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地理学研究的五个学术发展空间

2021-01-02 11:32殷虹刚
曲靖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文学研究

殷虹刚

(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 苏州旅游与财经分院,江苏 苏州 215000)

文学地理学是当前国内学术界的一门显学,涌现的论著不可胜数,但当前中国文学地理学研究在五个方面仍存在较大的学术发展空间,现撰文提出,亟待学界同仁批评指正。

一、对文学作品的系地研究

“系地法”是曾大兴先生在《文学地理学概论》中提出的文学地理学研究的一个最基本的方法[1]。所谓“系地”包括以人系地和以文系地,但目前的研究普遍偏重以人系地,而忽视以文系地。学术界在以人系地研究方面已发表了大量成果,例如关于文学家地理分布的著作即有十余种,较早的有陈正祥《诗的地理》(1978),最新的有邱江宁《元代文人群体的地理分布与文学格局》(2021)。以人系地研究是文学地理学的一项重要内容,甚至有学者认为“建立文学地理学最为原点的术语首先是文学家地理”[2]。

学术界如此重视以人系地研究,主要原因有三:

其一是因为受到人文地理学以“人地关系”为核心的研究传统的影响。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地理学的复兴与发展,得益于对人文地理学的借鉴。而人地关系“为人文地理学重要基础理论和研究的中心课题”[3],梅新林先生即认为:“文学地理的核心关系是文学家与地理的关系”[4]。

其二是因为受到学界前辈研究范式的影响。1913年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之“元剧之时地”部分率先通过对元杂剧作家籍贯的考证与统计,揭示元杂剧中心由北往南的转移现象。其阐述虽然比较简略,但这种基于籍贯地理的研究方法逐渐引起后来者的重视。1935年刘经菴《中国纯文学史纲》在“结论”中附录《中国文学家的地理分布表》[5],首开后来历代文学家地理分布研究之先河。至1978年陈正祥《诗的地理》出版,成为“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的第一部文学地理研究著作”[6]。之后更多学者继踵接武,发表的以人系地研究成果蔚为大观。

其三是因为受到相关文学理论论著的影响。这其中影响较为深远的是袁行霈《中国文学概论》(1987)。该书第三章“中国文学的地域性与文学家的地理分布”之第二节专门阐述文学家的地理分布问题,并总结出两条规律:第一是“文学发达的地区,一般说来都是经济比较繁荣、社会比较安定、藏书比较丰富、教育环境优良的地区。或者是政治的中心,或者是比较开放的交通枢纽”[7];第二是中国文学“至少应该说有两个发源地,一个在黄河流域,一个在长江流域”,而运河作为沟通南北的国家经济命脉非常重要,因此,“黄河、长江和运河这三条水系的周围形成文学的若干中心,是很自然的”[8]。作者虽未对中国历代文学家的地理分布作全面详尽的数据统计,但已从理论层面基本揭明了背后的规律和原因。这对后来的一批论著产生了重要影响,例如曾大兴《中国历代文学家之地理分布》、梅新林《中国文学地理形态与演变》、杜红亮《江河视阈下的中国古代文学流向》等著作中都能看到对这两条规律的实证研究和详细阐述。此外,曾大兴《文学地理学概论》、梅新林和葛永海《文学地理学原理》,这两本当代文学地理学的重要理论著作也都强调文学家的地理分布,而基本未涉及文学作品的地理分布,这也会对当前文学地理学以人系地研究的盛行产生影响。

文学地理学以人系地研究蔚然成风,相形之下,以文系地研究则少人问津。就笔者所见而言,戴伟华《地域文化与唐代诗歌》第三章“诗歌创作地点和地域文化”[9]和夏汉宁等主编的《宋代江西文学家地图》第四章“宋代江西文学家作品量的地理分布”[10]是为数不多的以文系地研究。

文学作品产生的地理环境会影响文学家创作,文学家通过文学作品来实现对地理环境的书写,读者通过文学作品才能了解作者和相应的文学地理空间,故与以人系地研究相比,以文系地研究甚至更重要。陈寅恪先生曾指出:“中国诗虽短,却包括时间、人事、地理三点”[11],并进而言之:“苟今世之编著文学史者,能尽取当时诸文人之作品,考定时间先后,空间离合,而总汇于一书,如史家长编之所为,则其间必有启发,而得以知当时诸文士之各竭其才智,竞造胜境,为不可及也”[12],其所言作品的“空间离合”,即以文系地。

以文系地研究长期受到冷落,也可能是因为涉及具体地理空间的文学作品散落在海量书籍中,不便统计。不过,随着全球“数字人文”浪潮的兴起,借助于现代科技,近年来国内学术界已有学者开始从事以文系地的基础工作,其中有代表性的是王兆鹏先生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唐宋文学编年系地信息平台建设”。该项目以历史地图为平台,融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作品为一体,将456位唐宋诗人的编年事迹和编年作品转化为关系型结构化数据,可视化呈现诗人一生的活动轨迹。王兆鹏先生指出:“仅根据籍贯地理考察文学的地理空间,无法真正了解文学创作真实的地理空间。而过去根本无法突破这种认识的局限。如今有了作家活动编年系地数据库,就可以确定文学的活动地理,具体了解每个作家一生不同时期的活动地理和创作地理”[13]。所谓“创作地理”即对文学作品的系地。基于此,王兆鹏先生进一步提出要重建作家年谱的新范式,实现从“年谱”到“编年系地谱”的转变[14]。相信随着更多、更完善的文学编年系地信息平台的建设,以及编年系地谱理念和实践的推广,以文系地研究会逐渐引起学界的重视。

二、对20世纪初中国文学地理学转型发展的研究

20世纪初,时值清末民初,西方列强的入侵引起中国社会的深刻变革,许多传统观念被打破,地理研究也在发生革新。这一时期“有关地理学的研究,无论是研究深度还是研究广度都远超前代。地理学在中国也一改往日作为其他学科附庸的存在方式,拥有属于自己的专属领域……地理研究逐渐步入科学化,系统化的阶段”[15]。地理学科学化、系统化的变革势必会推动文学地理学的发展,《文学地理学原理》即将20世纪初视为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学地理学的现代转型期[16]。

目前学术界对于20世纪初文学地理学发展的研究一般都聚焦于当时的几篇重要文献,例如梁启超《中国地理大势论》(1902)、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1905)、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1906)和《宋元戏曲史》(1915)等等。其中引用频率最高、论述最多的应属《南北文学不同论》。曾大兴先生将此文作为中国文学地理学发展至系统研究阶段的标志性事件,因为这是“文学地理学学术史上的第一篇系统的论文”[17]。这些论著确实是当时文学地理学研究的代表作,不过名家名作不会是横空出世的突然现象,必定以时代风潮为背景,与当时其他学者的相关研究成果相伴相生并脱颖而出。

就时代风潮而言,清末民初面对西方的坚船利炮和丧权辱国的现状,当时的国人——尤其是学术界——从文化、制度、科技、教育等方面进行深刻反思并学习西方,希望实现民族自强。在此过程中,西方的近代地理学进入学者视野,当时大量西方地理学著作通过翻译进入国内,这种情况至20世纪初愈发迅猛。据邹振环《晚清西方地理学译著知见录》[18]统计,1819年至1911年辛亥革命前国内出版的208种各类西方地理学译著中,有149种出版于20世纪初的十余年间,占72%。另外,据艾素珍《清末人文地理学著作的翻译和出版》研究,清末(1871—1911)出版的“人文地理学译著的分支学科门类较为齐全”[19],涵盖了人文地理学所列13个分支学科的10个分支学科。该文介绍的清末43部人文地理学译著中,有40种出版年份明确,其中有32种出版于20世纪初,占80%。“在中国古代并无系统的人文地理学著作,人文地理学作为一门学科是清末时从国外引进的”[20],20世纪初大量的西方地理学——尤其是人文地理学译著的出版,一定会大大开拓当时国内学者的学术眼界。

20世纪初对地理学高度重视的情况同样也发生在教育界。清政府为救亡图存开始教育改革,于1904年颁行《奏定学堂章程》,这是中国教育史上第一个完整的学制系统文件,史称“癸卯学制”。“癸卯学制”以法令的形式规定当时的中小学要开设地理课,并对中小学地理教育的目的、内容、课时分配、教材教法等作出明确要求。另外,据邹振环《晚清中国人编纂的地理学教科书书目》[21],可知1893年至1911年辛亥革命前国内出版的159种地理学教科书包括童蒙读物与小学教材、中学教材、师范专科教材、大学教材、参考图册等五类,而其中155种出版于20世纪初,占97%,几乎为全部。而20世纪初很多学者都在各级各类学校中任教,这大量地理学教科书肯定会为他们所见,并引发他们学习。

20世纪初,大量翻译并出版西方地理学著作,学校正式开设地理课及大量地理学教材的出版和使用,这两者都会为当时的学者带来崭新的地理学思想和研究思路,从而与传统地理学研究相结合,推动中国文学地理学的转型发展。因此,除梁启超、王国维、刘师培等人外,20世纪初肯定有一批学者也撰写了受到西方地理学思想和方法影响的文学地理学论著,只是目前这方面的资料挖掘很少。

例如王葆心的《古文辞通义》。《古文辞通义》中“文之总以地域者”专章,论述科学,征引丰富,首倡文学与地理学的跨学科研究,持“夫文者,时与地与人,三者相积而成者”[22]的观念,系统考察文学与地理的关系,在地理影响文学的途径、历代文学家地理分布、南北文学相竞相合的历史发展规律等方面多有创见。与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相比,王葆心《古文辞通义》对地理影响文学的关系的阐述更深刻,也更具现代特质,因此不仅在中国文学地理学学术史上具有重要价值,而且在中国文学地理学现代转型发展的过程中占有奠基和发轫的地位(1)详细论述见拙文《王葆心〈古文辞通义〉文学地理学思想研究》,载《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21年。。

国内学术界对20世纪初文献资料的忽视源自学术视野上的“遮蔽”。王水照先生指出:“按‘五四’新观念建构的文学批评史或学术史遮蔽了许多‘旧派’的文章学批评专家和专书,这在清末民初尤为严重”[23]。相信未来会有研究者打破这种“遮蔽”,挖掘出更多20世纪初的文学地理学研究文献,从而帮助学界更加全面深刻地理解中国文学地理学在这个关键时期的转型发展。

三、对中国古代典籍中文学地理学思想的研究

中国文学地理学在发展过程中,曾多次借鉴西方的学术思想,但中国文学地理学思想源远流长,公元前544年季札观乐已开文学地理学批评之先河。中国文学地理学研究从先秦走来,既有传承,也有演变,展示出强大的生命力,曾“长时期地以一枝独秀的优势牢牢占据了世界轴心地位”[24]。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中国文学地理学必定会形成自己的传统和特色,这些传统和特色散落在浩如烟海的古典文献中,有待今天的研究者去挖掘。

梅新林先生在《文学地理学原理》中将中国文学地理学的传统学术成果从载体上归纳为史志、文论、集序和专题论著四种形式,从内容上归纳为诗骚地理论、江山之助论、南北不同论和区域文学论四大主题。对于这“四种载体”和“四大主题”,之前已有研究者开始梳理其中的文学地理学思想。例如范军较早关注到中国古代文论中有大量关于地理环境影响民族性格、艺术风格和主体审美心理方面的阐述[25],当时作者将其视为文艺生态学思想,今天看来,这些内容属于文学地理学范畴,后来李志艳已明确在文学地理学学科建设的背景下来探讨中国古代文论资源的价值[26];再如林荣琴较早研究了《史记·货殖列传》与《汉书·地理志》中所蕴含的风俗地理思想[27]。今天看来,所谓风俗地理思想也属于文学地理学范畴,后来王红娟已明确将《诗经》和《汉书·地理志》中关于风俗区划、风俗描述和风俗议论方面的表述归入文学地理学[28]。

不过,与“四种载体”的海量典籍相比,与繁多的其他各种文学地理学论著相比,这方面的研究仍然很少。“文学地理”概念在18世纪才由德国哲学家康德提出,但在中国传统典籍中蕴藏着众多朴素而宝贵的文学地理学观点或思想。20世纪初中国文学地理学的转型发展正是以此为基础的,今天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建设——尤其是理论研究,也应该继承这笔文化遗产,这样才能在对西方文学地理学的借鉴发展中保持并彰显自己的本土特色。

现以“诗骚地理论”中的《诗经》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诗经·国风》按照国别编选十五个地区的土风歌谣,其体例背后是典型的以文系地的文学地理学思想,“《诗三百》‘十五国风’的搜集、整理和编选工作,就是最早的文学地理学实践”[29]。自《诗经》诞生以来,历代的研究著作汗牛充栋,形成了一门诗经学,而对《诗经》地理的研究一直是诗经学的重要内容,“《诗经》丰富的地理学价值以及后世对此价值的发扬与研究,构成了《诗经》学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诗》地理学”[30]。《诗》地理学的源头在《诗经》编纂时的地域文学思想,自春秋时期季札观乐后绵延发展两千余年,至宋末王应麟《诗地理考》,终于出现直接以“地理”命名的《诗经》地理学研究专著。至清代,更是出现焦循《毛诗地理释》、胡秉元《诗地理考实》等近十部专门研究《诗经》地理学的著作。

对《诗》地理学发展史进行挖掘,能发现很多闪着智慧之光的文学地理学观点和思想。例如成书于汉哀、平之际的《诗纬》,一般会因其谶纬思想而被今天的学者所忽视,但恰恰在《诗纬》中蕴含着宝贵的文学地理学思想。特别值得指出的是,《诗纬》中的《诗含神雾》高度重视《诗经·国风》各地区的地理位置,注意到“邶鄘卫王郑”处于各地区中心的特殊地理位置,指出“此五国者,处州之中,名曰地轴”[31]。接着进一步指出,郑又处于“邶鄘卫王郑”五国的中心,郑“位在中宫,治四方,参连相错,八风气通”。很显然,《诗含神雾》在叙述各地区的地理位置时,没有季札观乐评论各国风时政教化的特色,而是纯粹从地理出发。在季札观乐的评论体系中,季札从“王化”的角度出发,对邶鄘卫和郑风的评价都不是很高,尤其对郑风,季札认为是亡国之音,说“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32]。但《诗含神雾》中,邶鄘卫郑却一变为各地区的中心,郑更是中心的中心。《诗含神雾》的这种观点是建立在对《诗经·国风》各地区地理位置的准确掌握基础上的,符合实际情况。甚至可以说,《诗含神雾》已初步具备现代地理学中区位的概念,清楚地看到了郑地在十五国构成的空间系统中地理位置上的比较优势,故才有此说法。

因此,学界若能在文学地理学视域下,对中国传统典籍进行仔细发掘,一定会有大收获。邹建军先生曾指出:“我们的古典文献浩如烟海,然而就文学地理学科学建设而言,它们也是不能少并且是绝对重要的资源之一”[33]。立足文学地理学中国本土化的学科属性,激活古典文献资源对文学地理学现代学科建构的价值,形成中西对话,这还将是中国学界对世界文学地理学的独特贡献。

四、“空间的文学”与“文学的空间”的融合研究

“空间的文学”与“文学的空间”是文学地理学的重要研究内容,在《文学地理学概论》[34]和《文学地理学原理》[35]中都有阐述。虽然在具体研究中,这两本著作中所论“空间的文学”与“文学的空间”在学术指向、研究方法等诸多方面有所不同,但都高度重视对两者的融合研究。曾大兴先生在论述文学地理学批评时说:“真正的、完全意义上的文学地理学批评,应是以文本分析为主,同时兼顾文本创作与传播的地理环境。即内部研究为主,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兼顾,简称‘以内为主,内外兼顾’。”[36]梅新林先生从构建学术体系、推动学科发展的高度指出:“研究者应具有大气包容的胸襟,所能臻于的更高境界即是思考如何将‘内层空间’与‘外层空间’两者贯通起来融为一体,而不能各自画地为牢,壁垒森严,甚至相互否定,而需要在贯通融合中相互观照、相互阐释、相互发现”[37]。

两位学者的积极倡导,说明他们都认识到目前国内文学地理学研究存在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即“空间的文学”与“文学的空间”分离割裂。有学者也指出:“就现有的文学地理学研究成果来看,学科的‘单向度割裂’之感较为明显。”[38]这种“割裂”主要有四个方面的原因。

首先,在中国文学地理学的发展过程中,重视研究“空间的文学”是主流。《诗经·国风》按十五个地区将160首诗歌整理编订,体现的是编纂者的地域文学理念;季札观乐对各国风逐一评点背后的评价标准是《诗》乐与各地区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班固《汉书·地理志》的“风俗”论进一步揭示的仍是人文地理环境对文学的影响;20世纪初中国文学地理学转型发展时期,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王葆心“文之总以地域者”、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等一批经典论著,都从地理环境影响文学的角度研究南北文学的区域差异……纵观梅新林先生总结的中国文学地理学的“四大主题”传统,也都属于“空间的文学”研究。

其次,自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地理学复兴以来,理论界一直更关注“空间的文学”研究。无论是金克木《文艺的地域学研究设想》指出的文学地域学研究的四个方面:“一是分布,二是轨迹,三是定点,四是播散”[39],还是袁行霈《中国文学概论》之“中国文学的地域性与文学家的地理分布”专章中的相关文学地理学论述,都未关注到“文学的空间”研究。

再次,因学者的认识局限阻碍了“文学的空间”研究反向融合“空间的文学”研究。目前国内学术界进行“文学的空间”研究的学者以邹建军先生为代表,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邹建军先生曾经将文学地理学视为比较文学学科下的一个分支学科,坚持其学科定位和研究方向:“我所提倡的‘文学地理学’,并不是从前有的人所讲的研究作家的地理分布与文学潮流的地理变迁的‘文学地理学’……文学地理学的存在和发展,并不只是在于其有自己的研究方法,而主要在于有其特定的研究对象,那就是文学中的地理空间问题”[40]。这种认识局限从观念到实践无疑都会阻碍地理批评学者的研究方向从“文学的空间”转向“空间的文学”。有学者对此曾评价道:“他将其文学地理学批评建立在一种独立、自足的文本空间之中,将地理空间限定在自然地理空间之中的尝试客观上又导致了该批评理论实践的封闭性和有限性。”[41]

最后,中国文学地理学缺少对西方文学地理学发展成果及时、广泛、深入的借鉴。目前国内从事文学地理学研究的各种学术力量中,以文学——尤其是古典文学领域的学者为主,缺少文艺学——尤其是西方现代文艺学领域的学者参与。这种研究力量的不均衡造成了当前中国文学地理学界存在“重‘古’轻‘今’的整体格局”失衡与“本土与域外研究的失衡”问题[42]。除此之外,由于术业有专攻、语言隔阂等原因,这还造成国内文学地理学界不能及时、广泛、深入地借鉴西方文学地理学的发展成果,客观上使中国文学地理学的发展形成某种程度上闭门造车的狭隘和限制。中国文学地理学作为一门新建学科,其创立主要依靠自身的基因和成长,不过也需要外界适当的刺激和推动。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地理学的复兴,就与当时大量西方新人文地理学译著的出版分不开。时至今日,却仍有大量重要的西方文学地理学著作仍未在国内翻译出版,例如法国学者奥古斯特·迪布依的《法国文学地理学》(1942)和安德烈·费雷的《文学地理学》(1946)、被誉为“文学地图”经典之作的美国学者弗朗科·莫雷蒂的《欧洲小说地图集:1800—1900》(1998)、法国当代“地理批评”代表人物贝特兰德·韦斯特法尔的《地理批评:真实与虚构的空间》(2007)[43]等等。这种不足让国内学术界无法借鉴西方文学地理学发展过程中“空间的文学”与“文学的空间”融合研究的经验。例如,法国当代学者米歇尔·柯罗认为,费雷的《文学地理学》存在明显的缺陷,因为“这样一种地理学使人可以研究文学生产的地点,而不是地点的文学再现”。而比较之下,弗朗科·莫雷蒂的《欧洲小说地图集》更进一步,该书“把‘对在文学中的空间研究’与‘空间中的文学研究’结合在一起”[44]。由此可知,《欧洲小说地图集》已实现“文学的空间”与“空间的文学”的融合研究。遗憾的是,因为缺少译介,大量这类重要的西方文学地理学论著不能为国内学界及时学习和借鉴,否则肯定会促使研究者认识到“空间的文学”与“文学的空间”相生相成的重要性,从而推动对两者研究的融合发展。

五、理论创新研究

当前,中国文学地理学研究存在重实证、轻理论的倾向,理论创新有待进一步加强。2012年陶礼天先生就指出:“就研究现状的不足或缺失而言,笔者以为,仍然是文学地理学的基础理论研究的严重贫血,还需要认真地深入地研究文学地理学原理”[45]。直至2017年《文学地理学概论》和《文学地理学原理》出版,书中都特意指出目前中国文学地理学的这一问题,可见理论创新不足确实已成为影响中国文学地理学发展的一个短板。

中国文学地理学理论创新不足,首先与目前国内文学地理学研究群体中缺乏跨学科人才有关。文学地理学具有跨学科属性,需要以文学为本位,融合地理学的思想和方法来展开研究。现代地理学作为一门成熟学科,具有明确的研究对象,已形成完备的学科体系和成熟的研究范式,并对自身学科独有的哲学价值、科学价值、应用价值和教育价值进行了反思和总结。而目前国内文学地理学的研究队伍以古典文学、比较文学、现当代文学等文学学科的学者为主要力量,这些学者受自身专业领域和知识结构的局限,较少系统深刻地学习过地理学的传统、思想、原理、概念和方法等,因此在开展文学地理学研究时对地理学的借鉴往往以实用为主,较少涉及新的地理学知识领域,从而在文学与地理学的深层对话方面显得力不从心,无法深入。以人文地理学为例,已经发展出人口地理学、聚落地理学、经济地理学、社会地理学、文化地理学、政治地理学、历史地理学、区域地理学等多个成熟的分支学科,而国内文学地理学研究者比较熟悉的一般只有文化地理学和历史地理学。文学地理学只有立足文学本位,促进文学与地理学广泛深刻的交融,才能迎来更加繁荣的发展。而这需要文学地理学研究队伍中出现越来越多的跨学科人才。这种跨学科人才,可以是传统的文学地理学研究者对地理学进行全面深刻的学习,也可以是吸引地理学学者开展文学地理学研究,还可以是文学与地理学的学者组成团队开展合作研究。李仲凡先生指出:“文学地理学对地理学学理资源的借鉴,不仅需要系统、深入地学习人文地理学和文化地理学学科的主要思想、基本概念,并掌握它们的重要研究范式与方法,而且需要在此基础上,把学习和借鉴的范围扩大到整个地理学学科体系。”[46]

实现理论创新的途径,既需要横向的跨学科借鉴,也需要纵向的对传统资源的深度提炼。中国文学地理学理论创新不足,也与目前国内文学地理学界对中国传统文学地理学思想的挖掘不够有关。如前所述,中国文学地理学在悠久的发展历史中,形成了大量富有中国本土特色的文学地理学思想。这些思想埋藏在海量的传统典籍中,有待学界去挖掘整理,然后在今天文学地理学的学科背景下将其激活。曾大兴先生在这方面作了卓有成效的探索。在2012年出版的《文学地理学研究》第四章中,作者讨论了“气候与文学之关系”问题,其具体阐释时引用了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班固《汉书·地理志》、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等古典文献中的相关记载,可见作者对“气候与文学之关系”的研究受到这些古典文献的启发和助益[47]。后来作者进一步完善思想,将其提升到系统的理论高度,于2016年出版了著作《气候、物候与文学——以文学家生命意识为路径》。在该书中,作者明确将自己研究思想的源头追溯到了刘勰和钟嵘[48]。

中国文学地理学理论创新不足,还与国内学界缺少对西方文学地理学理论的研究与借鉴有关。相比之下,西方学者更重视理论上的推陈出新,有时甚至到了标新立异的程度。国内学者应该以宏大的学术视野和包容的学术胸襟将其视为中国文学地理学理论创新的重要资源,主动学习,兼收并蓄。目前对西方文学地理学介绍较为系统的是《文学地理学原理》。该书以对“古今—中西”文学地理学发展的总结为基础,在学理维度上实现了突破与超越,最终提出“新文学地理学”的概念与理论体系,这背后离不开对西方文学地理学理论的全面总结和深刻借鉴。

六、结 语

中国文学地理学受到越来越多学者的关注,产生了越来越多的研究论著,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本文带有对中国文学地理学发展进行阶段性反思的性质。这种注重反思的精神是中国文学地理学发展过程中的一种传统与财富,之前众多学者都曾在不同时期撰文从不同视角对中国文学地理学研究进行过总结和反省,有效促进了中国文学地理学的进一步繁荣。

中国幅员辽阔,有五十六个民族,地形地貌复杂多样,地域文化多姿多彩,加上各地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不均衡,这些不同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必定会影响中国各地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文学发展,这就为文学地理学提供了异常丰富的研究资源和极其广阔的发展舞台。先天的学科发展优势,再加上后天注重从宏观视野回顾过去并瞻望未来的努力,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国文学地理学具有广阔而光明的发展前景。正如杨义先生所言:“文学地理学是一个极具活力的学科分支,是一片亟待开发的学术沃土”[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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