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静漪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40)
曾昭抡的《缅边日记》非常精彩地记录和书写了云南边地文化的地域性、民族性、多样性和阶级性等特征。西南联大作家以云南为题材创作的散文,无论在思想内容方面,还是在艺术技巧方面,都高于同时期的云南本土作家。比如冯至的《一个消失了的山村》、沈从文的《云南看云》、汪曾祺的《昆明的雨》、王力的《龙虫并雕斋琐语》、罗常培的《苍洱之间》、曾昭抡的《缅边日记》等散文作品,很难被当时的云南本土作家所超越。写云南写得最好的不是云南本土作家而是西南联大的这些外省作家,看似奇怪,但了解西南联大这些作家的文化背景就不足为怪了。他们都具有很深的中西文化功底和开阔的世界视野,具有深刻的生活体验和很强的思想情感表达和艺术表现能力,所以,他们的云南书写更胜一筹也就在情理之中。
和冯至等人的诗意描写不同,作为科学家的曾昭抡在《缅边日记》中对云南边地文化的书写是严谨的和科学的。曾昭抡出生于湖南湘乡县一个书香门第之家,是曾国藩二弟曾国潢的曾孙。曾在麻省理工学院攻读化学工程与化学,获科学博士学位,是中国现代化学的奠基人之一。在西南联大任教的曾昭抡利用课余时间写出了他在云南边地的游记《缅边日记》。西南联大教授、语言学家罗常培认为:“我也写不出像曾昭抡先生那样时间准确、里程精详,宛然和在化学实验室称量药品一样谨严的游记。”[1]曾昭抡的《缅边日记》用一个科学家和外地人的眼光来观察云南边地历史文化,他对于云南边地历史文化的书写,在文学性的基础上具有思辨性和科学性,表现出科学家的严谨态度和外地人视角的特点。文学评论家余斌指出:“曾昭抡是化学家,但文章也写得好,让人爱读。1939年初曾昭抡去滇西作短期考察,写了一本七八万字的《缅边日记》,文化、文学价值都很高,1941年出版,收入巴金主编的‘文化生活丛刊’中”。[2]
滇缅公路是云南各族人民在抗战的历史背景下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建设起来的,不仅对于中国的抗战具有历史意义,而且它作为一种交通文化符号存在于云南各民族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之中。这种出现在云南边地的交通文化,从文化地理来说,与其他地方的交通文化相比会有一些差异并体现出自己的特点。滇缅公路不仅是一条公路,而且是现代边地中国的象征,滇缅公路的建设是云南边地现代化的一个重要标志。
曾昭抡的旅游行程是滇西,从昆明开始,经过楚雄、下关、保山、龙陵,然后到芒市的。他以科学家的严谨态度,对滇西的交通进行了认真的研究分析。科学家为什么要写散文?写作的内驱力来自哪里?学者喻大翔认为:“他们出于对社区、国家乃至世界和整个宇宙的情理并包的深切关怀,在专业学问还不足以表达(对于自我也对于大众)的时候,自然就操起了散文这枝主体性、自由度、普及性特强,又最能表达深广人文价值的艺术之笔。”[3]曾昭抡在《中缅交通》中指出:“中国和缅甸的交通,向来是以北路为主,这条交通干线由昆明向西,经过安宁、禄丰、楚雄、镇南、祥云、凤仪等县,达到下关镇……保山以后,这路折向西去,到腾冲。从腾冲起,又改向西南行,经过盈江,出中国境,到缅甸境内的八募府”[4]。由于交通的发达,带来路边的城镇也较为发达,许多外国商品从缅甸运到腾冲,再由腾冲分散到滇西各地。在实地考察中,他以科学家的眼光发现了存在的问题:“许多书上和地图上,现在都把滇缅公路,画在刚才所述的北路路线上,实在是不可饶恕的错误。现在的滇缅公路,所走的并不是北路,而是‘中路’。这条路从保山起,和北路分手,向西南去,经过龙陵县;前去再经过芒市、遮放两处土司辖地,到达中缅交界的畹町。在畹町越过两国交界的畹町河以后,在缅甸境内,再走一九三·三公里(约合一一0英里)就到腊戌,和缅甸境内的铁路(由仰光到腊戌的铁路)相接。”[5]他认为滇缅公路翻过苍山、怒山、高黎贡山三条大横断山脉,越过澜沧江、怒江两条大河,工程是伟大的,风景是美丽的,在世界上也不可多见。但是路线的选择是不是科学合理,还有商榷的余地。他对于滇缅公路建设的这些看法,不是一味的赞美或批评,而是进行客观和科学的分析和评价。
交通对于处于边地的云南的政治、经济和人民的生活、工作有及其重要的作用。曾昭抡不仅指出了滇缅公路对于云南人民的价值,而且揭示了其对于中国抗战的意义。为了尽快的为抗战服务,当时的云南省政府就放弃了经过腾冲的北路计划,改为中路计划。他认为这种选择是不错的。不过因为急于要完成滇缅公路的建设,时间太紧,对于路线的设计没有来得及进行仔细的推敲,加上预算的经费不够支配,只好因陋就简,将桥梁的数目尽量减少。这样一来,好些地方,路线过于迂回,不大经济。“但是这条国际交通线就此完成,却是很值得的。”[6]他还对中缅交通的第三条路线南路,也就是当时已经开始建设的滇缅铁路进行了分析,这条铁路从昆明向西,顺着滇缅公路走,到达祥云附近的青华洞,然后向西南走,经过蒙化后,沿着河谷进入澜沧的西部出中国国境,直达缅甸的腊戌。虽然当时有些人对滇缅铁路的线路设计提出了批评,但是曾昭抡对于滇缅铁路的线路设计却是非常肯定的:“从工程专家的眼光看来,这条铁路线的选择,实比刚才所讲公路线的选择来得慎重得多,也科学化得多。”[7]尽管由于历史的原因,滇缅铁路没有建成,但是曾昭抡对于云南人民修建公路和铁路的意识与渴望是肯定的、赞赏的。
滇缅公路的建成、滇越铁路的建成,体现了云南人民具有良好的交通文化意识,具有走向现代化的交通能力,形成了较先进的由物质、制度以及精神构成的交通文化。“这处附近十几公里的路面,似乎在滇缅公路全路上要算修得最好的一段,除掉平滑以外,修得非常漂亮。凡是路面用白砂铺成的地方,两边靠边各用黑砂铺成一条黑线。反过来说,用黑砂铺面的路段,两边就用白砂铺成白线。据说当初修公路的时候是分段地责成本地人民修筑,大约这地方的人民特别勤快,所以修得特别好。”[8]云南的交通文化之所以受到曾昭抡的欣赏,也是合情合理的。在《滇缅公路上的驮马》中展现了当时公路上的有趣场景。在昆明附近的驮马,有些已经不怕汽车了,并且和人一样还会让汽车。但是滇缅公路上的驮马却害怕汽车,越往西越怕。这些驮马,一听见汽车开来,就拼命地乱跑,不会让路,导致汽车不敢开快。对于这种情景,曾昭抡发出了深刻的感叹:“这种现象对于汽车司机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大概驮马的怕不怕汽车,和它们的教育有关。由乡下来的最怕,在公路上走惯了的好得多。”[9]他从汽车和驮马的关系上,发现了云南不同地区的文化、教育以及经济等方面的差异,体现了他观察事物的独特眼光。
曾昭抡采用田野调查的方法,以遮放镇为样本,近距离观察云南边地的交通文化。他考察乡间田野,与土司对话,访谈百姓,查询史料,向读者展示了一个真实的云南社会。“遮放是现在滇缅公路上中国境内最西的车站。经由缅甸来的外国货品,由海船运到仰光以后,坐三十六小时的火车到腊戌,再由腊戌用运货汽车运到遮放交货。在这处,极大部分的货物改装中国方面的运货汽车,运往昆明。因为这种缘故,遮放以前是极其简陋的一座穷乡小村,现在却已经变成一处五方杂处的交通要站。”[10]但在半年前,这里还很荒凉,当初有几部运货的汽车经过的时候,路旁站满了观看的傣族、景颇族群众,他们带着惊奇的目光,望着汽车拍手叫喊。现在在遮放,汽车已经不是新奇的东西了,几十部上百部的汽车每天从这里开过,或停在这里,开车的司机有印度人和英国人。街上的店铺增加了很多,形成一个繁荣的闹市了。
滇缅公路的贯通不仅促进了云南边地的现代化进程,而且也表现了云南各民族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情怀。“因为遮放是位在中缅边境,并且以前这处和缅甸的交通,比它和中国别处的交通来得方便,普通在市面上通用印度货币(缅甸境内并没有自己的货币,而是用印度卢比),标价也多半是拿印币来说。”[11]这一切的改变就因为滇缅公路的开通,将云南和缅甸连接起来,和东南亚、南亚连接起来。滇缅公路不仅改变云南边地的交通文化,而且改变了云南边地的政治文化、经济文化、物质文化和人们的精神文化。滇缅公路从文化的角度来说,对云南边地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诗人周良沛认为曾昭抡的《缅边日记》:“此书也就成了在那国际通道探秘的向导。”[12]滇缅公路这条国际交通线的开通,提高了云南边地在抗战中的地位。曾昭抡等作家、科学家从不同视角对云南边地的考察和解读,以及他们的散文游记,体现了云南各民族人民对国家的认同感,将云南边地的发展和国家发展的历史进程进行同步考察,强调了云南边地对国家强盛、民族复兴以及抗战胜利的重要意义。
曾昭抡的云南边地文化书写是在国家认同中展开的。在相对稳定和安全的云南,曾昭抡等作家、科学家一边潜心科研事业,一边关心国家和民族的复兴,对云南边地文化的考察和书写就是这种关心的表现,也是抗战时期文化救国思想的体现。云南边地文化是以历史的形式凝固了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存录了传统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思维方式,但它不是独立和封闭的,它对于别的文化来说是开放的和包容的,它在不断地学习和借鉴不同的先进文化。美国学者安德森认为:“适用于现代人物的‘叙述方式’,同样也适用于民族。知觉到自己深深植根在一个世俗的、连续的时间之中,并且知觉到这虽然暗示了连续性,却也暗示了‘遗忘’这个连续性的经验(这是18世纪晚期的历史断裂的产物——这样的知觉,引发了对‘认同’的叙述的需要。)”[13]曾昭抡认为,以龙陵为分界线,以东为汉文化地区,以西为少数民族文化地区。这种文化地理的划分,是较为科学的。“龙陵仿佛是汉文化的最前线。过龙陵再向西南去,经芒市、遮放等处直到缅边,便完全是夷人的世界。”[14]受中原文化熏陶的曾招抡,一到保山就发现了当地文化受到中原文化影响的鲜明的特点,这是从女性裹小脚上看到的:“保山的小脚的确名不虚传,很可以和北方山西的大同比美。每逢街子,年轻妇女,许多故意地穿着绣花鞋在街上走;并且还拿红色、黄色、或者紫色的布,将踝部包缠一段,引起人们对于她们小脚的注意。我们在街上碰着一顶新轿,前面并没有上轿帘,新娘故意将她那‘三寸金莲’向前伸出,让人参观”。[15]
《缅边日记》用丰富的实例,证明历史上云南边地文化与中原文化之间存在着密切的交往,并实现了两种文化的相互融合与和谐共生。曾昭抡更多地注意到边地文化与中原文化在服饰、建筑、姓氏和语言等方面的相互影响与融合:“保山的种种都有北方风味。大约来这地方的人,原籍多半是华北和长江各省,就中从南京、江西、山东等处来的似乎占重要成分。城内的建筑物完全像中国北方城市的样子。房屋的外墙有青砖、土砖与黄土和石子砌成的三种。房子几乎全只有一层。房内墙上用白纸裱糊起来。窗是中国式的木格窗,上面糊着一层白纸。人民的风俗习惯和北方很相像。说话的口音带着有江西和南京的风味”。[16]
汉文化中的姓氏文化对傣族文化的影响较大。姓氏对于汉民族来说是一个家族血缘关系的符号与标志,汉民族的姓氏的形成有不同的历史过程,代代相传下来,它便于辨别部落中不同氏族的后代,便于不同氏族之间的通婚。姓氏的产生标志着从群婚制到具有血缘关系的婚姻制的转变,是人类文明的一个重要标志。傣族普通百姓只有名而没有姓,只有贵族才有姓,姓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姓对他们是一种贵族的表示,因为只有贵族阶级,像土司和衙门内的官吏方才有姓。近来风气渐开,平民慢慢地也有起姓来。不过这种姓多半是自己任意选定,所择的又往往是汉姓。因为这种缘故,同姓的人未必彼此有血统上的关系。”[17]
云南受西方文化的影响比较早。由于滇南靠近越南,所以受法国文化影响较大,滇西靠近缅甸,所以受英国文化影响较大。在更靠近缅甸的龙陵,中西文化的交流变得更加明显:“这饭店设备比较新式,除卖饭外兼营咖啡馆。在饭店的斜对面,有一家糖食店,名叫吉祥斋,也带着卖咖啡。我们自从由昆明西行,一路所经过的,全是内地,久已不看见咖啡馆。到这里,因为逼近缅边的关系,才又开始看见这样的商店。”[18]
傣族文化在文化交流过程中以其传统文化为基础,根据自己的需要,吸收、和消化汉文化与西方文化,促进了本民族文化的发展,表现出了文化的时代性和民族性。曾昭抡发现,傣族的风俗习惯,有一些已经汉化了,但和汉族相比较,仍然还保留着一些具有鲜明特点的文化习俗:“(一)妇女的服装不同;(二)社交比较自由;(三)只礼佛而不敬祖宗。”[19]傣族人民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切、和睦与开放,到熟悉或不熟悉的傣族人家去拜访,均可以直接去,不要介绍人。“这样的登门拜访,他们叫作‘串’,意思和北平人所谓‘串门’相似。不过在北平只有熟人可以串门,在这里却是无论识与不识都可以去‘串’。要是去找摆夷小姐的话,一到那里,她家父母就自动地避开,让他们去谈情。在出嫁以前,父母对于儿女的婚姻是采取绝对的不干涉主义。”[20]在曾昭抡看来,傣族男女崇尚恋爱自由,他们的恋爱方式,不是原始的,而是现代化的和西化的,他们的恋爱享受充分的自由和便利,男女间的社交和恋爱是公开的和自由的,享受着社交自由和恋爱自由的幸福,过着浪漫的生活。他们的爱情以唱歌为起点。他们唱的歌的意义和音调都较简单。歌的内容大都是用花或者月亮来比喻姑娘。通过唱歌和交往,慢慢由友谊演变成为爱情,然后进入婚姻的殿堂。他们订婚的方式和汉族相比有不同之处,订婚大都在泼水节举行,“男子可以拿任何一包东西向他的恋人丢去。假如她愿意的话,她必定接住那包,并且将另外一包东西回敬回来,这样地便定了终身大局。如果有一方面不接的话,那事就算吹了,只好等候明年再来。随意取得主动地位的女子,也可先把包向她的爱人丢去。因为有这风俗的关系,摆夷人叫这节作‘丢包节’。青年男女每年盼望这日的到来,正和西洋人盼望‘圣华伦泰节’(St.Valentine’sDay)一样。”[21]
文化的影响和融合不仅表现在生活方式上,也表现在思想、宗教等方面。芒市、遮放的少数民族大都信仰佛教,他们敬佛的庙宇是缅甸式的。“菩提寺就在喇嘛庙的旁边。这庙的殿,相当地高大,有中国内地庙宇的气概。但是里面供的佛像却有缅甸风味。庙门的前面竖着几竿佛幡。竿子是用的竹竿,插在地上,耸起很高。竿的上端,挂着佛幡。这种庙前悬挂佛幡的习惯,似乎是一般缅甸式的佛庙所共有的。”[22]
抗战时期的历史语境,使一些作家、科学家走进了云南边地,他们从以前对云南边地的想象中走了出来,开始了对云南边地的真实体验和阅读。在曾昭抡的《缅边日记》中,想象的边地中国转化为了真实的边地中国。学者段从学认为:“抗战时期的新文学通过对‘大西南’的发现和书写,意识到了“国家”的存在,从而让自身真正成为了民族国家的‘现代文学’。”[23]
土司制度诞生于两汉时期的羁縻制度。元朝开始在云南设置土司机构。明朝是土司制度在云南不断完善的时期,土司制度已经发展成在为一种较成熟的政治制度,成为明朝统治云南少数民族地区的主要制度,在云南少数民族地区普遍建立了土司区,比如设立了宣慰司、宣抚司和安抚司等统治机构。随之与土司制度相适应的土司文化也就产生了。土司文化从家庭组织到社会组织,从社会分工结构到阶级结构,从个人关系到民族关系等等方面在文化形态上都表现出了自己非常明显的特点。
云南的土司制度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一直存在着。曾昭抡沿滇缅公路从昆明往西,直到龙陵,这一大片地区都早已改土归流。进入潞西县境内以后,他便感受到了土司制度及其文化的存在。美国学者安德森认为:“民族被想象为一个共同体,因为尽管在每个民族内部可能存在普遍的不平等与剥削,民族总是被设想为一种深刻的,平等的同志爱。”[24]在潞西县设有两位土司,一位设在芒市,称“潞西芒市安抚使司”,土司姓方,十三岁,还在读书,替他执行职权的是他的三叔方克光,大家叫他方代办;一位设在遮放,称“芒遮板,遮放宣抚副使司”,土司姓多名万培。“芒市地方,自从明朝正统年间起就设有土司。关于滇边土司的来源,据我们所听到的一共是两种。一种是土夷的领袖归化,被封为土司。一种是明初沐英征服云南时,有功的将士得着这种酬劳。无论是哪一种来源,土司的职位在没有改土归流以前总是世袭的。”[25]对于土司衙门的描写,也象征了土司制度与土司文化的式微和衰落。“土司衙门,位在邻近东门的衙门里面,相当地大,但是建筑已经破旧,大门前面有一扇很大的照壁,上面用彩色画着一只大麒麟。照壁后面,高竖着一竿佛幡。土司衙门之东,附近有一大片草地,上面长着成列的大榕树。”[26]
土司是元明清王朝在少数民族地区授予各民族首领的世袭官职,与中央封建王朝为臣属关系,他享有统治所辖区域的最高权力。土司有建立土司政府机构组织的人事权,有管理辖区的土地和资源的权力,有组建土司军事机构和拥有士兵的权力,有在辖区设置军事防御设施抵抗外敌入侵的权力,有设立法制、制定法典和审判诉讼的权力,有征收税赋等权力。曾昭抡在他的散文中介绍了土司在其统治地区的政治地位:“像芒市土司衙门内,现在就附设着有潞西县第一区区公所,区长也就是由方代办兼任。可是从职权说来,土司在他所辖治的区域内真是‘大而无当’,部里的土地全部是他的私产,百姓不过是向他租地来耕种,收纳所得的一部分就拿来纳粮,这样一来,因为没有土地的争执,地方上的讼案就少得多。据方代办告诉我们说,关于遗产、婚姻等类的诉讼也是很少。从前的时候,因为交通太不方便,同时边地政治也往往很欠良好,地方上的讼案都是控到土司那里,由他独断的处决。所以行政权和司法权完全集中在他一人的手里。设治局以前每年只派人来巡视一两次,带着问案。那些人却又多数贪污,并且断案太慢,所以本地百姓对他们并不欢迎,情愿由土司独断一切。”[27]
受土司制度文化的影响,土司的婚姻是构建土司统治权力的一个重要因素,具有培养统治能力的功能,成为土司家族提升政治权力的手段,对于辖区权利系统的建构,维护地方统治的稳定具有重要的作用。“土司和他的亲属,在‘夷族’中自成一种贵族阶级,与庶民大有界限。这阶级里的人,只能彼此通婚。土司的大少爷更必须和另一位土司的大小姐结婚。因为这种缘故,现在滇边各处土司彼此都是亲戚,像现在芒市和遮放两处的土司就是直接的姻亲。”[28]
滇缅公路的修建,先进的交通文化的渗透,给边地土司制度带来了民主平等的气息:“在滇缅公路没有开通以前,滇边的土司,从当地老百姓的眼光来看,确是有不可侵犯的尊严。芒市的城里,以前根本就没有店铺,因为这样是亵渎土司的尊严。赶街子的地方是设在西门外。现在城里三数家仅有的店铺,还是路通以后新近开的。以前土司出来的时候,路过的地方,夷民全都成排地跪在路旁迎接。公路初通的时候还是如此,路通以后,由中央来这区的人太多,如此不胜其烦,芒市、遮放两处土司乃下令废去这种礼节,并且不准夷民再事跪接。于是时轮的旋转,终于把统治阶级和平民间的鸿沟渐渐地填起来。”[29]
尽管芒市底层傣族群众的住房原始、简陋,但土司居住的别墅,在建筑文化方面却体现出了现代化的特征。“城内的建筑大部分是茅屋,一看四处都是茅顶,仿佛乡下的风光,但是茅屋当中,插着有瓦顶屋,还有洋房。这样的分布,一方面固然显出贫富的极端不均,另一方面却凑成了很美的风景线。洋房都是土司和他的弟兄们的住宅,这种房子是用青砖或者木料盖成,上面盖着白铁顶,有点像牯岭的洋房一样;远望从茅顶房屋中烘托出来,真是好看,近看却发现建筑不很结实。在城中近西头的一所洋房,是现任土司一位叔叔的产业,目下租作车站用。这房是一所三层楼的小洋房,二层楼上,向前有一座平台;站在上面,可以向远处瞭望。房后一片空地,布置成了一所中国旧式的小花园,中间开着一个水池,池内靠墙堆成了一座小型的假石山,上面安着有小型的亭阁作为点缀。”[30]裕丰园是方克光代办的别墅。边地土司的别墅具有中西建筑文化的特征,可以看出在土司身上具有中西文化的包容性。“裕丰园的建成,到现在不过七年左右。据我们的观察,这座别墅的建筑和布置,是兼有中西建筑的长处,而且有完美的调和,所以是非常地美术化。房子是一所用青砖盖成的西式洋楼(外墙所用的砖,却全是直立着砌起),可是很聪明地,顶上盖着厚厚的中国式茅草屋顶,门前却又停着一部新式小汽车,房屋的外面,在园内有草地,有喷泉,有花枝缠绕的园门,有打鸡毛球的球场,有各种花草,有成列的芭蕉树。屋子里面,进门就到大客厅,隔壁是一间餐室。客厅里面陈设着有一张写字台,一张大菜桌(上面放着许多零碎东西),还有一张大坑,上面铺着大红色起图案花的毛织毡毯。墙上满挂中国字画。”[31]土司衙门里虽说预备有土司的住宅,但那是旧式的中国传统房屋,住着没有别墅舒服,所以,土司们从自身的利益考虑,更喜欢洋气、舒服和现代的别墅,纷纷建盖起了自己喜欢的别墅,自觉或不自觉地表现出对现代建筑文化的追求。
西方文化的影响首先表现在土司这类上层人物身上,这符合文化交流的规律。离芒市不远的盈江县,1905年,傣族土司刀安仁便率领十多位傣族青年男女到日本留学,他读的是东京政法大学,比云南弥勒的熊庆来到欧洲留学早了八年。“提起土司来,许多读者的印象,恐怕不免有些人以为他们一定是‘土头土脑’的。但是事实上是怎样呢?我们在滇缅边区所看见的土司,不但不土;而且穿西装、住洋房、坐汽车、打网球,比我们一般的大学生还要摩登些。”[32]从日常生活来看,作为土司的男性已经相当现代了,而土司府的女性则仍然保留旧式的传统,说明现代文明的影响,是从男性身上开始的。“我们的方代办和许多其他土司一样,有一部自用的小汽车。他身材不高,面貌和普通人一样。他能说很好的云南话和摆夷话。口才很好,常识很充足,说话也很得体。据说他曾经到过上海、南京等处。他见我们的时候,是穿着一套浅灰色香港布的西服;可是上面没有打领带,下面是穿一双中国布鞋。有一次在街上遇见他,看他身上仍然穿着西装,头上却戴着一顶俄罗斯帽形状的蓝缎绣花帽子;帽子的两旁,一边有一条缎子的飘带,垂下直到肩上,很是好看。据久在缅边的人说,土司们的打扮虽然是已经变得很摩登,他们家里的妇女却仍旧作纯粹老式的摆夷装束。”[33]
土司的日常生活已经汉化和现代化了,超出了一般人对于土司的想象。“方代办对外间来人招待得很客气。土司们的生活已经彻底汉化。招待我们的饭,七菜一汤,完全是中国菜。席间所喝的酒是德国布勒门制的啤酒。据说平常他宴客的时候,还常用老牌的威士忌酒奉客。饭前所喝的茶是很好的中国茶。饭后一大杯咖啡,使着由腊戌来的白糖,用来盛咖啡的壶是一把富有艺术气息的黑色瓷壶。像这样的生活,真可以算是十足地近代化了。”[34]遮放的多万培土司是一位讲求新生活的青年。他不娶妾,不抽大烟,还亲自到护浪修公路的工地上来监工。“在许多简陋篾棚旁边,有一座西式的白帆布帐篷,衬出来作很明显的对较,那便是多土司夜间住宿的地方。白天他却是在这帐幕前的一座大篾棚里,和他的随员与监工等一起办公。在这棚的右边停着他的自用小汽车。棚子里面,一张床上,放着一架哥伦比亚牌的留声机,旁边堆着两大堆的唱片。唱片的内容大部分是梅兰芳的旧戏和王人美的新调。各种样式的‘毛毛雨’,一应俱全。在这种荒野简陋的地方配上这种摩登的设备,这是怪有趣的。”[35]
曾昭抡在《缅边日记》中,体现出了一个伟大的科学家的思想深度,不仅看到了土司现代的外表,而且看到了土司现代的思想和精神世界:“据我们和这处边区各土司谈话的结果,他们的爱国心,他们对于抗战的认识,绝对不在汉族人士之下。所以现在的问题,从汉人的立场来说,是怎样可以和边区内的各少数民族发生更密切的感情,取得更彻底的合作。”[36]
曾昭抡的《缅边日记》以科学家的严谨态度,以外地作家的视角对云南边地文化中的交通文化、土司文化以及与中原文化、西方文化的融合进行书写,传递了丰富的云南边地文化信息,还原了云南边地真实的文化现象,是对猎奇式、走马观花式地进行云南及云南文化书写的反拨,不仅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而且具有重要的认识价值和史料价值。曾昭抡的云南边地文化书写始终与国家认同联系在一起,正如美国学者安德森所说的那样:“这类民族主义从过去、现在到未来都不曾改变的一个特征是它的官方性格——也就是某种发自国家,并且以服务国家利益为至高目标的东西”。[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