的世外桃源。论县城,却有着先天不足。高山耸峙,将县城挤压成狭窄的河谷,可用的土地本来就十分紧缺,清溪河还剜肉补疮硬生生从中切割一刀,不仅使河东河西构联不畅,还让县城建设用地捉襟见肘,发展空间严重受到局限。
1996年,县里迁址兴建县一中,为方便杨老师,我决定作为家属随迁时,好多人“抨击”我。说那里偏,远,还隔着清溪河,啥都不方便。他们所言,一点儿不虚。一中新校址是河西的黄湾村。远离县城,地处农村,人烟稀少。别说没有商场,连大点儿的门市部都没有,买菜都得进城。路是农村的土路,晴天是灰,雨天是泥,曲里拐弯,穿行于阡陌之间,不亚于羊肠小道。关键是隔着清溪河。联结河两岸的只是一条一米来宽的钢丝吊桥,只能走人,走自行车、摩托车,不能走汽车。为了比较出一条最便捷的进城上班路,当时从黄湾进入城区的每一条路我都探索过。那年冬天结冰,在钢丝桥上摔折了手腕,好长时间笔和筷子都拿不了。
我,只是过了几年的艰难日子,来往县城清溪河两岸的老人们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的艰难日子。他们,放在水里间隔一步来远的搭石走过,搭在河上一尺来宽的木板桥走过,架在空中一米来宽的钢丝桥走过。多少人晕过桥、落过水,甚至丢了性命!窄窄的清溪河,不过几十米宽,却犹如迢迢遥遥的银河,不仅使河东与河西一遇到涨水就咫尺天涯,而且河西看着河东的发展只能“干瞪眼”,河东看着河西的土地只能流口水。
1983年,县城架起第一座钢筋水泥桥,后来被称为一桥。一桥通车的那天,一位老人拍着栏杆,喃喃而语:这下好啦!这下好啦!下再大的雨,涨再大的水,也不怕了!他不是自言自语,他是在告慰被河水冲走的亲人。
桥梁是街道的别称。天堑变了通途,陆续有一批政府机关、企事业单位相继迁址或兴建于河西。而且,一桥之后,接二连三地,二桥起了,三桥起了,紫薇大桥起了,牌坊湾公路桥改建了,凤凰新城彩虹桥起了,丰银岩车行桥和熊绎中学、羊子山人行桥动工了。县城一段,有九座桥梁联通东西,从任意一处河边,一两千米就有一座桥通向对岸。它们宛如拉链,让河东与河西围绕“县城”这个共同的目标紧紧地连为一体,融为一体。就在前不久,新闻又爆出好消息,县城一桥将拆除重建,由双向两车道扩建为双向六车道。
街道是城市的骨架,如同贪吃的蚕,不知疲倦地拓展着地盘,向南,向北,向东,向西。街道延伸到哪里,哪里就由郊区变成城区,由边缘变成中心。一步步地,在河东,夹堤,张湾,东坡,封银岩,黄土岭,甚至到了土門村;在河西,王湾,三溪沟,云溪沟,黄湾,孙家湾,也变成了城区。县城建成区面积扩展到8平方公里,相比新中国初期增加27倍。我所居住的县一中早已被簇拥进县城里面,学校门口就是巍峨壮观的紫薇大桥、宽阔笔直的环城公路、县城规模最大的小区凤凰新城,蜡梅岭、紫薇林、沿河公园、高速公路出入口近在咫尺。
桥通了,县城大了;街长了,县城长了。县城东西两条出口路形成的两条长街,如网之纲,带着河东与河西两片城区,共同簇拥着清溪河一河碧水。有人道是:一河碧水穿城过,一座新城山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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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是城市的衣裳。先前,别说农村,就是县城,土墙、黑瓦,也曾经是民房的标配。富裕的,才是砖墙、楼房。或大或小的单位才有一座或大或小的院子。也如同那个年代的服装一样,款式单一,颜色单调,谁与谁都是大同小异。
记得,县城里第一栋单元楼矗立起来时,羡慕了多少人!马上,如雨后春笋,一栋栋的单元楼、办公楼、民生用房鳞次栉比起来。起先,只有富裕的和有实力的单位才建得起来,渐渐地,大大小小的单位都建起楼房;起先,只有单位有实力建楼房,渐渐地,市民也建起了楼房,甚至建起了不少高档别墅、独家小院;起先,只是一栋两栋,零零散散,样式各异,色调不一,高矮不同,渐渐地,成片的小区开发、小区改造此起彼伏。福康城、清溪水岸、阳光水岸、龙兴园、紫薇小区、谷山广场、凤凰新城、山水御府……沿河两岸,高楼林立;起先,五层、六层就是高楼,渐渐地,九层、十层,到如今,起步就是十几层、二十几层;起先,多数是住宿楼、办公楼,渐渐地,关乎市民生活质量和城市品位的民生项目层出不穷。迁建了县一中、旅游车站,改造了熊绎中学、影剧院、全民健身中心,新建了图书馆、档案馆、博物馆……
宛若豆蔻年华的少女,保康县城一年两年有小变化,三年五年有大变化。一年年,一届届,县城整容式变化,越变越漂亮。外来的新客常常惊叹于深山里竟然藏有如此亮眼的明珠,归来的游子常常犹如生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诧异地问:这是我曾经生活过的保康县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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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记否,保康县城休闲的三大去处:河滩、广场、电影院。没有歌厅、舞厅,没有公园、绿道,也没有广场舞。无聊之时,我一个星期看过五场电影。这些,还恍如昨日,仿佛只是倏忽之间,已然更替。
紫薇林,位于县城之东南。园内汇聚百年树龄以上的古桩紫薇4983株,其中树龄最长的1400年。盛花时节,红的热烈,粉的妖艳,紫的高贵,白的纯净,从夏天开到秋天,长达半年,一片花的世界、霞的海洋。
蜡梅岭,位于县城之西南。树,几植几毁,景,几兴几废。如今,正在重新修建。设计之美,规格之高,远胜于以往。景成之时,小小县城,东山有紫薇,西山有蜡梅,城内有玉兰、迎春、桂花,一年四季,都氤氲着花的芬芳。
小沟新村,位于县城之西北,既可品味乡村韵致,又可欣赏城市风貌,与东北之茶庵蓝莓采摘园东西呼应。春赏花,夏避暑,秋摘果,冬观雪。宿民居,吃土菜。仰望蓝天,白天天高云淡,夜晚可摘星月;俯瞰县城,一览众山小,荡胸生曾云,高速如带,碧水如玉,楼房如林,群山如屏。
县城最大的景观乃是一山与一水。
一山是官山,宛似一幅巨大的风景画矗立在县城之东。官山原本就叫东山,因为居民毁林垦荒,植被破坏严重,一遇洪水就泥沙俱下,毁城害民,清咸丰年间,县衙买下东山1000亩,改名叫官山,搬迁山上百姓,明令停耕还林,出资植树造林,从严管护山林。历经一个多世纪,如今之官山,古木参天,遮天蔽日,面积扩展至近万亩,森林覆盖率达到97.1%,蕴藏有92科238属565种木本植物及百余种国家重点保护树种,不仅是湖北有名的珍稀植物标本园,也是我国古代设立官林保护生态环境的重要案例。
一水是清溪河。过去,河堤崩塌,河道淤塞,防洪等级低,清溪河也曾是毁城害民的重要元凶。特别是“75·8”洪灾,毁伤之重,人们记忆犹新,谈之色变。从21世纪初开始,疏浚河道,加固河堤,建设橡皮坝,改造沿河公园,铺筑绿道,旧貌换了新颜。东西两条新修的河堤恰似两条锁链将曾经恣意妄为的清溪河锁得温顺而规矩,依次建起的五级橡皮坝将清瘦的、浅浅的清溪河变成丰腴的、流动的湖,波光潋滟,蓝格莹莹。长达六公里的沿河公园,不仅是市民休闲散步的绿道、练拳跳舞的广场、打球击剑的公园,也是楚文化的说明书。河堤护栏上一块块的雕刻,用文字和图像一帧帧地讲述着楚国的世系、山川、政治、军事、风俗。走一趟河堤,看一遍雕刻,就是读一遍楚国历史。
山,稳重,水,灵动。一山一水,不仅是县城的两条生命线、护身符,也让县城有了山水兼备的秉性。沉稳而不固执,灵动而不张扬,执着而不保守,开放而不失根本。无论早晚,无论雨雪,无论寒暑,登山的,散步的,骑车的,跳舞的,打球的,练拳的,健身、休闲的人一队队,一簇簇,一团团,熙来攘往,摩肩接踵。尽管地处深山,也同大城市一样,养生,健康,成为各个阶层的共识。
不仅如此,致力于打造精致典雅、绿色开放的保康,致力于全域旅游、打造城市后花园的保康,县城已经成为联结全县景区景点的集散地。十几分钟车程,可到五道峡寻幽、汤池峡(温泉)沐浴、蜡梅谷赏花。一个小时,可到横冲滑雪、九路寨探险、朝元山问道,也可到尧治河体味人定胜天。一个半小时,不仅可以到龙坪南顶欣赏高山草甸,也可以到达县境内的每个景区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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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时间,县城的范围拓展了。8平方公里的建成区已经容纳不下新的发展需求,组群发展成为新的理念。邻近的黄堡、后坪、寺坪、过渡湾集镇,离县城只有十几分钟的时间,被纳入“县城一体化发展圈”,规划总用地40平方公里,中心城区17.2平方公里。高山、沟壑都不再是县城扩张的拦路虎,高速公路和快捷通道成为城市加长版的街道。
四十年时间,县城的容貌靓丽了。小小的县城,白天干净整洁、规范有序,繁荣而雅致,夜晚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宛如天上的街市,每年的空气优良天数一直保持在310天以上,连续八届获评湖北省文明县城,连续三届蝉联全国文明县城。
四十年时间,保康与世界的联系紧密了。5G网络覆盖城乡,世界各地的信息瞬间可达;顺丰、中通、韵达等物流公司纷纷进驻,人、车、物指日可到。呼(和浩特)北(海)、福(州)银(川)、麻(城)安(康)、保(康)神(农架)高速公路出口就在县城,郑(州)万(县)高铁站离县城十几分钟,通用机场建设已经在选址筹建。操着南腔北调说话的人,挂着天南地北牌照的车,县城里到处可见。偏居深山也能感受世界的呼吸、谛听世界的心跳,与世界同着凉热。
县城的入口处有一古一今两个标志性建筑。古,是入口之东高达13.8米的熊绎青石雕像,今,是入口之西的高速公路出入口。熊绎被周成王以子男之田封于僻远,楚国筚路蓝缕、克难奋进、自强不息、坚韧不拔,立国800多年,成为东方泱泱大国。立熊绎的雕像,不只是表明保康是楚源地,更是楚人精神的传承和激励。高速公路,不仅是外界进入保康的通道,也是保康走向世界的大门。两个标志性建筑共聚县城入口处,并不是精心策划、刻意为之,只是现实的偶遇、无意的重逢。恰是这种无意与偶遇蕴含了历史的必然:区域的发展与进步总是与国家大政方针息息相关,与时代背景紧密相连。这种无意与偶遇,也恰好凸现了保康的品格:既有必需的坚守,又有开放的胸怀,既脚踏实地,又仰望星空,以开放的胸怀拥抱世界,以坚韧的毅力执着于发展,以诚实的品格构建和谐,孜孜不倦地砥砺前行、追求梦想,绿水青山变成金山银山。
打开卫星地图,保康县城既像一条欢快的鱼畅游在绿色的海洋里,沐浴着时代的阳光,又像一颗璀璨的宝石镶嵌在大山深处,闪耀着时代的光辉。
孙代文,作家,现居湖北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