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洋词境:晚清民国时期中国词人的异域创造*

2021-01-03 20:02夏令伟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东洋词人日本

夏令伟

千年词史到了晚清民国,域内词境几乎涉猎已遍、采择已尽,而域外词境尤其东洋词境的开拓成为影响广泛、极具意义的现象。这一时期,词人们常常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暂时离开列强啃啮、烽烟四起的祖国,踏上东洋这块陌生的土地,感受它的山川与草木、风土与人情,亦时刻不忘将目光投回大洋彼岸,随时局的浮沉而心绪翻动。将此间的种种见闻与感受写入词中,便意味着东洋词境的逐渐生成。

东洋词境具有多义性。所谓“词境极不易说,有身外之境,风雨山川花鸟之一切相皆是。有身内之境,为因乎风雨山川花鸟发于中而不自觉之一念。身内身外,融合为一,即词境也”①陈匪石:《声执》卷上,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4950页。。从构成因素(“身外之境”与“身内之境”)与生成过程(感于“相”而成“不自觉之一念”)来看,词境便已非常复杂;而本文以“东洋”指日本,也是出于涵括东洋词境多义性的目的。一方面,这一概念可以是地理意义上的,另一方面则能用以专指作为国家的日本。作为地理意义上的东洋,它与中国一衣带水,隔海相望,较西洋等地为近,但对于国人来说,可望却不易及,故能作为自然审美之对象;而专指日本这一国家时,基于此期中日关系的复杂多变,国人对它的情感会随时代或立场的不同而不同:或因中国文化的长期输出而有优越感与亲近感,或因其自明治维新以来取得的巨大成就而视其为学习西方的典范,又或因其对中国的大肆侵略而持疏离以至敌对的态度。以上诸种复杂情感在中国词人的东洋词作中均有不同程度的反映。

晚清民国时期,近现代国家关系与世界格局经历着深刻变化,中日关系尤其牵动着时人的神经。在此背景之下,东洋词境是怎样被创造出来的?它如何呈现国人的认知与感受?具有哪些意义?对于这些问题,本文拟作一专论,以就教于方家。

一、“大江歌罢掉头东”与东洋词境的生成

“大江歌罢掉头东”是周恩来的一句诗,作于其1917年赴日留学前夕。而前此近20年的1898年,梁启超流亡日本,也写过类似的诗句:“掉头不顾吾其东!”(《去国行》)二人异时却相似的人生选择恰恰折射了晚清民国时期人们纷纷赴日的情形。其时,“两国的官员、学者、文士、商人、留学生们,互相考察、访问、游览、旅行、贸易、留学,来往络绎不绝”①王晓秋:《近代中日文化交流史》,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页。。而在这些人员中,兼而作词的中国人不在少数。从曹辛华为1 264位民国词人所作的小传来看,近70人被提及有东洋经历②参曹辛华:《民国词史考论》第十五章《民国词人考录》,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18—585页。由于晚清词人不在曹文论列范围之内,且词人的赴日经历也不是这些小传的必要叙述内容,因此晚清民国时期有赴日经历的词人当不止此数。。正是这些赴日的中国词人主导了东洋词境的生成。

词的创作需要词人具备较高的素质,况周颐说:“填词要天资,要学力。平日之阅历,目前之境界,亦与有关系。无词境,即无词心。”③况周颐:《蕙风词话》卷1,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第4407页。在他看来,有词境的作品一定是词心深蕴的;而词心之涵养取决于多重因素,包括词人的天分、学力、阅历、境遇等。对于中国赴日词人而言,较为丰厚的人生阅历与创作素养以及形形色色的赴日经历,无疑对词心的涵蕴起着催化的作用。通过词心的联结,赴日词人与东洋词境之间创造与被创造的关系也就有迹可循了。

根据赴日目的的不同,中国赴日词人可分为三类:外交官、留学生及旅居者。每一类都有自身的面相与诉求。

先看外交官。黄吟梅作为驻日公使黎庶昌的随员前往日本,所作《满江红》一词,日本填词大家森槐南曾有次韵之作,并被刊载于日本发行的《新文诗》第九十九集中④参[日]神田喜一郎著,程郁缀、高野雪译:《日本填词史话》,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56页。。林鹍翔于1920年2月8日抵达东京,11日就任日本留学生监督⑤参林鹍翔:《留日学生监督林鹍翔呈大总统恭报到任日期及留学生现在情形文》,《政府公报》1920年第1466号。,居东数年,作词甚多,见于其词集《半樱词》中。廖恩焘于1925年出任驻智利公使馆代办使事,在赴任途经日本时,作有《扫花游·舟次扶桑,樱花落尽,惘然抚此》。他曾于1918年6月至1923年5月历任驻日公使馆一等秘书官、日本公使等职⑥参朱志龙:《廖恩焘先生年谱简编》,卜永坚、钱念民主编:《廖恩焘词笺注》下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162—1169页。,故词中有“记町路三叉,酒人初到”之句,回忆往事,表达了“再约来迟”的遗憾之情。

再看留学生。“1896年清廷派唐宝锷等13名学生赴日,揭开了近代中国人留学日本的序幕。”⑦李喜所:《近代留学生与中外文化》,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78页。至20世纪初,留日生“极度地增加,当时人数竟达一万人”⑧[日]松本龟次郎述,韩逋仙译:《中华民国留学生教育的沿革》,《留东学报》1936年第1卷第4期。。其中,颇有善于填词者。如秋瑾于1904年4月底赴日留学,至次年12月初归国,作词甚多⑨参郭延礼:《秋瑾年谱》,济南:齐鲁书社,1983年,第44—68页。;高旭于1904年10月赴日,次月入东京法政大学速成科,至次年12月罢学归国⑩参郭长海:《高旭年谱》,郭长海、金菊贞编:《高旭集》附录,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691—692页。,成《徂东词》一卷,凡8首;黄侃“年十六,入州学,旋以官费留学日本”⑪汪东:《蕲春黄君墓表》,程千帆、唐文编:《量守庐学记:黄侃的生平和学术》,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3页。,其《华词》165首,多数成于此时;章柱为龙榆生弟子,于1936年赴日留学①章柱《金缕曲》小序云:“丙子秋东渡,留别京沪诸师友。”章柱:《藕香馆词》,朱惠国、吴平编:《民国名家词集选刊》第14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第201页。,作词数阕,存于其《藕香馆词》中。

后看旅居者。此期旅居日本的词人也日渐增多,甚至一度形成了词人群落,最具代表性的有:

1.维新词人群。主要包括梁启超、麦孟华、潘之博等。梁氏自戊戌变法失败后逃亡日本,除游美、游澳及几次短暂回国外,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日本,直至1912年。而麦、潘二人都曾到过梁启超在日本须磨的家中,一时词事甚盛。期间,麦孟华为梁令娴删定《艺蘅馆词选》,潘之博则有《秋霁·重九日,登须摩寺山,和梅溪韵》《解连环·丁未六月,东游扶桑,归国有日,赋此留赠任公》等作。

2.革命词人群。此由志在推翻清朝的同盟会词人组成。前文所提及的留学生如秋瑾、高旭、黄侃等,若就他们留日期间的主要活动来看,革命者的身份体现得更为明显。他如廖仲恺等在从事革命活动的同时亦时有吟咏,“1922年9月,廖仲恺代表孙中山赴日本与苏俄代表会谈反对帝国主义及中苏联系问题”时,作有数阕纪游之词②参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编:《廖仲恺集》(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94—295页。。

3.遗民词人群。包括王国维、董康、罗振常、罗庄等人。1912年4月,罗振常携其女罗庄等家人往依叔兄罗振玉,定居在日本京都,与王国维、董康等相邻,至次年秋,始返回国内。罗振常有《浮海词》一卷,共20首,记录了他的居日心声;罗庄《初日楼集》中亦有不少词作于此时。

除身兼数任外,此期词人身份的复杂性还表现为一点,即同一词人的身份因赴日情形的不同而发生变化。如董康,其一生至少六次前往东洋:在晚清时,以法官身份“数数航渡东瀛”③董康:《书舶庸谭自跋》,王君南整理:《董康东游日记》,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89页。,考察日本法律事宜;辛亥革命后,“东渡日本,专研法律”④刘绍唐主编:《民国人物小传》第4册,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第344页。,至1904年方回国任职;而《书舶庸谭》(又名《董康东游日记》)9卷本则记载了他的另外四次赴日经历,或为政治逃亡,或受邀前往讲学,或参加教堂落成典礼,或纯为避暑旅游,而贯穿其中的则为访求古籍的学人身份。在这部日记中,董康也记录了其赴日期间的词作。

中国赴日词人的类型大抵见于上述,从中可见他们兼为词人的情形较为普遍。就创作心态而言,留学、维新或革命人士的注意力大多不在文学,词为其余事,故作品往往散见各处,数量有限;而以词自期之人,则对词的创作颇为矜重,多有斟酌成卷之意。就创作意图而言,词有时被用于外交场合,如在1889年中日重九宴集时,清朝驻日公使的随员孙君异与日本词学家森槐南唱和《笛家》一调,所成二词被收入官方外交文件《己丑宴集续编》中⑤参[日]神田喜一郎著,程郁缀、高野雪译:《日本填词史话》,第401页。;而维新党人或革命党人,往往以词来嘤其友声、激励民气;遗民词人则将一腔缠绵悱恻的故国之思寓之于词。总之,了解中国赴日词人的身份类型,有助于知人论世,发掘东洋词境生成的主体因素。

二、“身外之境”:东洋山川、民俗与新生事物

近代以来,东洋作为题材、意象进入文学领域,要推黄遵宪为首功。他于1877年作为清朝驻日公使何如璋的参赞官随行日本,直至1882年离开,其间撰成《日本杂事诗》两卷。所谓“杂事”,即山川地理、社会历史、风俗民情等方面的题材。对于赴日词人来说,他们在涉足东洋、表现东洋时,也常常带有像黄氏一样的眼光,不仅赏其山川风物,还留意其人情民俗,甚至新生事物,所作之词也把这些“身外之境”作为主要表现对象。

在东洋词境中,最常见的意象是山川风物。词人渡海而至东洋,步履所经,目光所及,凡是有别于中国的自然风物多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并被形之于词。王鸿年于1899年留学日本,1904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前后凡五年。其《南华词存中集》卷1共有34首词纪其留学情形,从留学前的友人送别到初涉东洋之境,从留日期间的生活再到毕业之际的师友饯行等,都有描述。如纪长崎、马关、濑户内海、东京诸词,着意渲染山与水的结合,颇能传达东洋形胜之处①参王鸿年:《南华词存中集》,曹辛华主编:《民国词集丛刊》第2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第75—93页。。

樱花是中国赴日词人普遍游赏、吟咏的对象。如王鸿年有《祝英台近·偕静子女史游隅田川观樱归,复为弹筝一曲,喜作此解,以志今日之游》,黄侃有《六丑·向岛观樱》《摸鱼儿·吊江户樱花》二调。林鹍翔酷爱樱花,以“半樱簃”名居室,又以“半樱词”名词集,所作樱花词有《念奴娇·观樱感赋,用梦窗韵》《一萼红·八重樱,用白石韵》等。上述词作,不仅着笔于樱花本身,还涉及游赏樱花之行为,可谓入乡随俗的典型例证。

可与樱花之赏相比拟的风俗有浴温泉。由于日本处于地质活跃带,境内温泉名胜较多,引人入胜。王鸿年有数词与此风有关,如《大酺·初冬游热海》《侧犯·避暑别府温泉红叶馆》《齐天乐·末子女史随其母避暑于观海寺温泉,邀余往游,即景赋此》等。董康于1936年8月来热海避暑,31日,“入夜大雨”,作有《水调歌头·即事书示玉姬》②董康著,王君南整理:《董康东游日记》,第367—368页。。该词所写热海旅馆正处山边海旁,既满目苍翠,又充耳潮声,极具视听享受;室内则有温泉“消受”,“飘零感”遂一洗而空。

“入竟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入门而问讳。”(《礼记·曲礼上》)词人对东洋民俗的描写尚不止赏樱花、浴温泉二种,还有一些较为特殊的方面。如孙君异《浪淘沙·题岐阜提灯》提到的“岐阜提灯”:“巧制夺天工。骨节玲珑。薄如蝉翼可禁风。宜向虾须帘外挂,小阁儿东。”便为日本岐阜这一地区所特有③参[日]神田喜一郎著,程郁缀、高野雪译:《日本填词史话》,第379页。。又如日本乞巧节在阳历七月七日,与中国不同,梁启超曾有《鹊桥仙·阳历七月七日,东邦士女相将乞巧,忘与汉腊错忤也。戏赋此解》对此作过描写。

至于新生事物,林鹍翔有一首吟咏日本所举办的世界博览会的《莺啼序》。该词小序云:“东人设博览会于上野公园,瑰丽充牣,极一时大观,我国亦陈列品物其中。余襄理斯役,得事游览,同人更于其物产制造肆力考核,笔述成书索序,愧无以应,因成此词。”④林鹍翔:《半樱词》,朱惠国、吴平编:《民国名家词集选刊》第9册,第115页。由此道出了这首词的创作缘起。在该词中,林鹍翔极力铺排日本之风物,在点出物华宝聚的同时,则以“铜仙”“铅泪”的典故寄寓故国旧物之感,绾合词旨。

相对而言,词人写东洋山川风物、人情民俗多,写时事、新生事物少。个中原因,当与诗词体性不同有关。王国维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⑤彭玉平:《人间词话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11页。与诗相比,词之表现力不在对事物的具体描摹上,而在情感表达的委婉曲折上。换言之,东洋词境之密码、奥窍更多地体现在对“身内之境”的建构上。

三、“身内之境”:“异国—祖国”的情感书写

情感是词境构成的要素之一。几乎所有的中国赴日词人都有“身在海外,心系家国”的矛盾感受,致使他们的东洋词作大多隐含着一种“异国—祖国”的情感结构。体现在东洋词境中,虽然耳闻目染并描摹展现的是异域的“身外之境”,但托物寄寓或因之起兴的却是指向祖国的情感。东洋词境的复杂性与独特性尤其体现在这一点上。

对于这一时期的词人来说,赴日的另一面实质上是去国。由于不同时段、不同群体、不同形式的去国感受千差万别,因此词中的“异国—祖国”的情感内涵与呈现也格外丰富复杂。

其一,与中日关系的变动相关,在不同的时代背景,“异国—祖国”的情感内涵存在较大差异。

甲午战争之前,人们对日本知之不多,如黄遵宪在《日本国志叙》中所言:“中国士夫,好谈古义,足己自封,于外事不屑措意。无论泰西,即日本与我,仅隔一衣带水,击柝相闻,朝发可以夕至,亦视之若海外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①陈铮编:《黄遵宪全集》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819页。在这一观念支配下,此时东来日本的词人不多,前文提到的黄吟梅、孙君异堪为其中代表。他们在东洋受到了日本士人的礼遇,“森槐南与清使馆随员黄吟梅、尤其是孙君异的即席唱和,一时耸动明治词坛”②蔡毅:《明治填词与中国词学》,《日本汉诗论稿》,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24—125页。。黄、孙二人的词侧重于抒发个人的怀才不遇之感,较少涉及国家关系层面,即便如此,“异国—祖国”的情感结构也隐含其中。如孙君异的《百字令》作于其居日期间,大有漂泊“五洲”,身处“异境”,凄风苦雨之“滋味”。在这首词中,“客”里“异境”与心中祖国引发了潜在的情感冲突:一个近在眼前却无意欣赏,一个远在“天际”却“目断”苦寻。个中症结就在于心仪的风景在祖国,“封侯”之事在祖国,就连那个引发“绮恨”的女子也在祖国③孙君异曾与苏州女子圆淑有过一段真挚恋情,后圆淑嫁人,此情遂空。孙君异有《九回肠曲》记其事,引为憾恨其《百字令》与《九回肠曲》二作分见[日]神田喜一郎著,程郁缀、高野雪译《日本填词史话》引述,第457、365—368页。。

如果说,在甲午战争之前,“异国—祖国”的情感内涵在词中还更多地表现为身世之感的话,那么在这之后,由于中国战败,面临着亡国灭种的危险,这种身世之感就让位于集体性的救亡呼声了。彼时国人留学日本,常作悲歌慷慨之声,如高旭《浣溪沙·思祖国》感叹“眼底风光谁是主,中原文物似前否”,表达了居异国而不安于异国,离祖国而尤念祖国的矛盾心态。他伤心故国正“滔天风浪,顿倾翻赤县,鼋鼍出没”(《壶中天·题公曼〈仇史〉,即以为赠》,不由得壮怀激烈,“孤臣操,冰与雪。沧桑感,谁能灭。忆当时,愤把唾壶敲缺。炸弹轰残豺虎窟,河山染遍鲸鲵血。庆重生、再见汉衣冠,唐宫阙”(《满江红·东京寓楼偶读岳武穆作,感步原韵》)。作为维新派的领袖,梁启超在词中也表达了铮铮救亡之意。如作于1902年的《贺新郎》(昨夜东风里),词人面对“国难空前,忧怨丛集”④汪松涛编注:《梁启超诗词全注》,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06页。,既哀祖国之遭遇,又恨英雄无用武之地。即便如此,末句“鸡声乱,剑光起”仍力作振起之声。

随着救亡风潮愈演愈烈,终有辛亥革命之爆发。而在进入民国之后,中日关系受到近现代国际关系框架的约束而得以形成相对平等关系。处于此种背景之中,虽然“异国—祖国”的情感结构在词中依然存在,但个人的趣味也有所彰显。如章柱在留学日本时与该国女子澄子有一段跨国恋情,其间所作词常记二人结伴出游之事,面对异国景物也每能以审美眼光来看待。其《绮罗香·偕澄子妹游小金井堤,观樱花》写佳人相伴,美景在目,格外美好。假如没有尾句“待他年、中土移根,锦幡珍重护”所透露的作者身处异国的消息,那么这首词真令人有不知此夕何夕、此地何地之感。当然,这样单纯的情怀没能延续多久,随着日本侵华,词人回国,往日恋情便成梦寐。“当时一别,知是再会何年。相看黯然执手,但珍重平安早日传。烽烟阻,望半轮斜月,竟夜无眠。”(《新雁过妆楼·忆澄子妹》)此景此情,令人唏嘘。

其二,不同的词人群体在词中表现的国家观念和情感意蕴有所不同,这使“异国—祖国”的情感表达具有一定程度的群体指向性。

晚清民国是中国近代国家观念发轫、确立的时期。从林则徐、魏源等人的“开眼看世界”,到黄遵宪等人的亲历其地,国人逐渐从古代天下观中解放出来,接受了万国时代的来临。“甲午战后的近二十年间,中国有识之士对外部世界的见识确乎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这批人士的言论中,古代天下观已大体消退无余,几乎完全为世界竞争进化观所取代,国家意识达到空前的高度。由此,救国理念亦由学习西方物质文化进入到学习西方关于‘人’的理论的领域,已呈现出试图改造民性,通过文化深层变革造就一个新国家的意向。”①陈廷湘、周鼎:《天下·世界·国家:近代中国对外观念演变史论》,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190页。在此情形下,救何种国,如何救国,都是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大体说来,维新派期望建立的是君主立宪制国家,而革命派则力主推翻清朝,实现共和。因此,他们表现在词中的国家观念有同有异:共同点是与其他国家相对,带有竞争、排他意味;不同点则在于前者的国家以皇帝为象征,传统的忠君爱国观念仍起作用,而后者则以复兴中华为目的,情感更加激进与壮烈。如身为维新派人士的潘之博在《秋霁•重九日,登须摩寺山,和梅溪韵》中感叹:“望故国。心折、海槎孤泛未归客。”因当时国内党禁未除,故有救国无地、有国难回之感。而秋瑾力主革命,故有“为国牺牲敢惜身”(《鹧鸪天》)的豪情。

在遗民词人那里,故国之感则融入了遗民之思。罗振常《浮海词序》云:“辛壬之交,大盗移国,宇内骚然,爰随叔兄避地东瀛。睹异国之聿新,伤宗邦之凌替。身世飘零之感,乡关魂梦之思,幽忧无聊,长歌当哭。其间虽以祭扫先垄,一返故园,然见人物山川都非畴昔,则惨焉伤怀,谓又不如遁迹殊方,见闻都寂也。”②罗振常:《浮海词序》,曹辛华主编:《民国词集丛刊》第32册,第22—23页。其国乃特指清朝,因清亡而为遗民,所以词人举目山河之异的感受特别强烈。作为对照,“异国之聿新”更增加了他的感伤,“不如遁迹殊方”的话也只能当作违心之语来听罢了。应该说,在忠君观念上,遗民词人与维新词人较为接近,但在国家观念上则与之不侔;其与革命词人更是判若河汉。

在诗词传统的离别主题中,常存在他乡—故土的情感结构,而在东洋词境中,这一结构虽然仍部分地存在(如罗振常词作),但整体已让位于异国—祖国的情感结构。因之,当词人以“国”而不是“家”来建构情感结构时,则国家关系的变动、国家文化的对冲等必然赋予其作品更为丰富的内涵。研味这些差异,感受东洋词境,时代的风雨与词人的歌哭便仿佛扑面而来。

四、词学异趋与东洋词境的多元呈现

东洋词境呈现为多种审美风格,或铺张扬厉、发泄无余,或潜气内转、沉郁顿挫;或流利自然,或婉转缠绵。个中差异,固然与表现对象有关,但也与词人不同的词学宗尚密不可分。下面试结合三种不同的词学观念加以具体说明。

其一,宗法常州词派,强调比兴寄托。如林鹍翔为朱祖谋、况周颐弟子,他有一段推尊师法的话,见于况周颐的转述:“明以前无所谓词派。浙西派、常州派之目昉自乾嘉,别黑白而定一尊。常州派植体醇固,有合于重拙大之旨。光宣之间,一二作者,尤能超心炼治,引其绪而益诣其精,入乎常州派之中而不为所囿,即今二张、周、董复作,有不翕然服膺者乎?”③况周颐:《半樱词序》,朱惠国、吴平编:《民国名家词集选刊》第9册,第97—98,96页。所谓“光宣之间,一二作者”自然指的是朱祖谋、况周颐等人,而况氏素持“重拙大之旨”,显然成为林鹍翔评词、作词的不二法门。“重拙大”之说十分复杂,除规定情感的内涵外,还对情感的表现有所要求。况周颐说:“重者,沉着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于梦窗词庶几见之。即其芬菲铿丽之作,中间隽句艳字,莫不有沉挚之思、灏瀚之气,挟之以流转。令人玩索而不能尽,则其中之所存者厚。沉着者,厚之发见乎外者也。”④况周颐:《蕙风词话》卷2,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第4447页。对此,彭玉平教授认为:“气格沉着当指作品整体呈现出来的一种深沉而宏阔的气度,它需要作者以绝大之魄力运深厚之情感,从而形成作品意旨丰盈、气脉流转而浑成有味的特点。”⑤彭玉平:《晚清民国词学的明流与暗流——以“重拙大”说的源流与结构谱系为考察中心》,《文学遗产》2017年第6期,第147页。以之来看林鹍翔《半樱词》,“固取径周吴而亲炙彊翁者”⑥夏承焘:《半樱词续序》,朱惠国、吴平编:《民国名家词集选刊》第9册,第194页。,“遥情深致,寄托于樱花者为多”⑦况周颐:《半樱词序》,朱惠国、吴平编:《民国名家词集选刊》第9册,第9 7—9 8,9 6页。。

其二,步武北宋词风,追求拙大自然。罗振常是这一词学宗尚的代表。他在表现故国之情、遗民之思时,宗法北宋词人,追求拙大自然之美。罗振常说:“古人之词,风与骚也。有情,有境,有辞,有义。造语则流而能凝,微而能大,工而能拙。能凝故不浮,能大故不弱,能拙故不雕……大抵古人无意为词,意偶到而辞随之,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乃臻高妙。”①见录于秦遇赓《徵声集序》,曹辛华主编:《民国词集丛刊》第32册,第2—3页。及其所作,“哀时念乱,追往伤来,以阳春、六一之缠绵,写麦秀黍离之感慨”②秦遇赓:《徵声集跋》,曹辛华主编:《民国词集丛刊》第32册,第68—69页。。

其三,固守词学传统,以旧语句含新感情。高旭《愿无尽斋诗话》云:“世界日新,文界、诗界当造出一新天地,此一定公例也。黄公度诗独辟异境,不愧中国诗界之哥仑布矣,近世洵无第二人。然新意境、新理想、新感情的诗词,终不若守国粹的、用陈旧语句为愈有味也。”③高旭:《愿无尽斋诗话》,《南社丛刻》第1册,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6年,第39页。在此,高旭虽然认同黄遵宪诗界革命的功绩,但强调“守国粹的、用陈旧语句”更符合诗词体性,容易做到含蓄蕴藉,贴合民族文化心理,即“有味”。这样做确实可以使作品屏去烦嚣,词心深蕴。前文已举其词例,兹不赘述。

五、中外文化交流背景下的东洋词境之意义

中外文化交流历史悠久,富有魅力且方兴未艾,词在其中发挥着独特作用。当其兴也,与胡乐关系甚大;及其传也,日本天皇亦能为之④日本嵯峨天皇曾仿张志和《渔歌子》而作有五首同调词。。至如本文所论之东洋词境,作为中外文化交流的结果,其意义自当于此背景中加以阐发。兹从以下三方面来讨论:

首先,东洋词境是中国词人异域创造的结晶,是中国词学传播发展的重要表征。词自花间以来,在传统的描红吟翠之外,不断开疆辟土,如东坡词“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刘熙载《艺概》),稼轩词“用经用史”(刘辰翁《辛稼轩词序》)等,都扩充了词的表现领域,为词的发展指出向上一路。衡估千年词史,词能持续发展的动力与路径之一便是词境之开拓。然而时至晚清民国,北极塞漠,南至琼岛,四海之内,已不乏词人的涉足及吟咏,域内词境之开拓面临重重困难。如近人赵尊岳所说:“千百年来,人情物理,几已说尽。作者能创一新理,开一新境,便成佳作。”⑤赵尊岳:《填词丛话》卷五,刘梦芙编校:《近现代词话丛编》,合肥:黄山书社,2009年,第309页。则创境的重要性与难度可想而知。

在此情形之下,这一时期词人的赴外经历、创作以及由此而达成的域外词境无疑为词的发展注入了活力。叶恭绰说:“鸦片战争以后,群众所接触的方面,益为广阔,事物与情感之刺戟,亦更形复杂,其表现于文艺者,自亦更不相同,所以这阶段的词亦更形光辉灿烂。”⑥叶恭绰:《全清词钞序》,《全清词钞》卷首,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页。就表现异域世界、抒发异域情怀而言,词与诗、文、小说等一道成为那个时代人们的重要选择。

当然,与南洋词境偏于世外桃源特征、西洋词境力求奇幻异质不同,东洋词境无论在题材、意象的审视,还是对情感意蕴的处理上,都受到国家观念、群体意识及词学宗尚的影响与左右,从而格外丰富与复杂,堪称中国词境向域外拓展的重要而独特的方面,也因此更具有认知意义。

其次,东洋词境是词人域外创作的重要收获,是词人创作进境与转境的重要表现。高旭与柳亚子、陈去病等为南社发起人,是近代资产阶级革命家。对于他的革命经历及巨大影响,陈去病在1913年发表的《高柳两君子传》中说道:“十年以来,天下之负奇气、怀大志、历山海、逾邦国以趋东南,游吴会者,孰不知吾吴有两君子哉!孰不读其文章,愿为之下,相与衡盱时局,狂歌当哭,拔剑起舞而欲有所为哉!”⑦陈去病:《高柳两君子传》,郭长海、金菊贞编:《高旭集》附录,第674页。而观高旭所为词,据其编年,《徂东词》《歇浦渔唱》起于1904年,讫于1906年,《箫心剑胆词》作于1907年,《沧桑红泪词》作于1908年,《愿无尽庐词》作于1909—1910年,《鸳鸯湖上词》作于1911年,《微波词》作于1911—1913年,《浮海词》作于1913年,基本涵盖了高旭奔走革命的十年时光。作为革命词人,其创作发端即为留日期间所作的《徂东词》。这卷词所展现出来的歌哭无端、壮怀激烈的风格也与其他各卷词相仿,成为其词的基调。

罗振常《徵声集》一卷,分编为三部分(即《颓檐词》《浮海词》《旗亭词》),贯穿其中的则为哀时伤乱的遗民情怀。这一情怀自《颓檐词》已见端倪(如《浣溪沙·去沪别辛园,时国将易主》),经《浮海词》的咏叹更加难以收拾,至《旗亭词》而不绝。他在《旗亭词序》中谈及从日本回国避居上海的心态时说:“甲寅暮春,言旋宗邦,滞踪海峤,蓬岛之烟波既渺,枌榆则破碎依然。我心忡忡,四方蹙蹙。”①罗振常:《旗亭词序》,曹辛华主编:《民国词集丛刊》第32册,第38页。遗民之思可谓渊源有自,不曾稍减。

最后,东洋词境汇入中日文学交流的洪流之中,是对中国文化与时代精神的大力弘扬。除了前文提及的中日词人之间的交流唱和外,部分中国人的词作也刊登在日本的一些刊物上。“作为填词作家,始登场于《随鸥集》者……也有清国人陈觭庵(衡恪)、李松月(殿生)、梁任公(启超)三人登场。”②[日]神田喜一郎著,程郁缀、高野雪译:《日本填词史话》,第693页。《随鸥集》乃日本汉诗杂志,中国三位词人的作品得以入选,也可见出该集编者对中国赴日词人作品的重视程度。

晚清民国时期,国人在日本创办了很多杂志,介绍世界知识,宣传各种学说,风靡一时。这些杂志上面刊登了不少词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对时代精神的宣扬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梁启超主办的《清议报》有“诗文辞随录”一栏,偶或刊词,如第8册有沛伯《满江红·钱湖有怀素厂》;第10册有沛伯《沁园春·香江作客度岁有感》;第14册有咄咄和尚蔚蓝《长相思》(残星灭没天未央);第29册有《瑞鹤仙》;第78册有宜庵《题星洲寓公风月琴尊行看子,调贺新凉》;第82册有毋暇《一剪梅·与友人谈兵》;第85册有任公《蝶恋花·己亥春作》;第88册“录何铁笛烈士遗作”,凡有《江城梅花引》《浪淘沙》《凤凰台上忆吹箫》《望湘人》《菖蒲绿》5阕;第96册有沛伯《大江西上曲·薄暮观渔,望七洲洋,有怀素厂》;第98册有璱斋《满庭芳·过吴淞感赋》《金缕曲·舟中遣怀》;第99册有璱斋《鹧鸪天·鸥》、任公《鬲溪梅令·乙未暮》、奇齿生《金缕曲·偶作呈同志》;等等。此外,《新民丛报》亦间或刊词。二报所刊词作虽然未必尽是域外词作,但其意义在于维新派词人以此为武器,慷慨悲歌,感染民众。

维新派外,留日学生也办了许多报刊③陈固廷:《留东学界出版物小史》一文共罗列了27种之多,见《留东学报》1935年第1卷第2/3期。来启迪民智,宣传主张。这些报刊多也刊词,如《云南》1907年第9号有万德尊《满江红·从军》;《云南》1908年第13号有惺生《浪淘沙》(怀万里雄风)、《水调歌头》(捶碎珊瑚树);《云南》1908年第15号有飞霞《浪淘沙》(男儿胆气豪)、《浪淘沙》(仗剑立云霄)、《如梦令》(海上残云缥缈)、《如梦令》(酣卧不知天晓)、《满庭芳》(大陆沉沦)、《念奴娇》(终日泣哭)、《满江红·步岳武穆原韵》,大舍《金缕曲·哀蔡澄清君》;《晋乘》第1号有王用宾《满江红》(碧睛紫髯);《河南》1908年第4期有鹃碧《金缕曲·即事》《金缕曲·咏徐烈士》《金缕曲·咏秋女士》;等等。这些词或忧心祖国,或出语激愤,具有极强的宣传性与鼓动性,可谓留学生们与时代精神齐鸣共振的典型方式。

晚清民国是中国融入近代世界、世界“接纳”古老中国的重要时期,中国如何看世界,世界怎样看中国,皆是这一进程中亟待回答的问题。东洋词境的意义在于它不仅以中国之眼看东洋,还在中国与东洋的复杂关系中建构了“异国—祖国”的情感结构,赋予国人“从周边看中国”的异域之眼,扩充了国人的认知视域,加深了中国与世界的联系。词是最具中华民族特性的文体,东洋词境即利用了它的文体优长,将赴日词人的复杂感受或比兴婉曲或自然勃发地呈现出来,予人以独特的审美感受。因此可以说,小词境也含大世界,小词体也有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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