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陇春

2021-01-03 10:18管朝涛
福建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嘉莉陇西馍馍

管朝涛

石陇春是西北陇西县的一个女孩,我认识她那年,她18岁,5年过后,我在看张爱玲小说的同时,突然想起她。虽然是人生的一个瞬间,可这一瞬间,却给了我太多的惆怅与回忆,或许多年以后,生活和时间会让我忘记这一时刻,但是,现在没有。

陇西,自古四塞之国,兵家必争之地,千百年来,豪杰云出。“天下李氏皆自陇西”,李白,李商隐,李广,李世民……都是李姓人,陇西的“李氏宗祠”内,他们的名字熠熠生辉。在西北几年,其他地方几乎没有去过,只是去看了一次李广墓,那地方苍凉,就一黄土堆,写着“李广将军之墓”。每年来拜祭的人也不多。现在的陇西只是一个小县城名,并非汉唐时代的大地域,县城小而寂静,县城周围是黄土高坡,渭河水时枯时涨,夏天还好一些,冬天则是荒凉一片,干枯的骆驼刺在北风下摇摆着将要断裂的枝条,白杨树光溜溜地肃立在道路两旁。

2002年初秋,西北已经很是寒冷,白杨树叶几乎已经全部掉光,留下几片枯黄的顽固的老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有一天周末,我请假上了街,缘由是台州的一个老乡在那里开了一家眼镜店,我过去蹭饭吃。饭桌上有来自温州、丽水的几个老乡在那里开了一桌饭,几人吃吃喝喝了半小时。我因军队假期有限,只能上街两小时,于是离席上街,准备买两本书回去看。县城没有新华书店,只有一家名为“陇西书店”的书屋,面积不大,只有100多平方米。因为时间紧,我进去后在小说类挑了几本,一本是莫言的《红树林》,因为他原名叫管谟业,是我同姓作家,于是买下。还有两本是2002年版人民出版社翻译的《复活》和《嘉莉妹妹》,翻译的人不同,读起来也不一样。我急急地走出店门,准备回去。

走出店门,看见一水果摊,是小车拉的那种,西北习惯用独轮车,然后支好两边开卖,想想也必须买几个水果回去吃吃,于是买了一斤麻子,一斤提子,共计3.7元,正付钱,感觉有异样,摊主盯着我手中的书看,似乎目光不肯离去,我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摊主。是一个大约18岁的姑娘:西北的风沙没有摧残如同黑瀑一般的长发,干枯的空气中仍然葆有一双犹如清泉般的眼睛,两边脸颊上一抹淡淡的高原红才能看得出她是生活在西北黄土高坡的可人儿。

于是,我问:你喜欢这书?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呆呆看了一下说:找您3角!

我收下零钱,拿着书,拎着水果,叫了车回去.陇西没有出租车,只有那种三轮摩托,一元一人,到我们住处。

上了摩的,在马达轰鸣中驶出了20米开外,我从车后布篷掀开一角回看,发现她一直对着我坐的车子看着。这時,车子已经驶出约50米,我突然叫道:“师傅,停车等一等我!”于是我一路小跑着回去(真傻,其实我可以叫他掉头回去的)。

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她的摊位,“这个送给你,我走了!”一本《嘉莉妹妹》,德莱赛的小说。情节我至今不太记得,只是对主人公嘉莉寂寞凄凉的人生结局有点模糊的悲伤记忆。其实,现在想想,这本书,我不应该送给她。

回到营房后,我很快淡忘了这件事情,日子如同流水一般地过去,中间去了宁夏贺兰山、青海昆仑山、腾格里沙漠以及内蒙古的巴音县,但是一直没有去过陇西县城。那时候我已经买了一个手机,经常和县城的同乡联系,一年半时间一晃而过。2003年冬天,带着我未满的心愿,告别黄土高坡、戈壁、沙漠,我要回故乡了。临行之前的两天,我想起县城的老乡们要给摆一个饯行酒,于是,安排好行李托运以及零碎事项后,换上一身便装,到县城聚会。席间,觥筹交错。老乡们大多都是父辈就来到陇西创业的,在这里长大,已经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在短时间内,大抵是不会回去了。于是在一片告别与祝福声中,我们惆怅地散宴。我婉拒了他们用车送我回去,说是想在这里走走,其实我是一个比较念情的人,对走过的地方与交往过的人,尤其是要分别的人和地,往往会无缘无故地在脑海跳出,非得要用脚印丈量一番才肯罢休。

走在县城最大的街上,和一年前差别不大,还是冷清车少。古城墙下,卖兰州拉面的摊位还是在那里,依旧是1元8角一碗,红油辣子就着白面。古老的城墙下,古铜色的脸上溅出的汗水与吃面的响声交织着,是西北苍凉冬天的写照。我想着似乎应该买本书在车上看,用来打发想家的三天两夜。

到书店约五分钟时间,途中,没有想起任何有关送书的记忆,却对自己两年的西北生涯得失,在快乐与失意中交织着,一路茫然地走着。干冷的北风在我醉意的脸上吹着,记忆是不可磨灭的,但会使人消沉。

到了书店门口,正准备进去,突然,我发现,那个摊位还在,只不过,上面不是水果,而是卖白馍馍了,光滑的馒头在中午的阳光下发出一阵阵的亮光,锅炉热着馍馍的蒸汽在上空化成一阵阵霜雾,随风飘散。还是她,没有错。我在这一年中已经把她和摊位忘记了。只不过长发已经盘起,上面插了一个雕花的银簪子,外面穿着一身大红的袍子,干裂的双手在麻利地翻着馍馍,不让它们风干后滞卖。于是,我走上前去,想与她打个招呼,她也算是我在陇西“认识”的第一个西北姑娘了吧,算是给我西北生涯告一段落。

“您是军人?”我迟疑了一下,我想起来了,一年半前,我是穿着军装在这里买书的。

“是的,”我回答道,“把我忘记了?一年前,我在里面买过书啊!”我指了指后面书店,我并不想说我送过她书,我只是想以此告诉她,我们是认识的,我给你送过书的。

“我记得。”她说。

接着,她从摊子底下的钱箱里,拿出了一本书,书皮是用丝布包着的,上面绣着一只凤凰,正展翅欲飞,边上还有三个字“石陇春”。

她递给我说:“这是你送我的书!”

我惊呆了,在我们这个书多得汗牛充栋的时代,一本书只不过是半包烟钱,或是一瓶酒钱都不到的时代,她居然还绣了凤凰包上。我有些诧异地接过来,翻了一下,从头到尾,发现里面很多字是打了圈圈的,上面还注了拼音。翻译的书,没有生僻字的,但为什么要打圈圈呢?我有些不明白。“你以前卖水果的,怎么卖馍馍了呢?”我问道。她低头拉了一下大红袍下的皱纹,用手侍弄着胸前红色的蝴蝶吊坠,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你那天走得急,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谢谢你送了我书,我叫石陇春!”

总以为,这个世间总是有许多过眼的事,一眨眼,可能我们都会老去。很多时候我们生活的每一个瞬间,随着时光匆匆都会烟消云散。但是,我却忽略了一点,豪放的西北和淳朴的人给我带来了太多的震撼。我后来知道了许多让我内疚太多的事。至此,我甚至没有原谅我自己,因为我的一个随意,却带来了至今不能释怀的念想。

“佫(西北人‘我字念‘佫)结婚了,忙得很,有一段时间没有来摆摊,后来我丈夫叫我在家里生个娃儿,以后不用出去摆摊了。于是我就对他说,我想赚点钱补贴家用。我们是今年夏天结的婚,是家里安排的,但我不是很愿意。因为我没有读过书,也没有出过门,所以很多事情我做不了主。我弟弟要读书,家里没有钱,我去他们家之后,有4000块彩礼和一头骡子,家里可以省去一个人的粮食,还能多一个干活的牲畜,我家在大平山。我想着,很谢谢你给我送的这本书,看到嘉莉最后过上了富裕的生活,我觉得挺快乐。我和我丈夫闹了好久,他才同意我摆這个馍馍摊,其实是我想再见到你,当面谢谢你给我送这么好的书。我现在可以放心了,以后我可能就不摆摊了,我家里公公婆婆对我意见很大,说是都半年了还不准备生娃儿……”

岁月无声,白云苍狗。我现在想起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在内疚。一年半时间,对于我们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在西北,尤其是定西地区,全中国最干旱、最贫瘠的土地上,黄土高坡上世世代代的人,生娃儿是最重要的。她家大平山我去过,那里没有时令蔬菜,土豆白菜是最家常的。没有我们江南遍地的泉水,喝的水是从地下100多米以下打上来的咸水。家境稍微好些的人可以做一“水窖”,也就是打一斜坡水泥地,在尾部用水泥封一个大窖,收集一年难得的几场淡雨水。或许身处江南的人永远也没有办法知道那里的人们生活的苦楚,但是我知道。

站在摊子前已经一个多小时,我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刺痛,我似乎还不太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在《嘉莉妹妹》中,主人公嘉莉是个俊俏的农村姑娘,她羡慕大都市的物质生活,来到了芝加哥谋生。严酷的现实破碎了她的美梦,迎接她的是失业和疾病。在走投无路时,她做了推销员杜洛埃的情妇,后来由于更大的欲望又做了酒店经理赫斯渥的情妇。与赫斯渥私奔后,在纽约由于偶然的机会,她成了走红一时的演员,挤进了上流社会,实现了她的梦想,并抛弃了逐渐贫困的赫斯渥,以不自觉的残忍将他推上了绝望之路。然而,所谓的上流社会生活又给她带来了什么呢?她感到空虚,找不到生活的真正意义。在寂寞和凄凉中,她坐在摇椅里梦想着那终不可得的幸福。而石陇春却误解为嘉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时间也不允许,我只能默默地点着头,并且说进去再买几本送她,同时我也告诉她我要回家了。

她听到这里,高兴地笑了,说其实她早就知道我不是本地人,应该是南方人,说我们那里经济发达,条件也好,教育程度也高,很多书她也看不懂,因为她只上了三年小学,能够知道嘉莉的故事已经很满足了。同时,她也送给了我一连串的祝福,并且说以后有娃娃了,长大了,一定叫他到南方来走走。我说假如有这么一天,一定要来找我这个叔叔。其实,那一刻,我很想哭。远离家乡千里,我没有哭;昆仑山上,身边同伴肺水肿倒下,我没有哭;几番起落摧残,我没有掉过眼泪……我自认为我很坚强,这一刻,我眼眶泛红,无语的我,听着她的讲述。街上冷风一阵阵吹来,寒意逼近,伴随着街边白杨树的残叶飘零,我在她的祝福声中离去。

我没有留下她的任何联系方式,也没有给她任何联系地址,是忘了还是怎么,我也无从说起。两天后,伴随着西北的冷风和一声声列车的汽笛,朝着东去故乡,我离西北而去……

2019年1月1日,时隔17年,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昔日矮小平房全被高楼替代,渭河两边,曾经风起皆满是漫天黄沙的沙石路,已经覆盖上了水泥。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陌生的环境里,我变得不知所措。

责任编辑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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