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好农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420)
戴维·格雷厄姆·菲利普斯(David Graham Phillips, 1867—1911)是美国20世纪初“揭丑小说”(1)20世纪初,正直美国经济高速发展时期,当时有正义感的新闻记者和小说家发表了揭露工商界和政界丑闻的大量新闻报道、文章和小说,形成了近代美国历史上著名的“揭丑运动”(Muckraking Movement),也称“黑幕揭发运动”或“扒粪运动”。Stuart Duncan于2014年首次把在“揭丑运动”中应运而生的小说家群体视为一个文学流派,命名为“揭丑小说”(Muckraking Novel)。该流派以David Graham Phillips和Upton Sinclair为代表,以“揭丑小说”作家群为主体,以恶之书写为艺术特征,带有一股强烈的使命感;该流派虽然没有社团式的组织形式,但具有类似的创作风格和鲜明的文学主张,旨在通过如实反映美国20世纪初的社会危机,揭露社会阴暗面和道德沦丧,促使美国社会发生变革。“揭丑小说”作家几乎都有新闻记者的职业背景,在对各个社会层面的揭露性报道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广泛的素材,把新闻报道的严谨与文学创作的丰富想象有机地结合起来,开创了现代美国文学史上独具特色的恶之书写传统。的代表性作家。他出身于印第安纳州麦迪逊,1887年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后在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做新闻记者,1890至1893年应邀在《太阳报》担任记者;1893至1902年被聘为《纽约世界报》专栏作家和主任编辑。他以揭露社会黑幕的新闻报道而闻名,被他点名批评的大多数美国国会参议员都渐渐被赶出参议院,他因睿智、勇敢和犀利的笔锋获得了“最伟大揭丑者”的称号。黑幕调查工作为其小说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他第一部长篇小说《成功之神》(TheGreatGodSuccess, 1901)一发表就受到读者喜爱,该小说讲述了一名美国青年数十年的职场奋斗历程——从见习记者、编辑、本地新闻编辑主任、报社总编辑升职到美国驻法国大使,经历了工作、爱情和生活中的各种挫折。然而,社会地位的上升与其人格的异化成反比,即个人地位不断上升,其人品素质却不断下降。该小说一出版就受到学界和读者的青睐。罗杰斯认为:“该小说情节曲折,反讽寓意耐人寻味,是一部难得的佳作。”(Rodgers, 1955: 12)格鲁比斯克等人高度赞赏了该小说的社会批判性,认为它揭露了不良社会环境对新闻公正的危害(Grubisic, 2014: 87)。其实,这部小说最为出色的特色是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小说展现一个年轻人从社会底层奋斗到上层社会的心理特征,揭示了基本焦虑对其人品、人格和人生道路的干扰和影响。心理学家卡伦·霍妮(Karen Horney, 1885—1952)认为基本焦虑是对潜在危险的反应,同时也是一种既依赖又敌视的矛盾情感,如果情感被压抑在无意识中而又不能化解,容易使人陷入焦虑,并在焦虑中干出非理性的行为(Horney, 1946: 36)。因此,本文从婚恋焦虑、人际关系焦虑、地位焦虑三个方面探究菲利普斯在《成功之神》中所描写的基本焦虑与人格异化的内在关联,揭示唯我独尊、狭隘人格和人格退化的荒谬性和社会危害性。
婚恋焦虑指的是既渴望婚恋行为而又敌视婚恋对象的一种趋避心理,所形成的无助感、婚姻恐惧感和敌意导致的内疚感使人不得不压抑自己对婚恋的渴望,担心婚恋会给自己和他人带来伤害和损失。如果这种矛盾情感在长期的抑郁中得不到化解,容易使人陷入婚恋方面的基本焦虑(Engler, 2014: 98)。这种焦虑使年轻人把对婚恋的恐惧和敌意泛化到一切人甚至整个世界,从而感到世间的一切人和事都可能是潜在的危险,导致他们在婚恋追求过程中产生惶恐和忐忑不安的心理,有时还会导致他们无端怀疑他人的行为动机,引发冲突和矛盾。在《成功之神》中,菲利普斯描写了美国青年的婚恋焦虑和趋避窘境。笔者从职场男性的婚恋焦虑、少女的婚恋焦虑和富家女的婚恋焦虑三个方面来探究小说所涉及的婚恋焦虑问题,揭示唯我独尊观念的情感杀伤性。
唯恐事业失败而产生的焦虑是职场工作人员生存焦虑的表现形式之一。过度的职场工作压力时常会扭曲年轻人的心灵,导致他们一方面渴望婚恋,另一方面又担心自己负不起养家糊口的重任。菲利普斯塑造了一个职场男性形象——霍华德。霍华德从耶鲁大学毕业后来到纽约《新闻纪事》报社当见习记者,周薪只有20美元。入职后才知道这份工作的艰辛。他为报社写的新闻报道经常遭到拒稿,面临随时被解雇的风险。为了谋生,他不得不每天学习和工作16个小时以上。巨大的生存压力使他不敢轻易地去谈婚论嫁。对婚姻,他有三大顾忌:担心耽误事业、担心陷入赤贫和担心失去自由。他在报社担任了四年左右的一线记者,每日如履薄冰,无暇谈情说爱。后来他结识了18岁的少女爱丽丝,她是餐馆的打工者,收入微薄。虽然霍华德被她的美丽外表所吸引,但仍觉得她并非合适的结婚对象。作者用全知视角揭露了霍华德的心理:“穷女人,他不能娶;富女人,他不会娶;他不在乎婚姻,因为他从不孤单,从不希望依靠某人,也不希望被人依靠,特别讨厌被人依赖的感觉,他把自由视为人生的基石。”(Phillips, 2016: 22)霍华德不容忍被女人依靠的生活,只想找一个能自食其力的女人。菲利普斯用意识流手法表现了霍华德的婚恋焦虑:“如果我有了妻子,我怎么能有自由?也许我只得在无奈中卖掉自己——不是为了名声,而仅是为了活命。”(43-44)霍华德把婚姻视为自己人生奋斗的最大障碍,把女人的爱仅仅当作满足生理需求的工具。霍华德不愿对爱情有所付出,却总想获取无成本的收益,呈现了其唯我独尊人格中极端自私的一面。
少女的婚恋焦虑指的是少女在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恋爱焦虑。少女往往对爱情充满幻想,通常对婚恋会产生潜意识的焦虑,害怕自己重蹈父母的覆辙。菲利普斯描写了少女爱丽丝的婚恋焦虑。爱丽丝的父母关系紧张。母亲出走期间,父亲会用鞭子抽打爱丽丝,发泄自己的怨气。父亲不准爱丽丝与其他人交往,尤其不准和男孩子交往。爱丽丝说:“爸爸不准我到任何地方去,也不准任何人来接触我。他说每个人都是坏人。我猜想他是对的,但是他不把自己包括在内。”(16)父母婚姻中的暴力事件给她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母亲死后,爱丽丝就离家出走了。为了谋生,她在一家餐馆打工。她爱上霍华德后,不指望能成为他的合法妻子,只想和他生活在一起,总是担心提出结婚的要求会冒犯他。爱丽丝的婚恋观是“我留住你的方法是给你自由,我不要你的名分,我不需认识你的朋友,我不要体面。我要的只是你这个人”(25)。爱丽丝的婚恋焦虑是害怕结婚后遭到霍华德的抛弃,从而失去生活依靠。她深知在美国下层社会里生活的艰难,她的好朋友内莉为了谋生,不得不走上卖淫之路。为了不重蹈内莉的覆辙,她情愿不要名分地和霍华德同居。她深知霍华德的性格和人品,要求得越多反而失去得越彻底。同居而不结婚的行为也是逃避婚恋焦虑的一种表现形式,企图“逃避所有会唤醒焦虑的情境、思想和感受”(霍妮, 2012: 24)。由此可见,爱丽丝的婚恋焦虑也是父权制社会男性利用自己社会和经济优势压迫女性后所导致的社会心理想象,具有过度心理防御的性质。
富家女在婚恋追求中也会出现焦虑。一般来讲,富家女过着富足稳定的生活,但仍追求更富裕的生活。菲利普斯塑造了一个与霍华德类似的唯我独尊者——玛丽安。玛丽安出生于富贵之家,经常和贵妇人卡纳芬出入上流社会交际场所。她把自己的美貌作为在上流社会交往的筹码。她的未婚夫是当地名门望族之子爱德华·丹维斯。丹维斯遵循父训,时常提防他人对其财产的觊觎。玛丽安对此极为不满,一再拖延婚期。在订婚前,她要求丹维斯给她一个月的自由时间。在此期间,她结识了纽约《新闻纪事》报的总编辑霍华德,并天天幽会。事后,她把自己爱上霍华德的事情告诉了未婚夫丹维斯,这引起了丹维斯的嫉妒。为了证实自己的魅力和引起玛丽安对自己的关注,丹维斯在一次舞会上,故意和当地富豪之女艾伦跳舞。他的举动适得其反,导致玛丽安勃然大怒。玛丽安是个唯我独尊的女性,宁可她负未婚夫,也绝不允许未婚夫负她。于是,她就当场宣布解除与他的婚约。玛丽安的婚恋焦虑是:担心结婚后,丹维斯在经济上的吝啬会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见到长相英俊、出手大方的新闻界大佬霍华德,她马上移情别恋,并以欲擒故纵的方式让霍华德进入了她设置的婚姻圈套。婚恋焦虑使她不择手段,以获得自我利益最大化为人生目标,展现了其唯我独尊的不良人格。
菲利普斯在《成功之神》里用现实主义的笔触描写了美国青年的婚恋焦虑,揭露不良社会环境对青年一代婚恋问题的压抑和束缚,显示了唯我独尊观念对婚恋的危害性。追求事业成功而恐惧婚恋的焦虑、因生活所迫对婚恋的低期待和中产阶级女性唯我的婚恋观展现了美国社会转型期年青一代的世界观和生存焦虑。唯我独尊者都希望从所爱的人身上得到满足、忠诚、帮助和奉献,对自己的付出又过于在乎得失,使婚恋和爱情失去基本的安全感,从而导致自己处于一种病态之中,陷入唯我独尊的自私泥潭而难以自拔。
社会环境与人的心理和行为举止有着密切的关系。人的生活环境体现出一种社会文化场景,成为各种各样人际关系呈现的背景。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矛盾必然造成人与人之间的分裂、嫉妒、怨恨、仇视和敌对,引起个体的孤独感、无助感和危机感(Dobbert et al., 2015: 56)。人际关系冲突在很多情况下都与利益得失有关,冲突中失利的一方会感到不满、愤怒、焦虑和沮丧。“人际关系的基本焦虑是在与他人交往时,当事人自信心脆弱,在情感上的表现为内心不断增长的、蔓延渗透的孤独感,以及置身于一个敌对世界中无能为力的绝望感。”(Solomon, 2006: 67)这种基本焦虑是人在本能地应对人际关系的复杂性时所产生的一种抵抗或消解策略,把他人视为自己的假想敌,通常会破坏或亵渎了良好的人际关系,同时也切断与他人的正常联系或关系,在愤怒或不满中丧失自己的伦理准则。菲利普斯在《成功之神》里从猜忌、利益和友情等方面描写了人际关系引起的焦虑和张力,揭示了狭隘人格对人际交往的阻碍性。
猜忌指的是在一定的语境中怀疑别人对自己不利而心怀不满的心理状态,其心理动因是不要把别人想得太好,要小心提防别人。但是,一旦猜忌之心被人识破,时常会引起人际关系的恶化,造成不良后果。在这部小说里,丹维斯出身于富裕之家,其父亲不但时常提防身边的人觊觎其财产,而且还把自己的观念传授给儿子,这对丹维斯的价值观和处世策略产生了重要影响。其父亲的座右铭是:“小心他人的动机。”(44)因此,他在生活中把周围的人都视为企图骗走或抢夺其家产的假想敌,其思想非常类似于萨特的名言“他人即地狱”(2)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在他的名剧《禁闭》中写道:“他人即地狱。”这句话形象地描述了人与人之间不可避免的矛盾冲突。我们在人际交往中自发地对他人产生偏见,有时会引发不同目的的攻击行为,甚至导致双方的冲突。在更广阔的人类社会中,冲突不仅存在于人与人之间,也存在于不同群体如种族、性别乃至国与国之间。。在父亲的熏陶下,戴维斯对身边的一切人都充满了怀疑,连他青梅竹马的恋人玛丽安也遭到他的猜忌,把她对他的亲近视为对他家财产的觊觎。他的行为把玛丽安的善意曲解为恶意或敌意,严重伤害了玛丽安的自尊,导致她在不满中一次又一次地推迟婚期。猜忌心理占据其心灵后,他对玛丽安的爱显得空洞而无诚意,玛丽安对他也难以产生发自内心的爱。戴维斯通过提防和猜忌表现出来的狭隘人格在两人的情感间筑起了一道墙,阻断了他们的正常交流,终于导致恋爱关系的解除。
利益是引起人际关系异化的重要因素之一。霍华德主编的《新闻纪事》关注社会时事,揭露腐败、虚荣、自私或贪婪等不良社会现象。他的报纸曝光了煤矿老板梅尔斯勾结法官、检察官等非法牟利的行径,引起轩然大波。正当霍华德准备一件一件地披露官商勾结阴谋的时候,妻子玛丽安和其表姐卡纳芬夫人因与梅尔斯是朋友,所以特跑来为他叫冤。霍华德反讽道:“可怜的梅尔斯!被误解的慈善家!靠行贿法官和检察官来实施的善举,给成千上万的民众带来了沉重的苦难,这是多么的可怜呀!难道有比这更伟大的善举吗?”(94)霍华德的话语表面上是对不良矿业老板的辛辣讽刺和对社会正义的捍卫,实际上他的“正义”与报社的经济利益有着密切的关系。一般来讲,报纸揭露社会黑暗越多,销量就越好。在利益面前,他不会顾忌朋友或亲属的私下求情。然后,利益可以使他假装“捍卫正义”,也可以使他放弃“坚持的正义”。突然有一天,报社的大股东斯托克利闯入他的办公室,告知他:自己在煤矿业投资了20万美元。如果不停止对煤炭问题的披露和谴责的话,每只股票会再跌0.5美元,他将遭受巨大经济损失。在这种情况下,霍华德尽管想坚持正义,但也不敢违拗大股东的意愿。于是,他立即叫来执行主编金先生,要求他立即降低披露煤炭问题的力度,减轻锋芒,使此事渐渐被大众遗忘。由此可见,霍华德报纸批评方向的逆转表明:在资本世界里,利益是一切人际关系的决定因素。一切从利益出发的行事方式,也是功利主义狭隘人格的现实反映。新闻正义在与报社老板的利益没有冲突时,才能得以实施;反之,则会被放弃或终止。
友情焦虑也是人际关系焦虑的另一个重要方面。价值观的一致性是友情产生的基本条件,但如果朋友间相互质疑,友情就会减弱或消失,双方也会为是否维持这种友情而产生焦虑。内莉是爱丽丝的好朋友,两人一起在餐馆打工,合租一套房子。由于内莉当餐馆服务员的工资过低,难以维持基本的生活需求,于是就从餐馆辞职,走上了卖淫的道路。内莉认为要过上好生活,自己别无选择,但爱丽丝并不认同,希望她放弃这条堕落之路。爱丽丝对内莉的友情焦虑导致两人关系的恶化和最后的分道扬镳。此外,作者在这部小说里还描写了玛丽安的友情焦虑。她虽然经常出入上流社会交际场所,但很少有知心朋友。她认为“交朋友太花时间。另外,在交朋友的同时也在制造敌人,一个敌人对你的伤害远远大过所有朋友带给你的好处”(87)。对友情的不信任导致高度的戒备心,也引起她对结交朋友的焦虑,在社交场合,她把所有的朋友都视为假想敌,限制了自己的交际空间。怕被朋友背叛而拒绝交友的狭隘人格带有严重的偏执性和非理性,是焦虑引起人格扭曲的后遗症反应。
菲利普斯揭露了人际交往焦虑所引起的狭隘人格。由于人的社会性,人在社会生活中必然会和其他人发生各种各样的关联,从而形成一定社会语境里的人际关系。处在人际关系复杂的人群中,人们对这种焦虑的存在有着高度的自觉。人际关系焦虑表现为对他人潜在的敌意有过分敏感的意识,把他人的善意看作潜在的敌意,这样的行为通常会导致人际关系的恶化。具有狭隘人格的人,会把自己的不当行为方式视为理所当然,把人际交往中出现的一切过错归咎于他人,引起人际关系的冲突和失调。
从社会心理学来看,地位焦虑是指一个人在社会生活中期盼获得某种社会职位、荣誉和声望或获得后希望长期拥有所产生的焦虑心理状态。凭借权力、成就、崇拜及财力优势来获得的安全感在社会生活的维护过程中通常会使当事人产生担心地位不稳的焦虑感(Paris, 1994: 87)。这种焦虑可以视为为减轻和对抗焦虑而形成的潜意识防御策略。人们采用的方式大多是通过不断提高自己的地位和权势来增强地位的稳定性,但这种追求地位所引起的焦虑会随着地位的不断上升而产生不断的新焦虑或更严重的焦虑(何琴, 2009: 127)。因此,地位焦虑就是对自我现实状态的持续性焦虑,这种焦虑的基石就是自我,只有维系自我的存在,地位和权力的焦虑感才可能被消解。菲利普斯在《成功之神》里从职场地位焦虑、经济地位焦虑和政治地位焦虑等方面描写了主人公霍华德的地位焦虑,揭示了人格退化的社会心理状况。
职场地位焦虑是担心自己在职场工作职位的不稳定性所产生的焦虑。职场是普通人生存和发展的基石,离开职场就意味着离开了生存的根本。霍华德从耶鲁毕业后来到《新闻纪事》报社工作,其职场奋斗经历了四个阶段:22岁时担任见习记者,26岁成为按篇幅取酬的记者,30岁被任命为编辑,43岁被任命为报社总编辑。刚进入职场时,他的稿件时常被拒;直到写出了《小孩邓特山林失踪获救记》的新闻报道后,他才在报社站稳了脚跟;尽管很努力,稿件被采用率还是达不到10%。报社同事斯沃尔对新闻行业的评价是,“其他行业总还是有顶层空间的,但新闻业没有。新闻业所有的空间都在底层,入职门槛低,很难取得成就,又没办法离开,没有奋斗的前途。”(4)他的话语构成了霍华德职场焦虑的主旋律。尽管霍华德不断升职,但对前途的担忧使他如履薄冰,长期生活在地位焦虑之中。这种焦虑导致他在报社大股东面前不敢坚持初心,也不敢不顾一切地维护正义。他的报纸只得根据大股东的旨意任意改变新闻抨击的目标,甚至按报社老板的指令发出歪曲事实或颠倒黑白的报道。由此可见,他在平庸之恶的实施中放弃了自己的是非观和主观能动性,其所做出的违心之事正是其人格退化的具体表现。
在职场中,霍华德遭遇的第二类焦虑是经济地位焦虑。经济收入是人们生活的基础。追求更高的收入是职场人员的人生目标,但人一旦被贪欲所左右,其对资本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霍华德在报社担任见习记者时,周薪是20美元,仅能维持温饱。转正后,他的周薪上升到25美元,仍然没有解决他的经济问题,整日在不断被拒稿的焦虑中从事写作。直到30岁时,他才被本地新闻编辑主任马尔康(Malcolm)提升为编辑,此后,他的周薪涨到125元,经济状况得到了改善。由于担心失去这个收入较丰厚的职位,他丝毫不敢懈怠,一如既往地认真撰写稿件。他的工作能力终于赢得了报社老板的青睐,43岁时被任命为报社总编辑,其工资开始按年薪算,多达1.5万美元。在他的努力下,报纸的发行量从10万份上升到近15万份,报社的纯利润高达7.5万美元。几年后,他的年薪达到2.5万美元,生活水平得到极大的提高,但是他并不满足,收入越多,渴望获得更多财富的欲望却越大。他一方面给报纸改版,加入插图,扩大发行区域,增加发行量;另一方面加大股票投资。他利用大股东柯尔特的意外死亡,采用欺瞒家属的方式,以低廉的价格买下了他的全部股票,一举成为《新闻纪事》报社的控股人。每年除了工资外,还有5千美元的股票分红。后又在斯托克利的引导下参与了铜矿投资,其每年的分红多达5万美元。在小说结束时,霍华德各种股票的年分红多达30万美元。霍华德的经济焦虑没有随着其财富的增加而减少。他自嘲道:“要奴役一个人,得先让他富有。因害怕失去财富的恐惧和焦虑会使他们产生抗拒各种压力的能力。为自由而战的人从来都不是那些丰衣足食的人。”(85)他对财富拥有的数量越大,对财富占有的欲望就越强,似乎没有终止财富追逐的可能性。霍华德式奋斗之路难以消解其经济地位焦虑,因为他有一颗无法满足的唯我贪婪之心。他想成为资本的主人,却成为资本的奴仆。
菲利普斯还描写了霍华德所经历的政治地位焦虑。在职场和经济方面获得成功的人士通常会对政治地位具有浓厚的兴趣。政治通常没有正确与错误之分,只有成功与失败之别(Eraydin et al., 2019: 67)。获得政治地位,通常是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一般来讲,追求政治地位的过程会给人带来焦虑,同时获得政治地位的人也可能为自己曾付出的代价感到羞愧,也会产生焦虑。当菲利普斯成为报社的最大股东后,他把报社作为自己谋求政治利益的工具。《新闻纪事》是在美国有广泛影响力的刊物,以批评时政,捍卫正义而出名,拥有良好的社会声誉。美国总统大选在即,总统选举委员会负责人黑尔福德参议员亲自到报社,希望报社参与助选。但是该总统候选人的政治主张与霍华德完全相反,他的观点就是霍华德的报纸平时经常批判的。霍华德本想拒绝他的请求,但黑尔福德代表总统候选人提出了助选承诺:如果总统选举成功,答应让霍华德进入内阁参政,或任命他为驻外大使。总统候选人的助选承诺无异于一种政治贿赂。是否答应总统候选人的要求,这引起了霍华德对其政治地位的焦虑。如果拒绝总统候选人的要求,他就失去了一个获得政治地位的机会;如果答应了他的条件,他就违背了自己的良心和初心。在权利和地位的诱惑下,霍华德还是答应了总统候选人的要求。那位总统候选人成功当选后,履行了诺言,把霍华德任命为美国驻法国大使。霍华德的政治投机获得成功,却遭到众人的非议。有人说,“霍华德是一个堕落的人,一个出卖自己灵魂和良心的人。”(106)还有的人说:“他会成为一个不快乐的伪君子,而不是一个快乐的自欺欺人者,因为他是一个聪明人。”(106)由此可见,霍华德靠出卖报社舆论和自己良心获得政治地位的做法成了一个尽人皆知的事件。他在谋取政治地位的事件中陷入了终身的政治地位焦虑,总是担心已有职位的丧失;虽然成了政府高官,但永远都会生活在人格退化的阴影之中,遭受良心的谴责。
菲利普斯塑造了一个不择手段追求权力和财富而陷入地位焦虑的人物形象。“崇尚自由的社会经济文化倡导竞争,崇奉成功,个体要想获得成功,积累财富就必须在竞争中不择手段,甚至尔虞我诈。”(张爱群 等, 2012: 87)这表明了资本社会的本质特征。霍华德的地位焦虑消解策略不是防御式的,而是积极进攻型的。从最初的满足生存需要发展到无法满足的贪婪欲望,他的焦虑是社会评价体系的内化带来的,是社会上升期唯名唯利价值观的缩影。在充满矛盾和冲突的现实生活中,他因缺乏安全感而产生地位方面的基本焦虑;他用不断追求地位升迁的方式来消解自己的地位焦虑,结果在追求过程中人格不断退化,陷入一个又一个更大更深的焦虑之中,展现了贪婪驱使下的焦虑无限性。
《成功之神》揭示了基本焦虑和人格异化的密切关系。菲利普斯以敏锐的观察力和对真理追求的不懈精神,对基本焦虑引发的社会问题和心理问题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批判,认为人在社会领域和经济领域的不安全感是个体生存焦虑的首要根源。人际关系障碍导致情感隔离,潜在的敌对和紧张关系也会造成各种基本焦虑。适度焦虑是有益的,可以转化为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动力,但这部小说里所披露的焦虑是过度而病态的,具有种种消极的后果。婚恋焦虑通常与个体的唯我论思想有关,常夸大自我利益,贬低他人,产生不良后果;人际关系焦虑产生的路径是多疑导致误解,误解导致关系的恶化。地位是通常被人们视为事业是否成功的标志;对地位的过度追求和捍卫都会让人产生焦虑,导致人格异化,做出违背法制和社会伦理的行为。菲利普斯所揭示的基本焦虑和人格异化问题体现了20世纪初美国经济高速发展时期的社会精神面貌和伦理状况,展现了基本焦虑中的人性窘境,为美国心理小说在20世纪中后期的发展做了良好的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