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亢:读到结尾处,顾远将倾其全力译好的文稿付之一焚,让人想到卡内蒂的《迷惘》的结尾,主人公心灰意冷,失望至极,一把火烧掉了自己的书楼。这两场火一小一大,在不同的语境里呈现出来的东西却不甚相同。在这篇短篇小说中,它是从内心蔓延至时代的火,从对时代的惶恐、疑虑、压抑、愤怒到灵魂深处的绝望,被作者逐层推演,升华到寓言的意义。在这个书韵氤氲、红袖添香于内,万马齐喑、风云变幻于外的时代“寓言”里,作者还巧妙地还原了一个“故事中的故事”,它们或多或少都指向人的觉醒,也由此暗示人在一个晦暗的时代或许只能自保。启蒙已殇,自由成幻影,躲进小楼成一统乎?难矣。终是一张张心血烧尽,其中所谓的旧式情爱,也一并成了灰烬。
郑润良:看到成业的《金楼梦》有眼前一亮的感觉。《金楼梦》虽然只是一个短篇,但可以从中看出年轻作者的大格局。从题目到文字,带有“红楼”遗韵,语言的典雅蕴藉,旧时代意境氛围的营造,作者都处理得颇为老到,确实难得。作品里的情节化用了翻译家林纾在福州上下杭中平路妓馆“新紫銮”翻译小仲马小说《巴黎茶花女遗事》的真实故事,但又不拘泥于史实,展现了晚清知识分子身上进步的一面和软弱的一面。年轻作者懂得巧妙借用地域历史文化资源,眼光独特。
你见群山而以为都是固定的,其实群山都像行云一样逝去。——《古兰经》27:88
8月,一个平常的午后,子仁到金楼来寻顾远。空气微凉,他踏上扶手上刻着茉莉花图案的棕色木制楼梯,又穿过迂回的走廊,来到二楼拐角处的厢房。厢房门前贴上了顾远手书的一副对联:“欲问伶俜十年事,长销春秋两处灯。”子仁推门进去,注意到顾远的书案上添置了一个铜制的小香炉,香炉里飘出淡淡的檀香。墙上多了几幅当地的漆画,在黑色的漆面上烧制出的花鸟虫鱼的图案,色彩格外饱满,看起来像是西洋的油彩画。
顾远正坐在窗前读书,看到子仁进来,把手中的书卷往床上一丢。子仁笑着冲顾远拱了拱手道:“你的日子倒是逍遥!”
两人在书案前坐下,子仁问顾远近来如何,顾远提起正在翻译的书。
“说的是一个相信宿命的仆人和他的主人一起流浪。”顾远皱着眉头,似乎很费力地想把这个故事解释清楚,“小说开始是他们旅程的中途,他们在欧洲游荡,基本上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们来自哪里看起来也不清楚,或者说根本不重要。看起来是没头没尾的一段旅程,但是很自由,没有一点限制,那也是一个进步的时代。”
子仁听得云里雾里,连连摇头。顾远的眉头由紧皱到舒展,似乎已经放弃要解释清楚这本小说的努力,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其实我也不是很懂。”
“你刚刚说这是法国小说?”子仁拿起顾远翻译的手稿翻了翻,“作者是哪一位?”
“是狄德罗先生。”
“唔。那一定是好书。”子仁恭敬地放下书稿,轻轻抚了一下纸面上的褶皱,很赞赏地看了一眼顾远,又说了一句,“好书。”
“再好的书又有什么用?”顾远把手放在书稿上叹了口气。
子仁也叹了口气,点点头:“这世道,不是一两本好书可以改变的。但总有你们这样的人在做事,世道才有变好的希望。你们了不起呀!”
顾远收回手,抚了抚光滑的额头,又摸了摸头上的辫子道:“我不是做事的人。你们才是真正做事的人,你们了不起。”
兰烟端着一个白瓷的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颗切好的柚子。兰烟把盘子放在书案前,朝两人欠了欠身子,又出去了。顾远和子仁看着这颗圆滚滚的金黄色的柚子从中间被剖开,露出红色的柚子肉,兩人都摇了摇头。沉默了半晌,子仁看着香炉里飘出的细细的烟雾,突然道:“你这里真是个世外桃源哪!我真想学你这般,躲进小楼著书立说。”
“你愿意,你也可以。”
“我不成了。”子仁挠了挠光滑的脑门,“我是身不由己。如今朝廷是乱套了,天天抓康党,一把火从上烧到下,哪天烧到我身上也不好说。”
“怎么,总不会说你也是康党吧?”顾远说着,把脑后的辫子抓在手中摆弄起来。
“如今人人都是康党啦!”
“你要是康党,那我也是康党了。”顾远把手里的辫子潇洒地一甩,仰靠在椅子上,“到时我们一块去牢里。”
“也真说不好,”子仁四顾了一下房间,“你这也未必就是真桃源。现在稍微有些进步思想的人,他们都要抓,宁可错杀一万,也不放过一个。”
“抓罢。抓罢。”顾远闭上眼,“康党在天下读书人的心里,他们有本事,就将天下读书人的心都抓在手里罢。”
晚饭后,两人叫了一壶青红酒对饮。陈年的青红放入切好的姜丝,在小火炉上慢慢温热,琥珀色的酒浆异常顺口,每饮一口便有一股暖意直接从喉头蔓延到肺腑再到四肢。顾远不禁多喝了几杯,很快便醉得不省人事。等到顾远醒来,已经躺在熟悉的床上,枕着松软的枕头,身上盖着烫金的被褥,兰烟也依偎在他的身旁。熟睡中的兰烟发出细小的鼾声,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某种不具名的昆虫的鸣叫。顾远抬起沉重的眼皮,厚厚的紫色帷帐隔绝了外头的世界,让人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顾远掀开被子,拉开床上的帷帐,起身去方便。外头还是一片黑暗,顾远看不见痰盂在哪里。他打开窗,天空是蓝黑色的,没有月亮,飘着冰冷的雨。顾远借着一点微弱的天光,找到了痰盂,往里撒尿。撒尿的时候,他的双脚踩在木制地板上,却感觉像踩在松软的沙子上。一阵风吹进来,夹杂着几点雨丝,只穿了一件单衣的顾远打了一个寒战,撒了几滴尿在地上。
第二天醒来,顾远便开始发热。郎中来看过后,开了张治风寒的方子。兰烟照方抓药,在屋子里煎。厢房里弥漫着中药的味道,是一股奇特的浓郁草木香气。除了吃饭、喝药,他便不再下床了,整日闻着中药的香味入睡。在半梦半醒间,他有时突然发现兰烟躺在自己身边,便有朦胧的性欲,但终究因为虚弱,什么也干不成。
在床上躺了两日,顾远的病已大好,只是身子还是乏力。夜里他很早睡下,白天便把椅子搬到窗前,看着外头发呆。天井里的柚子树上,果实已经被摘得一颗不剩,柚子树的叶子依旧油亮,看上去甚至比春天的时候更绿了。护城河边的榕树更是葱郁,这里的秋天一直是绿色的。顾远想起三年前的初春,他刚到此地,见到处都是落叶,十分新奇。子仁告诉他这里秋冬不落叶,只有等春天的新芽出头了,把旧叶顶掉,树木才能换上新叶。那时乙未科进士在北京考完会试,等待发榜。《马关条约》割让台湾及辽东和赔款白银二亿两的消息突然传至,在北京应试的举人群情激愤。后来便有了康有为上书,十八省举人联名响应。如今,看着秋天满城的绿树,顾远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
顾远明白悲伤终是于事无补,只能继续自己的翻译。他滞留在这金楼中已近半载,从春天到秋天,翻译了大半部小说。小说中,那个笃信宿命的仆人和他的主人进行了一段又一段荒唐的旅行。顾远正翻译到其中至关重要的一段:在旅舍中,仆人向主人吹嘘自己的恋爱史,主人对仆人的自大感到不满,要求仆人立刻从楼上的房间下去。
仆人对主人突如其来显示出的权威感到不适。他回应道:您在使我过惯了和您平等地生活的十年之后……在用膳的时候,叫我坐在您的旁边,以及把我称为您的朋友之后……
主人却说:你不知道朋友这个名词被上级用来称呼他的下属时是什么意义。
这句话刺痛了仆人,他坚决拒绝下楼,与主人争吵甚至扭打起来。这时,旅舍的老板娘来了,了解了事情原委后,她主动提出担任这件事的仲裁。老板娘站在主人的一边,用剽窃的某次公开审判的文件里的言辞控诉仆人。
一向相信宿命的仆人崩溃了。他痛苦地呼喊:这难道也是天上写好了的?
仆人开始反抗自己的宿命,他要和主人界定主仆关系。他拟定了一份条款,或者说是他对主人的宣言:第一条,既然天上写着我对您是必需的,所以我一有机会就可以利用这种有利条件。第二条,您名义上是我的主人,而实际上,我是您的主人。您有头衔,我有实权。
译到此处,顾远放下手中的毛笔,拊掌惊叹起来。一旁绣花的兰烟见了顾远的样子,放下针线,笑道:“今天兴致不错。”
午后,远处升起袅袅的炊烟。秋天的阳光温暖,风却很大。顾远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的炊烟在风中摇曳,炊烟背后是一块远山绿色的轮廓。顾远瞧着远方,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但这喜悦中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我们希冀的,原来就写在这本书里。主子不是非杀不可,仆人也不是不能做,但绝不能做奴才。我们走了太多冤枉路,看着像是走出去了,其实不过是在原地绕圈子。那么多壮士丢了头颅,流干了鲜血,也不过就是想往前走一点。”顾远喃喃道,“要多走这一点,就是这么难。”
兰烟摇摇头:“我听不懂。”
“无所谓了,”顾远苦笑了一下,“我们又走回去了。”
“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来来回回的。就像你每年来这儿的时候,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是要回去的。”
顾远笑了:“像你这样聪明的女子真应该去读书。唉,记得我和你说以后女子都可以去读书吗?如今这个情形,不知道哪一天你们这些年轻女子才能离开这座金楼,走到学堂里去。”
“离开这座金楼?”兰烟也笑了,“你会带我走吗?”
顾远沉默地坐回书桌前,又提起笔继续自己的翻译。
“你自己都不愿意带我走,让我如何去相信你们口中说的以后?”兰烟淡淡地说道,平静地拿起针线继续绣花。
顾远提笔的手颤抖了一下,一滴墨汁从笔尖滴落在泛黄的宣纸上,晕成一块黑色的斑驳。顾远的家族是安徽的名门望族,他的父亲是绝不会允许他把一个妓女带回家的。在老家,顾远有一妻一妾,至今还没有子嗣。春天,他临出发往此地之前,父亲还在张罗再为他纳一房小妾。待在金楼的这段日子里,家里来过几封书信,都是劝他回去纳妾的。然而,顾远的心思都在兰烟身上。
自从三年前和兰烟相好后,他每年都要来此与兰烟住上数月,返乡后和妻妾同房的日子也屈指可数。第一眼看到兰烟这个有些瘦弱、长相秀气的小女孩,顾远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了她。那一年兰烟才十五岁,顾远闲时便教她识字、看书,兰烟天性灵透,很多东西一讲就明白,顾远就越教越起劲。顾远当年来是应了子仁的邀请去船政学堂做教员,不想却在这金楼当起了兰烟的老师。他觉得兰烟和他认识的很多人都不一样,她渴望知识,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兰烟不止一次让顾远带自己离开这座金楼,顾远也不是没有想过给兰烟赎身。他甚至想过和兰烟办一场新式的婚礼,左不过是被父亲逐出家门。国家羸弱,他也曾想过留在东南,托子仁在水师谋一个差事。但他终究什么都没做。官场的腐败让他不屑于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军中小吏,他也不愿为兰烟放弃一切,他想自己读了书、留了洋,至少该做成一些事。刚翻译这部书的时候,顾远看到书中仆人的遭遇,就不免想到自己。书里,仆人勾引了好友的未婚妻,他的父亲因此打了他。正好一支军队路过,仆人一气之下从军去了。在战争中他挨了枪子,成了瘸子。那场为爱情所做的冒险,只让他收获了残疾。仆人的连长告诉他:“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所遭遇到的一切幸和不幸的事情都是天上写好了的。”这句话成了仆人的座右铭。顾远不喜欢这种宿命论的基调,他想至少他翻译了这部书,可以把一些平等的思想传出去,唤醒几个和他一样渴望改变的人。
每到黄昏,译了一天书的顾远又会坐到窗前,看着夕阳在天边慢慢落下,远山的轮廓变成暗红色。秋季云层稀薄,晚霞便放肆地铺展开来,整片天空都是澎湃的金色。暮色中,金楼的灯火也慢慢明晃晃地浮现出来。金楼迷离的灯光下,来自不同厢房的歌妓的尺唱交织在一起,配上六角胡、双清、三弦、琵琶、椰胡的伴奏,使人飘然欲醉。顾远有时在窗边打着盹,蒙眬间听到尺唱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分不清那声音来自梦境还是现实。经历得久了,顾远一听到尺唱声就昏昏欲睡。一日,在昏沉的尺唱声中,一声尖锐的小号突然惊醒了顾远。他把身子探出窗外,瞧见天井里多了一支西洋乐队,拿着铜管、小号的乐手一字排开,开始试音。随着杂乱的乐声,一群穿着洋装的年轻女郎、几位穿着西服的公子哥走進天井。
兰烟坐在昏暗的油灯旁,双颊绯红,似笑非笑地看着顾远。兰烟面前放着一壶酒,她刚刚自斟自饮了几盅,已经有些醉了。她拿起杯沿沾着红色唇脂的酒杯,又将一盅酒倒入喉中。这几日顾远在窗前发呆,兰烟便在他身后饮酒,有时醉得不省人事,还要顾远将她扶到床上休息。顾远看着她烂醉的样子,心中怜惜,却又不好说些什么。
“今晚跳华尔兹,不下去瞧瞧?”兰烟看着顾远吃吃地笑。
顾远皱了皱眉头,坐回书案前,一边埋头写字一边说道:“有什么好瞧的?都是假的,梦幻泡影,我劝你也别看。”
兰烟轻哼一声,又斟满一杯酒,冷笑道:“那你告诉我,什么又是真的?你翻译的书将来又会有几人去看?那些年轻男女要看的,是外头的花花世界。戏文里也唱醉生梦死,有什么不好?来这的人就是来做梦的,你不做梦,就不该待在这里。”
顾远放下手中的笔。金楼的灯都亮了起来,小提琴声像温柔的晚风一样回荡在空气中,法国号清亮的声音划破了渐暗的天空。
“也许你是对的,”顾远道,“外头的、书里的都是梦。他们做他们的梦,我做我的梦。这本书无谓给他们看,也无谓让像我一样的人再去看,看了也不过再做一场梦罢了。是梦,总归要醒的。等我做完我的梦,我会走的。”
兰烟放下手中的酒杯,闭上眼道:“我知道你和外头那些人都不一样,也知道你要做的是大事,但你就不能和我一块做场梦吗?”
顾远缓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兰烟身边,轻轻地把手放在兰烟肩头。兰烟突然睁开眼,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接着抓住顾远的手,就拉着他跑下楼去。
“慢点,慢点。”顾远被兰烟一路拉到天井边上,只能无奈地摆摆另一只手。
天井里,几对青年男女正跳着优雅的华尔兹。兰烟放肆大笑,拉着顾远加入了他们。踏着热烈的舞步,顾远也露出了笑容。已经微醺的兰烟随着音乐不断旋转着,她看到周围围观喝彩的人群、柱子上的灯笼、冒着鸦片烟的厢房、走廊上那些雕花的栏杆都跟着一起旋转起来。只有眼前顾远的笑脸是静止的,兰烟心中升起一种虚妄的幻想,世界能永远这样旋转下去。天上,月亮被秋天的薄雾罩住了。兰烟一阵晕眩,她闭上眼睛,想起第一次和顾远相遇。她看见顾远穿着一身洁白的西服,戴着一顶白色的礼帽,有些局促地站在她的房间里,用一种惊异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庙里朝圣的人在看着一尊神像。她还看见了自己,自己捂着嘴笑,笑顾远的样子像一个傻子。音乐渐渐弱了,兰烟的脚步也慢下来,她不再旋转了。兰烟睁开眼,顾远的微笑就在眼前。她恍然觉得,那个笑容离自己很遥远。
天空下起了潇潇的秋雨。雨水中,年轻的男女四散离开,乐队也手忙脚乱地拎着乐器离场。兰烟还拉着顾远在跳着,一点也感觉不到淋湿自己的雨。
“该走了。”顾远轻声说道。他拉着兰烟离开天井,跑上木制的楼梯,回到房间里。在满是脂粉香味的床榻上,两个湿淋淋的人爱抚、亲热,再沉沉睡去。兰烟梦见自己和顾远在水中交缠在一起,像是两条鱼。
从妖艳的梦中醒来,兰烟一个人躺在松软的床上。厚重的帷幔遮盖着床榻,她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在蒙眬的睡意褪去前,她甚至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一切都是一片混沌的感觉。慢慢地,她想起昨夜的一些片段,热闹的舞曲、眩晕的华尔兹和顾远的笑容。突然,她清醒了,发现顾远不在自己身边。
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拉开厚厚的帷帐——顾远依然像往常一样坐在窗前,背对着自己。
兰烟松了一口气,揉了揉酸疼的太阳穴,说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顾远离开椅子,到床边把兰烟扶起来。
兰烟注意到顾远在椅子上放下一个信封和一张有些褶皱了的信纸,便问:“那是什么?”
“唔,”顾远看了一眼椅子上的信,“家里来的信。”
“出什么事了吗?”兰烟怯生生地问。
“我父亲过世了。”
按照祖制,顾远作为家中的长房长子要为父亲守孝三年。兰烟心中难受,也没有办法拦他离开,只默默地帮他收拾行李。顾远坐在书案前,继续翻译他的小说。一连数日,除了吃饭睡觉,他基本寸步不离书案,也很少和兰烟说话。兰烟也不敢打扰他,独自坐在窗前发呆。这日,顾远在书案前一直翻译到深夜,兰烟就在窗前坐到了深夜。月光渐渐淡了,书案上的蜡烛也快燃尽了,兰烟为顾远换上一支新蜡烛,说道:“早点休息罢,明天起来再继续译便是了。”
“今晚便可以译好了。”
兰烟突然感到浑身筋疲力尽,走到床边僵直地躺了下去,闭上眼。她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睡着了,再次睁开眼,只看见淡淡的月光洒在床边,似乎只过了片刻的工夫,顾远还在书案前写字。外头万籁俱寂,兰烟耳边只有毛笔落在纸上的轻微动静。窗户半开着,夜晚的气息,秋天的气息,墨水的气息,让她两鬓生凉。兰烟像一个溺水的人,秋夜的静谧把她淹没了,她快无法呼吸了。她努力地从床上挣扎起来,提起一盏油灯,走出了房间。油灯照亮了雕花的栏杆、腐朽的木地板,兰烟闭着眼睛也能看到它们的样子。她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一生,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太熟悉了。此刻,她却仔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每一块木头、每一扇窗子都仔细地瞧在眼里。顾远很快要走了,又会有新的男人到这里来,走过长长的走廊,走进她的屋子,躺在厚重的帷幔遮盖的床榻上,在鸳鸯刺绣的被褥上和她同枕共眠。想到这些,她感到整个人都麻木了,好像顾远的离去也变得无关痛痒起来。
兰烟下了楼,来到空无一人的天井中央,手中油灯微弱的光被吞噬在黑暗里。她想起那日喧嚣的舞会,想起顾远遥远的微笑,觉得一切就像另一个人做的一场梦。她转身回去二楼,她想自己该去睡了。油灯照过青石的路面、黑色的柱子、木制的楼梯,走到楼梯第九个台阶的时候,兰烟停了下来。她用油灯照着墙上的一幅小小的扇面画,从前她知道这里有一幅画,但从没有看清过上面画的是什么。画是精心装裱过的,画框是雕花的木头,描了金边。扇面已经有些泛黄了,看起来是有些年头的东西。兰烟仔细地瞧着,扇面上画着一棵大树,修长的树叶向着四面八方生长出来,枝头点缀着一颗颗黄色的小果子,树荫下睡着一个老翁,老翁用酒葫芦当枕头,像是刚刚喝醉了的样子。扇面的一侧题了一句诗:东园载酒西园醉,摘盡琵琶一树金。
兰烟想,这扇面上的诗恐怕算不上一流的好诗,但也很有些超脱的境界。跟着顾远读了许多书,现在她也会看一些诗了,可这对她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兰烟摇摇头,继续往上走。回到二楼,或许是因为光线太暗的缘故,她突然觉得这里比她印象中还要狭窄。一扇扇门户几乎没什么间隔地排列在一起,看起来是那么拥挤。她发现这里到处都是横竖的木头,靠墙的门户是一块块竖起的大木头,栏杆是一长条横木头,栏杆底下的栅栏又是一条条细长的竖木头。兰烟看了一眼自己厢房的方向,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走回去,继续向三楼走去。
三楼和二楼布局一致,到处是横竖的木头,只是比二楼更狭窄更拥挤。借着微弱的月光,兰烟可以看见三楼屋顶灰色的瓦片。没有了乐器声,没有了尺唱声,也没有客人们喧闹的动静,这里就像是一个阴森的鸟笼。然而兰烟却觉得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只感到深深的厌倦,厌倦这里的一切,甚至是厌倦她自己。
困意再次袭来。是该去睡了,兰烟想,最好明天一觉醒来顾远已经悄悄离开了。她踏着腐朽的木板走下楼,木板嘎嘎作响,像是发出凄厉的惨叫。一到二楼,兰烟就看见走廊的尽头飘出一缕细细的青烟。
兰烟心下一凛,还是壮着胆子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兰烟就发现那一缕青烟是从她房间的门缝里飘出来的。兰烟快步走上去,一下子推开房门,眼前出现了诡异的一幕:顾远蹲在书案边的地上,拿着蜡烛點燃了一张纸,把纸放进铜制的脸盆里。脸盆里一堆燃烧后冒着少许火星的灰烬再次燃烧起来,变成一团熊熊的火焰。顾远从书案上又拿起一张写满字的纸放进盆里,兰烟看清了顾远拿的这张纸是从他那叠翻译的手稿里取的。她先是怀疑自己看错了,接着又见顾远取了几张纸在手里,一张一张地丢进盆里。兰烟看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在火焰里慢慢蜷缩得越来越小,纸上的字渐渐被火焰完全吞没。她猛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你疯了!”兰烟冲上前去,一把抢下顾远手里的稿纸,冲他吼道。
顾远抬起头看着兰烟,盆里的火光映照着他平静的脸。他慢悠悠地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一沓稿纸递给兰烟说道:“你来得正好,这么多,我一个人不知道烧到什么时候,你来帮我一起烧吧。”
兰烟怔怔地看着顾远。
盆里又只剩下灰烬和一点火星了,高高堆起的灰烬里还有未烧尽的纸张在向外冒着浑浊的烟。顾远把手里一张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纸放在烛火上点燃,丢进火盆里,说道:“你该为我高兴,我终于把它翻译完了。”
盆里的火又燃起来了,兰烟死死地盯了一阵火焰,也从桌上的稿纸里抽出一张点燃。火焰在她手中燃烧。兰烟把燃烧着的书稿丢进盆里,说道:“我以为你至少会从这里带走一样东西。”
“我就是要把它带走。”顾远看着盆里的火,他的瞳孔里也燃起了一团火,“那么多血都白流了,一本书又能改变什么?它是我的一场梦,属于我自己的一场梦。”
一阵风吹来,盆中的火苗扭曲着,跳着奇怪的舞蹈。兰烟看见顾远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像一个木制的面具,又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我什么也带不走。”顾远喃喃自语道。
秋风慢慢吹开了半掩着的窗户。月亮消失了,启明星出现在灰白色的天空上。远处的山丘显现出它的轮廓,它依然是绿色的,这绿色在秋天是那样的沉默,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一些飞灰骤然扬起,接着像一片片树叶一样轻柔地落下,落到一半又像突然获得了生命似的飞舞起来,飘浮在顾远和兰烟之间。兰烟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梦境,又似乎正从梦中醒来。她看着眼前飘动的飞灰沿着一条优美的曲线朝窗外慢慢远去,澎湃的阳光像河水般从窗外流泻进来。
兰烟走到窗前,贪婪地眺望着太阳。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