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中母亲形象的书写—— 以《丰乳肥臀》为例

沈南洋

（重庆外语外事学院 重庆 401120）

一、引言

“母亲”是莫言书写次数最多的文学形象，他曾毫不避讳地说自己有恋母情结，这源于他本人对母爱的渴望，以及对女性由衷的肯定与赏识，在不同的作品里莫言塑造的母亲形象也各有不同。小说《欢乐》中的老年母亲发白齿落、耳聋眼花；《丰乳肥臀》中的母亲上官鲁氏身体高大、乳房丰满，具有极强的生殖与哺育能力；《红高粱》中的母亲戴九莲充满了反抗、斗争的女侠气魄；《檀香刑》中的母亲孙眉娘是个不裹足、暴打恶婆婆的旧时代叛逆者；《白狗秋千架》中的母亲暖勤劳朴实、无私善良。莫言笔下的母亲形象虽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她们都富有反抗精神、她们都是生命的伟大孕育者、她们都值得人们去歌颂。

《丰乳肥臀》是莫言最青睐的作品，他曾说：“你尽可以跳过我的其他小说，但一定要读一读《丰乳肥臀》。”[1]莫言创作《丰乳肥臀》的灵感来自一尊丰乳、翘臀，艺术形式夸张的石雕像。这尊雕像看起来粗糙又丑陋，它有两只水罐般硕大的乳房，丰腴的腹与臀，但雕像的面部却模糊不清，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读完整部小说也看不出上官鲁氏长什么样的原因。雕刻家对乳房和臀部的夸张塑造，让莫言抓住了创作的关键。莫言通过丰乳、肥臀，展现一种生养、哺育的母亲的力量。在这部波澜壮阔的民间“史诗性”巨著里，莫言以山东高密东北乡为中心，以上官鲁氏为主人公，用五十万字描写了近百年来中国社会的历史进程。作者用凝重的笔墨塑造了一个苦难中伟大的母亲形象，这位历尽苦难的母亲，在动荡与战乱中护佑着自己的八女一儿，同时坚定的守卫着自己的尊严与信仰。上官鲁氏是莫言用饱满的热情塑造的最核心和灵魂式的人物，作者透过母亲苦难的一生深刻的表达了生命对苦难的记忆，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这是一部书写母亲与苦难的史诗。莫言在书的扉页上写道：“谨以此书献给母亲在天之灵”，其实，除了自己的母亲之外，作者更想把它献给世上千千万万的母亲，因为她们是生命的缔造者。 莫言在《丰乳肥臀》中，书写了一位母亲并希望她能代表全天下的母亲，讴歌了一位母亲并希望凭此讴歌全天下的母亲。

二、苦难中的伟大母亲形象

《丰乳肥臀》是一部献给天下母亲的宏伟史诗，是高密东北乡的不朽圣经。莫言试图以一个不屈的母亲形象，来书写中国自1900 年以来近百年的中国历史。小说的中心人物是母亲上官鲁氏，乳名鲁璇儿，璇儿自幼父母双亡，跟随姑姑长大，十七岁嫁给了铁匠的儿子上官寿喜。由于丈夫没有生育能力，上官鲁氏开始像大姑父、赊小鸭的、和尚、传教士等人借种，接连生了八女一儿。频繁的生育只是母亲上官鲁氏苦难史的开端，由于日本人在扫荡中杀死了她的丈夫和公公，她又无意间误杀了婆婆，因此如何在战争动乱的年代里独自一人抚养八女一儿，才是苦难的核心。作者通过宏大的叙事、魔幻与现实杂糅的手法，书写了上官鲁氏独自一人抚养八女一儿的故事，刻画出了一位历经苦难，依然顽强不屈的伟大母亲形象。作者不惜笔墨，用饱满的热情赞美了母亲的伟大，就连作品中出现的其他女性形象都异常坚韧、强大。例如，她的婆婆上官吕氏是个抡起大锤能打铁的彪悍女性，她的女儿们各个丰乳肥臀，生命力旺盛，且坚毅、果敢。相比之下作品里的男性形象反而成为了懦弱、无能的代言词。上官鲁氏的丈夫上官寿喜是个小鼻子小眼连生育能力都没有的人，她的儿子上官金童患上了恋乳癖，十几岁还要吃人奶。在这里男性种的退化，是作者的有意为之，通过对比衬托出母亲才是人类生命得以延续的主宰。

母亲是苦难的承载，面对生活的磨难与屈辱，上官鲁氏也曾想过自杀。在她被几个坏兵轮奸之后，她本想投河自尽，但她猛然抬头看到，“高密东北乡的天空还是这么蓝，云还是这么傲慢，这么懒洋洋的，这么洁白。小鸟并不因为有苍鹰的存在而停止歌唱，小鱼儿也不因为有鱼狗的存在而不畅游。”[2]母亲顿时打消了轻生的念头，他撩起水，洗干净脸便回家了。苦难中的坚强母亲形象跃然纸上，越是磨难，越是坚强不屈。上官鲁氏的另一次自杀念头缘于一直未能生下儿子，在无法忍受夫家的凌辱打骂之后，决定自杀，最后被洋教士所救，并对其产生爱情，生下双胞胎上官金童与上官玉女。作者通过上官鲁氏刻画出了一个坚强、勇敢、历尽磨难而不曾倒下的母亲形象，她是伟大母亲的代表，也是人类旺盛生命力的体现。母亲已成为一种符号的象征，代表着那些拥有丰乳肥臀，生命力旺盛的女性，虽历经艰辛，饱受磨难，但仍然屹立不倒。

经历了战争与动乱，母亲倾尽所有终于将子女抚养大，然而孩子的长大并不意味着母亲苦难的终结。她的儿女们长大后并没有让她享福，而是爱上了来自不同政治派系的男人。大女儿跟游击队司令沙月亮私奔，二女儿做了国民党人司马库的四姨太，五女儿嫁给了共产党人鲁立人，六女儿嫁给了美国记者巴比特。此后女儿们卷入各股政治势力，互相较量、角逐，并在家庭内部展开厮杀，母亲只能独自承受、消解苦难。女儿们跟着自己的男人一走了之，之后又把各自的孩子送到母亲那里抚养。女儿们由于丈夫的原因陷入了政治派别斗争的漩涡之中，最后除了三女儿跳崖，四女儿进了妓院，八女儿是个盲女外，其余的几个女儿都死于政治外力，甚至连女儿们的孩子也在不同派别的政治厮杀中死去。虽然女儿和孙辈纷纷死去，上官鲁氏依然坚强的活着。生活中的大灾大难反而使她更加坚定自若，她用含着泪水、喷射着火焰的眼睛告诫儿孙们：“这几十年里，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样，一茬茬地死，一茬茬的发，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难，越难越要活。我要看到我的后代儿孙浮上水来那一天，你们都要给我争气！”[2]此处，我们可以看到对抗死亡，把生命延续下去，是支撑上官鲁氏的唯一信念。母亲和她的儿女们在高密东北乡的大地上苦苦煎熬、不屈的挣扎着，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伴随着血与泪。 这样一位经历战乱、自然灾害、动乱的母亲，在经历了女儿们的死亡，孙辈的早逝，儿子得了终身不治的恋乳癖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废物后，仍然坚强的屹立在中华大地上，这样一位果敢、坚韧的母亲形象是不能被磨难摧毁的。正所谓，“只要大地不沉就能产出五谷，只要有女人就有丰乳就有肥臀就有母亲，人类就能生生不息。”[3]

三、颠覆性的女性形象

莫言把上官鲁氏塑造成了一位突破传统、超越时代的伟大女性。在有着两千多年封建历史的中国社会里，在男性主导的威权下，女性已沦为传宗接代的生育机器。上官鲁氏成长于封建礼教对女性极为严苛的时代，在结婚三年都没有生下孩子后，婆婆对她百般凌辱打骂，在姑姑的安排下她找姑父于大巴掌借种，生下大女儿上官来弟。这是她第一次打破封建伦理，不惜以毁坏女性的贞洁来换取在婆家的地位。在失身于姑父之后，上官鲁氏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姑父，不怨你，我要做贞洁烈妇，就要挨打、受骂、被休回家；我偷人借种，反倒成了正人君子。”[2]在此可以看出，上官鲁氏已经看破封建礼教的虚伪，为了生育她坚定的迈出反抗的一步。为了生育她能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与屈辱，她可以打破一切伦理道德，包括通过乱伦、通奸来借种。她用事实回应伦理要求，为了生出男孩，她先后主动找几个男人借种。和姑父于大巴掌生下大女儿上官来弟和二女儿上官招弟， 和一个赊小鸭的土匪密探生下了三女儿上官领弟， 与一个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生下了四女儿上官想弟， 跟杀狗的高大膘子生下了五女儿上官盼弟， 与天齐庙的智通和尚生下了六女儿上官念弟， 七女儿上官求弟是上官鲁氏被四个败兵强暴所生， 跟瑞典籍传教士马洛亚生了双胞胎八女儿上官玉女和儿子上官金童。儿子上官金童出生才让上官鲁氏的借种行为得以终止。这一系列的借种行为完全违背中国封建礼教所提倡的“贞洁烈女”形象，这无疑是对传统女性形象的颠覆，这种有悖封建伦理观念的做法是上官鲁氏对封建礼教的反抗表现。

莫言笔下的上官鲁氏是多面的，她既有值得人们去歌颂的伟大与崇高的一面，也有人性丑陋、变态的一面。她的母爱既是伟大而无私的，也是畸形与变态的。首先她极度重男轻女，就像她的婆婆上官吕氏说的那样，“没有儿子，你一辈子都是奴，有了儿子，你一辈子都是主”，因此她频繁生育的唯一目的就是生儿子。为了生出儿子，她不断的找男人借种，直到儿子出生，借种行为才结束。其次她对龙凤胎中的女儿极度冷漠，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儿子。 她任由儿子独霸她的乳房，直到七岁都不能戒奶。最终她的溺爱让儿子上官金童成了一个一辈子吊在女人奶头上的窝囊废， 一个心理上永远长不大的巨婴，这都是上官鲁氏畸形、变态的母爱导致的。由此可以看出，母爱不是完美无瑕的，它也有着自私、畸形的一面。莫言一改往日对母亲的赞美与歌颂，通过对母亲形象的颠覆，来实现超越传统的目的。这不仅使得母亲形象更加立体多面，也“以此对父系社会沾沾自喜的文明提出抗议、控诉、指责，直到颠覆。”[3]传统上只对母亲进行歌颂与赞扬的书写会忽视母亲的真实面貌，那是被动的母亲形象，是封建伦理纲上的产物，只有颠覆式的书写才能还原母亲的真实面貌。

四、结束语

在《丰乳肥臀》里，莫言一方面写出了母亲的伟大与崇高；另一方面也突显了母亲的变态与欲望。一方面歌颂了母爱的无私与奉献；另一方面也揭露了母爱的偏执与自私。在这部作品里母亲的形象是立体且多面的，母亲的本能与欲望得到了释放，母亲的形象在崇拜与颠覆往返，母亲既可以被摆上神坛，也可以回归到日常生活本身。使读者意识到，母亲有神圣的一面，也有最本能、最原始的一面。母亲上官鲁氏就是这种互相矛盾的结合体，正如她既是封建伦理的破坏者，同时也是封建思想的继承者一样。这能让读者透过母亲伟大的光环看到一个真真实实的母亲，即便如此这位母亲也值得歌颂，作品里所呈现的畸形、变态、 自私等场景也遮挡不住这位母亲身上的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