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雨 王成军
内容摘要:“吹笛人传说”作为欧洲古老的民间传说之一,在十六至十七世纪的英国出现了异文。丹尼尔·笛福在《瘟疫年纪事》生动复刻了1665年的伦敦大瘟疫,并在其中重述了吹笛人的故事。以医学背景为观照,笛福的“吹笛人传说”反映出时代之下的疾病治疗观;另一方面,作品中的吹笛人的故事暗自对应了复活神话的原型,具有现实意义。
关键词:《瘟疫年纪事》 吹笛人传说 伦敦大瘟疫
十六至十七世纪是英国频发瘟疫的时期,历史上记载了这一时期的主要五次瘟疫,分别于1563,1593,1603,1625,1665年爆发。由于1665年肆虐于伦敦的瘟疫影响范围之广,造成的死亡率之高,在历史上又被称作“伦敦大瘟疫”。丹尼尔·笛福的《瘟疫年纪事》正是细致地描绘了1665年伦敦大瘟疫的场景,他借助史料与轶事,提供了一个伦敦人对于这座在当时完全陷入绝望的城市的想象。瘟疫的频繁侵袭对这座城市的物质环境与精神文化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并因此建构了文学书写中的瘟疫话语。尽管不同时期的瘟疫各有差别,但人类“对于瘟疫的集体记忆保持连续性”[1],出现在瘟疫文学之中的“吹笛人传说”的异文便是这类记忆的具象化表现。
一.哈梅林的“吹笛人传说”与《瘟疫年纪事》中的吹笛人异文
“吹笛人”的故事源于欧洲古老的民间传说,并在19世纪格林兄弟的笔下变成了具有寓意的童话故事:邪恶专门降临在不遵守诺言的人身上。事实上,由于“吹笛人传说”容纳了“瘟疫”、“儿童失踪”等悲剧性的故事元素,因而它在流传的过程中不断被加以阐释。在瘟疫频繁光顾英国的近代早期,产生了许多“吹笛人传说”异文,但都保留了“瘟疫”与“吹笛人”这两个关键故事元素。由此反观丹尼尔·笛福《瘟疫年纪事》,便会明晰这两则“吹笛人传说”的差异。
笛福的《瘟疫年纪事》于1722年出版。虽然作者在作品的扉页称其为伦敦商人H.F.的一本日记:“由始终居留伦敦的一位市民撰写”,但有学者认为《瘟疫年纪事》是笛福基于史料的创作,是“囊括了事实和虚构的作品”[2]。根据学者曼纽尔·肖霍恩的研究,作品中大量传闻的细节并不是从公开的资料中获取的,而是源自于笛福叔叔的口传轶事以及笛福小时候的记忆。[3]学者吉尔曼也认为,《瘟疫年纪事》中包含着多重的叙事声音:H.F.的叙事声音、童年时期的笛福以及成年之后的笛福的叙事声音。“吹笛人传说”是作品所记载的瘟疫年间众多奇闻轶事之一,在笛福的叙述中,曾经具有魔力的吹笛人变成了一位“无知无识的贫病之人”,凭着吹笛的技艺供酒馆里的人消遣,以此谋生。吹笛人疫时某次醉酒,在一具感染疫病的尸体旁熟睡,被运尸者打算当作死尸埋进坟坑里。关于吹笛人的结局,笛福记载的两个版本共同指向了吹笛人安然无恙的状态。
哈梅林与笛福的民间故事“吹笛人传说”都包含了“吹笛人”与“瘟疫”两个元素,但又各有特点。相比于哈梅林的悲剧故事,笛福笔下的吹笛人轶事是以一种幽默风趣的笔调叙述的,颇具喜剧色彩。笛福笔下的“吹笛人传说”可以简化为未死却被埋葬之事,其中不仅表明了悲剧向喜剧的过渡,而且还暗自对应了复活神话的内涵。
二.《瘟疫年纪事》中“吹笛人传说”的喜剧性与疾病治疗观
辛西娅·沃尔在《瘟疫年纪事》的导言中将这部作品称为“幽闭恐惧症的文本”[4]。然而,作者提供更多的出口,这些“出口”便是非线性叙事中存在的许多包含矛盾又富于希望的故事。“吹笛人传说”既存在着矛盾,又提供希望。笛福以幽默风趣的笔调特意渲染了故事的喜剧色彩,更是作为调剂,提供了短暂的纾解,并由此折射出时代之下的疾病治疗观。
古希腊罗马时期的医学以唯物主义哲学家恩培多可勒的哲学观点为基础,提出了著名的“四体液论”医学观,“这四种元素构成了所有物质的必要组成”[5],人体疫病产生被理解为由四元素失序导致的。17世纪的医生在科学实践的过程中又回到了古希腊罗马时期治疗方法。在宏观医学背景的观照中,我们得以认知《瘟疫年纪事》中“吹笛人传说”所折射出的疾病治療观。在英国近代早期的瘟疫书写中,喜剧元素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学者米勒提及“在对近代早期带有喜剧元素的瘟疫书写的研究中,笑声被认为是疾病的解药”[6]。为何喜剧元素会成为瘟疫期间治疗的方法,坎贝尔从中世纪的历史理性当中找到了回答:“通常人们都相信,伤感往往会使得疾病的感染速度加快,而欢快的娱乐活动则是最为有效的防御。”[7]坎贝尔的解释不仅揭示出当时人们对于瘟疫传播途径的理解,也与古希腊罗马时期的“四体液论”相照应:与外在的物理条件与身体状况相比,此类疾病治疗观更为强调人类内在的和谐秩序。在医疗技术并未发达的近代早期社会,人们通常把瘟疫视为“上帝的愤怒”,然而关于瘟疫传播中介的说法却是多种多样,“有超自然的、自然的,或是两者兼有之的”[8]。富有喜剧色彩的“吹笛人传说”在《瘟疫年纪事》中作为纾解文本伤感氛围的部分,既折射出时代之下流行的疾病治疗观念,也暗含了笛福出版这部作品的初衷:1722年马赛瘟疫唤起了当年伦敦大瘟疫的受难者的恐慌,《瘟疫年纪事》与笛福同年出版的小册子(《为瘟疫也为灵魂和肉体恰当准备》都起到了探查、宣传瘟疫的事项及后果的作用,尽可能地救治患者,防止市民的慌乱。
三.《瘟疫年纪事》中的“吹笛人传说”与复活神话
肖霍恩指出“瘟疫作为重塑社会生活的灾难性事件并多次侵袭,它蕴藏着神话的种子,以大量轶事的形式出现在笛福的时代”[3]。通过比较哈梅林与笛福的“吹笛人传说”,我们能够发现这两则关于吹笛人传说的不同:哈梅林故事中那个天赋魔力的吹笛人在笛福的笔下褪去了神性的光环,变成了一个凭着吹笛技艺谋生的贫苦之人。伊恩·瓦特在《小说的兴起》中提及的笛福的宗教世俗化倾向,“这种世俗化倾向是他时代的一个显著特征”[9]。另一方面,两个故事也包含一些共同的元素:二者都以瘟疫的发生作为故事背景,“吹笛人”在故事中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虽然瘟疫造成了惨烈与怪诞的死亡,但是在这两个故事中却都强调了生命的“幸存”。
汤普森明确了“复活”的定义:“如果一个生物在两个阶段之间死去,我们称之为复活。”[10]根据笛福的记载,酒后熟睡的吹笛人之所以会被当作死尸,是因为他的旁边躺着死于瘟疫的尸体,此时的吹笛人被等同于死尸,代表了明确意义上的死亡。笛福笔下的吹笛人通常被理解为未死却误被埋葬的可怜人,然而这位酒醉的吹笛人包含着生与死的二元性。由于过度饮酒进而陷入昏睡状态的吹笛人暗自对应了酒神的神话原型,酒神不独可以制造出醉境和迷狂,而且与再生母题直接联系。对于生命的复活,人类学家布朗追溯至自然现象的循环。[11]有关复活的神话传说不仅是人类对于自然界细致感知的诗意表达,也蕴含着人类对于有限生命的希冀。故事中颠覆式的人物吹笛人暗合了巴赫金对于怪诞形象的叙述:“怪诞的本质就是要表现出一种矛盾的、两面性的生命。否定和毁灭作为一个必不可少的阶段,这和肯定的、新的以及更好的事物的诞生是密不可分的。怪诞形象的物质底层承载着深刻的正面特征。这种原则是胜利的,因为最终的结果总是富足、增长。”[12]时疫肆虐,在所有人都尽量避免直接接触到感染者与死尸之时,吹笛人不仅醉倒在因感染瘟疫而死的尸体旁边,甚至被安置在运尸车内,然而不仅在笛福的文本中,吹笛人奇迹般地生还。吹笛人轶事模糊了生与死的边界,并且都以生命的胜利作为结局,恰切地传达出时疫之下人类对于生命脆弱的反抗,对幸存的渴求。
笛福的《瘟疫年纪事》复刻了1665年那场带给人类巨大心理创伤的伦敦大瘟疫,在他的叙述中,伦敦变成了痛苦的生灵。瘟疫肆虐的惨烈场景、患者身体的病痛与精神的癫狂以及社會的混乱与无序都给人以巨大的冲击力。但笛福并未使作品坠入悲剧性的深渊,而是在文本中提供了很多生存的“出口”,而“吹笛人传说”就是其中纾解悲剧情节的故事之一。1722年马赛瘟疫的消息传入了伦敦人的耳中,也唤起了57年前那代人恐慌的记忆。吹笛人的故事作为欧洲古老的民间传说,也是瘟疫时代之下特殊的诗意文本,在《瘟疫年纪事》中所传递的光亮十分具有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1]Gilman, Ernest B. Plague Writing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9.
[2]Richetti, John. Daniel Defoe. Boston: Twayne, 1987.
[3]Schonhorn, Manuel. “Defoe’s Journal of the Plague Year: Topography and Intention.” Review of English Studies 19 (1968): 387-402.
[4]丹尼尔·笛福.瘟疫年纪事.[M].许志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5]Tillyard, E.M.W. The Elizabethan World Picture: A Study of Order in the Age of Shakespeare,Done&Milton. 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1994.
[6]Miller, Kathleen. The Literary Culture of Plague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UK, 2016.
[7]于雷.《暴风雨》、“埃格林顿大赛”与“伦敦塔”——论《红死魔化装舞会》的仪式性[J].外国文学评论,2019(03):65-84.
[8]Healy, Margaret. “Defoe’s journal and the English plague writing tradition.” Literature and Medicine 22.1 (2003): 25-44.
[9]伊恩·瓦特.小说的兴起:笛福、理查逊、菲尔丁研究.[M].高原,董红均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
[10][美]斯蒂·汤普森.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M].郑海等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11]Radcliffe-Brown,A.R. Andaman Islander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33.
[12]Bakhtin, Mikhail. Rabelais and His World, trans.by Helene Iswolsky.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Midland Book, 1984.
项目基金:本文系江苏省研究生科研与实践创新计划项目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KYCX20_2143。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