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吕树国,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安徽文学》《天池》《小小说月刊》《嘉应文学》《基层生活》《东海民兵》《西部散文选刊》《新安晚报》等期刊。作品被收入文集若干,获征文奖若干。
一
寒露日,午后。阴。
雷声有一阵无一阵地从鸡鸣岭方向传过来,雨似乎要下起来,可是没下,只是天显得沉。这个秋天好像天天这个天气,我正纳闷今年的秋日里为何天天起雷?这时候,从东边过来一个男子,在远处的风中,好像拖着一张犁,等走近了,才见是牵着一匹马。马很瘦,牵马人也憔悴,但器宇不凡,这让我不由想起前朝的那个马致远。我以为他是个过路的,可是牵马男子径直来到我面前,跟我说了句:看看我的马吧。
马的确病得重,内热,嘴唇乌紫,瑟瑟发抖。我站在它的脖子旁,能感觉到一阵阵灼热的气息。我唤来舍弟,舍弟熟练地从药囊里取出几枚银针,打着了火链子,烤了烤。牵马人打下手,抱住马脖子,我左手掐住马唇角,让它张开嘴,右手把一碗汤药灌了进去,合上马唇,马很配合,知道我们是在救它的命。紧接着,舍弟在它嘴唇上扎进去几根刚才烤过的银针。我示意牵马人不要松手,我和舍弟一人一边观察着马的两只眼睛。少顷,马流出了眼泪,咻咻闷哼了两声,一串污血从鼻孔中喷射而出。舍弟取下银针,对牵马人说:好了。
谢谢先生了。牵马人说。
我笑笑,说,山野之人,兽医而已,莫称先生。
牵马人也笑,说,可我看你像个诗人。
二
一年前,茅滩场里马匹得了种怪病,嘴唇乌紫,浑身发烫,并迅速蔓延。很快,原本健硕的骏马就排着队样地蔫了,死了,好像人得了痨病,咳着咳着,命就没了。很明显,这是场瘟疫。作为兽医,这一年来我和舍弟为寻得治马良方爬遍了茅滩场周围的山头。那是春花烂漫的时节,遍野草药香。然而,没有一味草药能治茅滩场上的马。眼见一匹匹膘肥体壮的马瘦成了羊羔,接着死去,我心急如焚。有天我去禁闭室看舍弟,他说,哥,算了,我们已经尽了力了,我们斗不过瘟疫的。
我说,不为马,只为你。
我又说,为我们的这一大家子,为我们的“元亨相畜驿”。
舍弟说,天命如此,我们斗不过天。舍弟脸色沮丧,看样子已不抱希望。
舍弟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我不甘心。我们喻家祖上有训:“不做良相,便做良医”。良相治世,良医治人。我也算饱读诗书了,曾经有段日子,亦想走仕途,做济世良相。可这个混乱的世道……我知道良相我是做不成了。
说起来话长,很久以前,为躲避战乱,我随家人、族人从遥远的故乡来到这个偏远的山坳里安家落户。这里是大山深处的一片滩涂草场,我们刚到时,遍布茅草,比及人肩,族人就割下茅草,搭房盖屋。天长日久,落地生根,族人为图方便,就地取名为茅滩场。我良相之梦破灭后,便遵照先祖遗训,带着舍弟走上了行医之路,主要治人,兼治牲口。茅滩场在我看来是块福地,我常在采草药的时候,站在山头远眺、俯瞰。四周大山高耸而苍茫,山下的茅滩场形同锅底,山上雪水泉水,渗到锅底里,而锅底的正中央的平地正好凸出来,形成了环形河流,四面青山的倒影跌进环流里,上下一碧,茅滩场里便山风清朗,水草丰茂,颇有点陶公《桃花源记》的味道。舍弟是个简单的人,见我发呆,就问,哥你在看什么呢?我答非所问,说,但愿山外的兵莫来这里。舍弟就笑,哥你真够操心的。
哪承想一语成谶,朝廷的虎狼之兵突然赶着大批军马来了。来了就不走了。他们是看中了茅滩场是养马的天然牧场,又远离外界,算是大后方。军马养肥养壮后拉上战场,再换一批军马过来。一时间,一向宁静的茅滩场人欢马嘶。牲口多了,我和舍弟就成了专业兽医。说来凑巧,管理军马的军官也姓马,人们都叫他马军头,他到了茅滩场不久,拜访了我们兄弟俩,说军马多么多么重要,不敢有闪失。我觉得这话和我们兄弟说不着,可也不想跟他抬杠,多年的人生阅历告诉我,跟军人打交道,须学会不即不离。最后,他说出来拜访我们的真正目的:听说你们治牲口有一套,来做我的专职马医吧。我说,军爷放心,术业有专攻,民马也好军马也罢,都是马,只要生病了,我们理当救治。对我的回答他明显不满意,走前丢下一句“别误了我的大事就好”。之后,我只有在到马厩里检查的时候才见到他一两次,马们都很好。马好,马军头态度也好,看到了老远就抱拳致意。有天晚上,我正在看书,舍弟回来带回一股酒气。我问,哪来的酒?
马军头邀我喝酒,好多年没闻到酒香了,就多喝了一些。哥,马军头人蛮义气的,北方人,性子是直了点,可对你尊重。他叫我回来请你,我没敢,你那脾气不肯去的。哥,听弟一句劝,你以后在马军头面前别……算了,我去睡了。
舍弟的意思,叫我在马军头面前别端架子。舍弟还是年轻啊!其实我哪里是端架子,只是不想走得太近罢了。我没做理会,继续看书。
瘟疫开始后,眼见军马一匹匹倒下,马军头脸色越来越难看,见到我们抱拳致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杀气。舍弟每次都躲在我身后,不敢直视他。我心无旁骛,每天定时给马试体温,尝试各种方子,然而无济于事,有的方子仅仅缓解病情,让马迟死几天而已。
这天晚上,我查阅了先师祖马师皇残卷,发现一味药方,能治此病。药方的原理不复杂,是“以毒攻毒”的疗法,内服汤药驱毒,外施针灸放毒,跟治人同理。我欣喜若狂,次日一早便叫上舍弟,前往北山燕山寨。燕山寨顶峰遍生毒草,我们采了一筐马上下山,煮沸,准备好银针,先在我自家的小马驹身上做实验。小马驹刚染病不久,尚未显出病态,只是身上微烫,眼里没了多少神采。如果治好了它,就大功告成了。我和舍弟满怀期望地把汤药灌进它的嘴里,在它嘴唇上扎了一排银针。俄顷,毒血顺着小马驹鼻孔和针眼慢慢流出来,眼睛也亮了一下。舍弟对我一笑,但我没敢掉以轻心,我心里明白,要是能挺过今夜,才算成功。当晚小马驹精神了些,吃下几口草料。我让舍弟去睡,我守着。三星偏西之时,我听到小马驹喉咙里咕咕几声,扑通倒地,喘了几口气后,不动了。我呆呆地看着小马驹的尸体,按照药理,没有出错,可问题出在哪儿呢?我陷入了巨大的惶惑之中。蓦然回头,發现舍弟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身后,神情绝望。
天亮之时,门外一阵嘈杂,一队士兵闯了进来,二话不说,绑了舍弟。出门时,一个小队长模样的士兵对我喊道:喻本元,我们军头说了,要你赶紧想出治马的方子,用方子来换你兄弟!
舍弟被关了禁闭。马军头急红了眼。
三
牵马男子的马治好了,没到一个时辰就很响地咀嚼起草料来。
他说,先生,你看上去像个诗人,怎么就当了兽医了?
我笑笑,说,天色已晚,客官住上一夜再走吧,马刚用了药,需要休养调理。
拙荆烧了几个菜,舍弟翻箱倒柜起来,我知道他在找酒,没想到牵马男子从他的褡裢里拿出一壶来,说,今秋寒气重,我带了一壶,路上驱寒,没喝完。来,喝我的吧。舍弟瞅瞅我,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坐了下来。
酒是北方的酒,烈。舍弟自恃疗马有功,酒喝得有点肆意,不一会兒就有了酒意。牵马男子倒喝得斯文,谨慎,不像是喝酒,像是品酒。酒喝得谨慎的人必是缜密之人,此人眉宇轩昂,想必也大有来历。
舍弟大着舌头问,看尊客风尘仆仆的,是打哪儿来啊?
牵马男子却问,兄台,酒如何?
舍弟说,好酒,就是冲了些。
牵马男子说,先前我也喝不惯这酒,我是南方人,我们南方喝米酒,到了北方后才喝上这酒的。牵马男子的脸突然凝重了,说,长夜漫漫,需要以酒消愁啊!
我端起酒,敬了他一杯,凭感觉他还有话要说,但是,他却一时缄了口,喝起闷酒来。时运不济,人人有本难念的经,不足为外人道也,闷声喝酒也好,都在酒里了。想到此,我又敬了他一杯,他似乎看懂了我的意思,回应了深深一大口。
酒喝得慢。秋夜竟然无月,天黑得浓稠。屋里如豆的灯火摇来摆去,牵马人的脸有点虚幻。他缓缓放下酒杯,说,其实,我从滁州来,一路数百里,可不单单为疗马。说完,他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和舍弟。这一句出乎我意料,舍弟也紧张地看着我,小声问,哥,这是怎么回事?
牵马男子从腰间摘下一块腰牌递给我,说,先生,这是我的腰牌。我双手接过来,只见上面刻着“丁宾”二字。我大吃一惊,赶紧撩衣跪倒在地,说,丁大人,本元有眼无珠,不识大人真身,望恕罪!见舍弟愣在旁边,我低喝:本亨,还不快给大人磕头!
丁宾大名我早有耳闻,此人隆庆五年进士,年轻有为,笃职有功,官至御史。近闻因其为官清正,屡忤上意,被贬滁州,实在是浊世中的一股清流。没想到他会大老远地从滁州寻到茅滩场这蛮荒之地来找我。
丁宾赶紧将我和舍弟扶起,说,先生何故行此大礼,宾亦无颜受此大礼矣。丁宾往虚空中一抱拳,继续道,自先皇驾崩,朝纲无纪,宵小之辈悉数登场,吾欲扶大厦,实心有余而力亏;而今主政滁州,又逢瘟疫肆行,畜牧受损,焦虑之际,听闻六安州大山深处茅滩场有一诊疗所,名曰“元亨相畜驿”。元亨技德远播,疗马无数,我想必是您兄弟二人了。遂于月前动身,一路寻来,果见先生尊颜,实在荣幸之至。
我说,大人放心,您的马明日将痊愈。
丁宾说,疗马易,疗人心难。我欲请先生兄弟二人出山,随我去滁州,先事本业,待我东山再起,必荐于朝廷。先生是明白人,现而今朝堂之上,烟尘当道,阉党横行,须清气祛邪,这与疗马一个道理。先生祖上既有良臣贤相之德望,先生不若承起衣钵,完成您先祖遗愿,如何?
舍弟用热切的目光看着我。我说,大人厚德,吾亦耳闻良久,然在下一介兽医,疗马尚可,何德何能敢言染指国政?吾兄弟二人能于此守拙亦属不易,焉能承此大任,万望大人能体恤下情,让我们终老此地吧。
我很想说,山河破碎若此,如顽疾入髓,恐无回天之力,但想了想,生生咽回肚里。
丁宾说,然则……
我说,我知大人所言,大人请放心,我想滁州马匹所染瘟疫与此地相同。承大人提携美意,明日我将我兄弟近年疗马心得写就的一本小册子赠予大人,必能释解滁州马匹之疫。
丁宾说,既然先生如此洁身自好,实为憾事,宾也不能强人所难,罢了罢了,明日我即启程返滁。他日先生若生报国之意,请来滁州寻我。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我和舍弟将丁宾送出茅滩场,临别时又把这些年与舍弟关于相马、养马、疗马写成的那本册子送与了他,他翻了翻,说,先生乃有心之人,此书必将流传后世。说完揣于怀中,抱拳作别。
我将他扶上马,他一扬长鞭,马咻的一声长嘶,往东边方向绝尘而去。
等丁宾只剩下一个黑点,舍弟说,可惜了。
我说,忘了马军头怎么待你的了?
哥是说丁大人和马军头是一路人?
当然不是。可如今,大明气数将尽,魍魉塞川,这个世道像马军头这样的人太多了。回吧。
四
谷雨日。晴。
我去了一趟双蟾寺。
本来以为寻得了方药,结果却治死了小马驹,舍弟也因治马无力被抓去关了禁闭,我心下郁闷,便想去双蟾寺找主持慧远大师聊聊,他是我的朋友,也懂医术,不妨让他看看方子,指点一二,亦未可知。
双蟾寺离茅滩场不远,翻越鸡鸣岭,往下二十里,转个山脚就到了。以前到山外采药都在那儿歇脚打尖。我天未明就出发,攀上鸡鸣岭时,隐约听到山下雄鸡齐鸣,鸡鸣岭因此得名。日上三竿到达双蟾寺山门前,发现慧远已于寺前迎候。慧远双手合十,朗声说道,阿弥陀佛,今晨喜鹊登高枝,吾料定有贵客到,果然。又弯腰延请,施主里面请——
进得寺中,我没作过多客套,把方子给慧远过目,也把治马过程说了说。慧远看着方子,脸色严肃,说,兄台这方子,方略没问题,老衲只是觉得用药太猛,你看,你用的都是虎狼之药,大病需慢治,用药过猛,适得其反啊。
我一听,醍醐灌顶,只怪自己用心太躁。马上决定告辞,回去找温和的方子,再行实验。
慧远说,兄台不必操之过急,用了斋饭再走不迟。我想想也是,说,看我这急性子,大师见笑了。
小僧将斋饭端至院中一棵紫薇树下的石桌上,我吃得很香,说实话,多少天了没吃过一顿饱饭。饭后用茶之际,慧远指着紫薇树说,紫薇树又叫痒痒树,何哉?是说这树长得不疾不徐,无论多高,根茎都一样粗,长到一定程度,必定摇摆,像是挠痒痒一样。看似根基不牢,但是一搖一摆间却练就了韧性,怎么都不会倒。兄台,所谓大刚若柔,大砺若温,民间智慧啊,做人如此,我想用药也理当如此。
我放下茶盏,一躬到地:谢大师教诲,本元懂了!
从双蟾寺回来的路上,我已想到两味药,黄连,性燥湿,但能泻火解毒;甘草,性温,调和诸药,能缓解药物的毒性和烈性,如果把这两味药结合使用,二者平衡,再配以针灸,祛除马匹体内毒素,加以精料调养,必能药到病除。想到此,我脚下生风,很快回到茅滩场。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禁闭室。自那次去看望了舍弟一次,很久没去了,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上次去看他时,他很绝望,我要给他信心,也想听听他的意见。
舍弟在木栏后面看我兴冲冲的样子,说,哥,是不是找到药方了?见我笑而不语,又说,哥,先别说,看我俩是不是想到一块儿了,你是不是想把内服药换成黄连和甘草?
我喜出望外,热泪盈眶,说,本亨吾弟,咱哥俩想一块儿了!
舍弟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事,是病总有解救之方,与天命无关,这才想明白,正等你来跟你说呢,你就来了,哈哈。
我笑说,吾弟这禁闭关得值……
之后的事情简单了,我带领几个弟子按方施药,果然控制了瘟疫,解救了舍弟,也让“元亨相畜驿”再次声名远播。
五
多年以后,丁宾把当年我送与他的那本册子,付梓印刷,取名《元亨疗马集》,流传后世。他亲自作序。序曰:“余曩者承乏南滁,备员兴牧,岁侵之后,继以凶疫,官民牛马,率多物故,虺尵羸瘠者,又强半殒于庸医不职之諐。余窃惧焉。博求名医,以塞瘝旷,久之,乃得六安喻氏伯仲本元、本亨,究师皇、岐伯之经,泄伯乐、宁戚之秘,针砭治疗,应手而痊,不浃月而马大蕃息……”序中对我兄弟俩颇多溢美之词,然只字未提欲请我们出山辅政一事。由此观之,丁大人乃真君子也。
四百年后,茅滩场更名为毛坦厂。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成了人文胜境。后人在镇上交通要道旁建了个“元亨广场”,给我和舍弟塑了两丈多高的金身塑像立于广场中央,旁有石碑,刻有铭文,以志吾二人疗马之功。两个兽医,能有如此殊荣,足矣。
自此,我和舍弟以固定的姿态,静观毛坦厂寒暑易节春花秋月……
这是后话。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