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淳
诗曰: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
1
卖屋合同昨天已经签了,朱奶奶开始琢磨屋子里的老物什。
高低柜表面的漆锃亮锃亮的,常年铺着白色抽纱,找不到一点儿瑕疵,谁相信那是半个世纪的家伙?小山屏肯定是要搬走,那是朱奶奶和陈爷爷结婚用的床,丢掉是坏兆头,夫妻要散的。缝纫车是幺女陈子青的嫁妆。子青搬了几次家,不耐烦了想要扔,朱奶奶劝不了,只好搬回自己屋里先放着。玻璃柜里的珊瑚扇,那是30多年前二儿媳婉柔第一次跑广交会带回来的,在那时是很稀罕的工艺品,客人们来家里喝茶都会多看两眼。
朱奶奶翻找来翻找去,有一个镜子,不知道去了哪里?
“什么镜子啊?”大儿媳淑芳不记得有这么一面镜子。
“铜的,不大。”朱奶奶捧起双手比划着铜镜的大小,说,“边上有瓜藤和蝴蝶。”
她往窗外望了一眼,下雨了。最初,雨滴落在邻居家灰蓝灰蓝的屋瓦上,落墨时极深,渗开后变浅,淡然无色,于是,雨滴便重重地、密密地落下来,打得瓦片无处留白。雨花在屋瓦上朵朵溅开,像许多晶莹花白的小东西在跳呀,蹦呀。在同一扇窗口,她曾经抱着年幼的大儿子陈子忠在膝头,哄着他:“不要哭不要哭,妈妈把外面那些蹦蹦跳跳的水蚱蜢抓进来和你玩。”
邻居家平房的屋瓦低低的,比自家在南安里这栋小楼矮了一层。五六岁的子忠双手攀着窗棂,盯着窗外的雨们,他一直以为瓦上跳动的真的是水蚱蜢。
朱奶奶伸手撩开米黄色的窗帘,摸了摸墙上的铁钉头:“原来挂在这儿的……”原来?不,铜镜挂在这儿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铜镜是陈爷爷当新郎官儿布置婚房时添购的。他说瓜藤和蝴蝶图案,叫作“瓜瓞(蝶)绵绵”,寓意子孙兴旺,更妙的是,镜子背面竟然刻着“陈朱之好”四个字,仿佛专为他们而做。新娘子红着脸,目光躲闪地低下了头。
忽然,狸花猫蹦跶过来,踩得旧物什们“咯噔咯噔”作响。朱奶奶瞅了猫一眼,莫不是猫把铜镜弄丢的?她烦恼地坐下来,窗外的雨滴已经连成线,细细匀匀垂在邻居家的屋檐下,像一挂清凉的帘子。
淑芳看着婆婆找镜子,心思却不在这里。她开始发愁,这么多大型家私,搬到自己家里放哪儿好?老人家的东西件件丢不得,劝是劝不了的。
最初,提议卖屋的是淑芳。
淑芳的孙子再过一年半就要读小学了,学位不理想。二胎已在淑芳的儿媳张如腹中酝酿,原来小小的刚需房变得更小了。添丁未添财,淑芳在省城媒体工作的儿子陈孟显然有了而立不立的憔悴。
淑芳退休已经六七年,子忠退休也一年多了。8年前,陈孟在广州成婚,子忠和淑芳帮他买了婚房,便没有什么积蓄了。如今陈孟又要换房,淑芳只好做做婆婆的思想工作。毕竟老太太84岁了,独居也不合适,淑芳提议搬过来一起住,老房子卖了,当是帮子孙一个忙。
朱奶奶笑眯眯的,答应了。
淑芳也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
五年前,朱奶奶迎来了四世同堂的晚年,她觉得一切很好。在广州的长孙陈孟为她生了曾孙。在凤城工作的二孙子肥仔也找了对象。肥仔是朱奶奶二儿子陈子孝的孩子,今年32岁了。朱奶奶还有一个外孙女曼丽,是子青的女儿,在上海工作,逢过年必来看她。曼丽今年29岁了,她告诉外婆,在事业未成之前是不会结婚的。
朱奶奶很是开明,她说不用急。陈爷爷结婚的时候都37岁了。
这话假如子青听见,是要发脾气的。
陈爷爷如果还活着,现在有100岁了。陈爷爷比朱奶奶大了16岁,是南下干部,原籍陕西武功人。南下干部中老夫少妻的情况很常见,但当年这桩婚姻组织却并不支持,因为朱家成分不好。陈爷爷戎马半生,娶了朱家女儿,在政治前途上是个污点。
周围的人都不看好陈爷爷和朱奶奶之间的感情。他们通常这样想,朱奶奶只是看中陈爷爷可以每天坐在台上讲话,陈爷爷只是看中朱奶奶年轻的容貌。但朱奶奶却坚信他们之间是革命的友谊。
少女时代的朱奶奶,有好幾次在早晨上学时发现老师不见了。老师只留下一张字条,说他要打仗去了,还号召大家一起加入革命的队伍。朱奶奶觉得有上过战场的人和没有上过战场的人不一样。她虽没有上过战场,但有好几年她都艰难地存活在战场上。
战火在头顶纷飞,妇孺们躲进土沟。她和她的祖母把捏好的饭团分给同一条土沟里的人。每当此时,小孩们总是眼巴巴地盯着她们的手看。大白天,双“手”抱头的狼狗会出来吃人,活的死的都吃。谁也不知道,那度日如年的战时岁月是怎么过去的。
然而都过去了。
开会的时候,朱奶奶一定是兴致勃勃地搬着板凳条坐到第一排的。她手里拿着笔记本,认认真真地听陈爷爷讲话,记录着,有时候是落实农业生产任务,有时候是开展政治学习。无论哪一种,都很美好。在看不到尽头的乡间小路上,有铺着绿色水田的原野,有团着蚊蝇和果园的丘陵,湿润的蒿草撑不破露珠,只见陈爷爷和工作同志们远远向前走去。大中午的烈日炙烤着田埂边光秃秃的白色巨石,有人说看见陈爷爷戴着草帽站在石头上,有人说陈爷爷脱了草帽在扇风。
恍若隔世,陈爷爷已经走了很多年。老屋里光影转移,每扇窗都能看到不同的春天。每一年的开始都有不同的风儿吹进屋里。楼梯的扶手旋转出让人看不懂的曲线,天花板的浮雕似乎蜷缩着未绽放的金丝菊。阳台的石栏柱样式典雅,旧旧的,却干干净净的。艳丽的三角梅顺着一墙的老藤从一楼开到三楼,挡去了半个夏天的暑热。蜘蛛悄悄地在大门后拉网,蜻蜓停歇在某年燕子筑下的窝边。
岁月静好。
这老屋原是陈爷爷分的房子,后来房改政策下来,变成商品房,落了陈爷爷的名字。陈爷爷走后,房子由朱奶奶继承。
卖屋的合同昨天已经签了。窗外四五层楼高的木棉开始飘絮,一团团落在草地上,白绒绒、软绵绵,煞是可爱。阳光下,六七层楼高的玉兰落着白色的花瓣,把楼下的大众车铺成了“香车”。这是肥仔刚买的车子,却没有停车的地方,只好搁到祖母楼下,现在屋子要卖了,以后也不知道停哪里了。
2
孕妇不宜熬夜,不过张如熬夜写稿的习惯是改不了了。再说,这是第二胎,对她而言轻车熟路。今晚,她依旧任性地把灯光混进咖啡的腾腾热气里,熬夜看完母校论坛里一条长长的帖子,并且掷地有声地告诫楼主:这样的婚不能结!
下完这个结论之后,张如心满意足地睡下了。每天孕吐的例牌也被不相识的同门师妹一条接地气的长帖给治好了。
第二天,报社没有采访,张如还沉浸在昨夜的帖子里——真是气愤,怎会有这样的人家?
“我的一个师妹,”张如这样介绍,“谈了个男朋友,二线城市公务员,没什么钱,也还没买房。本来说好了,婚前男女同出首付,落双方的名字。现在男朋友家里突然变卦,首付不要女方的钱,也不愿意落女方的名。多会算计?这可是婚前财产。那未来婆婆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说女方如果有积蓄,房贷还有一百多万,可以先还掉一部分房贷。”
“哎呀,真是过分!”饭堂里,同桌的女同事们纷纷不平起来。大家一直在关注,师妹后来分手了没有。
张如是陕西彬城人,她庆幸自己没有遇到这样的奇葩。婆家虽在广东,但据说祖上也是陕西人。尽管离彬城还有一段距离,家里老人却坚持说“就是一个地方的”。这样也好,说明婆家没把自己当外人。
3
挺着五个月的大肚子跑肿瘤医院,对郭晓雪来说已经是第十五天。怀孕的前五个月,晓雪被重点保护,什么活儿都不让干,郊区也不能去,现在事发突然,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好长途颠簸从凤城跑到广州,在医院照顾外公。
晓雪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父母就闹离婚。妈妈说,生晓雪还未出院,晓雪爸就把离婚材料准备好了,非常绝情。晓雪妈再婚了,晓雪从小跟着外公长大。晓雪从复旦大学毕业之后回到凤城,就是不希望外公一个人孤零零。
现在,晓雪自然而然地去找了她在广州生活的爸爸。爸爸有个同学在肿瘤医院当医生,爸爸请他加以关照。爸爸帮晓雪在肿瘤医院附近租了个房子。老人家这病,一天两天是离不开这座城市了。
晚上八点半,晓雪重重的身子倚在医院过道的椅子上。白晃晃的日光灯下,不知哪栋楼哪一层传来隐约的哭嚎之声。晓雪一阵发怵,就见爸爸从长廊里快步走过来。爸爸又是高兴又是愁地问,肚子这么大了,怎么是你一个人带着老人来?晓雪摇着头,个个说请不了假。
爸爸又生起了陈年老气:这帮人,还是这个德性!
晓雪补充道:“文俊下个星期能来换一下我,过一星期,我再来。”爸爸说:“这怎么行?你既然来了,要么在广州待着,要么回去了不用再来。挺着个肚子来来回回跑绝对不行。”晓雪叹了口气:“可是,我也没法连续请长假。”
爸爸问:“你三舅呢?小姨呢?他们不用上班啊。”晓雪道:“现在尽量争取让他们过来,但是都说要在家带孙子,估计也不会来了。”爸爸摇着头:“我的意思,如果文俊来广州,换你回凤城,你就别再跑来了,请个护工,我时不时过来看一看。你觉得呢?”晓雪道:“看医生怎么说吧。”
爸爸问:“钱带够了吗?”晓雪道:“钱是够了的。您进去看看外公吗?”爸爸拿出一根烟:“算了让他睡个好觉吧。”“先生,这里不能抽烟”路过的护士瞥了他一眼。爸爸又把烟放回去。
晚上9:45,阿姨来了,就是晓雪的继母。阿姨带来了一些水果,嘱咐晓雪照顾好自己,她有空就过来帮忙。阿姨说她有个同事,请过一个不错的护工,叫晓雪不要省钱,怀孕了千万别干力气活。另外,阿姨还嘱咐,出租屋里比较复杂,要把财物放好。晓雪连连点头。
医生看到晓雪一次就说她一次,说孕妇待在这里不好。有一回外公跟她说:“小雪,你都长大了,我也活够了,别折腾外公了。”晓雪就哭了,外公又说:“小雪啊你别怕,爸爸妈妈都不要你,外公要你。”
晓雪算是把老公文俊盼过来了,可以有个人陪着担惊受怕。
文俊唉声叹气,他也不想提这些事情,但事情还得两个人商量着解决。文俊跟晓雪原本攒了钱,计划在凤城买下房子。結果购房合同签下来,晓雪的外公却突然病倒。钱带到广州来给外公治病,首付款就缺了个小角。可是,无论大角小角,都足以让首付款给不成了。
房子买不成便罢,但合同违约,文俊家便要赔给业主方房款10%的违约金。晓雪问过一个做律师的老乡兼同学,结论很不好。这真是缺了个小角,吃了个大亏。
晓雪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把文俊留在医院照顾外公,自己就按着地址找到了父亲在五山的家。
她说:“爸,能不能借我点钱?”她把事情头头尾尾跟父亲说了。她的意思,尽管外公还在医院,咬咬牙房子还是应该买下来,赔违约金太无辜。
老郭愣了一下,晓雪好像还是头一回叫他“爸”,没想到一开口就是借钱,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晓雪说完就不问了,和弟弟坐下来玩了一局游戏,没吃饭就回去了。
晚上,晓雪回到出租屋里,阿姨打电话过来问她,身体感觉怎么样?她说没有感觉,也不吐。阿姨电话刚挂,爸爸就给她发了几段长长的微信。
爸爸说:“小雪,你的选择是对的。尽管外公不是你一个人的外公,但你从小由外公带大,你先行垫付了一切费用,爸爸很高兴。因为这件事,你的房子买不成了,还要赔偿违约金,这很可惜,但是爸爸不能帮你补足首付款。
我和你妈妈离婚了,你判给了你妈妈。离婚的时候财物、抚养费等已经分割清楚。如今你也已近而立之年,比我当初还大好几岁。我妻离子散地离开凤城之后,只身回到武汉打工。一切并没有很顺利,我又回到广东。快四十的时候,我才和你阿姨结婚。虽然现在在公司是管理层,但再过四年我也要退休了。你弟弟才上高一。
广州和凤城不一样。现在这些臭小子,如果父母不帮忙,靠着他自己,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买得上房。
现在家里的积蓄,是你阿姨和我一起挣下来的。这件事情我没有跟你阿姨说,她也不会同意的。
毕竟你大了,又出嫁了。文俊家庭还可以,这件事看你公公婆婆能不能帮到你们。
如果买不成,不要太沮丧。爸爸也是四十几岁才有现在这个房子,你们还年轻。另外,凤城是祖籍,你们不用像大城市的外地年輕人一样,要靠房子来落实婴儿的户口,一切可以慢慢来。”
晓雪看完了微信。老郭的答复,是基于晓雪借了钱不还的假设。晓雪叹了口气,爸爸又发过来一条微信:“关于你所担忧的违约金,若业主不告,你们就不用赔偿。请将外公病情告知对方,请其关照!”
但是,那个律师同学告诫过晓雪,实情不能告诉对方,以免对方掌握太多。
4
初秋的海风和牛田洋的大水蟹似乎来得不合时宜。子青扯着嗓子走进螃蟹王那间望海的档口:“阿超,你妈在不在?”做螃蟹生意的王超闻声迎了出来:“她快回来了,青姨进屋喝茶!”
子青直摇着头进了门去:“阿超啊,真是家丑不可外扬!家丑不可外扬!”门外海天云影,蚝田纵横,并不知道哪儿是螃蟹的一亩三分地。点点白鹭掠过,落在不知名的竹竿尖上。
起初,子青和王超妈妈、二嫂婉柔是一起下乡的知青,在橡胶园割橡胶。三个人无话不说,是过命姐妹。子青更把婉柔往家里带,最终成了她二嫂。然而,过命姐妹终熬不过姑嫂的啰嗦日常。只要有合适的素材,她们便会用来向对方变相炫耀,或者冷嘲热讽。螃蟹王家的海景档口,成了她俩争取中立者的战场。
子青拈起茶杯,抿了一口生茶,说:“喝就喝吧,我喝这个必然睡不着,反正也是睡不着了。”她放下茶杯:“先是大嫂耸动我妈卖我爸那个老楼,说要接我妈去一起住。卖房的钱自然是给她那个在广州的儿子添着买房。结果老二家突然跑出来哭穷,说肥仔结婚买房的钱不够了,卖老楼的钱也要分给肥仔。”
子青大抚掌:“婉柔这个人是影后来的。前阵子还跟我炫耀,说肥仔和她未来儿媳多有本事,买房全部不用父母一分钱。房子看定了,多么大,多么好,说漏嘴了吧?”
一个两三岁的孩子用绳牵着一只螃蟹在门口溜。孩子是王超外甥。螃蟹的大脚被牢牢困住,剩下八个小脚跑得飞快。子青皱了皱眉头:“螃蟹能玩吗?看被咬到。”
王超答了声:“不怕。”又忙声援子青:“这样是不好。”
“不过,”王超又不合适地说了句:“可能老人家想着几个子孙平分,也不算偏心。”子青说:“对,你说得没错,我妈也同意了。可是大嫂就说,既然这样,老娘没来由只住在她家,也应该去二哥家住一住。”
子青说着,把翘起来的腿放下去,放下去的腿又翘起来,甚是烦躁。“结果婉柔又说,他们家就两间房,没有多余的房间给婆婆住,而且最初是大嫂提出来让老人卖屋搬去她家住的,说得特别好,说要自己照顾老人的。老大家里房子大,一间客房、一间书房常年空着,摆一间书房在那里,也不知道哪个在读书?一听老人说要分一些给二孙子做婚房首付,就变脸了?要跟亲兄弟算计这个,太过分。老大家的好歹是在省城换第二套房了,老二家的可是还没成家呢。”
王超一边泡着茶一边说:“食伙头,老人家轮着住,这是一向的惯例啊。”
子青翻着白眼:“婉柔就这样,她现在每次见到我,都要提曼丽怎么还不找对象,而且必然强调女孩跟男孩不一样。”说到这里,子青心堵得很,她这个生死之交的闺蜜,近三十年来一直以生男生女的落后思想碾压她。
王超笑了笑:“什么年代了,还说这些话?曼丽人漂亮,又是大律师,不能随便下嫁。”子青听了,心更堵了。她那个生死之交的闺蜜兼嫂子,近五六年来一直在刺她的心。她的曼丽,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学习尖子,在班上是班长,入了少先队是三道杠,二十年前获得过五枚雏鹰奖章,进了共青团是团支书,复旦大学毕业,一直都是她的骄傲。尽管这辈子只有一个女儿,但是这个女儿怎么也比隔三差五被老师叫家长的肥仔强。
可是谁知道毕业以后,命运掉转了。肥仔连二本都没考上,老老实实回老家,如今稳稳当当在一个好部门捧铁饭碗。曼丽从小斗天斗地,如今斗得怎么样?反正也不清楚。婉柔笑着说:“我们家的没出息,好歹在身边,天天看得见,不像你们那个有出息的,弄得你们晚景凄凉。”
王超也生气了:“怎么这么说话?在上海发展,肯定比回凤城强。”
“不过,”王超又不合适地说:“曼丽要是想回来,那也得趁早。”他谦虚地笑了笑:“我们凤城是乡下,都看重女孩的年龄。”王超看了看子青渐变的脸色,忙补充道:“当然了,她要是回来,以她的专业,我不信她考不上个法检系统的公务员什么的。”
子青脸上方平和下来,若有所思。
临走,王超笑容满面地拎给子青一桶水蟹,桶上盖着块蚊帐布片:“青姨,桶里的您拿回去,国庆曼丽从上海回来,正好吃上这个。不是我吹,这是正宗牛田洋大水蟹。迟些时候南澳的乌蟹有了,我再给您送一些去。”
子青“哎哟”了一声:“乌蟹现在可不便宜啊。”又问:“这水蟹能放那么久吗?” “能!”王超打着包票,“把蚊帐布盖着,只要蚊子不叮咬,过了国庆都生生猛猛。”
王超从小是曼丽的追求者,如今他还存着这个念想。但是你打你的官司,我卖我的螃蟹,合不合适他也不知道,只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5
两个老男人坐在一起,除了烟雾缭绕,还是烟雾缭绕。
南安里铁牛大排档的家庭聚餐已经结束,其他人都散了,带着欢与不欢。陈子孝拉了拉陈子忠,让他留一下。子忠又坐了下来。兄弟俩对着一桌子狼藉盘碗,种种食物的余味杂陈着,仿佛刚刚那一家子吃饭的氛围。
子孝说:“大哥,没想到小妹闹这么一出,跑来要分老娘房产?我们凤城的传统,什么时候有外嫁女回来分房分地的?”
子忠敲了敲烟灰:“按现在的法律,她是可以分的。”
子孝来气了:“你说可以分的那个,叫作遗产,遗产!老娘还活着呢。再说,她缺钱吗?非要在别人家办大事的节骨眼儿上跑出来捣乱。”
的确,妯娌还没掰扯清楚,小姑又插一脚。小姑插了这一脚,妯娌反倒不打了。子孝通情达理地说:“大哥,之前大嫂说让老娘轮流在两家住,我觉得合理,我老婆也想通了。反正肥仔可以住宿舍,等婚房买下来,他又搬出去了。现在肥仔那间房就腾了出来,刚好老娘住。大嫂说得也对,阿孟生二胎了,你们得去广州带孙,不在凤城,老娘肯定是我们来照顾的。”子忠搓着过滤嘴,叹了口气。
“问题是,现在老娘生气了,说房子不卖了!”子孝又激动起来。子忠苦笑着:“那能怎么办?她现在不賣了,我们也没有办法。”子孝敲了敲桌子:“合同都签了,不卖就是违约,要赔违约金。有这个违约金赔,房子都不用卖了。”
子忠吐了吐烟圈:“这……买家不一定告我们吧?”子孝有些急了:“大哥,难道买家不告我们,就真的不卖了吗?咱们两家的大事可都在那里悬着呢。”子忠又叹了口气:“那你还想逼老娘啊?”
子孝摇了摇头:“我只是跟你讨个主意。买家也是很久没动静了,也没来催我们办手续,据说没在凤城,去广州出差了。这倒是好机会。我想找个人,就说是买家的律师,来要违约金。老娘现在哪有这笔违约金……”
子忠听着听着,突然拍案而起:“你要是跟我讨主意,我也赞成不卖了!”子孝也站起身来,扬开声音:“难道阿孟的房子不买了吗?”子忠冷着脸道:“反正是换第二套,换不成就挤着。”
6
朱奶奶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很肯定地说,房子不卖了:“房子卖了,家要散。”
陈子忠站在阳台门边怔了怔。他虽不赞同弟弟的“计策”,但心里还是犯嘀咕,万一买家真来告呢?上哪儿腾出这笔违约金?除了违约金,还有双方的律师费,这一笔可不小啊。他抬了抬眼睛,瞥见楼下铁门进来两个人。他们真的来了?就是那对买房的年轻夫妻,文俊和晓雪。
他们有些尴尬,甚至难以启齿,却最终谦卑而冒险地以实相告。
朱奶奶起身弯腰,用同样谦卑的语气撒了个谎,说出自己“违约”的原因:“因为我想念我的老头,离开这里,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他们一方不买了,一方不卖了,便商量择日再签一份协议书,作为和平解除合同的凭证。
事情的和平解决,陈子忠觉得是一块石头落地,子青觉得自己作为女儿的损失没有发生,其他人对此各有各的不悦。
这个时候,曼丽回来了。
她听二舅说起了事情的经过,觉得事情大可不必如此解决。大家都坐成一圈,听她说。她说,现在事情对我方有利,虽然我们不想卖,但是对方现在没钱了,无法继续履行合同。我们可以告他们违约,拿了违约金,结果没有变,屋子仍然是我们的。
现场有好几个人都说有道理,希望曼丽可以教教外婆怎么走起诉程序。
但是,在那个秋天的早晨,朱奶奶就不起床了。她病了,无法出门去折腾起诉手续。曼丽安慰大家:“没有关系,这一块我熟,可以代办,外婆负责签名就行了。”
曼丽第一次接触买方的时候,发现女主人很面熟。对方叫出了她的名字:“曼丽,前阵子我联系你,你不是说在上海吗?什么时候回的凤城?”
曼丽这才认出晓雪来。晓雪的容貌已经完全变了样,脸色苍白、双眼疲惫,两颊虚虚地鼓着,头发又短又蓬,身体臃肿,衣着也很随意,像是穿了睡衣就跑出来似的。毕业这些年,她们基本没有见过面,只通过通讯工具偶尔联系。大学的时候,她们可是天天见面。凤城考到复旦大学的人不多,那一年就只有她们两个。在外地,老乡格外亲。
晓雪说:“曼丽,你帮我出了那么多主意说是要从法律的角度保护我,怎么现在反过来要起诉我?”
曼丽笑着说:“没有,我不是要起诉你。我看到合同是你,专门出来见见你。是真的,外婆不愿意起诉你,我怎么可以起诉你?房子又不是我的。”
晓雪点了点头。
回来之后,曼丽跟家人说,晓雪特别可怜,从小没爹没妈。
老屋的院子里,肥仔拿着鸡毛掸子在扫大众车上的玉兰花瓣。曼丽说,这新车弄得这么脏,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是新车。肥仔笑着说:“昨天开去洗车,平时25块,节日涨到了45块,吓得我赶紧开回来。”肥仔说话总是带着冷幽默。
曼丽问:“听说你又分手了?不是快结婚了吗?”
“价值观不一样。”肥仔打断她的话,“有一点什么隐私都捅到网上去。写了两万字的冤情在网上。有矛盾不是和我这个做男朋友的商量着解决,而是跟一些看热闹又不明就里的网友去瞎聊,聊到三更半夜。网友得出结论说我是渣男,说我们家都是坏人,她就坚决跟我分手了呗。”
“啧啧,两万字的冤情?谁受得了?二哥,她肯定是侵犯了你的隐私权或者名誉权了。”曼丽兴奋起来,“二哥!你可以告她的呀,真的。”
肥仔将鸡毛掸子往车屁股上拍了拍,呵呵笑着:“曼丽,你跟广州的大嫂是越来越像了。我是真怕你们。有一年她回来,不记得是什么事情,她不依不饶缠着我说,你可以曝光他的呀,真的。”
肥仔开车走了。子青出门问女儿:“郭晓雪就是跟你一起考到复旦大学的那个同学呀?你看看人家,人家都要生了。你看看你!”
曼丽说:“我是明天的机票,我先去收拾东西了。”
前来帮朱奶奶打扫卫生的家政阿姨跟出门来问子青,这个铁镜要不要?是床底下扫出来的。子青瞪大了眼睛,要,要,这个你不能拿去卖,这个不是铁镜,是铜的。铜镜的圆周有瓜叶藤蔓,手柄处有两只蝴蝶,这就是朱奶奶一直在找的东西了。
诗曰: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责任编辑:姚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