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大学 田钰涵
转喻,同隐喻一样,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非常普遍,但相对于隐喻而言,早期一直未受到应有的重视。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 一些认知语言学家开始关注转喻的研究(Goossens 1990; Croft 1993; Dirven 1993),认识到转喻在人类认知体系中的重要地位,转喻领域的研究自此取得丰硕的成果。然而,此领域内很多问题仍然存在争议,未得到明确的阐释,尚待研究。
Wojciech Wachowski是波兰卡齐米日大学现代语言和应用语言学研究所的助理教授,已撰写认知语言学和社会语言学专著多部,研究兴趣为隐喻、转喻、教师和译者训练。其2019年出版的新作TowardsaBetterUnderstandingofMetonymy(《更好地认识转喻》)对以往的转喻研究进行了全面系统的综述,针对该领域内一些较有争议的观点做了进一步的论证和阐述,旨在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转喻。例如,转喻是一种修辞现象还是一种思维方式?转喻是否基于替代关系?作者在认知语言学(特别是第二代认知科学)的框架下讨论了相关问题,分析了转喻这一认知现象,并提出了有见地的观点,使读者对转喻有更好的理解。
综合来看,该书具有很高的理论价值,它对迄今为止的转喻研究进行了全面而系统的描述,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该理论。此外,它还可以启发隐喻和提喻等相关领域的研究。本文将对该书的内容进行介绍和评论。
该书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对转喻研究以及全书内容进行了全面的介绍,二、三、四部分阐述作者观点,最后一部分对全书进行了系统的总结。在第一部分中,作者详细介绍了该书的理论框架、研究目的和组织结构。首先,作者介绍了该书的理论框架——认知语言学。其次,作者指明该书的研究目的是帮助转喻摆脱“灰姑娘”状态。Lakoff & Johnson(1980)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激发了学者们对隐喻的浓厚兴趣。然而,与隐喻同等重要,甚至更重要的认知机制——转喻却被严重忽略了。在一段“沉默”期后,转喻逐渐开始受到关注,并成为当前的研究趋势,但是其研究热度与深度仍不及隐喻。最后,作者简要介绍了该书的总体章节结构及每章内容。
第一部分介绍了用传统方法和认知方法研究转喻的区别。传统方法的转喻研究对转喻有明确的定义。Wachowski总结了转喻传统定义中的三个必要元素,以及用认知方法研究时学者做出的相应挑战性假设。通过对比,传统意义下的转喻和认知机制中的转喻,其差异显而易见。首先,Wachowski充分论证了转喻绝不是单纯的语言表达,而是一种概念上的认知现象。在绘画、电影、雕塑领域甚至动物间呈现的前语言的或非语言的转喻实例,证明了转喻并非只是在命名中起作用的一种语言现象。其次,作者阐述了语言转喻的两大类——处理转喻语言和语言的转喻处理。再次印证了人类不仅用转喻的语言表达,更重要的是,一直在进行转喻的思考,并且语言中使用的转喻只是转喻认知机制在语言上的反映。(Lakoff & Johnson 1980)再次,Wachowski试图证明转喻并非基于简单的替代关系,并介绍了有关转喻源域与目标域之间关系的其他理论。这主要涉及转喻迁移的性质。替代论学者认为,转喻的形成只是某事物(源域X)的名称替代另一事物(目标域Y)的结果。这种论述确实可以解释大多数转喻语言现象,但是,若把转喻涉及范围从语言现象扩大至概念现象,其说服力便微乎其微。况且,即使解释语言现象,源域和目标域的指称功能也并不总是对等的。除指称功能外,转喻还具有谓词功能和言外功能,其中源域和目标域更是难以代表完全相同的概念。Radden & Kövecses(1999)提出了叠加的观点(additive view),主张转喻关系“应该更恰当地用叠加的概念来表示,如X+Y”,而不是X代替Y,因为转喻涉及的实体是相互关联并且会“形成新的复杂的含义”。但是,这种观点也不完美。一方面,转喻得出的意义,尤其是部分代整体或整体代部分的转喻中,并不涉及实体意义的简单相加。另一个问题是,这种叠加的观点给予源域和目标域同等的凸显度,不够准确。针对这些问题,Panther & Radden(1999)提出“参考点和目标域始终都作为概念框架的元素存在,但是具有不同程度的凸显”。相比之前替代论学者提出的X代替Y,或叠加论学者提出的X+Y,转喻的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关系用“通过X表达Y(Y through X)”来理解更好一些。最后,作者比较了传统视角和认知视角下对邻近性的阐释,这意味着划清隐喻和转喻之间的界限几近不可能。在传统的转喻定义中,“邻近性”是指事物在现实世界的位置上存在物理上的连续性。但是,Taylor(1995)和Koch(1999)等大量学者发现这种传统的方法是不准确的,因为转喻也会在概念结构内运作,而不仅仅是在现实世界的空间内运作。转喻运作的概念结构被不同的学者赋予相似的定义和不同的名称,例如框架、理想化的认知模型和域。最后,Wachowski论述了某种概念并非基于单个域,而是基于一个复杂的域的综合体,即矩阵域。
第二部分探讨了转喻的外延。作者认为,清楚地定义或区分转喻是很难的,同时也没有必要。首先,作者阐述了包含相似性和差异在内的隐喻和转喻之间的关系。隐喻和转喻主要的区别点是:源域和目标域之间关系的本质以及关系是否可逆;运作过程中涉及的域数。其中运作过程中涉及的域数通常用于区分隐喻和转喻。其次,作者认为转喻和提喻所涉及的概念结构不同,正如Seto(1999: 93)所说,转喻涉及部分-整体关系,而提喻涉及分类关系。作者明确指出,古典修辞学和认知语言学在概念分类上差异很大。然后,作者证明了提喻同转喻一样,是一种概念现象,而不是单纯的语言现象。此外,提喻也是一种基本的认知机制,在推理中发挥重要作用。转喻和提喻的性质基本相同,二者都是基于邻近性,在同一个概念结构内,一个实体为另一个实体提供心理通道。区别仅在于二者发生的概念结构类型不同。因此,认为提喻是转喻的一个子类是不妥的。作者进一步详细说明了提喻的分类。再次,针对Panther & Thornburg(2004, 2007)提出的基于邻近性原则对转喻范围进行限制的理论,Wachowski进行了批判性分析,认为转喻和非转喻现象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区分。转喻关系并不总是可以取消的。Panther & Thornburg提出的邻近性标准不太适合用来限制转喻范围。其他学者也提出表面化(facetization)理论和区域激活(zone activation)理论来限制转喻的范围,试图将这两者在转喻范围内排除。作者对这种观点进行了批判,认为转喻、表面化和区域激活三者虽不同,却同样不能被清楚地区分。用本身界限模糊的特征来区分事物,必然会徒劳。经过上述讨论,作者认为,与其试图限制转喻范围,不如将转喻看作一个复杂的种类,其中有典型转喻和非典型转喻之分。但是,如何理解这种原型性问题,也很难在学者之间达成共识。许多知名学者,例如Barcelona(2003b: 84-85)、Panther & Thornburg(2004: 103)以及Radden & Kövecses(1999),都表明了他们对转喻原型性的理解,但是所有这些观点都不尽如人意。最后,作者探讨了Barcelona(2003a)和Langacker(1990)关于转喻普遍性和异质性的观点。根据他们的观点,大多数语言表达都是转喻的。因此,根据目标域的凸显程度或中心性程度,而不是形象性和文学性对语言表达进行分类,似乎更合适。但是,却又没有一个标准可以客观地判定,特定转喻概念框架中哪些元素更为凸显。
第三部分主要论述转喻的功能——背景化。长期以来,这一功能一直被人们所忽视。显而易见,转喻除了具有研究较多的指称功能、言外功能外,还有其他功能,比如交际功能。在交流时,我们无法关注所有认知域,一次只能重点关注其中某一个。突出某一个的同时,其余各认知域则会被背景化。作者将背景化分为两类:一种是通过源域实现目标域的背景化,另一种是利用虚拟的目标域实现目标域的背景化。一般来说,在转喻中会凸显目标域而将源域背景化。但是,当转喻被用来表达不方便或令人尴尬的话题时,目标意义常常会被模糊化和背景化。此外,凸显“虚拟”的目标域是使目标域背景化的另一种方法,除了在委婉语中运用之外,在言语幽默中也可以明显看出这一点。
第四部分详细论述了隐喻、转喻和提喻这三种语言表达的模糊性。首先,转喻被认为基于邻近性,在单个认知域内发生,而隐喻基于相似性,涉及两个认知域之间的映射。但是,由于对邻近性的理解和认识并不十分清晰,且对所涉及的单个或两个认知域、部分-整体或类别关系的判定相对而言是主观的,因此,对二者进行明确划分很难。其次,作者认为,区分转喻和提喻也同样困难。由于类别间边界模糊,结构复杂,且随着文化和语境而变化,很难客观地确定两个实体是否属于同一类别。最后,作者认为隐喻、转喻和提喻语言现象通常不是孤立存在,而是相互作用的综合体。其间的相互作用已经吸引了很多学者关注,例如Goossens(1990)提出了来源于转喻的隐喻、隐喻中的转喻、转喻中的隐喻等观点。Wachowski针对这种观点列举了几个典例证明。因此,在隐喻、转喻和提喻之间划分出明确的界线几乎是不可能的。
该书在认知语言学的框架下研究转喻,对先前的转喻研究进行了全面综述,并以生动的方式对转喻理论进行了批判性的分析和发展,使读者对转喻有更好的理解。
总体而言,与论述该主题的其他论著相比,该书具有三个可观的优点:首先,对先前的转喻研究的综述是全面而系统的。Wachowski没有片面地展示部分学者的观点,忽略其他学者的观点,而是以一种较为合理平衡的方式介绍了各种或一致或相悖的观点,并将其组织在不同的章节,使整个理论更加清晰。Wachowski对相关理论进行了批判性的分析,并以科学的方式提出论据支撑自己的观点,读者无需很费力便可以清楚地理解。
其次,Wachowski使用了许多生动的例子,使抽象的理论变得具体,便于理解。其中既包括英语这一主流语言中存在的现象,也不乏诸如越南语、丹麦语、德语等小语种的典例。丰富的跨语言实例,证明转喻在各民族间具有普遍性,从而使整个论证更充分更有说服力。例如,当探讨通过突出“虚拟”目标域而使目标域背景化而产生的言语幽默时,作者详细分析了典例文本,向读者展示这种转喻机制如何运作产生幽默效果。类似的例子在作者的理论叙述中随处可见。
最后,该书在认知语言学的理论框架下,对先前的理论进行了批判性分析,提出了作者自己对于部分术语的理解和修正,推动了理论的发展。例如,作者认为,“部分-整体”关系中的整体,并非整个ICM ,而应被理解为ICM 的一部分,因此,“用部分代整体”这一类型的转喻,被称为一种转喻性的扩张更为合适。此外,作者提出用“通过X表达Y(Y through X)”来理解转喻的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关系。这一提法对于转喻理论的发展是很有建设性的,充分体现了作者对于转喻的独特见解。在探讨具有争议性的转喻与提喻之间的关系问题时,作者也凸显了提喻的地位,认为提喻是与转喻同样重要,甚至是更重要的认知机制。这一观点将吸引更多学者关注提喻,推动这一领域以及整个认知科学领域的发展。
Wachowski在转喻研究方面很有见地。基于当前认知语言学这一理论框架的发展,该书体现了作者对于转喻研究的推动作用,并且对未来的转喻研究方向进行了科学且深入的思考,不仅使读者对转喻的本体性特征有了清晰的认识,也使读者了解了转喻的多种研究方法。系统全面的组织结构以及生动具体的叙事风格可以让读者在更深入理解转喻的过程中少走弯路。这也是该书与其他同类书籍相比的亮点和特色。Wachowski的这本专著充分体现了他对转喻理论的认识,既是对转喻理论的深入探索,能使读者更好地理解转喻,对其他相关领域也具有启示意义。但是,该书也存在一定的缺陷,如以综述为主,原创观点不足,对理论的推进不明显等等。但瑕不掩瑜,无论从研究的高度还是深度而言,该书仍然具有丰富的理论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