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远雄 孙嘉伟
20世纪30年代,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就通过《美丽新世界》大胆预言了当今科学技术的革命:试管孵化的婴儿、释放多巴胺的药物、植入电极模拟情感的感官器[1]。如今,阿道司·赫胥黎的诸多技术想象已经变成现实。生物克隆、基因编辑、脑机接口等技术层出不穷,人与机器结合已然成真,这种技术之一被称为脑机接口(Brain-Computer Interface,BCI)。脑机接口是一种将有机生命与任何可以进行计算的设备进行直接连接的通讯与控制技术,它的运转过程包括神经元信号采集、信号预处理和通过计算机分析进行特征提取和数据分类[2]3-8。
2021 年2 月,硅谷商业大亨埃隆·马斯克在推特上宣布旗下公司脑机接口技术进展,表达打造人体和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共生的超人类(Transhuman)的长期愿景。脑机接口技术的发展成熟是否会将“超人”变为现实,硅基智能与碳基生命的协同共生是否会演化出新的物种,人类的后人类(Posthuman)时代[3]是否会真的到来?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深思。
面对以上种种问题,正如阿道司·赫胥黎担忧统一标准的机械文明将人性、情感、道德和自由碾压殆尽,我们不能忽视技术发展对社会的双重影响。如两次工业革命对人类世界全方面变革的同时,也造成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紧张对立、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矛盾并存、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高度分化。技术并非存在真空当中的悬浮之物。一方面,科学技术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源泉,是第一生产力。另一方面,技术需要根植于具体的社会生活情境之中,束于社会伦理道德的樊篱之内。面对脑机接口技术,我们有必要在后人类降临之前,对其进行谨慎的审视和讨论。
麦克卢汉提出,媒介是人的延伸,媒介是延伸人类器官的所有工具、技术和活动[4]。广义而言,机器都是人类器官的延伸,从简单的剪刀、斧头到汽车、卫星,机器都在延展人的身体,电话延长人的耳朵,飞机扩展人的双脚,计算机扩大人的大脑边界。人类为延伸身体制造工具、技术和活动的历史,也是一部技术自我进化的历史。
1924年德国神经生理学家伯格(Hans Berger)发现脑电图,人们开始认识到人的意识可以表现为电子信号被读取。1936年哲学家阿尔弗雷德·艾耶尔在《语言、真理与逻辑》中,率先提出有意识的人类与无意识的机器之间的区别问题[5]150。而把人与机器关系深入推进的是科学家诺伯特·维纳,1948年他发表了划时代巨著《控制论——关于在动物和机器中控制和通讯的科学》。维纳认为,控制论(Cybernetics)是一门研究机器、生命中控制和通讯规律的学问[6]。《控制论》提出人机交互的命题,即人类与机器可以共同组成一个整体。人机交互命题一经提出,就引起了广泛热烈的讨论:机器既然可以扩展人的感官、人的肢体,那么机器是否可以扩展人的智能?机器又是否可以理解人类智能,用机器之心理解人类之心?
1950 年,天才艾伦·图灵(Alan Turing)发表一篇题为《可计算的机器及智能》的论文[7]。图灵的问题是,机器可以思考吗?图灵认为,因为我们很难对思考精准地定义,所以他提出让计算机模仿人类和人类对话。如果计算机在智力行为上表现得和人无法区分,就可以认为机器具备了思考的能力。图灵为机器具备人类智能指引了方向,机器与人类双向交流成为可能。
二战后,世界进入美苏争霸的两极格局,不断升级的军备竞赛让美国军方科学家开始思考人机共生和机器增强的可能性。美军地面防空系统顾问约瑟夫·卡尔·罗利克莱德(Joseph Karl Licklider)在看到机器与机器的复杂网络建构后,意识到可以通过计算机建立思维的中心网络。1960 年他发表了题为“Man-Computer Symbiosis”的论文,指出人类的大脑将会与计算机机器紧密耦合在一起[8]。
随着美苏太空争霸日趋激烈,面对人类身体难以承受的太空极端环境,科学家开始尝试用机器改造人类身体。20世纪60年代,两位科学家克莱因斯(Manfred Clynes)和克莱恩(Nathan Kline)使用机械、药物等技术手段增强宇航员的身体性能,形成一个自我调节的人机系统,以适应外太空严酷的生存环境。他们把这种人机共生的系统概括为“赛博格”(Cyborg),即人和机械系统的相互嵌合[9]。至此,维纳提出的控制论思想孕育出全新的物种——赛博格。
1973年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教授雅克·维达尔(Jacques Vidal)正式提出“脑机接口”这一概念。同期,美国军方开始正式布局脑机接口研究。1974年启动“紧密耦合的人机系统”(Close-Coupled Man/Machine Systems),研究人类生理信号的应用;2002年,推出脑机接口计划;2006年启动“革命性假肢”计划,旨在为受伤的战士扩大假肢选择使用范围;2019年启动“智能神经接口项目”,试图建立第三代人工智能[10]75-80。
法国社会学家埃吕尔(Jacques Ellul)[11]分析了技术进化与社会的关系。他指出技术有经济技术、组织技术和人类技术三种类型。人类技术以人为对象,以提高效率为目的,人成为技术的客体。埃吕尔就此提出技术化社会(Technological Society)的概念。他指出技术从最初的劳动工具,只是作为身体的延展,在技术的演化发展中,技术逐渐发展出技术的自主性(Autonomy of Technique),成为人类生活的社会环境一部分。复杂经济学家布莱恩·阿瑟(Brain Arthur)延续埃吕尔的思考,指出技术具有递归性和自主性①技术的递归性指“技术由不同等级的技术构建而成”,技术的自主性指“技术是自我创生的,它从自身生产出新技术”。[12]37,210。脑机接口作为人类延展身体的一项技术,自身并不脱离技术扩展人类的发展脉络。脑机接口技术在延展人类身体、智能的同时,也会作为社会环境的一部分,深刻影响人们的社会关系。
从概念范围上看,狭义的脑机接口技术是仅限于作用在颅骨周围的脑机接口技术、装置和系统。广义的脑机接口技术包括“人工耳蜗”“人工视网膜”和“人工视觉”等信息输入系统[13]6-28。脑机接口应用场景广泛,主要包括医疗、游戏娱乐、学习教育、军事应用等领域。在教育领域,目前的脑机接口技术主要用于跟踪学生的学习表现。在游戏娱乐方面,主要用于创造虚拟环境(VR),进行虚拟游戏控制[14]。
在医疗领域,脑机接口技术的应用有三个主要方向[15]62-67:一是大脑的信息交流与控制。脑机接口技术可以让残疾人检查文字拼写、语义分类、无声交流。如脊髓损伤群体,可以通过脑机接口,识别大脑运动皮层区域的脑电节律的上升下降,做出对具体运动的判断,执行对应辅助装置的运动。二是身体功能的恢复和增强。在恢复方面,脑机接口通过闭环神经反馈调节系统,让患者主动参与到康复过程中。如对盲人建立大脑视觉图像,恢复视觉假体。三是大脑状态识别和监测,帮助患者识别认知功能,如情绪、感情、疲劳度等,治疗神经系统疾病和心理疾病,如监测应对早期的阿尔茨海默氏病、帕金森病等。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2011年《世界残疾报告》,全球有超过10亿人或15%的世界人口(2010年全球人口估计)带有某种形式的残疾,相当于全球每7 个人中就有1 个残疾人,其中有80%的残疾人生活在发展中国家。因此,仅从治疗的角度出发,全球至少有10亿人需要或部分需要脑机接口技术的帮助和改善。
脑机接口技术的增强方向技术设计相对激进,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技术狂飙突进伴随的市场野性[16]26-28。增强技术是将芯片植入大脑,以增强记忆、完善人脑和计算设备的软连接,实现“人类增强”,打造出人类与人工智能共生的超人类(Transhuman)①目前人类已经可以将芯片成熟地植入身体,实现对机器的远程控制。如将芯片植入手臂用于付款、使用手机、遥控汽车等机器控制,但超人类技术尚未落地。。如马斯克旗下的Neuralink 公司,其短期目标是治疗包括帕金森病、阿尔茨海默病在内的神经退行性疾病,长期目标是缔造AI与人类相融共生的超人类。
世界医学协会在《赫尔辛基宣言》中提出,患者的健康是医生的首要考虑原则,医学研究的基本目的是解决疾病的起因、发展和影响问题,并改进预防、诊断和治疗干预措施。但脑机接口技术使得恢复与增强、治疗与改善的界限模糊。例如,通过脑机接口改善记忆、增强智力,它对于年迈体衰的老年人和成长中的儿童的意义大相径庭,对前者意味着身体缺陷的治疗与恢复,对于后者则意味着竞争能力的增强和提高。
技术既是生物进化的产物,又能使生物进化延续。达尔文的进化论告诉我们,人类的进化是偶然性累积的事件,而脑机接口技术强化应用则要对抗人类进化的偶然性,使进化成为必然,使人臻于完美至善,成为装着义肢的“上帝”。尼采有言,“人类是一根系在兽与超人间的软索——一根悬在深谷上的软索。”[17]7当技术与人类的界限开始模糊不清,技术是否会将人类拖入深渊;当赛博格降临,我们又该如何迎接人类的后人类时代?
1859年,达尔文提出自然选择理论,指出自然进化的规律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类自此发现生物进化的奥秘。地球生物从远古时代的细胞进化到智人,经历了39 亿年的历程。在地球物种进化的漫长岁月里,工具、技术和文明只占极其微小的时间尺度,自然选择主导着地球物种演化。随着人类文明的逐渐兴旺,人类逐渐学会对抗自然选择压力,使用工具和技术以抵御严寒,驯化动植物以获得热量,发明药品以对抗疾病……人类的文明史,是一部从自然选择到技术选择的物种演化史。
在人类演化的方向上,自然选择无方向性,技术选择有方向性。自然选择的过程中,基因突变是随机的,如果特定基因和性状的生物体适应环境则继续繁殖胜出。但是突变也可能造成生物体的环境不适应而灭绝①进化机制不仅包括自然选择,也包括遗传漂变,即小群体的个体发生剧烈变化;或异位显性,即一组基因抑制另一组基因。。技术选择则是建立在人类的预期目的之上的,同时技术会引发相应的意外后果。从机制上说,生物进化是趋利避害,并无最优进化的选择。有趣的是,就单位效率来说,一个成年运动员参加标准的马拉松长跑,所需要消耗的热量大概在3000卡。而人类制造的高精度交通工具行驶同样的距离,所要消耗的能量远超双脚。只有交通工具开始负载的时候,效率优势才明显凸显。
对于脑机接口技术这枚人类命运的硬币来说,一面是天使降临,一面是魔鬼诞生。其终极形态硅基生命和碳基生命的交融,并非意味着人类逃脱自然选择的咒语,自此成为创世的普罗米修斯。很有可能是原本属于硅基智能的计算机病毒,也会伴随技术飞跃进化为智能病毒。而丧失了多样性的超人类,一旦被毁灭性的智能病毒大规模感染,其最终后果是一个超人类物种的终结。
在个体或种群状态分布上,自然选择具有回归效应,技术选择则加剧马太效应。回归效应是指种群中具有某一极端特征(低于或高于总体均值)的个体在未来的某一时期将减弱它的极端性,如高尔顿发现的人类身高的回归效应。马太效应实际上是一种幂律分布现象,尽管自然选择中也存在着幂律分布现象,但技术选择因其嵌入社会结构的特征,会受到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的影响,导致赢家通吃的格局。技术选择的马太效应甚至在自然界也行之有效。浙江大学胡海岚团队发现,给原本处于弱势地位的小白鼠神经突触强化以后,会使得弱势小白鼠战胜强势的小白鼠,取得竞争胜利。有趣的是,这种胜利会变成一种记忆储存在小白鼠脑神经回路里,使得小白鼠可以脱离科学家的帮助持续胜利下去[18]。
技术对人类演化的影响,一方面表现在物质文明对种群生物性演化的改变。例如,现代人过度用眼造成高度近视,进而将近视的易感性状遗传给子代,成为一个遗传性问题。另一方面是人类社会内部的群体分化,如“数字鸿沟”问题。“数字鸿沟”通常指信息技术在使用者和未使用者之间的社会分层,信息通信技术在普及和使用中的不平衡。这种不平衡既存在于不同国家之间,也存在于同一个国家内部的不同人群和不同区域之间。如全球数字财富高度集中在美中等国的几个平台,互联网连接不足的国家与高度数字化的国家之间差距趋于扩大[19]34-48,205。
在人类演化的速度上,技术选择远超自然选择速度。技术选择的马太效应会加速社会群体分化,财富、资源、机会高度集中化,脑机接口技术红利也会趋向特权阶层,脑机接口资源高度集中,在不平等的社会结构下进一步加剧不平等。
在赛博格的定义中,人与机器的界限消融了。按照埃隆·马斯克的设想,人类的未来将是人机共生的时代,人工智能与人类融为一体,诞生一种介于机器与人类之间的全新物种——超人类(Transhuman)。超人类介于机器—人之间,拥有趋向上帝般完美的特征,是装着义肢的上帝。马斯克认为人类作为一个物种需要继续进化,跟上机器的发展步伐。“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人类是应当被超越的。”[17]5
“超人类”源自20 世纪英国生物学家朱利安·赫胥黎(Julian Huxley)1957 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他认为人类会持续进化,超越暂时的身体局限。有趣的是,他和对此持悲观态度的阿道司·赫胥黎恰好是兄弟。朱利安·赫胥黎提出的超人类主义(Transhumanism)一经问世便拥有了大批拥趸,并深刻影响了20世纪80年代的赛博科幻文学发展。
法国哲学家吕克·费希(Luc Ferry)把超人类主义分为两类。一种是衔接卢梭、孔多塞的人可以趋近完美的信念,继承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被称为“生物性超人类主义”[20]。生物性超人类主义的特征是,不再接受达尔文的自然进化,而追求自我进化的控制和驱动。同时,依旧遵循审慎的生物、道德和政治伦理底线。另一种激进的超人类主义以科幻作家弗诺·文奇(Vernor Vinge)和雷·库兹韦尔(Ray Kurzweil)为代表。库兹韦尔认为机器人和人工智能进化到某个节点,会超越和取代人类。他将这种超人类的到来称为“奇点”,认为奇点不仅仅是生物进化的一步,人类颠覆了生物进化,超人类已经超出了生物类的范畴[21]。
对脑机接口技术可能产生的“奇点来临”,巴西脑科学家尼科莱利斯(Miguel A Nicolelis)认为,人与机器的联结将导致一种新的“身体图式”产生[22]。这种身体图式是大脑自己对触觉信息产生的某种“感知”,成为身体的延展,是工具被同化到大脑,而非大脑被同化为工具。以库兹韦尔、尼科莱利斯为代表的超人类主义者对未来数字永生图深信不疑:人类的大脑将同知识、情感思想等一起被上传到互联网,一块硬盘就可实现数字化永生。
如果脑机接口技术将突破人类与机器、生命与非生命、硅基智能与生物智能的界限,导致奇点降临。那么未来,我们该如何界定人的本质,该如何规定人与非人的界限?当自然选择的法则失灵,技术选择的魔咒显灵;当肉身被数据重组,心灵被0 和1 编码;当自由意志与钢铁机器融为一体,人类物种分化,脑机接口技术强者凌驾技术弱者,我们该如何治理?如何接纳不同的生命物种群体,如何保障权利,如何捍卫人性的底线,如何防止埃吕尔指出的技术自主性导致的技术失范,防止人类成为技术进化的俘虏?脑机接口技术进化的治理困境,横亘在必经的未来之路。
对于技术失范导致的治理困境,邱泽奇指出,技术与规则迭代的异步性(desynchronization)是技术失范、治理失效的根本原因。技术迭代不断加快,创造出阈值极宽的技术创新和应用领域,却没有对应规则可以约束,技术精英是否作恶完全取决于自我规则[23]2-26,242。对于狂飙突进的脑机接口技术,有充分的理由担忧人类社会规则无法与其同步迭代,社会无法消化吸收脑机接口技术引起的社会变迁①社会无法吸收技术的一个例证是两次工业革命。技术和机器的变革在加速社会变迁的同时,也引发了社会危机、经济危机、政治危机,社会学作为一门回应现代工业社会危机的学科应运而生。。因此,脑机接口技术的治理需要提上议事日程。
现代社会竞争激烈,能力竞争、资格竞争、教育竞争日趋军备竞赛化。包括脑机接口技术在内的纳米技术、信息科学、生物科学和生命科学、认知和神经科学和社会科学(NBICS)领域的融合,可以极大增强延展人类的感官、身体和智能。不过技术同时把能力竞争(ability competence)商品化了。在市场利润的驱动下,商业公司会更关注富裕人群的需求和利益。目前脑机接口技术、设备价格昂贵,如脑机接口医疗假肢体价格在50000至100000美元之间[24]。这样高昂的价格门槛将会是低收入人群难以逾越的障碍。
高费用门槛的同时,脑机接口技术治疗应用的主要对象是无法负担高昂费用的残疾人群体。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2011 年《世界残疾报告》,80%残疾人集中于发展中国家,且全球残疾人平均就业率仅有44%。残疾人群体对脑机接口技术无法负担、望而不得将是残酷现实。脑机接口技术并不像超人类主义者乐观预期的那样,会自动消除“自然彩票”随机分配的不平等,反而因为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结构性的不平等、南北分化的全球体系加剧了技术鸿沟(technological divide)。可以预见的是,那些无法负担或不愿使用脑机接口技术增强自我的人将会成为技术弱势群体[25]。研究表明,在使用脑机接口技术上,非残障人群的表现也要优于残障人群,前者拥有更好的专注力和身体机能[26]。短期来看,脑机接口技术无法完全消除残疾人与非残疾人的身体差距。
那么这种技术分化意味着什么?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在《洁净与危险》中讨论了集体秩序和分类体系的关系。肮脏与洁净并不取决于事物本身,而在于事物是否脱离(out of place)它既有的位置[27]45。沿着道格拉斯的思索,我们不难判断,有人急需却无法获得脑机接口技术的治疗,而有人无需却可以在人类增强的路上狂飙突进。脑机接口技术强势群体和技术弱势群体的分化,会强化“洁净”与“肮脏”的分类秩序,制造更加明显割裂的歧视界限①例如在一个完美的群体中出现不完美的个体,一个AI 增强的人类群体中出现的脑机接口技术弱势者,按照道格拉斯的理论就属于“肮脏”的。。此外,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看,只要将人群进行分类,就能产生外群歧视(outgroup discrimination)和内群偏好(ingroup favoritism),随之从群际互动中产生刻板观念、偏见和歧视,乃至污名[28]。黑格尔提醒我们,被承认的斗争和不平等始终相伴。
如何应对脑机接口技术不平等可能引发群际斗争?首先国家要为脑机接口技术发展划定一条严格的红线:对治疗和增强的界限作出明确的界定。鼓励脑机接口技术在治疗领域的进步,而对将人变成“上帝”的增强技术划出严格的禁区[3]208。其次,国家、社会和公民应共同努力消除经济、社会、政治上的不平等,进而减少技术鸿沟的出现,国家可以通过公平公正的现代社会分配体系,让每一位公民享受脑机接口技术进步的红利,实现脑机接口技术红利的帕累托改进。
现代文明的重要基石是人类通过数千年的努力得以建构现代民主政治制度。而民主政治制度的建立依托于人类追求自由平等的本性。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在《独立宣言》中写道:“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类才在他们之间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当权力,是经被治理者的同意而产生的。”正是人类的自由意志使得人与动物分野,使得人类可以从自然本性中挖掘出现代文明的坚实柱石。尽管根植于人性的政治制度不一定成功,但违背人性的制度安排一定会失败,技术的发展必须要尊重自然的人类本性[3]128。技术发展虽无远弗届,人性却无法无限延展,机器的迭代、技术的进化应始终保持对人性的敬畏,对自由意志的捍卫。
从技术层面上看,脑机接口技术用户面临神经技术对自由意志的挑战。首先,大脑数据的隐私可能被技术侵蚀,进而丧失自己的尊严和自治,沦为完全服从他人的奴隶[29]。这种担忧并非杞人忧天,如Facebook 这样的互联网巨头就在研究推动读取用户情绪、操纵用户心智的工程。
其次,在脑机接口中,智能计算机对脑电波信号的抓取、解读、分类和反馈过程当中,算法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算法是一套系统性描述问题解决方案的策略机制,它是机器学习(machine learning)核心策略工具,通过数据分类、数据解析、数据预测进行人工智能的决策和预测。但是,最重要的算法却处于技术黑箱状态。以识别物体来说,机器学习不需要某个物体的具体物理模型,它只需要海量的数据、足够的运算能力、优秀的算法代码,就可以告诉人类物体的名称。这种无关规则理论的计算被称为暴力技术(brute force technique)。尽管机器学习逆转了波兰尼悖论②波兰尼悖论(Polanyi’s Paradox)。1966 年,科学哲学家迈克尔·波兰尼提出波兰尼悖论:“我们所知远胜我们能所言……司机的技能不可能完全用驾校的驾驶汽车的理论来替代”。,但是讽刺的是,再聪明的算法也无法告诉程序员为什么它们能够做到自己所做的[30]。因为诸多算法构成的针对某一过程的算法整体模型是如此复杂,所涉数据是如此庞大,以至于创造它的算法工程师都如盲人摸象,无法触及全貌。
最后,算法的复杂性还造成了另一个主体性困境,那就是如何判断脑机接口技术使用者的行动是完全出于行动者本人的主体意志。算法是否会误判大脑的思考,从而做出机器思考的决定?算法不断地重复学习,从过去的大数据中掌握事物规律。如果算法不停发出指令,而人类只负责行动,那么我们如何判断究竟是谁在做出决定?《自然》的一篇文章告诉了我们答案:一位癫痫患者通过脑机监测电极信号提醒患者服药。结果该患者产生了强烈的依赖和共生感,并认为“它变成了我”。另一个案例是一些帕金森患者运用深脑刺激技术(DBS)治疗疾病后,出现不由自主的性欲亢奋[31]。
基于上述问题,神经伦理学家安德里亚·拉瓦扎(Andrea Lavazza)对防止脑机侵蚀人类自由意志提出了两条脑机接口底层设计基本原则:(1)建立对大脑数据和大脑功能未经授权的检测、更改和传播作出告知的系统;(2)拥有停止任何未经授权的大脑数据检测、更改和传播的权限[29]。但是,仅靠技术设计的限制不足以完全消除市场、机器和算法对人的主体性的侵蚀。脑机接口技术的社会性特点,使得约束技术失范的根本在于对技术的社会治理[23]。
互联网时代的技术社会化表现在:超大规模的互联网网络节点相互连接,原本属于个体的语言、行动、智慧积淀成0和1编码的大数据;无穷的个体的知识和智慧反过来成为机器学习和人工智能取之不竭的源泉;单一技术连通为大型的社会化技术,建构起巨型的社会机器。如互联网技术基于人类用户的心智开启机器算法的心智,识别原本属于人类隐私的位置、偏好、行动轨迹,建构去隐私化的人工智能。
21 世纪初在互联网上颇为流行的一句话是:“互联网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①源自《纽约客》1993年7月5日刊登的一则由彼得·施泰纳(Peter Steiner)创作的漫画的标题:On the Internet,nobody knows you’re a dog。但是技术社会化让这句话在今天完全失效。个人被裸露在互联网的算法广场上,个人隐私成为人工智能优化算法的障碍。如若不让渡个人隐私,牺牲个体自由,人工智能就无法更好地服务,取得更好的技术效率。中国的互联网巨头甚至公开宣称“中国人更愿意用隐私换效率”②源自李彦宏在2018年中国发展高层论坛“中国经济的新动能”的主题发言。他认为,中国人更加开放,对隐私问题没有那么敏感,如果说用隐私交换效率的话,大部分情况下他们是愿意这么做的(https://www.sohu.com/a/226417065_115831)。。在资本的语境中,用户已经心甘情愿让渡主体权力,彻底沦为技术的客体。
今天的智能手机软件,首次使用前都会跳出是否接受软件隐私协议和服务合同的选择窗口。用户看似拥有选择自由,实际上不同意其设置的规则就无法使用服务。通常而言,这些服务合同和隐私声明包含免责声明和对用户权利的限制。此外,由复杂专业的现代法律词汇和术语构成的合同协议超出了普通人的理解能力。研究表明,超过90%的消费者未阅读他们同意的服务合同条款[32]。个体行走在技术构建的现代性迷宫中彷徨无助,最终成为技术、市场、平台卸责的“责任海绵”。因此,深嵌于网络、算法和心灵的脑机接口技术,需要直面脑机接口技术治理的挑战。
技术社会化的治理困境,最终还需由对技术的社会治理解决。治理脑机技术的社会化问题,捍卫现代人类的自由意志,羁绊市场狂飙的野性,设置脑机技术失范的防火墙,需要用现代多元主体组成的公众共识形成制度约束。
(1)公众共识的制度化表达首要途径,是立法机构吸收社会多元群体的共识,维护最大公约数的群体利益。传统的法律应对静态的、高确定性的传统社会,具有高度不学习的特征。而脑机接口技术已经处于缺乏规则约束的前沿创新领域,需要法律不断学习适应,法律规则与脑机接口技术同步迭代。这就需要建立学习性的法律,学习性的法律可以更加灵活和弹性,增加适应技术场景化的权变机制,确定神经保护权利,及时更新法律体系。如制定临时性规范、附变更保留的规范、赋予观察义务,灵活修正事前、事后的权责负担[33]。用法律制度保护脑机接口技术中公民的自主权、认知自由、大脑数据隐私等公民权利。同时,把法律制定程序转变为社会理解的过程[34]165-175。让因脑机接口技术分化的多元群体,在公开透明的立法过程中表达利益诉求,增加利益各方的对话和沟通,增进不同群体对社会整体利益的理解,增强多元主体的公民认同感和家国责任感。
(2)加强多元主体群际沟通和理解的另一途径是加强科学共同体与国家、社会的良性互动。现代社会分工高度专业化,新的前沿领域不断涌现,技术黑箱的信息不对称日趋严重,人文学者与科学家、工程师分道扬镳,科学共同体内部利益高度分化,专家信任危机不断加剧,国家治理越来越难以判断复杂技术的治理边界。因此,作为拥有高度专业知识的科学共同体,应当加强与公共社会的沟通交流,与国家决策者的双向沟通。不仅需要推动前沿科学技术发展的技术性专家,也需要推动公共传播沟通性的专家,穿梭于人文与科学之间,游走在庙堂与江湖之上。世界经济合作组织就鼓励在神经技术开发上增强专家与公众,私营部门与国家的交流沟通。
(3)民族国家对脑机接口的技术管制不可缺位。脑机接口技术的发展起源于美苏军备竞赛,它的发展、应用目前仍以美国为主导,并在军事和商业领域取得了领先地位。脑机接口技术竞争以民族国家为单位,并将影响民族国家的地缘政治。一方面,西方主导目前的脑机接口技术发展。北美占有全球脑机接口市场份额的50%,脑机接口技术集中在硅谷新兴公司和西方互联网巨头的手中[10]。另一方面,互联网技术已经开始变革地缘政治秩序,技术发展与地缘政治日益密切。
当今世界各地此起彼伏的政治运动,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依托互联网技术去组织化、去中心化。政治运动参与者通过移动互联网进行无中心的集体串联,给地缘政治秩序以强烈冲击。如在“阿拉伯之春”的政治运动中,移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未来,如果嵌入互联网的脑机接口技术将人类的思想、感情在互联网上实现共享,极端主义、恐怖主义等黑暗思想趁机搭上技术便车,实施思想洗脑渗透,将会给民族国家安全和全球地缘政治带来难以预测的冲击和挑战。因此,中国在参与到脑机接口技术的竞争与国际合作的同时,必须将脑机接口技术置于民族国家框架进行技术管制,与国际社会合作进行超民族国家治理,应对后人类未来可能发生的地缘政治。警惕跨国资本巨头利用脑机接口技术侵蚀国家主权,防止恐怖主义、霸权主义等势力利用脑机接口技术瓦解民族国家秩序,捍卫国家领土和主权的完整。
从笛卡尔到牛顿,人类逐渐建构起一套理性的、精确的、技术性的世界观。人们相信,人类可以消灭混沌,明晰秩序,树立权威,无限进步。曾几何时,人类对纳粹式优生学、对全景可控工程化社会、对技术无限延展身体,充满冲动、向往和幻想。然而奥斯维辛之后没有诗意可言,大屠杀和生命治理术让我们不得不反思一个全能技术社会的合法性。技术跃进的另一面是凝视人类的深渊。前沿技术如入无人之境狂飙突进,传统规则瘫痪失灵缺位监管,人类自由意志在技术主体化侵蚀下岌岌可危。
站在后人类未来的十字路口,脑机接口技术向左作善,向右作恶。我们既不能因噎废食,拒绝技术的发展,也不能熟视无睹,任凭脑机接口技术逾越人类的伦理底线。一旦圈定整体人性的红线不再,那么人类势必将再回等级森严的社会。我们必须对脑机接口技术的底层设计进行规制,用技术的社会化治理来破解技术社会化造成的治理困局,用多元群体共识形成制度性约束,实现人性向善,技术向善。
最后,不论脑机接口技术如何发展,人类智能如何飞跃。作为根植于自然的人类,我们需要承受痛苦,感知痛楚,体味孤独,敬畏自然。人类的不完美,恰恰构成人自由意志的基础,对抗西西弗滚石命运迸发的尊严,闪耀着人性无限的光辉。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的怒吼犹在: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