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丹,笔名芃麦。湖北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莽原》《父母课堂》《少年儿童研究》《今古传奇》《莫愁》《山东青年》《荆江》《当代老年》等刊物。有作品曾获国内文学赛事奖项,或收录于各类年选和选集。
这到底是谁在惩罚谁呢?朱颜和衣躺在榻榻米上,恨恨地想。
榻榻米只铺了层薄薄的垫子,起初躺下去还好,同一个姿势久了,便觉出了不舒服,特别是屁股和腰,像绑了块巨石似的,又重又硬。尽管如此,朱颜还是保持着最初的睡姿,一动也没动。书房和他们的卧室门对门,乡下的夜晚又格外安静,对于醒着的人来说,一丁点的动静都是一阵飓风,可能引起心潮的起伏。她知道他还没睡,可不想让他发现她在失眠,这样就意味着她输了。
她屏住呼吸,听到他开始“学习强国”,这是他每晚必备的功课。与此同时,他进了卫生间,但很快出来了。又是“猫洗脸”!她心里道。以前周凡不认真洗澡,朱颜就会这样嗔骂他:猫洗脸,做做样子罢了。然后他上床,手机切换成了抖音,那个“果王”大叔又在直播如何嫁接果树了。周凡迷上果树嫁接,是因为朱颜。朱颜喜欢吃水果,特别是那些嫁接出来的新品种,红美人啊,夏黑啊,葡萄蜜啊,都是她的最爱。而当初看中这栋位于千岛湖畔的小别墅,也是冲着有个超大的后院,可以尽情地种上她喜欢的水果……想到这,朱颜嘴角微微上扬,心头泛起一丝甜蜜。这时,“啪”的一声,门里的灯灭了。他睡了?他居然这么快就睡了!朱颜揉了揉僵硬的腿,又是气恼,又是沮丧。
朱颜在市区一所小学教英语,工作不算忙,因此有时间发展个人爱好——写小说,在网络小说圈,她的古风言情小说写得好,那是有口皆碑的。她喜欢键盘下那个快意恩仇天马行空的世界,业余时间基本都是钉在电脑前。装修房子时,她坚持要在书房做个榻榻米,考虑的是写小说累了,可以直接把自己扔到上面,养个神或者做个面部SPA。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榻榻米今天会变成她的专属舞台,演出这场悠长的苦情戏。
这是他们分居的第十一天。十一天,对于老夫老妻来说尚算小别呢,何况他们刚结婚不到两年,也算是新婚夫妻,这独居的夜,就更显出了孤衾冷枕的凄凉。事情是怎么闹到这一步的呢?因为一扇门,准确地说,是因为一个卖门的女人。
周凡在城里有一套公寓,是他和朱颜结婚前的住所,婚后一直空在那里。空着可惜,不如租出去吧,也有人照看。朱颜说。于是便贴了招租广告,很快有人来看房,是个外地小姑娘。她在屋里转了一圈,表示很满意,只提出一个要求:换个新的大门。这要求有点过了,好好的门,没磕没碰,换个锁芯不就跟新的一样?新的城市,新的开始,我想打开一扇新的大门。小姑娘说。周凡和朱颜都是性情中人,见小姑娘一脸天真烂漫,也不忍坏了她的情怀,当下便推了别的租客,答应下来。
本来买门这种事,是不用朱颜操心的,但那天她突然凭空起念,想顺便给那小姑娘换一款浴柜,便兴冲冲地随周凡来到建材广场。登上自动扶梯时,朱颜注意到她旁边的女人。之所以注意,实在是因为那女人太惹眼了——黑白豹纹的连身裙,将丰腴的身体勾勒得山峦起伏。棕红的短发,烫了当下流行的羊毛卷。一副夸张的金属质地耳环,随着电梯的移动晃啊晃,晃得朱颜眼都花了。女人戴着硕大的太阳镜,挡住了半边脸,因此朱颜一时很难判断她的真实年龄,三十五?或者更年輕,三十?就在这时,女人一转头,发现了她身边的周凡——呀!周凡!女人叫道。不知是激动还是怎的,女人竟一个趔趄,身体往后仰了去。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只有力的大手从朱颜身后穿过来,兜住了女人的腰。
事情如果没有后续,这一幕,也就是一段美好的小插曲,朱颜是断然不会生气的。“英雄救美”的事,周凡也不是第一次做,她早已见怪不怪。试想,倘若一个男人面对女人身处危险却无动于衷,那这男人又有什么可爱的?说起来,他们的婚姻都是他“英雄救美”的成果呢。前年春节,朱颜参加一个徒步俱乐部的活动,走到半路,突然腹部一阵绞痛,起初她以为是吃坏了肚子,坚持了一段,还是不行。就在大家讨论谁送她去医院的时候,周凡站了出来,我送吧。说完,不由分说地背起她就往医院跑。俗得不能再俗的桥段。换作以往,朱颜心里根本不会起波澜。离异单身多年,不说千帆过尽,也算是阅人无数,暗自倾慕也好,明里挑逗也好,朱颜对异性从来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搭讪的。
偏偏那一次,周凡带着几分莽撞的义气,让她生出了好感。医生的诊断结果为急性肠胃炎,需要住院治疗。交钱,办住院手续,周凡忙前忙后,跑进跑出,完全像个体贴入微的丈夫。出院时他们加了微信,一番交谈后,朱颜才知道周凡的税务员身份之外,竟还是一家知名网站的编辑。两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感情迅速升温。认识不到两个月,周凡便向她求婚,以朱颜谨慎的性格,居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好友安安常常笑他们,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恨娶,一个恨嫁,在对的时间遇到了,想矜持也难。
三十六岁的女人,又是再婚,也就少了那种拈酸吃醋的小女人情态。因此,在那个“芳姐”得知他们此行的目的,以超乎寻常的热情邀请他们到她店里坐坐时,朱颜并没有多想,便高兴地挽着周凡去“坐坐”了。芳姐的店在建材广场三楼,福来门业。到了店里,芳姐又是倒茶又是切水果,弄得朱颜心里暖暖的,便主动提出,买门的事,不如就在芳姐店里搞定吧。一番选择比较后,芳姐“按出厂价”开出单子,一千零三十元。朱颜拿出手机付了订金。在这个过程中,周凡始终不发一言,只低着头在手机上看小说。真是个书生呢,朱颜当时想。
故事到这里,算是皆大欢喜了。问题出在后面。当晚,朱颜洗好澡出来,周凡正在接电话,见到她,连忙挂了。她眼快,看到来电是芳姐,便笑道:嗬,英雄救美,该不会救出一段情缘了吧?原本这是一句玩笑话,不痛不痒,不酸不甜,在特定时间往往会具备某种神奇的调性,比如做爱前,他们之间就经常以类似的玩笑打开序幕。按正常情况,此时周凡应该一把抱住朱颜,挠她,雨打叶片般地亲她……而今天的周凡却不接招。他竟然涨红了脸,愠道:你不要乱说。芳姐不是那样的人!她一直把我当弟弟来的!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不是那样的人”?什么弟啊姐的?我还没怎么着呢,你倒“我没打破罐子”起来了!“我没打破罐子”是有出处的,说的是周凡小时候,有次趁父母不在家爬上柜子,想把装糖的罐子取下来,谁知道力气太小,将罐子打碎了。就在这时,父母回家了,他意识到大事不妙,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下,哭闹道:我没打破罐子!我没打破罐子!因此躲过了一场皮肉之苦。周凡说起这段糗事时,朱颜笑得几乎接不过气。从此,这句“我没打破罐子”。便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梗。
朱颜不是小肚鸡肠的女人。她深知男人的心就是一只山野麋鹿,你跟得越紧,它跑得越快,跑着跑着就不见影了。她的前次婚姻就是吃了这个亏。因此和周凡结婚后,她一直实行的“放养”政策。周凡单位应酬不多,外面三朋四友聚会却不少,别的男人出去吃个饭唱个歌,要事先申请,事后汇报,中间还要忍受“夺命连环call”。周凡却没有这样的烦恼。无论他参加什么聚会,朱颜都不会阻拦,只是交代:少喝酒,多吃菜。
不管多晚回家,迎接他的都是和颜悦色和风细雨。男人嘛,逢场作戏的事在所难免,女人该装聋时得装聋,该作哑时要作哑。再调皮的男人,也有玩够的时候,就像小孩子吃辣條,你老以“对身体不好”为由,卡着不让吃,他就总想着偷吃,索性放开让他吃,他就会明白这东西真是对身体不好的。再说周凡和她,毕竟和普通再婚夫妻不大一样,他们的结合看似突兀,但两个人都知道,其实为这个结合,他们之前已准备了太久。因此,她对他有信心,也对自己有信心。她相信外面那些庸脂俗粉,根本不能入周凡的眼,也对她构不成什么威胁。
但这一次,情况却有些不同。这个芳姐,并非普通的庸脂俗粉,她是一个事业有成的女老板,最要命的一点,她和周凡有一段过去。朱颜是怎么知道这层关系的?说起来有些可笑,她看了周凡的微信。就连她自己也难以置信,她竟然同那些灰头土面的小主妇一样,偷看老公的手机。
周凡,你吃了吗,要不要一起吃个午饭?
周凡,她好美,皮肤好白。
周凡,还记得布鲁托吗?它失踪了。从此我不再养狗。
……
朱颜一条条翻过去。她感觉心里有个皮球,正被这些句子一点一点充盈,翻到最后一条时,那皮球已是鼓鼓囊囊,堵得她呼吸困难。他们的聊天不算密,都是些看似寻常的话,多半是以门的事打开话题,尺寸啦,颜色啦,款式啦。芳姐不厌其烦地跟他讨论。周凡呢,基本以“嗯,可以,你看着办”回应。但朱颜还是气。周凡也算是跟文字打交道的人,他难道不明白,越是白描的句子,越能蕴藏情感?他难道读不出芳姐的心意?可他却装作不知。对于芳姐若有若无的暗示,他虽无回应,但在朱颜看来,不回应就是一种回应,若是真的立场坚定,就应该硬柴两劈:往事不要再提!说白了,他还是给那女人留了门,只要对方力道大点,那扇门迟早会洞开。周凡啊周凡,没想到你平日里月白风清一脸正经,原来心里一直藏着朵红玫瑰呀!说什么“弱水三千,仅取一瓢饮”,什么“四下皆是你,入目无他人”,都是骗人的鬼话!朱颜想着想着,禁不住悲从中来。
朱颜面上装作若无其事,暗里却开始留意起来。
不知是真的“君子坦荡荡”,还是为了表示对她的信任,周凡的手机从来不设密码,这给她的“侦查”工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这天周六,周凡因为前一晚值班,睡到中午还没起。朱颜上楼时,他还在酣睡,她便下意识地拿起他的手机,果然有芳姐的未读消息:明天到店里来一下。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就男人出轨的对象来说,旧爱比新欢概率要高。新欢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金钱以及脑细胞,而最后不一定能达到目的。旧爱就简省多了,可能只需要一个眼神,便可以上演一出轰轰烈烈的、再续前缘的好戏。有时候你明知有鬼,却捉不到鬼,只能眼巴巴看着你的男人被鬼迷了心窍勾去魂魄。说这话时,安安坐在她的对面,面无表情地吐了一口烟圈。她是有切肤之痛的。她的老公,就是在一次同学会上偶遇前女友,两人酒后干柴碰烈火滚了床单,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安安哭过,闹过,甚至以死相逼。无奈郎心似铁。变了心的男人又怎么拉得回?与其狼狈被弃,不如笑着成全。她主动提出了离婚,单身至今。
想起安安,朱颜背脊一紧,一股凉意从心头升起。都说婚姻这东西就是一座城,攻城难,守城更难,而再婚相对于初婚,更是难上加难。安安是结发之妻,在男人的旧爱面前尚且败下阵来,落得如此悲凉下场,她这个再婚妻子,又怎敢麻痹大意?她犹豫了一下,又拿起他的手机,将芳姐点了“删除”。做这事的时候,她的手有些发抖。她觉得自己很不堪,很无聊,她朱颜好歹也是个文艺女青年,居然做出如此下作的事情。可是,再高贵的女人,在捍卫婚姻这件事上,从古至今不都一样吗?哪有什么高尚的招数?
第二天,朱颜早早起床,在镜前忙碌起来。她选了一条米色的长裙,棉麻质地,宽松版型,领口和裙边是手工包边。论时尚和性感,她自知拼不过芳姐,只能在气质上下功夫。她很清楚自己的优势,肤白且瘦,这种荡悠悠的裙子很适合她,简约而不简单,有种仙气飘飘超然出尘的味道。至于脸上,她一丝脂粉也未施,只薄薄涂了一层裸色唇釉。对镜自照,她对今天的自己很满意,清爽、素净,也不失光彩。她不想太刻意打扮,太刻意就意味着没底气。干吗没底气?那女人再风情万种,再热情奔放,不都是他的过去时吗?她才是他的现在进行时和将来时!那根风筝线不是捏在她手上吗?大可不必如临大敌乱了阵脚。出发前,她一再这样给自己打气。
朱颜从“福来门业”出来时,已是中午。阳光很好,建材广场门口人头攒动。她感到一阵虚脱,那种胜利后的虚脱,潮水似的一波一波向她涌来。她找了个餐厅,然后给安安打电话。此时的她迫切需要一种肯定,来消除她的不安。就在刚才,她做了一件大胆的事,找芳姐退订了那扇门。干得漂亮!安安听了朱颜的叙述,大声夸道。有些事情就是要快、狠、准,防患于未然。倘若一再姑息,那些闲花野草就会逢春生见缝长,直到绿满你的屋顶……到时候你就只有搬着石头砸天了。经安安这么一说,朱颜的心情平复下来。是啊,若不是因为那扇门,电梯偶遇后就剧终了,哪有机会衍生出这些七七八八的糟心事儿。既然门才是这场战争中最大的敌人,那她这样做也就没什么不对。只是从商业角度来说有点不地道,可对于一个女人且是再婚女人来说,商业契约和婚姻契约相比,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朱颜几乎是一路欢歌回家的。路过菜市场,她特意买了周凡爱吃的生蚝和海螺,打算好好做顿晚饭。如果他有兴趣,两人还可以喝上一杯。这几天,因为芳姐横在心里,她已经懒于厨事了,每天都是胡乱对付。好在周凡不挑剔,有什么吃什么。想到这,她心里生出几分愧意,脚下更是生了风似的。
进了家门,周凡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听到朱颜回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笑嘻嘻地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朱老师回来啦?他木着脸一动没动,甚至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那手机屏上有胶水,将他的视线牢牢地粘上了。朱颜意识到了不对,一定是那个女人给他打过电话了。朱颜瞄了一眼周凡阴沉沉的脸,刚刚雀跃起来的心忽地沉了下去。她没跟他打招呼,轻手轻脚进了厨房。等她将菜端上桌时,周凡已上了楼。
养马三年知马性。虽说结婚还不到二年,但朱颜对周凡这匹“马”的脾性还是非常了解的。他算是性情温良的男人,再大的事,到了他这里也会变得云淡风轻。朱颜呢,属于那种较真的人,遇到事情喜欢上纲上线,往往是,朱颜不依不饶,周凡一番据理力争后,便惹不起躲着走了,朱颜没了对手,只好偃旗息鼓。而周凡这樣不声不吭不理不睬,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还是第一次。
这算什么?不就是她擅自做主退了一扇门吗?她有礼有节,言词婉转,只说租房的小姑娘等不及,已找人把门给换了,那笔订金就算是违约金吧。既没让对方吃亏,也没让周凡失面子,他这是发哪门子神经?这男人的脸啊,真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了!前几天都还夸她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人间尤物,感叹“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呢!现在,就为了一扇门,为了一个卖门的女人,对她摆出这张臭脸!难不成她得像个局外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那女人在眼前作妖,把自己男人勾得颠三倒四?她得学《浮生六记》里的芸娘,把别的女人往沈复怀里送,还笑着说“请君摸索畅怀”?
朱颜看着一桌没动的冷菜,越想越委屈。憋着一肚子委屈的她,当晚搬到了书房。
这是朱颜的撒手锏。以往,只要周凡惹她不高兴了,她就会使使。而情况通常是,这边朱颜在榻榻米上还没焐热,那边周凡就过来哄了。一开始,朱颜绷着,不笑,也不说话,但周凡有的是办法,有时候是一碗芋饺,有时候是一杯黄啤,有时候是一个好玩的段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时的情绪使然,她也并没有当真生气。三十多的女人,是懂得见好就收适可而止的,于是,吃饱喝足了,到周凡一把抱起她时,她也就顺着台阶下了。这样的游戏就像春药,偶尔来一次会让两个人情欲高涨,欲罢不能。
这次,朱颜的撒手锏却失灵了。第一夜,周凡没过来。第二夜,也没过来,第三夜,第四夜,第五夜……周凡似乎铁了心不理她。到了第十夜,朱颜坐不住了。她给安安打电话,问:我该怎么办?语气哀哀地像个弃妇。这种事,按说是不好开口向人请教的,但此时的朱颜顾不上那么多,她的脑子里像塞进了千万根毛线,胡乱搅在一起,理不出头绪。她需要一个军师。
你傻呀!干吗要跑出来睡?你以为你这样很有范儿、很有姿态是吗?你知不知道,出来的路宽,进去的路窄!男人这种生物,柔的时候能化了你,硬的时候啊,能磕死你!要是周凡一个月、一年都不缴械,你怎么办?是不是打算一直睡书房?
安安劈头盖脸一番话,说得朱颜醍醐灌顶,胆战心惊。她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了。
睡了十一天书房了,朱颜的心焦躁得像油锅里的花生米,噼噼啪啪炸个不停,肚子里的怨气如同一壶煮沸的水,随时都有可能揭盖而出。周凡那边。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他是吃定了她吗?成心把她打入冷宫吗?原来男人的爱真的是有保质期的,可他们结婚才几天啊,怎么就变质了呢?刚结婚那阵,别说十一天,就是十一分钟,他也不舍得和她分开。她有夜起的习惯,有时候他睡到迷迷糊糊,一伸手身边是空的,便会大呼小叫:朱朱,朱朱……可现在,就为了这点破事儿,他竟舍得让她睡十一天书房!黑暗中的朱颜禁不住泪如雨下。
到天亮时,朱颜起来照镜子,大吃一惊:镜中人眼睛红肿,嘴唇发白,一脸的失魂落魄。哪里还是从前那个清丽可人的女子?都说女人是花,有人浇灌有人呵护,就会越开越娇艳。没人管没人顾,便兀自萎谢了。这话看来一点没错。看着镜中那张憔悴的脸,朱颜真的开始恨起周凡来了。她恨他的优柔寡断,明知芳姐对他旧情难忘,却不明确拒绝;恨他的凉薄,明知她的所作所为只是出于女人本能的警觉,却跟她真动气;恨他的得理不饶人,明知她已望眼欲穿饱受煎熬,却一直把她晾着。事情走到这一步,难道他周凡就没有一丁点责任吗?而现在,明明受伤的是朱颜,却说不出个理来,只能打掉牙和血吞。好吧,既然你不顾及我的感受,不珍惜我,那我就来抄你的作业好了!我朱娘虽已半老,但也不是鸡不啄狗不闻的剩菜叶儿。
念头一起,朱颜顿觉乌云散去,天高气爽,似乎胸中那口恶气已出尽。朱颜有一个追求者,是她的学生家长。男人个子很高,一八五的样子,长着一双总是若有所思的眼睛。三年前,一个名为“都市农夫”的人加她,说是安安推荐的,想请她给儿子一对一辅导英语。这哪成啊?如今教育部门三令五申,禁止教师私下补课,朱颜可不想顶风上丢了饭碗,便不假思索拒绝了。但男人不气馁,请安安出马,又是请吃饭,又是送健身卡,又是拍胸保证,有问题他担着。朱颜到底是个俗人,经不住安安再三游说,也经不住高昂课时费的诱惑,答应了,上课地点在男人家里。起初,男人没有表现出什么,每周六八点接她,下课后送她回家,上课时,他就安静地坐在旁边,偶尔倒杯茶或切个水果。对于他的做法,朱颜有点不悦。有些家长,平时对老师恭恭敬敬,可只要请来做了家教,就不一样了,他会在无形中有了一份优越感:我高价请你,你就得将肚里的货全部倒出来。于是盯着,守着,防备着,生怕老师偷懒、缺斤少两。
这个都市农夫身为广告公司的老总,有文化,有钱,可在这件事上也同那些贩夫走卒一样,看着殷勤备至,其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朱颜一清二楚。因此,对这个人,朱颜表面上客客气气。心里却是一千个看不起。后来朱颜才知道,在这点上,自己是小人之心了,他其实是打着陪孩子上课的幌子,在暗自观察她呢。
学期结束后,他向她发出邀约,去舟山看海,并特意强调:此行没有约安安。成年人的世界,谁不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通?朱颜自然明白这个邀约意味着什么。平心而论,都市农夫不错,传说中的高富帅,属于那种在人群中自带光芒的男人。但朱颜拒绝了他。她很冷静。一个各方面条件都趋于完美的男人,身边自是不缺追求者的,追求者多了,也就被惯坏了,一个被惯坏的男人哪会轻易对女人动真情?自己虽有几分姿色,但算不上绝世容颜,最大的长处是写小说,可对于一个离异女人来说,能写固然是个加分项,但绝对不是赢得男人心的必杀技。说到底,朱颜还是太爱自己了,不想被伤着。
然而终究还是被伤着了,被身边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他也不是利刃出鞘地伤,而是绵里藏针伤人于无形,你只觉得痛,却又找不到痛点。不见血的伤最致命。要是当初接受了都市农夫呢?这个问题冒出来时,朱颜吓了一跳,手心开始出汗。自从嫁给周凡后,她就心无旁骛地做起了小女人。那些旧人啊旧事,就像水天相接处的一抹云霞,早已与时消散。然而此时,委屈、愤怒、伤感、遗憾……种种情绪像一群奔突的小鹿,冲撞着她,怂恿着她。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似乎只有做点什么,才能一洗这些天的屈辱。于是,她给都市农夫发了个信息:是她的新作,被喜马拉雅做成了有声读物。
那次舟山之邀被拒后,都市农夫没有进一步行动。这是一个自持而自尊的男子,懂得进退。第二学期开学,他给朱颜发信息,问新学期的课时如何安排。朱颜那时已和周凡相识,进入了恋爱状态,不想节外生枝,便找个由头推了,他因此沉寂了很久。在得知朱颜嫁人后,他托安安交给她一份贺礼,发了这样一条信息:若你快乐,我便快乐。若你不快乐,请让我给你快乐。祝福你。自此没再打扰她。
等待回复的过程既紧张又激动。这么久了,他们没有任何联系,只能从朋友圈里知道对方的一星半点。朱颜不确定他看到信息时的反应,但有一点她可以确定,他还单着。哪个已婚男人会经常独自旅行,会隔三岔五光顾咖啡厅,会在凌晨二点发圈“独处是一种能力”?既然还是单身,那么她就不必背负某种压力,何况她什么也没说。是的,她只是想知道,如今的自己对男人到底还有几分吸引力?那句“你若不快乐,请让我给你快乐”是随口说说还是认真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朱颜感到一颗心几乎要蹦出胸外。她期待他的回复,哪怕只言片语,也足以抚慰她受伤的心;又害怕他的回复,怕他看出她的寥落,借此展开猛烈的攻势。有人说,女人无所谓忠贞,忠贞是因为所受的诱惑不够。朱颜觉得应该是:女人无所谓忠贞,忠贞是因为所受的冷落不够。在丈夫那受尽冷落的朱颜,发现自己内心那面旗帜正在猎猎作响摇摇欲坠。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手机响了,果然是他,是一个位置信息,竹园山庄。竹园山庄?朱颜脑子一轰,这不是她家五公里外的那个农庄吗?记得她和周凡去钓过鱼,老板当时说想卖掉的。他在那干吗?朱颜正思忖着,要不要问问,那边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又发来信息:是的,我买下了竹园山庄,金岳霖几次逐林而居,我算是步哲人后尘吧。
一时间,朱颜恍兮惚兮,不知今夕是何年,忘了身在何处。有多久没有这样的感动。当一个男人对女人已不需要得到,甚至不需要对方知道,只默默追随就已满足,这是一份怎样的深情?平凡如她,有何德何能,能得此厚爱?几分钟前,她还在意念中与这个人进行且退且行的试探,欲迎还拒的撩拨呢。亏你还是个人民教师、网络作家,也就这点境界和格局!朱颜自言自语道,几乎有些唾弃自己起来。
第二天,都市农夫果然约她了,这次朱颜没有拒绝。他会带她去哪里呢?她没问,也不想问。对于即将到来的旅程,她觉得最好是一无所知,保持一种神秘混沌的状态,只有这样,才能饶有兴趣地走下去。当她坐上他的宾利时,有种隐秘的期待和如蛊蚀心的亢奋。
车子一路疾驰。她看到有蜻蜓在风中舞蹈,带着战栗、惶惑、迷离,和某种不安的向往。又看到幕布缓慢拉开,一出迂回旖旎的折子戏就要开场,女子清扫蛾眉淡抹唇款款上台……然而,他却不是合格的演员,她这厢还没起范儿呢,他便水袖轻舞径直舞到鸳鸯帐里去了。一个小时后,他的车停在了“枫林晚”。这是市区最豪华的宾馆。
车内音乐低回,窗外灯火流离。他不说话,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等待她的表态。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个狼狈的女人。昨天还以为清奇脱俗感天动地的旷世奇缘,在“枫林晚”闪闪烁烁的灯光下,瞬间土崩瓦解灰飛烟灭。她要的是一只萤火虫,借那微光温暖自身处境,他却给了她一把火,让她看清过去与当下的关系时,也将心里那些蠢动、幻想、妄念……烧得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朱颜怀着无限的伤感落荒而逃。在路上,她删了都市农夫的微信。
晚上,朱颜抱起枕头,来到卧室门口。她发现门并没有关,是虚掩着的。她举起手,又缩了回去。这时,周凡从门后闪了出来,一把抱住她。回到床上,他们额头对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静静看着对方。周凡眼里都是血丝,胡子好久没刮了,长出密密的胡楂。不过是十一天,却像是隔了茫茫的今生今世。她闻着他散发出来的气息,觉得既陌生又熟悉。一时百感交集。过了好一会儿,她哽着嗓子道:那门……
不换了。周凡用手掌拍拍她的背,轻声说:那门挺好的。我跟小姑娘说好了,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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