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荃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虽然,在美国女性群体中乳腺癌的致死率总体低于肺癌,而且该症的存活率也相对较高。但是,因为其难以彻底根治且受损的是女性第二性征的标志性器官——乳房。故而,乳腺癌不仅使病患处于死亡随时返场的恐惧之中,同时该症还影响着女性的自我身份认知。1978年,美国著名的非裔文学理论批评家、女权主义者,被世人誉为“勇士诗人”的奥德丽·洛德罹患乳腺癌并接受了右侧“乳房切除术”。术后,她出版了记录其抗癌历程的自传体作品《癌症日记》(The Cancer Journal, 1980)。在书中,她以抗癌亲历者的身份将她面对疾病时身体的疼痛与精神的挣扎,面对医学、种族与性别的多重物化审视时的不满,面对失去乳房后自我身份认知的困惑等均袒露于人前。借由书写,她试图抵制医学、种族以及性别等多重因素对少数族裔女性乳腺癌患者的去主体化审视,纾解癌症裹挟而来的死亡恐惧与身份认知焦虑,并将积极健康的抗癌态度与经验传递给更多病患。
法国哲学家、社会思想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曾在《临床医学的诞生》(The Brith of the Clinic,1994)一书中,借由考察古今医学体制的变化,揭示了医生与患者作为观看者与被观看者之间不对等的关系,并提出这种医患之间的不对等关系根源于权力/知识的不对等。在福柯看来,随着临床医学的诞生,医生专业知识与技能的获得为其提供了观察病患的特权,病患被简化为各种疾病的表征物。病患在医生的审视之下,原本隐匿于皮肤掩护之下的身体结构、疾病特征等不可见的病患隐私,成为可见的“医学知识”且被广而宣之,病患被迫“向语言和凝视查检的权威毫无保留地开放”2。以洛德为例,躺在病床之上的她,因手术麻醉而失去了行动能力;也因为如此,她“不能回应甚至是保护自己经由耳朵或是其他感知器官所接受的信息”1。医生们在手术过程中,忘记了躺在病床上的洛德是一个具有独立思维意识的人,而非仅具有医学研究价值的乳腺癌病例。在手术过程之中,医者对洛德病症的探讨始终萦绕在洛德的脑海之中。麻醉剂虽然限制了洛德的行动,却不能够麻醉她的思维与恐惧。洛德称“如锣鼓点般回响在我脑海中的‘恶性肿瘤’、‘恶性肿瘤’声以及手术室中寒风刺骨的凛冽感,刺破麻醉剂惨淡的余威宛如消防水带般捆缚在我的脑袋上。”1
当然,在现代医疗体系之中,对患者作为人这一行为主体的主体化去势,并不仅仅局限于医生借由知识权威对患者所施行的病症化观看,还体现在医护人员人文关怀以及共情能力缺失所造成的患者生命尊严未被尊重的屈辱感。洛德忆起她被推进手术室的场景时,曾称“被(医护人员)组成的派遣队所夹击的我已被剥夺了生而为人的权利,成为了一个物件,一个被手术车传送的物件,一个于白人地方献祭的黑色活祭物。”1虽然,洛德在此处并未详述医护人员是如何漠视她的需求,但读者仍可从她的言语中感受到她生命尊严受到轻视的屈辱感。不仅如此,洛德曾不止一次在《癌症日记》中提及,她因医院冰冷的环境以及术后体寒多次向护士提出多加一床毯子的请求,却总被无视的事例。除此之外,照料洛德的护士不仅未能理解洛德术后因疼痛而呻吟的痛苦并及时给予她适当的安抚,反而对她白眼相向且厉声要求她闭嘴。在洛德看来,痛苦呻吟是病人表达病痛、纾解情绪的一种“权利”。但是这种理应被尊重的权利却被医护人员冷漠地无视。无论是医生因知识权威对患者所施行的病症化观看,或是医护人员对患者生命尊严的漠视,均会引发患者的抵触情绪,致使原本应处于对抗疾病同一阵营的医患双方,站在难以互相理解的对立方。
在医疗体系之外更为广阔的社会空间中,非裔女性长久以来处于种族与性别双重审视的目光之中。虽然,进入20世纪后,民权运动与各种女性主义的思潮涌入了陈旧的社会认知体系;但是,社会思想意识中根深蒂固的“女性固象”并未发生根本性变革。女性身体部位的缺失,尤其是能够满足他者观看美感的乳房的缺失,让接受乳房切除术的女性病患成为了他者眼中的异类。洛德曾不无悲伤地表示,当她接受了乳房切除术从医院返回家中时,周围的“人开始躲着我……好像我被层层纱幔圈禁起来;只有在最严苛的社交距离内才会靠近我”1。与此同时,为了让单乳的洛德“看上去”和以前一样,无论是义乳推销员还是医护人员,都极力向洛德推荐穿戴义乳以及实施乳房修复术。护士长甚至因洛德不肯穿戴义乳而责怪她“破坏了诊室里的气氛”。尽管与其他义肢相比,义乳并未有任何功能性作用;但是,对于外在观看者而言,穿戴义乳或实施过乳房修复术的乳腺癌患者,才是符合大众审美的“女性”。当然,也有学者认为“(乳腺癌患者)实施乳房修复术本身实则是一种勇气之举,因为患者此举承认了身体的不完整性(这一事实)”3。但是,对身为女性病患的洛德而言,“大众对义乳的态度实则是社会对女性态度的一种投射,将女性视为装饰物并外在地将女性定义为性对象的一种投射”1。正是这种他者审视令女性患者产生了巨大的自我认知压力,将女性病患捆缚在“失去”的哀怨之中。
与义乳或是乳房修复术这些外在的修饰术相较,洛德更青睐书写赋予女性病患的内生力量。她坚信每一位女性病患都有责任将自己应对死亡的过程予以书写、讲述并与更多人分享。因为只有在参与富有创造力和持续性的生活书写中,才能获得面对死亡威胁的勇气与战胜疾病的经验。为此,她在《癌症日记》中开启了一场书写疗愈之旅。
20世纪后半叶,肇始于亚里士多德悲剧目的论的文学叙事疗法进入临床心理学与医学领域。临床心理学家与医学家开始将文学叙事视为治疗心理创伤与纾解病患情绪的治疗手段之一。学界对文学叙事疗愈作用的肯定主要集中于两个方面,一方面,肯定文学叙事对于纾解病患情绪的作用。病患借由主动的文学记录与文学创作可以实现自我内心的觉察、自我情绪的纾解,进而达到自我治愈的目的。另一方面,肯定文学叙事对于病患个体身份认知的重要作用。郭莉萍教授曾称“治疗的目的不仅在于让身体恢复到良好状态,也应该是一个能够让受到身体或心灵伤害的人理解其艰难经历是一个动态的象征过程,受伤害者需要把这段经历编织到自己的叙事当中;而一旦可以将这些不可言说的痛苦经历诉诸笔端,他们已经理解了这段经历的意义,控制了这个‘恶魔’,这段经历就变成了可以忘记的‘他者’,而他们也可以开始新的一页了。”4
洛德不仅在文本之中呈现她身为非裔女性同性恋的乳腺癌患者,在抗癌进程中以及实施乳房切除术后的身体疼痛与自我认知困境;更为重要的是,洛德在文本中以书写的形式实现了自我情绪的纾解、自我身份认知的重建以及非裔女性同性恋乳腺癌患者的抗癌经验普及。
自我情绪的纾解,是文学叙事介入医学治疗领域的首要功用。洛德从不讳言她面对癌症、乳房切除术乃至死亡时的恐惧与焦虑。“恐惧”“疼痛”以及“绝望”是她日记中时常出现的词汇,“不能够接受如今的自己”1以及“希望旧的我还在”1等亦是文中频繁出现的语句,她从不试图掩饰她面对疾病与死亡时的脆弱。因为只有正视创伤才是创伤治愈的第一步。在洛德看来,“即便是再次受伤或是被误解,也要讲出来,将(这些情绪)诉诸于言语并与人分享”1,只有这样才能正视恐惧,正视疾病。
罹患乳腺癌并实施了乳房切除术的病患,不仅需疗愈疾病本身对患者身体的摧残,还要抵御外界对其身体缺憾的异样审视以及其自身因身体缺憾所致的自我认知困境。既不同于将缺失乳房的女性视为异类的性别对立者,也不同于将女性身体视为笔争口伐之地的激进女权主义者,洛德将乳房视为其身份认知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却不是唯一要素。她坦陈她惧怕于失去乳房而不能再成为旧时之“我”的忧心。洛德的这种忧心,内聚焦于身为同性恋者对失去一侧乳房后性生活质量的忧虑;外聚焦于身为母亲失去乳房对女儿情绪的影响。然而,这两种忧虑都与外界对女性身体“完整性”美感的他者审视并无关联。在洛德看来,女性乳房的缺失与其他身体部位的缺失并无明显差异,因为“任何一种截肢无论在生理上或心理上与一个新的自我认知的形成密不可分。”1正视因治疗癌症而导致的身体残缺,实则是以积极的态度应对死亡威胁,是在悼念逝去的乳房与珍视生命之间的一场抉择。缺憾的身体并未阻止洛德为女性、为非裔、为同性恋、为病患伸张权利的步伐,并未阻隔洛德与伴侣与家人的爱意,并未阻挡她身为诗人与作家的创作热情。正如她自己所言“我开始意识到在失去一侧乳房的过程中,我变成了一个更完整的我。”1洛德甚至将单乳的自己类比为亚马逊丛林中的女勇士,认为乳房切除术所残留的伤痕是勇士的勋章。
与此同时,洛德还特别强调病患个体治愈书写的教育意义。洛德由自身患病的经验谈及,当她面对乳腺癌病症的时候,她发现并没有可供她借鉴的现成经验。虽然卡尔·西蒙顿(Carl Simonton)的《复原》(Getting Well Again)一书在介绍冥想与深呼吸两种方法以缓解病患焦虑方面略有成效,但对集非裔、女权主义者、同性恋、乳腺癌患者这些多重身份于一身的洛德而言,这两种小技巧远远不能解其疑惑,脱其困顿。为此,她曾不无失望地称“我是一位非裔、同性恋、女权主义者和诗人,我现在应该怎么做?那些可以为我解此刻困惑的榜样又在哪里?没有,没有一人。就是这样,洛德。你只能靠你自己。”1为了让她的痛苦有意义并能为更多病患提供可借鉴的实践经验与战胜病魔的勇气。洛德将私人化的疾病日记予以公开,不吝惜于将个人真实的情绪反映袒露于人前。她“希望这些文字可以鼓励更多的女性讲出她们抗击癌症或其他生死攸关之威胁的经历……可以为所有女性昭彰文字疗愈的可能性与生命的丰富内涵”1。
事实上,洛德的苦心也得到了读者的认同。非裔作家爱丽丝·沃克(Alice Walker)在推介《癌症日记》时指出“该书不仅消除了我对癌症的恐惧,对身体残缺的忧虑,对差异性的惧怕。这本书教会我,不论我是单乳或是无乳,我都是我。我身为完整个体决计要比我乳房的数目总和更具意义。或许有一天我也会罹患乳腺癌,犹如美国每年数以千计的女性乳腺癌患者一样,但是洛德充满爱意、智慧与勇气的文字会始终伴随着我并给予我力量。洛德的《癌症日记》应该被每一位美国女性所阅读。”1而在托马斯·库瑟(G.Thomas Couser)看来,洛德的《癌症日记》书写“既满足了其纾解个人痛苦的需求;同时又回应了其早前重构社会的政治诉求,让(社会)文化适应她身体以及自我认知的改变而不是让文化改造她的身体与自我认知。”3无疑,洛德的《癌症日记》不仅是一本自我疗愈之作,亦是一部可供其他病患借鉴的有益之书。
洛德曾不无骄傲地宣称自己“并非是一个病患,而是一个勇士”1。她认为自己之所以能够战胜乳腺癌以及乳房切除术所带来的身体疼痛与精神恐惧,是因为她拥有一个庞大的支撑体系。这个体系中包含她的同性伴侣弗朗西斯(Frances)、她的孩子们以及她所爱的每一位女性。她说正是“那些女性,不论是黑人女性或是白人女性,年幼或是年长,同性恋、双性恋或是异性恋……是她们给予我力量与关心,若无此,我将难以重获新生”1。身为非裔女权主义者的洛德,将所有她能够聚拢的力量都团结在她周围,形成了一套既可以帮助其战胜疾病苦痛又对其他女性具有启示意义的自愈与互助模式。然而,洛德庞大的抗癌支撑体系中未曾提及本应作为疾病治愈主力之一的医护人员。是因医护人员在抗癌进程中仅能从纯粹生物医学的视角解释并减轻病患病痛?抑或是洛德的非裔女权主义者的政治立场遮蔽了她的认知视线?细究洛德《癌症日记》中的讲述,显然并非全然如此。
洛德并非认为医护人员在抗癌治疗中无关紧要,恰恰相反,她认为医护人员在疾病治愈过程中发挥着难以替代的作用。然而,将她视为“乳腺癌病例”的医生、将她视为“待献祭的黑色活祭物”的护士以及将她视为“不具女性气质的残躯病体”的义乳推销员和鼓吹乳房修复术的医护人员,这些冷漠无情的医护人员又何以成为洛德的“同盟军”?医护人员虽然试图从生物医学的角度治疗或减轻她的病痛,却未能尊重洛德作为非裔女性同性恋乳腺癌患者“定义与伸张其个人身体的权利”1。
显然,洛德的医患关系体验并非个例,如何让医学不仅具有科学严谨的理性思维又充盈着人文关怀的温度,是当代诸多医学专家与文学批评家所共同关心的议题。诚如郭莉萍教授所言,随着“人文社科领域研究范式的转变、文学界对叙事研究的深入、医学界对病人和医生叙事的重视,以及以病人为中心的医学所倡导的医学实践方法、对循证医学的质疑”4等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不仅促使了“叙事医学”这一糅合医学与人文的新兴学科的诞生,更为重要的是,它从医护人员职业培育的角度关注培育医护人员的共情能力,提高医护人员理解与认知病患病痛与精神压力的能力,促进医患关系的良性发展。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洛德当年所接触的是拥有共情能力与人文关怀的医护人员而不是冷漠无情的凝视者,那么,洛德的抗癌支撑体系中定然不会缺少医护人员的身影。就此而论,洛德的《癌症日记》不仅是她本人的疗愈之书以及其她病患的借鉴之书,还应是可供医护人员自省的参详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