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中林
2019年暑期带着女儿游学剑桥时,我在一个不太起眼的书店里买到一本二手书《夜间攀爬者》。这本书是由攀爬房顶俱乐部的成员在1937年10月出版,第二版修订版当年11月就出来了,1952年又重印,我买到的英文原著是2010年重印的版本,2020年11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中文版。
书中详细说明了剑桥每一座标志性建筑该怎么爬上去,也记录了多年来剑桥学生夜间攀爬的传奇,并提供了各项安全建议,还有新手指南。夜间攀爬听起来让人不可思议,甚至危险和叛逆,但和它所寄生的正式注册社团“攀爬房顶俱乐部”一样,这些“夜间攀爬者”成了剑桥不可或缺的生气,成了盛行近百年的剑桥传统。在某个圣诞的清晨,剑桥所有标志性教堂塔尖都戴上了鲜红的圣诞帽,人们会心一笑;好事的夜爬者们还在建筑上留下一些不雅的“名片”,比如短裤、内衣、马桶,还有交通路障,人们也不会嗤之以鼻……
有人说,没在漆黑无人夜爬过房顶,都不算剑桥人!也许你觉得好笑,但我却很想从这些夜间攀爬者身上以及他们身后的教师和大学本身去寻找大学的灵魂。
大学的灵魂在学生,在那些“攀爬者”身上。大学对学生的选择应该是以每个人对自己负责的行为为前提,他所负的责任包括对自己敢于冒险,静听内心细微的声音,并随着它的引导走自己的路。那些敢于挑战权威又不走寻常路,充满反叛精神又不循常规、可爱又可亲的剑桥攀爬者,其实不仅仅是为了学习某个学科的专业知识,更重要的是学习一种思想方法,甚至是一种生活方式,也就是说在剑桥可以学到一种价值观、一个道德体系、一种精神面貌、一种哲学体系、一揽子礼仪风度、一整套行为举止、一种无形的生活态度。剑桥大学麦克法兰教授说,在探索文理科谜题的八百年长期奋斗中,高级研究人员在剑桥如鱼得水,学生也一样受到鼓励。无论中小学如何窒息了创造力,如何禁锢了“书蠹”和勤奋者,一旦进入剑桥,每一种创造潜能都会被激发出来。游戏、音乐、表演、诗歌、科学,无论你爱好或擅长什么,剑桥都会欢迎,就像那些夜间攀爬者。所以,这里群星璀璨,走出了斯宾塞、弥尔顿、华兹华斯……走出了培根、牛顿、达尔文、霍金……
有一年,我到昆明出差,专程到云南师范大学参观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旧址,这所抗战时期由成立的临时大学办学八年,学生8000人,毕业生 3300 余人,走出了众多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院士和国家领导人;两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和李政道、5位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黄昆、刘东生、叶笃正、吴征镒、郑哲敏;8位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赵九章、郭永怀、陈芳允、邓稼先、朱光亚、屠守锷、杨嘉犀、王希季;171位两院院士及 100 多位人文大师;引爆了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和氢弹,制造出了中国第一台亿次银河巨型计算机和第一根单膜光纤……
大学的灵魂在教师,在那些包容“攀爬者”的教师身上。1958年某一天,没有人知道剑桥评议堂楼顶上出现的一辆车是怎么上去的,就连消防员也只好零敲碎打变成一个个零件才从屋顶上卸了下来。这辆屋顶上的汽车一直是剑桥的传奇,50年后剑桥还有人专门纪念了这次绝妙的攀爬。纵使这样百般胡闹,攀爬房顶俱乐部依然没有被取缔,夜爬行为也没有被制止。当然了,教授们也会在课堂上严肃的告诫学生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行为,这是一种不提倡的举止,不过在夜间的时候,你可能会遇上这位教授带领的团队,在某个建筑上夜爬。国王学院的门卫总管很反对夜爬的行为,但是礼拜堂的负责人对此却喜闻乐见。有人说,包容与叛逆,在剑桥这所精英荟萃之地昂扬生长,看似矛盾,实则相容,包容一切万物生长,违叛所有教条束缚,用一种恣意昂扬的姿态流传千百世。我想,这也许就是剑桥包容精神的体现和象征,剑桥大学精神也许就是从小见大,从有限看出无限,从有形见出无形,又从无形见出有形……
再看西南联合大学,在北大校长蒋梦麟、清华校长梅贻琦、南开校长张伯苓三位校长的带领下,可以说是汇集了中国现代各种学术流派的代表人物:文学院院长冯友兰、理学院院长叶企孙、法商学院院长周炳琳、工学院院长施嘉炀、师范学院院长黄钰生。教员中还包括陈寅恪、赵元任、刘文典、钱锺书、闻一多、胡适、朱自清、朱光潜、沈从文、钱穆、金岳霖、梁思成、林徽因、吴晗、吴宓、潘光旦、卞之琳、李宪之、吴有训、周培源、费孝通、吴大猷、华罗庚、陈省身、陈岱孙、张奚若等人。这几乎是那个时代所有学科的奠基人,他们治学方法多种多样、学术观点新颖独到、讲课方式各具特色,认真而严肃是他们每个人治学的共性。教授们丝毫不因战争的原因而放松对学生们的要求,但自由的选课制和宽松的学分制,则让学生们可以按照各自的兴趣和爱好从各位名师处获得广博的知识和思想的启示,从而打下坚实的学术根基,养成良好的学术气质。
大学的灵魂在大学,在一个自由包容、思想创新、开放独立的大学本身。西南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培养出中国现代名扬四海的璀璨群星,成為中国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玛峰。《西南联大纪念碑》中: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昔人所言,今有同慨。三校有不同之历史,各异之学风,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
…… ……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天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斯虽先民之恒言,实为民主之真谛。
西南联合大学“刚毅坚卓”的校训成为特定的时代精神与普遍的大学精神的结晶,其目标就是保持人的主体性、人的尊严、人的价值,要求学生必具备健全的人格,高尚的情操,充分体现大学人文精神。
剑桥大学女校长爱丽森·理查德对于大学的核心价值见解独到:
一所大学的核心价值是什么?它是教育者,是研究者,它通过教育和研究,改变世界思考的方式,改变世界运行的方式。
…… ……
剑桥的本科教育因其深度而享有盛名。这植根于一种思想,即发现、创新和探究新的领域是以教育和知识为前提的。剑桥的意愿很明确,那就是让本科生接受教育抵达乃至超越知识的边界。学习的重点不仅是关于已知的东西,还包括学术研究和发现,不仅要学习知识,还要培养批判性的、逻辑性的和刨根究底的思维方式。
人类天生具有创造潜能,无一例外。也就是说,他们会在好奇心、探究心和实验欲的驱动下,不懈地解决谜题,尝试新事物,探索周围的世界,发现改善生活的新方法。但是在大多数社会,人的创造力时常受到约束。想起小说《斯通纳》里的一段话,说大学其实是这样一些人的“庇护所”:这些人无力或者不愿在外面的世界上竞争,不想在政界、商界竞争,甚至就是外面世界竞争的失败者,是外面世界的“弃儿”,但他们也得活下去啊,大学就是让他们按其心愿活下去的一个场所,“大学就是为这个世界的弃儿而存在”。也许过于理想化,但在新冠病毒肆虐全球,不确定性从未如此确定的今天,我们这个世界难道不更需要这样一些能够容纳“夜间攀爬者”和“世界弃儿”的大学吗?
青年时代,我也曾接受大学教育,那时的我开始了较为崭新的自由生活和独立自主的行事,接受大学教育的同時也在不断地思考何为大学?何为“钱学森之问”?正如纽曼在《大学的理念》所说:
只有教育,才能使一个人对自己的观点和判断有清醒和自觉的认识,只有教育,才能令他阐明观点时有道理,表达时有说服力,鼓动时有力量。
如果我是“纳什”,谁是普林斯顿?如果我是“杜威”,谁是霍普金斯?大学应该是一个可以包容“精神贵族”的地方,就像普林斯顿大学那样有大爱胸怀,允许患精神病的天才数学家约翰·纳什静心地生活在校园内,让他在与疾病搏斗的余生中冒险地思考人类的问题,成就“美丽心灵”。教育家杨福家先生不也竭力呐喊“一流大学需要大楼、大师与大爱”吗?
大学的灵魂究竟应该在哪里?教师传授给学生新颖的、符合自身境遇的思想来唤起他们的自我意识,启发学生走上智慧之路,在他面对人生境遇中的是非善恶时,具备了一定的甄别力、抉择力与自控力,大学的生命难道不正在于此吗?说得明白一些,大学教育的首要目标是给大学生捎去有关终极意义的价值信息,以期他们有朝一日能以清澈的目光认准人生方向。
蔡元培革新北大,主张“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开“学术”与“自由”之风,明确指出“大学为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不可视为养成资格之所,亦不可视为贩卖知识之所。学者当有研究学问之兴趣,尤当养成学问家之人格。”他对学生提出三点要求:一曰抱定宗旨,二曰砥砺德行,三曰敬爱师长,将“抱定宗旨”置于首位。可以想象,当一个大学生没有价值根基的定向时,他会怎样?他将四顾茫茫地面对丛林,因为怕迷失方向无法前进,这时如果有人对其处境有所说明,他就会突然间感受到一种启发,一种理解领悟的“亮光”。就像爱因斯坦回忆当初在阿劳中学毕业要上大学时的情景:
我觉得自己的处境像布里丹的驴子一样,它不能决定究竟该吃哪一捆草。
……?……
这所学校以它的自由精神,以及教师们毫不仰仗外界权威的纯朴真挚,给我留下了一种难忘的印象。
这是爱因斯坦的肺腑之言。
科学进步的先决条件,是不受限制地交换一切结果和意见的可能性——在一切脑力劳动领域里的言论自由和教学自由。我所理解的自由是这样一种社会条件:一个人不会因为他发表了关于知识的一般和特殊问题的意见和主张而遭受危险或者严重的损害……为了使每个人都能表白他的观点而无不利的后果,在全体人民中必须有一种宽容的精神。
1904年,罗素因为对婚姻及宗教反传统的观点,被纽约市立学院解聘时,爱因斯坦全力支持罗素并地写下了上面的话。
自由高于一切,自由高于生命。就像科学大师杨振宁回忆西南联大那样:
那时办学条件虽苦,但师生们之间精神是格外愉悦的,因为大学是那样开放,学术是那样自由,精神是那样独立。每到晚间,我们漫步在乡间小道探讨问题,坐在农民茶馆里海阔天空,思维碰撞,我日后在物理方面的成就有很大一部分在此灵感突现。
因此,大学应该是一所自由的大学,一个高贵的精神隐修院。学生要在大学里学习知识,但更重要的是要从大师云集、精英荟萃的教师教诲中学习研究事物的态度,培养影响一生的思维方式,而最重要的是可以在那里随心所欲地自由思考和行动。想象力和自由的结合需要悠闲自在、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气氛,需要多种多样的经验,需要观点和智力的相互激发。而学生应该具有自我负责的观念,并带着批判精神从事学习,大学教师以传播科学真理为己任,也应该有教学的自由,而这种自由必将引导着年轻学子去解悟无尽的奥秘。正如爱因斯坦所说:
即使是一头健康的猛兽,当它不饿的时候,如果有可能用鞭子强迫它不断地吞食,特别是当人们强迫喂给它吃的食物是经过适当选择的时候,也会使它丧失其贪吃习性的。
“自古有志之士,未有不求助于师友”,这就是智者引导一个求知者或探寻真理的人不断深入研究和发现的神气。年轻的学者如果有机会能够在专门领域里与那些学问高深的学者经常接触或共同研究,是年轻人成才最有效的途径。德国科学的迅速进步和占据领导地位,与这种方法有密切关系。我喜欢那种“被教授的烟斗熏出来”的方式,师生二人相晤一室,平等相待,无话不谈,一如西班牙思想家奥尔托加最喜欢小组讨论一样。当然,我更崇尚孔子与颜回、子路的对话以及苏格拉底、柏拉图的提问和辩论,尤其敬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高等学府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其实就是学生对所学学科、对自己的学习方式负责,也包括了到头来一无所成、一无所能的冒险。在大学里让学生在精神上做这样的选择是最严肃的事情。自由思考、自由行动和自我负责的教育——大学的本质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大学对学生的选择应该是以每个人对自己负责为前提,他所负的责任包括对自己敢于冒险,静听内心细微的声音,并随着它的引导走自己的路,有勇气正视失败,有勇气一无所有。
埃利奥特是哈佛大学历史上任期时间最长的校长(1869—1909),其本科教育思想和实践集中体现在自由选修制,具体包括赋权学生以养责任感,专业化教学以增学术,实用科目以应社会。他认为:
旧式必修课为所有人制定了一样的课程,学生没有选择的自由,也不会经验任何责任感。正如其他事一样,学生只有拥有自由,才能具备自我引导和自我控制自己行为的责任感。
正如弗莱克斯纳所主张的,大学生必须对自己、对所学学科、对自己的学习方式负责。
“如果一个学生从耶鲁大学毕业后,居然拥有了某种很专业的知识和技能,这是耶鲁教育最大的失败。”耶鲁大学校长理查德·莱文在《大学的工作》写道:“耶魯致力于领袖人物的培养,本科教育的核心是通识,是培养学生批判性独立思考的能力,并为终身学习打下基础。”通识教育的英文是liberal education,即自由教育,是对心灵的自由滋养,其核心是——自由的精神、公民的责任、远大的志向;自由地发挥个人潜质,自由地选择学习方向,不为功利所累,为生命的成长确定方向,为社会、为人类的进步作出贡献。
“永远的校长”梅贻琦的一生成功地奠定了清华大学的校格。1945年11月5日,梅贻琦日记写道:
对于学校时局则以为应追蔡孑民先生兼容并包之态度,以克尽学术自由之使命。昔日之所谓新旧,今日之所谓左右,其在学校,应均予以自由探讨之机会,情况正同。此昔日北大之所以为北大;而将来清华之为清华,正应于此注意也。
大学里必须有学习的自由,因为如果要培养出科学人才和独立人格,就要让青年人勇于冒险,真理应该是很多头脑在一起自由动作的结果,是一大群学识渊博的人埋头于各自的学科,又互相竞争,通过熟悉的沟通渠道,为了达到理智上的和谐被召集起来……他们学会了互相尊重,互相磋商,互相帮助,这样就会造就一种纯洁明净的思想氛围。
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反观今日师生关系,直一奏技者与看客之关系耳,去从游之义不綦远哉!此则于大学之道,体认尚有未尽实践尚有不力之第二端也。
梅贻琦认为,教师不单要能“以己之专长之特科知识为明晰讲授”,而且要为学生的“自谋修养、意志锻炼和情绪裁节”树立楷模。如此说来,不论哪种形式的自我教育,即使在最严格的意义上,也都比过多地依靠课堂教学而实际上对心智的养成没有多大裨益的教学制度可取。因此,大学的自由并不意味着教授不关心学生,或学生一开始就应独立地承担一项研究工作。恰恰相反,虽然学生有自由,但他还需要经历一段艰难的“学徒”时期后才能获得独立地位。就这一点来看,大学生首先要做大师们的“学徒”。事实上,很少有人可以离开教师的激励和支持,独立学会自力更生和自我尊重,即便是有,这种盲目的自力更生和自我尊重不仅仅是道德缺陷,而且会严重地阻碍真理的获得。
高等教育包括了专业教育和科学研究,前者是培养具有实践经验的专业工作者,比如律师、法官、医生、教师、工程师等,后者则是培养从事纯科学的研究工作者,比如法学家、生化学家、历史学家等。这两项根本不同的任务不能混为一谈,因为科学是人类最崇高最伟大的追求和成就之一,因为科学就是创造。当今世界,有些大学里的“规则”是精神生活和创造研究的“丝网”,在这种状况下成长起来的“人才”必然在思维方式上模棱两可,缺乏批判力,不会坚定地寻找真理。
至于说考试,这种方式对不能独立思考的普通学生来说是十分有利的,而对那些不循常规、想象离奇、富于创造精神的人来说,则是自由学习的桎梏,或许他们需要另外一种特别的“考试”方式。爱因斯坦在苏黎世联邦技术大学毕业时,因为考试中断了对感兴趣问题的思考,他对这次考试留下的回忆非常不好,甚至感到可怕。他在《自述》中说:
这里的问题在于,人们为了考试,不论愿意与否,都得把所有这些废物统统塞进自己的脑袋。这种强制的结果使我如此畏缩不前,以至于在我通过最后的考试后,有整整一年对科学问题的任何思考都感到扫兴。
被称为“教授中的教授”的陈寅恪先生甚至连一个学位都没有,很多经典作家、诗人甚至科学家,在有的考试面前往往表现也不尽如人意。因此,如何考试也是值得探讨的一个大问题。我认同华为任正非先生谈人才的观点,“按照我们现在对专家的考核机制,凡·高是会饿死的。”但是同时,“人才还要坚持集体主义下的个人英雄主义。”
我们再来看看社会的进步是不是基于以下事实:每一个略有学问、略有发现、略有发明的人推动着社会革新与进步;复杂的世界和伟大的社会想要并且必须理解自身,这个欲望一部分是出于人类纯粹的好奇心,一部分是因为人类现在处于一种困境,只有获得更多知识才能摆脱。我一直在不停地思考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进步和发展,未来掌握在谁的手里?世界的未来掌握在那些对世界、对自然的解释能够比前人更进一步的人手里。而大学最重要的职责,就在于发现这些人,帮助这些人,爱护这些人,并培养他们最大限度地服务于自己事业的能力。
(作者系对外经济贸易大学青年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