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五侠

2021-01-01 00:10李宏伟
青年文摘(彩版) 2021年17期
关键词:花花公子文件夹鼠标

李宏伟

1

时间差不多。他再看一圈屋内,三张床静默无言, 上面铺位不脏,下面书桌不乱。他的床……他的床太过整洁,床单没一个褶,被子叠成方块。书桌上,电脑旁新买的马克杯,好像没擦干净?拿起杯子,他往洗手间去。敲门声响。他赶回桌前,放下杯子,瞥一眼,挪到电脑另一侧。敲门声再响。紧走两步,又回来,踩着扶手梯,扯开方块被子。这才下来,跑两步。在第三串敲门声的第二个“咚”后,拉开门。

5年8个月13天后,他在第一串敲门声的第四个“咚”后拉开门,门外全是深重又绚烂的瑰丽光芒。14年1个月27天后,她使劲拍打门,他坐在书桌前,对着手机发呆。整30年后,还是现在这个时间,差两分钟16点,他站在卧室门前,整理一下衣领,摸一下脸颊,伸手敲门,她在里面问:“怎么啦?”他在外面答:“今天是5月15日。”

现在,这一个5月15日,他慌乱地在裤子上擦去手上的水,让自己镇定下来,拉开门,仿佛拉开世上的第一道门。她站在门外,穿着他第一次在食堂看见她时的那一身。

“你在干吗?这么长时间。”她问。

“没干吗。”他说,侧身,“请进。”又说:“他们不在——”马上住嘴。果然,她犹豫了一下。

14年1个月26天后,她对他说出那句话时,他在她眼中看到同样的犹豫。只不过,那犹豫比现在更短暂,转化得更坚决。

“他们干吗去了?”她问着,往里走,没往关着门的卫生间看,没往另外三张床张望,走向他的桌子,明确知道那是他的似的。到桌子前,她站在那里,像在打量,又像在发愣,在惊讶自己怎么在这里。

他慌张起来,“上自习,打球……出去了……”跟上两步。她回过头,目光里是询问是探究。他忙说:“请坐请坐。”指着自己的椅子,又把对面床的椅子往前拖一下,椅子腿擦着地砖,发出刺耳的“吱——”。她皱了皱眉。8个月1天后,比现在晚6小时,仍旧在这个房间,她叫:“哎呀——”他在椅子上转过身,见她举起右手食指,白色的指肚上正挂着一粒红色的血珠。他双腿在地上一蹬,椅子发出尖锐的重叠的吱声,靠向她。她来不及或者没顾得上皱眉,他就抓过那整只右手,将食指举到眼前。他坐下,她跟着坐下。他又马上站起,“喝点什么?”

她看他,歪歪头,“啤酒有吗?”

2

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摇摇头,“没有。我马上去买。燕京行吗?还是青岛……”她笑起来,笑得让他明白自己很傻,挠挠头,“有可乐,也有茶。”“茶吧。”她说,“拿这个泡茶的吧?杯子不错,洗得很干净嘛。”

“当然。”他自在些了,拿过马克杯,又拿起自己的茶杯,“这个杯子新买的。这个——才是我自己用的。”

“有什么必要!”她说着,突然停住,不自在地看看他的茶杯,“谢谢啊!不然你这个杯子我真的没法用。”说完,看他一眼。他又不自在了,比之前更加不自在。

茶叶开始缓慢舒展,缕缕清香逸散开。她鼻翼翕张,微微用力吸两吸,再轻轻吹开贴着杯沿的茶叶,抿一小口。“真不赖。”说着,她放下杯子,往杯口望两眼。“第一次来你这儿,怎么招待我呀?”

“招待?哦——”他反應过来,“网上看个电影怎么样?”说着,他过去按一下,电脑嗡嗡响着,开了机。“我们买了个视频网站会员,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她看他一眼,“视频网站会员?还买!你们不下载吗?”

“ 四个人用, 半年续次费, 轮着来, 也没多少。”电脑已开,她起来挪挪椅子,让他更靠近键盘、鼠标。他点开浏览器,输入网址,“还是下载的多,但现在很多片子都被视频网站买了版权,资源不好找。”后续的岁月里,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坐在电视前、电脑前,商量看什么片子的场景同样过于密集,迅速滑过,没太多痕迹。但整30年1天后,他怀念前一天的晚餐,想再请她。她说:“饭就免了,看个电影吧。”两个人到电影院,正碰上回顾展,其中就有他今天后来请她看的那部。当然,看的过程与看完回到家中,他没提往事。

网站没有打开,她说:“别看了,今天更换光缆,全校没网。”她拿过茶杯,喝上一口,笑起来,“你也太没诚意了,偏挑今天请我来宿舍看电影,网上电影。”

“啊——”他如遭雷击,拿过手机,移动网络还有。“要不,在手机上看吧。”

“不看,屏幕太小。”她直接否决,“两个人各自抱着手机,这是请人来玩吗?”

“可是这台电脑刚买的,没来得及下载什么,也没从他们那儿倒过来。要不在他们的电脑上看?”

“不好,电脑太私密。”她说。他都走到旁边那张桌前,手伸向启动键了,又停住看向她。她正看他,笑得有点诡异。他犹豫起来,用了对铺的电脑,这家伙倒不会生气,但万一有什么不合适的内容……她起来坐到他之前的椅子上,拿过鼠标在电脑上连续点击。“刚买的电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吧?”

没什么,他确定。11年1个月15天后,她貌似偶然地拿过他的手机,一面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吧?”一面伸到他面前。他确定没什么,伸过右手,指纹解锁。她看他一眼,递回手机,“你真要我看啊?”

但现在他还是退回来,盯着光标跟从她的手指,从“我的电脑”进到E盘,有个“影片”文件夹。再点进去,果然是空的。“一无所有。”她点评着,光标移到“开始”,点一下,看一眼程序列表。忽然又退回去,在“影片”里上方的“工具栏”点开“文件夹选项”。“查看”,然后“显示隐藏的文件、文件夹和驱动器”,然后“应用”。一个“新建文件夹”赫然出现。她抬头看他,笑容淘气得有点儿鬼魅。

3

他们干的?藏什么了?他有点慌,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新建文件夹”被点开,一部M K V格式的电影,文件名“神奇四侠”。“可以看吧?”嗒嗒双连击,射灯扫过纪念碑一样的标识,一帧帧漫画叠加中,漫威的标志从蓝色澄清为白,接着是片商名,圆圈中大众标识一样的4,同时英文出现FANTASTIC FOUR。为什么是这部片子?他对漫威的英雄片历来兴趣不大,也没听说他们仨有迷这个的。难道是装程序的兄弟捣的鬼,或者干脆就是随手而已?

“你喜欢看这些?”她点下鼠标,暂停画面,伸手拿杯子。她的动作,让他意识到,她之前也紧张。他过去拿起暖瓶,添上水,她说“谢谢”。“我记得你不喜欢超级英雄,说不真实。不真实就没法理解生活。”2年10个月11天后,她说。“你还真把自己当英雄啊?你以为自己是谁?”13年3个月13天后,她问。问完,抬起右脚,在他的左脚尖上使劲踩下去。“搞得像是在演戏。”她说。唯一的一次,是从那儿往后跳至44年10个月4天后,她坐在床边,让他握住她的手,听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我就是成了你的英雄。”

“……不怎么喜欢……咱们玩别的吧。”他把杯子推给她。她端起,吹吹茶叶,喝上一口。“别的也没什么好玩的。看吧,隐藏文件都被我找到了。”又点下鼠标。焊花喷射,沥青黑般的雕像,似盔甲的片状物缀成的衣服,两只手各托着类似分子式的东西。情节并不复杂,说幼稚都不为过。女主出现时,他看着面熟,当她转身,他从左侧脸认出她演过《罪恶之城》,随即想起是杰西卡·阿尔巴。可他始终记不住她在这部电影里的名字,另外三个人别说角色名字,就是演员名他也不知道。脸或许在别的电影里见过,但绝对不熟。他看她一眼,右侧脸,比正面看着瘦一些。比左脸的线条柔和,他在食堂看见的是她的左脸,硬朗。吸引他过去搭话的硬朗。

“漫威的电影都这样,被射线照了就是神奇四侠,被蜘蛛叮了就是蜘蛛侠。”她说,偏过头看他一眼,“你想拥有什么能力?”他一时语塞。什么能力?他还不知道这四个人有什么能力呢。“你想要我有什么能力?”他问。自发的一句。她没答,继续盯着电脑。

6年11个月29天后,他说“嫁给我”,她没答,但他知道她答应了。11年11个月28天后,他说“对不起”时,她没吱声,但他知道她不原谅。19年4个月14天后,他要开口,她用目光止住他。现在,她只是继续盯着电脑,看五个人各自面对必然的异常。

这部电影并没设置他们穿梭时间的能力,没谁能未卜先知。花花公子使唤火,男主无限柔韧,女主能隐身,大块头一身膨化得岩石般的肌肉。逻辑在哪里?“你想拥有什么能力?”再问自己。岩石肌肉和火技能肯定不要,这么柔韧当消防员吗?青少年时代,隐身无疑想要。现在拿来……当狗仔吗?

5年8个月13天后,他第二次自问,问完,抱着她,笑出声来,说了句令她莫名其妙的话,“什么额外的都不要。”27年4个月9天后,他看着大女儿满脸的哀伤,第三次问自己这个问题,他确定他需要,但无法描述那究竟是什么能力。58年1个月16天后,清醒间歇,他最后一次想起这个问题,想到的瞬间,即做出回答,“平静。”随后不久,他得到了。

4

如果能够穿梭时间呢?不需要在时间中旅行,仅仅能知道未来的概貌。不奢求看到整个世界的,就看看他的,就看看那里面有没有她,如果没有他要想办法让她在,如果她在更要想办法不让她走丢。

“你想拥有这种能力吗?”她“啊”的一声,自己并未察觉,仍专注于电脑上。“无论如何都要在一起。”她说。她听到他的想法了?“什么?”他问。“你没看吗?”她有点生气,看他一眼。“黛比和本说过,无论如何都要在一起,他成了这个样子,她就吓跑了。”他,大块头,叫本。“没事,他们还会在一起的。”他说,“好莱坞剧情不都这样?”“才不会呢。”她摇头,“他肯定会遇到完全接受他现在模样的人,但一定不是黛比,这才是好莱坞的逻辑。”

刚才想到哪儿了?人就不应该往时间深处探看。又能怎么样?他也摇头,放弃拥有这种能力。岁月并不会让他忘记她,只是会把她还原成可能坐在旁边的任何人。

他不再记得,为邀请她,花过多少心思,连最简单的打招呼的话,都演练過多少遍。他不再记得,当他向他们描述她,请求他们回避时,他的执着。

反派在四个人的联合下,成为一尊雕塑,回应了他的出场。花花公子用火在空中写出4,众人享受胜利,反派被装上船运出美国本土时,字幕出现,故事暂告段落。天下人都知道,有续集在前方等着。

“她是个盲人。”她说,“这样处理更符合实际情况,可也违背应有的意思。”她说:“无论如何都要在一起,他失去的必须同等补偿才行。”19年4个月20天后,她愿意说说过去8年2个月23天的经历,同样以这句话开头:“只有同等,才算补偿。”她停顿好一会儿,让他紧张起来,又说:“我以前这么认为。但其实,老家有句话,补得再好也是个疤。”随着这话,他想起“和大怨,必有余怨”,明白那些事都过去了。

“也不一定,这种事只看当事人,本和她在一起,两个人都挺开心,她看不看得见他什么样,不重要。”他说。是为尚未发生,可能永远不存在的事情辩护吗?是为要做什么做好铺垫吗?并没有。纯粹搭话,希望她不要那么快站起来,不要那么快说“走了”。

她没有,她拿过马克杯,喝一口,再喝一口。杯子放下,他给续上水。“有网就好了,可以看续集。”他说,“要不手机……”“不用。”她拒绝,“续集也不外乎这个意思。”她再次看着他,“你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吗,用续集打发时间吗?”“当然不是……”他还没说完,她站起来,到阳台门口,推开门,走出去。

6点多,太阳还斜挂着,烧得西边通红,阳台也被上了色,威力倒是大减。他要走上前,面对她的背影却迟疑起来,这一下午过去,一部电影结束,他始终坐在旁边,却没有与她更熟悉,但他前所未有地渴望离她更近一些。生命中第一次对另一个人这么渴望,再近一些。

从这里望去,她的身影正好被敞开的门框框住,像是……像是数字“1”。哦,神奇一侠。他想到这里,仿佛看见在花花公子燃起的滚滚烈焰中,大块头举起须弥山般巨大的冰川,柔韧的橡皮男左支右绌地遮挡着,不让冰川融化。在冰川的顶端,杰西卡·阿尔巴摆脱隐身,在她身上显影。于是,他站起来,向她走去。

跨过门的一刹那,门框消失,她仍站在那里,让他笃定,她是神奇一侠,与他有关也只能与他有关的神奇一侠,唯一的那个。他停了停,等待宇宙流经过,等待它激发她,不仅激发她,还从她身上传递给他。

“怎么啦?”她转过来。他要开口,开口时却有虚弱袭过,只好就地取材、因地制宜,和花花公子、大块头、橡皮男还有杰西卡·阿尔巴在一起,被融化的冰川混为一体,面向在山巅浪尖抛掷自己而毫不惊慌的她,“我是神奇五侠。”他脱口而出。一即是五,只有这样,才能把她说成自己。

“什么?”她看看他,瞬间明白。“你拥有什么超能力?”“你喜欢什么花?”他问。她笑起来,“桃花!”他看着那笑脸,向她走去,心里念诵着:“就这一次!就这一回!”如他所愿,走完第二步,借着霞光,他成了一棵桃树,长在阳台上。树干沉稳,枝条舒展,桃花成串又疏密有致,挨着新生的翠嫩的叶子,朵朵绽放,每一朵都朝向她,每一朵都映着她的笑靥。

//摘自《小说界》2020年第6期,本刊有删节,胡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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