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张爱玲和白先勇,因其相似的生活经历和创作风格,时常会被人放在一起比较。文章从人物塑造、艺术技巧、人生观3个方面分析两者悲剧书写的同与异,在比较分析的过程中,更好地把握两者悲剧书写的特点和价值。
关键词:张爱玲;白先勇;悲剧;异同
悲剧作为戏剧体裁的一种,最早起源于古希腊。而随着时代的更迭与文学的发展,悲剧一词在现代理解中拥有了更广阔的外延意义,悲剧不仅可以指涉一组文学作品,还可以指涉某种思想观念和哲学精神。不仅是戏剧,小说也已经成为悲剧重要的载体形式之一[1]。
在中国文坛上,以中短篇小说闻名者屈指可数,但张爱玲、白先勇二人可谓家喻户晓。夏志清曾称赞此二人,谓前者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后者是“当代中国短篇小说家中的奇才”。张爱玲与白先勇,虽不是同一时代的人,但因为二人相似的生活经历与创作风格,一直以来都被评论家相比较。
前人的研究虽然成果丰硕,但大多只从内容上分析两人的区别,如白先勇是在人生沧桑中把目光投向历史,而张爱玲是以历史为大背景,更注重表现人性的苍凉观点。而笔者从作者的人物塑造、艺术技巧、悲剧人生观3个方面全面地表现张爱玲与白先勇悲剧书写的同与异。
一、人物塑造:同善写“过去”之人,但一嘲讽,一同情
张爱玲,1920年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张家公馆。曾外祖父李鸿章,清朝重臣;祖父张佩纶,清末同光“清流派”的中坚人物;母亲南京黄军门的小姐。说张爱玲是“上流社会”的千金丝毫不夸张。但当时清朝覆灭,民国成立,封建士大夫如日中天的岁月一去不复返。现代生活方式已经来临,而这些止步不前的遗老还停留在“过去”,囿于过时的生活方式,抱着陈旧的信念,被传统习惯束缚着。《金锁记》中的姜老太太,儿媳要定时请安,伺候着吃早饭;《留情》中的杨老太太,和敦凤、米先生谈话时,心里全是旧时的一套标准;《倾城之恋》中的白老太太,在白流苏遭哥嫂欺负时,一味地避重就轻,让白流苏回去奔丧。这些遗老们身上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息,极力摆出一副威严的封建家长姿态,但是她们已经奄奄一息、行将就木,虚伪的架子只能让她们看起来既可怜又可笑。
遗老们即将退出生活的舞台,活动在舞台上的这批遗少们,更显示出人性的卑琐、自私、虚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旧名门望族还可以维持往昔的生活格局。但危险早已来临,社会处于转型之中,坐吃山空、花天酒地的结果必然是破败、没落。也许这些遗少们也曾想要改变这种情形,但是他们早已经在锦衣玉食中丧失了谋生的能力,像“酒精缸里浸泡的孩尸”。只能“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金锁记》中的姜季泽吃喝嫖赌一样不落,在分完家产后自己的一份败光,还想要欺骗曹七巧的感情来榨取她的金钱;《花凋》中的郑先生为了自己,连女儿治病的钱也不愿意给,眼睁睁地看着川嫦在大好年华逝去;《倾城之恋》中白流苏的哥哥把妹妹的钱花光后,反倒打一耙,说白流苏住在他们家,吃他们的,喝他们的;《茉莉香片》中聂传庆的父亲,煮鸦片,抽大烟,把所有的恨意都发泄在自己儿子身上,虐打他,殴打他。他们固守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外界变化如何,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而他们却没有能力也不愿意做出改变,只能以不合时宜的行为致使“自己”陷入可怜可笑可恨的境地。
同样的,白先勇也出生于名门世家。父亲是中国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素有“小诸葛”之称。作者有机会接触到这一阶层的许多“大人物”,但是也不惜墨于“小人物”,而不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作者其实都在刻画这样一类人:完全或几乎活在过去的人。《岁除》里的賴鸣升,在除夕之夜不厌其烦地和刘营长夫妇、俞欣、骊珠等小一辈说着自己当年的“辉煌”往事:“割营长靴子”、在台儿庄战役中英勇的表现。《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王雄对丽儿的喜爱,也是因为在丽儿的身上他看到了过去湖南乡下母亲给他娶的小童养媳的影子,他忘不掉的是过去,思念的也是过去。《秋思》里的华夫人对万夫人的讨厌,最深层次的原因是因为当年自己的亡夫,当时的抗日大将军,抵上性命击败日军,而现在日本摇身一变,越发“繁荣”,对外放日本也成了一种炫耀的资本。这种反差让她内心不适,她思念着过去的丈夫击败侵略者的光荣事迹,她的心和丈夫一同留在了过去。除此之外,还有《粱父吟》中的仆公,《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里的“教父”等。这些人越怀念“过去”,就越说明他们“现在”处境的艰难,当“过去”与“现在”一对比,就能清晰显示出这些人的悲剧性所在。“过去”的一切早已不合时宜,紧紧抓住“过去”不放手注定会失败。
虽然同样写活在“过去的人”,可张爱玲与白先勇却表现出了对这些人截然不同、大相径庭的态度。张爱玲是冷眼旁观,而白先勇则是悲悯同情。这种态度的差异,从两位作家小时候的经历中可以探知一二。张爱玲生活在一个完全无爱的家庭,父亲是一位典型的遗少式的人物,各种遗少的恶习他都有,吸鸦片、娶姨太太、挥霍无度等。而她的母亲是一位受过西洋教育的人,不甘受制于丈夫的控制,两人最终感情破裂以离婚收场。离婚后的父亲又再娶,张爱玲被父亲和后母殴打,患痢疾也不曾给她治病,甚至将她幽禁在屋中。后来逃出去,投靠母亲,一心想将她打造成淑女的母亲对女儿的“笨拙”感到失望,而张爱玲也因为母亲对自己缺乏关爱而与母亲存在隔阂。由此张爱玲从父母身上领略到的只有虚伪、变化无常、算计、冷漠等等。在这种环境下,张爱玲较早地形成了一种对人对事具有“敌意”的世界观,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反映到创作中,对于这些遗老遗少尖刻的嘲讽自然是大于怜悯的。而白先勇和张爱玲一样,也有着被“隔离”的经历。因为肺炎一病四年,痊愈后性格也变得内向,他在采访中这样说过:“我想我那一场病对我后来的文学感性和人生道路有很大的关系,使我变得特别敏锐。”[2]可以看出,这段经历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日后的创作文风:悲天悯人、多愁善感。但毕竟这是一种物理意义上的隔离,白先勇还是在父母、兄弟姐妹、仆人等的关怀、爱护下成长的。所以白先勇对谁都谈不上怨恨,反而使他更具有同情心。而张爱玲那种精神上的隔离、虐待足以让张爱玲彻底心灰意冷。
二、艺术技巧:同善用古典意象,但氛围一阴冷,一清幽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很多作家都具有很高的中西方文化素养,但是像张爱玲和白先勇这样将古典小说技巧与西洋小说技巧结合在一起而又臻于化境的作家着实不多。对于西方艺术技巧,二者相似的点也很多,比如张爱玲的《心经》中的恋父情结,可以看出受到弗洛伊德学说的影响,在白先勇的《玉卿嫂》《闷雷》中也有主人公潜意识的描写,而“潜意识”也正是弗洛伊德理论中的一点。另外,意识流的手法在白先勇的小说《游园惊梦》中表现得淋漓尽致,通过主人公钱夫人的回忆来回穿梭“过去”与“现在”,造成一种“今昔恍如昨日”但又今非昔比的感受,充分表现出人生无常的悲剧感。张爱玲的《封锁》在小小的电车内,短暂的封锁期间,通过两个都市主人公的邂逅,以他们的内心意识活动,表现现代人内心的孤独与隔膜,颇具荒诞与悲哀之感。还有更多的西方传统小说中的隐喻、自由联想、内心独白等手法皆能在二者的小说中看到,在此不一一赘述。可以看出张爱玲与白先勇都有很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他们善于用古典意象渲染悲剧氛围,用古典意象衬托出人物的性格,加深故事的悲剧性。在他们的作品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意象便是月亮。
自古以来,月亮就是中国古诗词中运用较多的一种意象。从“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中寄予着游子的思乡之情,到“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中蕴藏着文人对高雅志趣的追求,到“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中蕴含的人生哲理,再到“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中包含着的感慨与旷达。月亮有着太多的内涵,渲染的氛围也应时应地应人而变。
(一)善用古典意象渲染悲剧氛围
张爱玲《金锁记》开头中的月亮,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3],寥寥数语,就将一种浓厚的旧时代氛围营造起来,为整个大环境做铺垫。《沉香屑·第一炉香》中乔琪来找葛微龙,等乔琪走后,葛威龙所看到的月亮是这样的:“整个的山洼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地煮着它,锅里的水沸了,咕嘟咕嘟响,这崎岖的山坡子上,连采樵人也不常来。”[4]把月亮比成蓝阴阴的火,整个色调就偏向阴郁,没有温暖,让人只能感受到寒冷与战栗。同样,白先勇也喜欢在作品中使用月亮这一意象。《月梦》中,月光是皎洁的、明亮的,当主人公吴医生沐浴在小院中月光下抱着那半裸的大理石少年像的时候,他便能想起自己青年时和少年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水池中吐出一蓬一蓬的银丝来,映在月光下,晶亮的。”[5]这月光营造了一种静谧、轻松的氛围,很容易就让吴医生“穿越”到“过去”。在如水般月光的洗礼下,静思与吴医生互相慰藉,情浓爱烈。但这回忆中的月光越是美好,渲染的氛围越是美妙,就越凸显出现在的悲伤,静思死后,吴医生只能靠着那过去的回忆过活。《那晚的月光》中,毕业生李飞云与余燕翼的结合多亏靠着月光的烘托。在月光下,他答应了余燕翼的告白,“就在那一刻,李飞云第一次发觉余燕翼可爱,大概那夜月光特别清亮 ……”[6]但是余燕翼的怀孕,却使他失去了他计划中的美好前程。那晚柔和、美好的月光渲染了情人甜蜜的氛围,可正是这皎洁的月光使李飞云陷入一地鸡毛的悲剧之中。
从上述的描述中,可以看出两者都擅长用古典意象月亮渲染悲剧氛围。张爱玲是大胆采用具有冲击力的色彩来描写月亮,如阴蓝、红黄等,渲染出一种阴郁、古老、凄凉的氛围,使人有一种压抑、心惊的感觉。而白先勇则多利用月亮清冷、皎洁的气质烘托出“过去”的美好,与“现在”的绝望形成对比,在两极反差中凸显人生悲剧。
(二)用古典意象衬托人物的性格
张爱玲用月亮意象衬托人物性格的描写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非曹七巧莫属。曹七巧原来是麻油店家的女儿,父母去世,哥嫂为了金钱,将她嫁给姜家患有骨痨病的二爷,在正常的情欲得不到满足,哥哥嫂子只是将她当成金钱工具的情况下,她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破坏儿子长白的婚姻,用烧鸦片烟为由,将儿子留在自己房间。儿媳芝寿感受到的月亮是这样的:“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 一搭黑, 一搭白, 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地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7]戏剧化的狰狞脸谱其实就是七巧,她刺探儿子和儿媳的隐私,疯狂而又变态。这世界发了疯,婆婆不像个婆婆,儿子不像儿子。芝寿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忍受着来自这个疯狂世界的敌意。曹七巧自己得不到幸福,她也不允许自己的儿女得到幸福,破坏女儿上学,到长安的学校闹,长安被迫怀着寂寞痛苦的心绪退了学,她眼中的月亮是模糊的残月:“黑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缺月,像石印的图画。”[8]月亮毫无母性, 模糊而冷清。就像曹七巧一样,她的眼中只有自己。最后,张爱玲用非常含蓄的电影镜头来表现长安的悲剧:“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9]
白先勇以月亮来反映人物心境、性格较多体现在他的短篇小说《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和长篇小说《孽子》中。这两部作品描写的都是同性恋人群,只不过前者是老年人的视角,而后者是年轻人的视角。这两部作品中的月实际上都是同一类型的月。“教主孤独地立在那里,一直到那团肉球般的红月亮,从他身后恹恹下沉的当儿,他才离开公园”[10]“夜空的一角,一团肥圆的大月亮,低低浮在椰树顶上,昏红昏红的,好像一只发着腥热红的大肉球,带着血丝。”[11]这里肉红色的月实际上就是主人公的肉欲象征,每当公园里出现这样的月亮时,就是主人公們肉欲狂欢之时。在“灵”与“肉”的交锋中,此时“肉”占上风。
但同样是用月亮反映人物性格与状态,仔细体味,会发现两者有很大差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过,悲剧所模仿的行动,不但要完整,还要能引起恐惧与怜悯之情。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对人物的恐惧要大于怜悯。而白先勇的小说则恰恰相反。因为“怜悯是由于遭受一个不应遭受的厄运而引起的,恐惧是由这个遭受厄运的人与我们相似而引起的。”[12]白先勇小说中的同性恋群体,如眷恋小弟的阿青、执着做“樱花梦”的小玉、懦弱的吴敏、小偷小摸的老鼠等。他们本和普通人一样,但是由于“同性恋”的标签,让他们成为了异类,只能在“最深的黑夜里,犹自彷徨于街头,无所归依”,沉沦于肉欲之中。因此他们的悲剧很大程度上是社会的偏见造成的,使他们承受所不该承受的厄运。可是张爱玲小说中的主人公,如曹七巧、葛微龙等他们是受情欲、金钱、虚荣等支配而沉沦,她们的厄运很大一部分是来源自我,她们的悲剧是人性的弱点。
三、悲剧人生观:人类皆为命运所苦,但一愿活在梦境,一愿打破梦境
古希腊悲剧中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命运是悲剧的精髓和生命。从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开始,人类就已经意识到命运与人的意志的永恒斗争。在腐朽的封建统治已经成为过去,现代的生活方式已经到来;在农业社会的旧式贵族官僚已经没落,资本主义工商业阶级已然兴起的时代,命运似乎是对悲剧的最好解释。就像白先勇自己所说:“我想人性里面生来不可理喻的一些东西,姑且称之为‘孽’。一种人性无法避免, 无法根除的,好像前世命定的东西”。[13]也像傅雷对张爱玲小说的评价那样:“一切之上,还有一只瞧不见的巨手张开着,不知从哪儿重重地压下来,压痛每个人的心房。”[14]由于生来就带有的“孽”,使得悲剧无可阻止地发生,由于瞧不见的命运之手的重压,使得悲剧避无可避。在张爱玲和白先勇的小说中,几乎所有的主人公都没有圆满的结局,即使有,也只是形式上的圆满,比如张爱玲《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虽然和范柳原结婚,但是范柳原现在不讲悄悄话给她听了,因为情话要省下来讲给情妇听;《鸾鸿禧》里邱玉清即使心里欢喜嫁给娄家,但是这也无法掩盖她是“银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这样一种事实。而白先勇的小说也同样如此,《一把青》里的朱青即使后来在中国台湾完全变了一个人,在面对自己中意的小顾飞机出事后还能镇定自若地在麻将桌上唱着歌,其实她内心早在第一任丈夫郭轸遇难后心如死灰。《秋思》里的华夫人虽然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但是还不得不应付着内心很讨厌的万夫人。
同样是命运使个人不得善终,但是张爱玲和白先勇对命运却有着不同的理解。在张爱玲那里,更多的是人自身的分裂导致人生的悲剧,虽然人自身的分裂一定程度上也是由于各种外部原因造成的,但是张爱玲更多强调的是人自身的分裂。最典型的例子便是《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夏志清先生说过,七巧是社会环境的产物,可是更重要的是,她是她自己各种巴望、考虑、情感的奴隶。而白先勇小说中人物的悲剧更多是由时代造成的,《台北人》中的主人公都出身大陆,他们中间有儒将仆公,有下流社会里的“总司令”,还有知识分子余钦磊、帮佣工人王雄、商人老板娘等,虽然他们身份各异,但是他们都有着难以忘记的“過去”,背着沉重的包袱生活在“现在”,这种悲剧不是他们自身的分裂,而是历史原因造成的,大陆的“过去”是他们难以企及的,而“过去”所代表的“灵”也难以抓住而逝去。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借用日神和酒神阐释了对悲剧的理解。日神和酒神代表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日神是迷醉,酒神是梦境。日神精神用美的面纱遮盖人生的悲剧,后者揭开面纱,直视人生悲剧,前者教人不放弃人生的快乐,后者教人不逃避人生的苦难。从尼采的悲剧观来说,张爱玲和白先勇分别代表了日神和酒神。从他们所塑造的人物来看,张是务实的,她一眼望去,整个人生、文明都充满了空虚,于是又回到现实的壳子里,把精力都放在可以触得到、摸得着的东西上,对于人生小小的乐趣都不肯放过。她笔下的人物也都是这样,除了曹七巧以外,大多数都是“懦弱的凡人”。无论顺境逆境都扎扎实实地活着。人生是一场梦,但是他们不愿从梦里醒来。“看报的看报,没有报的看发票,看章程,看名片,任何印刷品,都没有看得,就看街上的市招,他们不能不填满这可怕的空虚——不然,他们的脑子会活动起来,思想是一件痛苦的事。”[15]面对人生的悲剧,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已经丧失了反抗的激情,他们更愿意沉浸在饮食男女体验的世俗“快乐”之中,即使他们懂这世俗带给他们的也不一定是快乐的。
而白先勇则相反,虽然白先勇素有“殡仪馆的化妆师”之称,笔下也有一批人物永远活在过去,不愿从“过去”的梦中醒来。但是结合白先勇整个的创作可以发现,从前期作品《玉卿嫂》《孤恋花》到后期的《芝加哥之死》《谪仙记》等,白先勇一直在作品中塑造理想的古典悲剧人物,他们不愿意活在虚假的梦境之中欺骗自己,他们挣扎着“反抗”,即使“反抗”的方式极端,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像《玉卿嫂》中的玉卿嫂,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弟弟”离开自己,所以选择杀了爱人再自我了结。《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里的王雄,不能面对丽儿的“远去”,所以对喜妹施暴,后在河边身亡。《孤恋花》里的娟娟面对柯老雄的性虐待,忍无可忍把柯老雄的天灵盖敲开,最后自己却发了疯,被送进疗养院。《花桥荣记》中的卢先生被骗了钱之后,和洗衣妇厮混在一起,发现洗衣妇的背叛后对洗衣妇进行殴打、对小学生叫骂等,但最后自己却被洗衣妇咬掉一只耳朵并死于心梗。还有《芝加哥之死》中的吴汉魂、《谪仙记》中的李彤,也都以自杀告终,只不过他们的悲剧和前面略有不同,是难以融入身份认同的艰难,是放不下的文化乡愁。这些人物面对人生的悲剧反抗过,只不过失败了,于是以自杀超越人生,向往永恒。
四、结语
虽然张爱玲和白先勇处于不同时代,张爱玲比白先勇早登文坛约二十年,但是由于相似的背景,让他们都擅长在作品中描绘人生悲剧,且作品中永远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世纪末的苍凉气息。但毕竟两者的人生经历、成长环境不完全相同,因此作品细探之下会发现有很大的差异。在人物塑造上,同样是擅长写“过去的人”,但是张爱玲与白先勇对笔下人物的态度截然相反,前者是嘲讽,后者是怜悯。在艺术技巧上,同样擅长用月亮、杜鹃花等意象渲染氛围,衬托人物性格,但前者所塑造的意境幽暗、阴森,让读者对人物恐惧多于同情,而后者所塑造的意境清冷,素净,读者对人物的怜悯大于恐惧。在悲剧人生观上,两者皆认为人类为命运所苦,但张爱玲愿活在梦境,沉浸在世俗的“乐趣”之中,而白先勇愿打破梦境,反抗命运。
作者简介:魏胜荣(1996—),女,汉族,安徽滁州人,上海师范大学硕士,研究方向为海外华文文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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