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杨冰,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白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发表在《海燕》《在场》《佛山文艺》等期刊。小说获第六届公木文学奖(吉林文学奖)。
大伟常常想象,他死去之后,自己面露忧伤地站在他的棺椁前,流泪又窃喜。日子一天天过去,靠着想象,大伟报复他了很多年。
大伟长大的那个小城,有着“其实一条街,其实一座楼”的说法,在明白了“其实”不是“七十”之后,足以想见小城有多小了。一条街指的是市政府广场前,横贯小城东西的那条两旁栽着碗口粗细柳树的主干路;一座楼是指外墙上爬满藤蔓的市政府办公二层小楼。大伟刚一懂事,就自己走那条马路。柏油马路在夏季烈日炙烤下,冒着漆黑稀软的沥青。大伟踩在上面,每一脚,都像踩在了棉花上。大伟深深吸气,沥青焦煳的味道让大伟迷醉。鞋底沾满沥青的大伟,走起路来,晕晕乎乎,直到拐上离家很近的胡同口,脚下变成了硬土和碎石,大伟才从云端跌落。
他俩一前一后走在小城唯一的马路上。太阳白炽炽地悬在天空,柳树枝条低垂。那天的柏油马路上,是否也冒着软稀漆黑的沥青?大伟不知道,大伟常听他们说起他俩那天的对话。
热吗?他问。
还行。她说。
路旁一个卖冰棍儿的老太太,摇着蒲扇,坐在街角。
买两根冰棍。他说。老太太应声打开涂着白色油漆的冰棍箱子,翻开里面的薄棉被,露出一层塑料布,打开,拿出两根冒着丝丝寒气的冰棍儿。
白糖冰棍儿,可甜了!小伙子。老太太边说边把冰棍递到他俩手上。她咬了一口,嗯,甜!
很多年后,他俩不吵架时,她会说,一个冰棍换个媳妇,便宜死你了;吵架时,她又说,当时舌头都让冰棍黏出了血。大伟听着这些话长大。在大伟印象里,她好像特别计较当年的那根冰棍儿,仿佛和她结婚的是冰棍儿,不是他。
大伟生活的那个小城小到没个像样的商店,很多东西都得是大人到外地出差才能买到。他经常出差,买回了各种各样的新奇玩意。妹妹的第一件起肩带飘带的衬衫是他买的;大伟的冰鞋是他买的;她的裙子也是他买的。裙子是“高丽布”的材质,风一吹,裙摆在大腿上不停抖动,看着有真丝的风采。一下班,她就拿起熨斗熨一遍裙子,然后像旗帜一样挂在衣架上,第二天上班再穿。童年时光冗长,想起来,零零匝匝。在一次作文中,大伟写道,我的爸妈很相爱。
六十岁那年,他被查出了胰腺癌。
刚拿到医院检查结果,大伟心里突然闪过刹那窃喜,很隐蔽,却着实吓了大伟一跳。就像小时候他给大伟买的那些小人书中讲的,坏人得受到惩罚。在大伟心里,他是坏人,而且,坏了很久。他可能想象不到大伟到底有多恨他,不过,他对大伟也要求不多,就拿住院陪护这件事,晚上大伟陪护时,他会整宿整宿忍着各种难受,咬紧牙关不去打扰大伟。轮到大伟妹妹陪护时,一个晚上得翻来覆去折腾好几回。妹妹觉大,睡得沉,他就用矿泉水瓶捅醒她。
一股粥香,大伟空置了一晚上的胃痉挛起来。还在半睡状态下的大伟,试着在狭窄的行军床上翻个身,行军床吱吱呀呀发出一连串的怪叫,对于身高一米八的大伟,床小了点。米粥的香味灌进大伟的鼻孔,大伟睡意全无。大伟用手把住他的病床床沿,像体操运动员一样,较紧臂力,拉起自己。
大伟坐起身,捋着头发,抻长脖子,颈椎骨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窝了一宿,脖子要断了。来得挺早啊。大伟没好气地对着在病床旁忙来忙去的女人抛出一句。嗯,醒了?要不……要不你再睡会儿。女人试探地说。睡啥了。大伟翻身起床,行军床吱吱嘎嘎,透着不悦。大伟卷起病房窗帘,阳光直射进病房,大伟眯起眼睛。她有六十岁了吧,头发白了一多半了。大伟想。她搅动羹匙,碗里发出让大伟头皮发麻的羹匙刮擦碗底的声响,大伟立刻烦躁起来。你也喝点粥?她再次试探地问了大伟一句。不喝。大伟想都没想就回绝了。她没再坚持,转过头,对着病床上的他轻声说,喝点粥吧。他听话地侧过头,张开嘴,配合着她手中的羹匙。大伟使劲直了直身体,消减着心头涌上的不悦。六十岁的女人了,额头、眼角已然堆起皱纹,但精气神是不差的,算得上气质型老太太了。大伟瞥了她一眼,她并没有因为大伟的冷淡,显露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相反,像没事人一样,该干啥干啥。真好意思啊!服了!大伟气咻咻地想,弹起身,摔门走出病房。
每天早晨,她都会准时出现在他的病房。大伟妹妹像盼救星一样盼着她。大伟不同,大伟没办法让自己接受她。尽管,她真的很有用。照顾癌症患者是个辛苦活儿,一家人倒着班看护。白天,她在病房里一直忙活,到了晚上,才回到医院附近的宾馆睡觉。
初冬时节,医院甬道间落满薄雪,枝头几片枯黄叶子摇摇欲坠。过往行人冻得嘶嘶哈哈,猫腰、抄手,行色匆匆。记得他刚住院那会儿,外面还有些绿色,转眼,树叶枯了。
大伟心事重重地走出医院大门,在街道拐角处买了份卷饼,刚咬几口,电话铃声响了。
你家人是怎么回事?今天做骨髓穿刺,咋不留人!電话那头,刘颖劈头一顿埋怨,就我妈一个人怎么行?大伟刚想发作,转念一想,不行。妹妹前晚让他折腾得跟个死鱼似的,直翻白眼,今天是指不上了。自己刚陪了一宿,脖子窝得快断了,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陪他做检查了。
颖妹,你就心疼一下哥吧,大伟戏谑着说,我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饭呢!
你们这家人真够奇葩的,他是你们爹,不用我提醒吧!赶紧过来。刘颖怒气冲冲地摔断电话。
大伟可以想象电话那头刘颖怒不可遏的样子。她从来不对大伟凶,刘颖不同,见到大伟,不是白眼就是指责。大伟狠咬了几口卷饼,转身往医院走去。
他住院已经三个多月了,大伟最初刹那间的小窃喜早就没了。癌症这个东西像瘟疫,一旦被宣判,就会眼见着一个人枯萎。大伟和妹妹昼夜轮流在医院陪护,身体劳累,精神紧张,几近崩溃。记不清她是哪天来的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没通知任何人,也没征求过谁的意见,在他住进北京肿瘤医院不久后,她一个人从梅河赶了过来。她在医院附近的宾馆住下,每天早上准时到医院照顾他。她肯定感受到了大伟一家人的反感和抵触,尽管如此,她还是每天按时进出他的病房。大伟非常反感,也可以说,大伟全家都反感,除了病床上的他。
五年前,大伟婚礼前两天,他带着她走进了大伟的新房。
你叫乔姨,他这样介绍,让你乔姨过来看看,典礼前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别落了啥。她笑着上上下下打量着大伟和大伟媳妇,说,大伟有福气!新媳妇长得多好看啊。大伟心里犯嘀咕,哪来这么个乔姨,还一口一个“大伟”叫着,莫名其妙的亲切感让大伟觉着别扭。这些年没听家里谁提起过还有这么个乔姨,在自己结婚的重要日子里,突然就出现了。尽管如此,大伟还是热情地陪着他和她参观了新房,礼貌地听取了他们的建议。挨屋转了一圈后,他和她并肩坐进沙发,对面椅子上的大伟突然发现,向来寡淡无趣的他,在这个乔姨面前,笑得舒展、惬意。尤其是他俩对望时的眼神,大伟看了,心里不舒服。
病房门敞开着,医生、护士围着他的病床。没等大伟走进病房,刘颖的喊声先到了,赶紧过来抱你爸,赶紧的。大伟不满地瞥了一眼病床边上的刘颖,心想,你就少说几句吧!大伟走到病床前,看情形,也确实挺难为她们母女的,尽管他已经很瘦了,她俩也抱不动。大伟俯下身,把手伸进他的枕头,探肩去抱他。低下头的一瞬间,父子俩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两人约好了似的,迅速把各自的眼光扯向一旁,努力回避着对方的眼神。他像件衣服似的,轻飘飘地挂在大伟的胳膊上,原本人高马大的他,几个月下来,轻了很多!大伟心头一震,缓缓把他放到检查床上,盖好被,帮着护士推他出去。
刘颖大高个,大脸盘,扎了一个细细的马尾,清汤寡水。六十多岁的她看着倒比刘颖更有女人味。刘颖翘着大长腿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说,妈,咱还是回去吧,你这都伺候多长时间了,还有完没完啊!大伟背对着她们,假装没听见。你想回去就自己回去。她口气严厉地说。照顾病号不说,你还自己花钱租宾馆、吃饭,你傻了,妈。刘颖不满地小声嘟囔着。大伟知道,刘颖对母亲来医院陪护这件事情绪很大,说实话,大伟的情绪更大,要不是因为病床上的他,大家就不会如此尴尬、别扭地纠缠在一起。大伟看了眼病床上的他,他更瘦了,被子下的身体像被抽干了水分的稗子,越来越干瘪。大伟叹了口气,心想,是你们自己愿意来的,又不是我请的。说实话,大伟不是个不讲究的人,要不是因为这里面的特殊关系,大伟准会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毕竟人家是来照顾自己父亲的,客气是应该的。大伟就是反感,从他带着她走进大伟新房那天开始,对这个乔姨,大伟就特别反感。
婚礼那天很热闹,酒桌上推杯换盏,说的都是些祝福话。她穿得挺隆重,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头戴“媳妇花”的大伟妈,坐在另一旁。新郎新娘挨桌敬酒,大伟不时拿眼角扫看他们,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好孩子,祝你们早生贵子!她叫大偉“好孩子”,大伟更别扭了。大伟妈乐呵呵地招呼着客人,没看出什么异样。大伟想,可能是自己敏感了吧。婚礼真累人,大伟好多天才反过劲儿来。
三姑来了啊!大伟热情地拉过一把椅子,递给刚走进病房的中年女人。三姑,您坐。大伟说。三姑心疼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亲哥哥,转过身,偷偷抹眼泪。他勉强抬起手臂,在空中划拉一下,算是和三姑打招呼了。给你三姑拿水喝,大伟妈眼睛瞄着乔姨,冲着大伟说。她赶忙哈腰从病床底下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了大伟三姑。病房里,大伟妈和大伟三姑围坐在他身边,她坐在临近的病床上,盯着他的点滴瓶。病床上的他难受地抻了下手臂,她赶忙上前整理交叉在一起的点滴瓶针管。大伟妈垂着眼睑,手里的矿泉水瓶稳稳地墩在病床头的桌子上,大半瓶矿泉水晃荡起来。她立刻站起身,搓着双手,看着大伟妈,又看向坐在病床另一侧的大伟。大伟佯装没看见,大伟三姑说话了,今天还有几个吊瓶啊?快扎完了吧。还有两支胰酶抑制剂没点呢。她说。乔姐你也坐,别光站着。大伟三姑欠了下身子,说。大伟三姑大老远来的,中午你陪她吃饭吧。大伟妈风轻云淡地对乔姨说。
大伟和大伟妈一前一后走出病房。大伟妈目不斜视地走在前面,背影里较着劲儿。大伟妈嘴上没说什么,大伟知道妈妈心里不痛快。他病成这样了,他们吵不了架了,换作从前,他们一定打得不可开交。医院里确实需要人,她也起了很大作用。每天喂水、喂饭、扎针、换药,她做了很多。很多招待亲戚朋友的事,大伟妈也赌气地安排给她。同病房的患者和家属都以为她是大伟家雇来的保姆,大伟一家人也不做解释,由着她忙里忙外。
你们家白天就不能再安排个人吗!我妈血压高,心脏也不好,这样熬不住啊!从梅河赶过来的她的女儿,刚见到大伟,就发牢骚。大伟上下打量着刘颖,心想,长得够壮实的啊。熬不住你们就回去呗!大伟轻描淡写地说。她没有回去,刘颖也留了下来。
她来了之后,大伟妈来医院的次数少了,就是来,也专挑在大伟陪护的时间段里来。每次过来,大伟妈都默不作声地坐在他的病床边,他闭着眼睛,很少说话。时间尴尬地流逝,好一会儿,大伟妈给他掖了掖被角,叹着气,走了。
你赶紧回家,咱妈出事了。大伟结婚不久,一天下午,大伟妹妹火烧火燎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咱妈出事了……大伟有点懵,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妹妹几乎吼了起来,咱妈说她疯了……
大伟气喘吁吁跑回家,家里地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只褐色的拉杆箱搬了出来,这又是要离婚了?大伟心想。大伟妈眼睛肿得老高,哭着收拾行李。丢人啊!丢人……看见大伟,大伟妈委屈得像个孩子。年过五十的他又要离婚!从小到大,他们俩不止一次地要离婚,大伟妈也不止一次地搬出那只褐色拉杆箱,随时准备离家出走,最后又不止一次地不了了之。大伟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想离婚。妈妈是个医生,体体面面的一个人,为啥总是被他嫌弃?大伟自然是站在妈妈的立场上,大伟清楚,妈妈不想离婚。大伟和妹妹从小就怕爸妈吵架,害怕他们离婚,那个年代,谁家的爸妈离婚了,这家的孩子就像弃儿一样,在小朋友面前抬不起头。大伟和妹妹特别害怕妈妈哭着搬出那只拉杆箱,平时放在衣柜顶上的褐色拉杆箱,像是个宣告家庭解体的符号,成了大伟和妹妹的心头痛。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年,他们的婚姻终于坚持到了大伟结婚成家。按说他们也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他居然还想着离婚,大伟不由得愤懑起来。
妈,你别哭,他想离婚就离啊!还有我呢!大伟安慰着妈妈,他再胡闹,我就不认他这个爹。大伟说着狠话。小的时候,爸妈一要离婚,大伟就害怕,天塌下来一样的绝望,他们每次吵架,大伟和妹妹都躲在房门后,偷着流眼泪。
你想好了,非得和我妈离婚的话,咱们就断绝父子关系。大伟不留余地地对他说。妹妹在这个问题上也很坚决,爸,你不要任性,都五十好几的人了!离什么婚?坐在沙发里的他,一言不发,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烟雾弥漫得看不清表情。
大伟坐在病床边,看着病床上沉睡的他。最近一段时间,他瘦得特别厉害,几乎脱相了,得仔细看,才能找到从前的一点影子。他才六十岁,大伟心里一阵痛。
这些年,对于他们的婚姻,大伟看出点门道。他越想离婚,妈妈就越不甘心,就越是抗拒,在这种拧巴较劲的家庭氛围下,大伟和妹妹长大了。大伟觉得妈妈可能早就知道这个“乔姨”的存在,只是不说破罢了。大伟结婚,乔姨的到场对妈妈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他和妈妈吵了这么多年,妈妈从来没说过自己要疯了。
小学二年级时,大伟期中考试得了全班第一名,大伟兴高采烈地回家,想把这个喜讯告诉妈妈。没等进门,屋子里传出激烈的争吵声。大伟心里一沉,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看到了地上乱七八糟散落的东西和一旁敞着盖的褐色拉杆箱,大伟心里明白了一大半。哥,咱爸要和咱妈离婚,妹妹低着头,眼泪在眼圈里,说,我们要没家了。看着流泪的妹妹,大伟一声不响地把成绩单揉成一团,塞进了裤兜儿。妈妈哭得昏天黑地,家里弥漫着绝望。他们每次离婚都要经过漫长的争吵和哭泣,又总是在一个不得已的原因下戛然而止。妈妈絮絮叨叨的哭声一直没有间断,或者说,间断了一会儿,又接着前岔儿,重新开始。
快半夜了吧,大伟和妹妹写完了作业。大伟希望爸妈看到他和妹妹及时完成作业,停止争吵。他俩好像更在意的是争吵,没人留意大伟和妹妹做了什么。桌子上摆了一盘凉透了的包子,大伟盯着包子,心里琢磨,他们应该是在做完晚饭准备吃的时候吵了起来,一怒之下,饭也不吃了。什么馅的包子呢?会有肉吗?大伟咽着口水。爸妈吵了很久,隐约间,妈妈还在哭,躲在门后的大伟和妹妹饿得睡着了。这其间,大伟做了个梦。
大伟总是做相同的梦。梦中,大伟来到一座房子前,是那种老式联排平房,房前的鸢尾花开着紫色花蕾。顺着水泥台阶,大伟推门走进屋子,屋子里灯光柔和温暖,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味。大伟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灯光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妈妈笑着端来甜点,加了樱桃酱和草莓酱的慕斯,他偶尔吃上一小口,笑呵呵地看着大伟和妹妹。客厅靠里的那面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扇褐色油漆木门,像是开向外面的一个伤口。突然,他站起身,推開油漆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事情发生突然,让人来不及细想,大伟妈脸色铁青,空气中食物的芬芳散尽。大伟依稀记得,大门里,长长的走廊尽头,挂着一幅油画,油画暗黄的底色,像野火,几道闪电,像久未愈合的伤口。
儿子,醒醒,大伟被摇晃着睁开眼睛。饿了吧,吃了饭再睡。
妈妈拉起大伟和妹妹。他们和解了?迷迷糊糊的大伟心想。妈妈像是一下子记起来,还有两个没吃饭的孩子。她迅速擦干眼泪,在深夜来临之前,拉起大伟和妹妹,摇摇晃晃地跨过地上的水杯、暖瓶、衣服和书本。大伟和妹妹极不情愿地坐到饭桌前。我不想吃饭,我要睡觉。大伟大声抗议。
这个梦跟随了大伟很多年,每次都是相同的地点、相同的房子,鸢尾花的颜色也是相同的紫色。梦境太真实了,以至于大伟每次醒来,都需要反复确认,这是一个梦。大伟对照梦里房子的样式和特点,找遍了浑江大街小巷,大伟隐约觉得,梦里的房子和自己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木门后面长长的走廊通向哪里?画着闪电的油画意喻什么?在现实和梦里,大伟不断寻找着答案。
大伟长大了。大伟恨他,很久不叫他“爸爸”。他感觉到了大伟的恨意。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再和妈妈提离婚的事了,他不搭理大伟妈,也不搭理大伟,最多和妹妹说上几句话,家里有了能过下去的感觉。
婚礼过后不久,大伟妈说,闭上眼睛就是漫天洪水,她要疯了,咽不下这口气。大伟也咽不下。大伟带着两个朋友去了一趟梅河。大伟记得那天的梅河,阴雨连绵,房檐上、街道上,都湿漉漉的。大街上,过往行人打着雨伞,穿着雨衣,行色匆匆,稍不留意就会被甩落的雨滴打湿衣裤。大伟找到了她工作的社区,当着社区所有人的面,大伟和两个朋友把一桶水,兜头泼到她身上。看着狼狈不堪的她,大伟真解恨。回到家,大伟向妈妈详细描述了她的狼狈相。大伟妈一字一句地听完每个细节,从此再不提自己要疯了的事。
七号病床家属过来取药。护士推开病房门,冲着大伟喊。大伟回过神来,跟着护士走进办公室。你是陈刚家属吗?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医生问。是。大伟回答。患者身体各项机能严重下滑,你们得有心理准备了。医生略带沉重的语气听得大伟心如刀绞。大夫,您再想想办法?我有钱。这不是钱的事,医院已经尽力了,准备后事吧。医生不容置疑地说。
大伟独自走在医院后面的大街上。初冬的傍晚,天非常冷,是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干冷,眼角滑下的泪水很快变得冰凉。大伟记起了当年他俩吵架的那个夜晚和桌子上那盘凉透了的包子。
大伟曾试探着问过妈妈,对她来医院陪护这件事的态度。妈妈低头不语,良久,说,人都这样了,顺着他吧。这些年,他们吵来吵去地要离婚,大伟小的时候起不了什么作用,现在长大了,他不能忽视大伟兄妹的意见,家里有了“长治久安”的可能,他却病了!一直以来,大伟特别羡慕那些幸福家庭里长大的孩子,羡慕他们轻而易举拥有的那种浑然天成的乐观。大伟和妹妹从小就一脸苦相,什么都怕,什么都担心,小小的孩子学会了看别人的眼色行事。妹妹已经三十好几了,对象处了一大把,就是不结婚。亲戚朋友们都催她早点结婚,唯独大伟没催,大伟知道,妹妹是怕,这种怕也是大伟内心不断抗拒的东西。
夜深人静,躺在行军床上的大伟一宿一宿地睁着眼睛,盯着病床上的他。伴着呼吸机的节奏,大伟一下一下计数着他的呼吸,稍有变化,大伟就会从行军床上弹起,胆战心惊地把手指搭在他的鼻孔,温热的鼻息轻轻喷打在指尖上,大伟吁了一口气。
窸窸窣窣一阵响动,病房里传出虫子蠕动的声音。一万只虫子匍匐在病床底下,各种各样的姿势,发出各种各样的声响。大伟被吵醒了,惊讶地发现,病床上的他紧闭双眼,佝偻成一团,好像很疼的样子。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在他的手背上、大腿上、衣襟上。突然,他的身体像龙虾一般,生出了大大小小坚硬的触角,触角互相碰撞,发出“咔、咔”的声响。他横起身体,挥动触角,一点点逼近大伟,大伟惊恐地退到墙角。他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停了下来,翘起尾巴,支撑住身体,对着玻璃上映出的影子,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头上一小撮头发像鸟的尾翅一样,竖在头顶,他几次想捋顺头发,头发固执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生气了,挥起触角,夹住发根,发疯般往下拽,头发齐刷刷落地。角落里的大伟吃惊地张大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光秃着脑壳冲着大伟笑,笑得流出了眼泪。没等大伟反过神,他又挥起龙虾般的夹子,去剪自己的鼻子、眼睛、手臂上和大腿上的肉,血流了一地。大伟冲上前去,拼命掰开他的触角。一转眼,他剪碎了自己,地上散落着他的头发、鼻子、手指和嘴唇,他的嘴唇向下弯曲,哭过了一般。大伟跪在地上,发疯般拾掇着地上散落的五官,大伟手上、脸上都是血,眼睛也流出了血。很快,他化成了一汪血水,顺着门缝流走了。
惊醒后的大伟,一头冷汗地冲到病床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他的鼻息,确认他呼吸正常后,大伟瘫坐在病床边,喘着粗气。
有A型血的家属吗?重症监护室的护士大声询问道,患者急需血浆。天刚亮,他没征兆地大口大口地吐血。家里人都到齐了,虽然没人说破,大家心里知道,他的情况不妙了。大伟妈坐在病房角落里,她坐在病房的另一个角落。
大伟和刘颖并排坐在血液采集室。检验发现,只有大伟和刘颖的血液合乎患者输血要求。大伟看了一眼身旁的刘颖,刘颖大概感受到了大伟的感激之情,不带一丝感情地说,我这都是为了我妈。大伟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一直处在昏迷状态,偶尔清醒一会儿,就梗着脖子,转着眼珠,满屋子找她,确定她在后,嘘口气,又闭上了眼睛。大伟妈耷拉着肩膀,一个人坐在走廊椅子里。大伟走到妈妈身后,站了好一会儿,刚想说话,大伟妈先说话了,给你爸准备后事吧。大伟嗯了一声。就按他自己说的,做一套白色衣服,从头到脚,都是白色的。大伟妈又说。大伟记起来了,刚入院那会儿,听他说起过,死后要穿一身白衣服,当时没当真,没想到妈妈记住了。那样好吗?大伟犹豫地问。顺着他吧。妈妈背对着大伟说。大伟猜想,妈妈说这话时,可能哭了。
大伟拎着便当刚走到病房门口,里面传出了她和刘颖的对话。他“走”后,咱们就回去。她说。你这几个月也得花个兩三万了吧,妈,图啥啊。刘颖埋怨着。人都快没了,还能图啥?她说。就算你们年轻时有过感情,也不至于吧!刘颖嘟囔着。“啪”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里面静了下来,半天没有声响。大伟竖起耳朵,紧贴着病房门。突然,门开了。刘颖愕然地看着门外同样愕然的大伟。大伟愣了一下,说,你们还没吃饭吧?说完,扔下便当,转身走了。
上次输血之后,大伟对她们母女的态度有了细微变化。大伟三姑笃信佛教,每天在病房里给他念经、祷告,还一再叮嘱大伟,真到了“那天”,千万别哭,别惊扰了他的神智魂魄,误了进极乐世界。大伟含混答应着。
夜深了。医院走廊炽白的灯光下,大伟蜷缩在长条椅子上。病危病人随时可能心力衰竭,大伟不敢掉以轻心,一直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口。我妈来的这段时间,打扰你们家了!刘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大伟身边,轻声说,他们年轻时有过一段感情,我妈不过是想陪你爸走完生命最后一程。一向伶牙俐齿的大伟感觉自己的舌头打起绊子,本想说应该谢谢你们,嘟囔半天,换了句,别客气。我妈这人挺较劲的,按说这么做,确实有点说不过去。刘颖幽幽地说。哪里,哪里。大伟坐起身,支吾着。你父亲知道她来医院照顾我爸吗?过了好一会儿,大伟问。我爸早就去世了,我都没见过他。刘颖说。噢!你和你妈长得不太像,你应该像你爸吧。大伟没话找话地说。我妈说我爸是满族,我外祖父也是满族,我身上有四分之三的满族血统,骑射民族,长得壮实。刘颖自嘲地说。
他走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他穿着一身白色衣服,棺椁前,摆着纯白色的花圈。看着神色安详的他,大伟流泪了,没有窃喜。殡仪馆工作人员运走尸体时,大伟在死亡证明上签字,证明表上填着:陈刚,男,六十二岁,满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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