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宇澄《繁花》的时间设置

2021-01-03 14:03何璐瑶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叙事方式繁花上海

何璐瑶

内容摘要:时间是小说叙事学中的关键一环,金宇澄的长篇小说《繁花》巧妙地将时间设置的各种形式运用在文本中,使小说在过去与现在的时间中富有张力,带给读者独特的审美体验。时间跨度上,小说采用双线并进的方式,在时间跨越中把握历史的面貌;时间速度上用快叙和慢叙表现不同情节和人物情绪,反映作者的价值判断;时间顺序上通过倒叙和插叙,为小说奠基的同时也暗示了人物命运。《繁花》运用各种时间形式表现了一个历史真实的上海。

关键词:《繁花》 时间设置 叙事方式 上海

《繁花》是金宇澄时隔二十年重新拾笔之作。在长期被普通话小说所占据的文学堡垒中,这部二十五万字的沪语小说刚一诞生就让读者们感到惊艳;同时,它独特的写作视角为一直以来被“十里洋场”或“小资感伤”等标签固化的上海提供了新的书写上海的可能。到今天,《繁花》似乎已经成了研究上海文学绕不过去的作品之一。然而,《繁花》值得被如此探讨却并不仅仅是因为它是一本沪语小说或者地方性小说,而且在于上海“已不仅是文学、文化或意识形态的点缀,而深入小说肌理,再造了小说的叙事技术”①。在对《繁花》的叙事方法的诸多探讨中,已有较多论者从视角、结构、语言角度展开详细的论述,本文旨在从《繁花》的时间设置角度,看其表现出的上海的历史真实以及作者对于上海的理解与想象。

时间是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任何一个故事得以呈现都是因为时间在背后推波助澜:就故事而言,它本身的自然时间属性决定了它只有在时间的推移下才得以发展;就小说而言,时间能够通过穿梭跳跃、压缩延长,把情节连贯起来,加工后呈现给读者,从而给予一种或新奇或熟悉的审美体验。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把前者称为“故事时间”,后者称为“叙事时间”。如果说叙事的时间是一种线性时间,那么故事发生的时间则是多维立体的。可以说,小说家的任务就是在此种线性时间中还原一个多维的空间。

根据杨义在《中国叙事学》中对时间问题的描述,我们可以把《繁花》中的时间设置分为三个部分:一是时间跨度,在跨越的时间线中表现作者对于时间整体性的把握;二是时间速度,在快叙与慢叙中表现人物的情绪;三是是时间顺序,在倒叙和预叙中暗示作品主题与人物命运。

一.时间跨度:双线并进

《繁花》全书共三十一章,采用双线并进的方式,叙述了两个年代的故事,单数章谈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的故事,双数章谈20世纪90年代的故事,两条叙事线交叉进行。小说中的人物有100多位,堪比《红楼梦》。其中有三位主要人物贯穿整部小说,分别是:军人家庭出身的沪生、資本家家庭出身的阿宝和工人家庭出身的小毛。故事从阿宝十岁讲起,一直到中年小毛去世,时间横跨三十余年,笔触延伸至上海的各个角落。

《繁花》在时间跨度的设置上至少采用了两个方法。第一是小说形式上,将故事中过去与现在两个时间系统的文字用繁体和简体区分开来。在章节名上,双数章用繁体讲过去的事,单数章用简体讲现在的事。此外,对建国前书籍内容的引用也都采用繁体字。如第一章小毛和沪生相遇,小毛把手里的《彭公案》指给沪生看,“樸刀李俊,滾了馬石賓,泥金剛賈信,悶棍手方回,滿天飛江立,就地滾江順,大刀周盛、快斧子黑雄,搖頭獅子張丙,一盞燈胡沖”②。第五章小毛等人看望姝华时所带的旧版书籍、手抄诗词,阿宝香港哥哥的书信内容也由繁体所写。对于姝华、阿宝等人来说,繁体字与其说是怀旧,不如说是一种使用习惯。他们所生长的时代造就了他们阅读、使用繁体的能力,50年代汉字简化以后,他们的这种能力依然没有丧失,而是随着人物本身往前飞越了,因此对人物而言,或者说在文本内部,时间线从来不是断裂的。然而在文本外部,随着时间的滚动,“过去”与“现在”被某条线索切割开来了,繁体字本身所承载的历史也不经意地将故事的元始时间延伸到更久远的过去,时间跨度进一步地拉大。

《繁花》中的故事时间从三年自然灾害开始,从60年代初写到物欲横流的90年代,横亘三十余年,虽然在其它动辄经历大半个世纪的长篇小说面前显得不够宏大,而且有被指责“貌似细大不捐,实则残缺不全”③的危险,但作家却有意通过章节之间的年代切换来强调时间的跨越,并在这种时空穿梭的过程中把握历史的面貌。或许我们早应该看到,自从作者把自己放在说书人的位置开始,他就已经放弃了宏大叙事,也并非企图在时代的对比中显示过去的某种辉煌,而是如他自己所言,写《繁花》是为了“向这座伟大的城市致敬”④。

二.时间速度:快叙与慢叙

所谓时间速度,“所考察的是叙事时间和历史时间的比例,属于相对性的概念”,“历史时间越长而文本长度越短,叙事时间速度越快;相反,历史事件越短而文本长度越长,叙事时间速度就越慢”⑤。历史时间是由故事本身决定的,而叙事时间却由作者掌控,从中反映的是作者的价值判断。

“慢叙”是《繁花》采用较多的叙事手法,总体上更多地反映在六、七十年代的叙事中,这种“慢”的倾向使得整个故事更多地给人留下一种怀旧的印象,“慢”在很大程度上基于作者对城市空间的细腻描摹。作者不惜用大量篇幅介绍上海的马路名、方言名词、潮流服饰,甚至为此亲手绘制插图,难怪有人将《繁花》留下的城市空间描述成为“陈列馆”、“博物馆”⑥。这样一来,读者也能够跟随叙述者亲历各个时期的上海,仔细观察或窥视每个场景和每个人物。如文中描写银凤对小毛的窥视,如同一场冗长的梦境:“小毛感觉,只要踏进理发店,银凤就透过地板缝,朝下面看,目光有如电力,笼罩下来,难以逃遁。……银凤的气味,从楼上飘下来,无孔不入,雾气一样细密弥漫,雪花一样无声铺盖下来,清爽而浓烈。”⑦

与之相比,“快叙”则显得不易被人察觉。第一,用只言片语交代故事的背景,借由“某年”“某日”“这日”“此刻”等带有模糊性的时间开头,打乱正常时序,使得读者在一开始就置身于时间迷宫中。第二,用高频率的“第二年秋”“半个月后”“此后”等描述时间经过,表现出时间的跳跃。第三,九十年代饭局上觥筹交错,人物对话都流于表面,各色人物在舞台上鱼贯而入、鱼贯而出,不做些许停留。在这些打碎的时间里,人们只能依稀捡起几个人物和情节,依靠时间的跳跃、闪进串联起来,使得作品中具有某种后现代意味。

粗略统计,《繁花》中“不响”出现了1500余次。所谓“不响”,指的是不说话,也就是一个人语言的省略。某某“不响”,人们只需略加思考就能懂得“不响”的意味,随后便可进入下一段故事,这种快速的叙事节奏正说明文本在拒绝深入内心。金宇澄曾说,“在我们这个时代,一般意义的内心世界,大家都懂了,不必重复,中国人最聪明,什么都懂了,什么都可以不响”⑧。作者放弃“心理层面的幽冥”,不仅是叙事手段,也是目的。

三.时间顺序:倒叙与预叙

“叙事变态”是叙事学的关键点之一,体现在时间顺序上,则表现为叙事者干扰或打断时间的时序性,使之出现变异。常见的时间变异形态有四种:倒叙、预叙、插叙和补叙。《繁花》中的倒叙和预叙则不仅显示小说的叙事技巧,而且在文本的主题上具有揭示意义。

金宇澄将开篇设置在九十年代是有其独特的意义的,至少奠定了《繁花》的写作基调。“沪生经过静安寺菜场,听见有人招呼,沪生一看,是陶陶,……陶陶说,长远不见,进来吃杯茶。沪生说,我有事体。陶陶说,进来嘛,进来看风景。”从“菜场”写起,而不是从酒桌或马路写起,就将叙事视角放置在了较低的位置;两个久别重逢的人相遇,第一件事是“看风景”,暗示整个故事中的人物既是看风景的人,同时也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结合金宇澄说书人的调子,整部小说的内容就像风景画般徐徐展开。

一般认为,叙述者提前叙述尚未发生的事情,就构成了“预叙”。《繁花》中,引子的最后,沪生、阿宝在开篇咖啡店相聚回忆往事:“阿宝放下咖啡杯,感叹说,大妹妹,还有小毛,多少年不见了,时光真快呀。”“多少年不见”,也就等于“相见在很多年以前”,敘述人在这里暗示了大妹妹、小毛和两人曾经有非常紧密的关系,但是由于某些原因无法再见到,引发读者的好奇,同时提前告知了读者故事的悲剧结局,悲凉的气氛也就弥漫开来。这也表示小说的叙述时间起点正是在“多少年”以前,对五六十年代的故事具有预示作用。

“对时间的认知,是一种文化,一种世界观。”⑨如果说金宇澄用第三人称、三七短句、话本体来证明《繁花》是在讲一个“故事”,那么从时间设置的角度看,作者采用倒流、静止、交错等时间形式来结构全篇,无疑是完成了一部“小说”。在“故事”的传统与“小说”的现代甚至后现代的拉扯中,《繁花》表现出一种张力。现在是由无数个过去组成的现在,过去依然会从时间的裂缝中钻进来,成为现代世界的光,照亮一个真实的上海。

但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上海?“在上海这个地方,新与旧、左与右、雅与俗、土与洋、私人生活与集体性公共性谁也没有压倒谁,谁也没能吃掉谁。不但如此,上海还可以说是中国现代性内部各种立场和社会细胞发育得最充分的地方,因此也是各种经验、价值、记忆、立场、趣味并存、对峙、竞争的舞台”。⑩读完《繁花》我们知道,上海是“六十年代的淮海路”,是“静安寺菜市场”,是“两万户”,是“至真园”,上海从没有在任何一个时代缺席,它将在不断的编码与解码中焕发生机与活力。

注 释

①⑥丛治辰上海作为一种方法——论《繁花》[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02).

②金宇澄.繁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19.

③刘大先.现实感即历史感[N].文艺报,2014-06-04.

④金宇澄,朱小如.我想做一个位置很低的说书人[N].文学报,2012-11-08(004).

⑤⑨杨义:中国叙事学[M].商务印书馆,2019:195.

⑦金宇澄.繁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224.

⑧南人.金宇澄:现在读者很聪明 《繁花》可以“一声不响”[N].江南时报,2014-03-28.

⑩张旭东.如果上海开口说话——《繁花》与现代性经验的叙事增补[J].现代中文学刊,2020,(05).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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