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娴
大家好,很高兴有机会来这里和大家交流关于昆剧的唱念。刚才看到老同学吴德璋、沈晓明(从美国来),好开心!六十年前的九月一日,是我们“昆二班”的开学典礼。其实当年报考时,我填的是京剧班。后来,昆剧班老师把我调过去了,很多同学当时还不愿意学昆曲,大家都不知道昆曲是什么戏,基本上都没看过。我也没看过,对昆曲是一张白纸。我们72个同学,大概只有3个同学是报名昆曲班的,69位同学全部报的京剧班。那3个同学为什么报昆曲班呢?因为家里是梨园行的,有的姐姐是越剧演员,有的长辈是唱京剧的。是这个原因,他们知道昆曲的好,让孩子来学!我们69张白纸,对昆曲真的都是一无所知。
那么,我今天还有机会坐在这里跟大家讲昆曲,首先我非常感谢学校,感谢“传”字辈老师当年那么辛辛苦苦地来教我们唱昆曲,唱念做打,先从唱开始。今天再回过头来讲,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对昆曲的唱念不很理解,甚至有时候觉得没有信心,觉得昆曲的唱不好听。曾经有一个阶段,都觉得昆曲的唱那么慢,从头到底一个节奏。有人说你们戏可不可以紧凑一点,然后就先把唱减掉再减掉。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今天能够静下心来很好地去理解曲词曲情,能够很有自信地在舞台上唱给你听,我觉得这个过程很漫长,我们这些人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摸索着走过来的。我非常庆幸,就是有了一个很好的起步,很规范的起步,所以说打好基础真的是终身受益。
朱传茗老师是我的主教老师,朱老师在唱念上非常讲究,非常规范,而且非常有经验。虽然老师出科以后舞台演出的机会不是很多,但是老师一直也没有脱离昆曲。他在和其他剧种,尤其是在和一些京剧大家的交往过程当中,在教梅先生、教葆玖先生昆曲的过程中,在长期和俞老师、言慧珠老师两位的合作当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朱老师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悟性非常高,老师把这些经验运用到教学当中来,所以我觉得我们的起步是非常规范的。包括俞老对于唱腔的要求,“字、音、气、节”,在我开始学昆曲的时候,朱老师都有明确的要求和讲解,只是当时自己还很年轻,懵懵懂懂,最多也就只知其一,根本不知其二。
我真正开始认识昆曲,想要唱好昆曲,应该还是从上海昆剧团1978年成立之后开始的。那个时候我们也都已经是30多岁的人了,也有种紧迫感。那么,怎么样唱好昆曲?我记得很清楚,是有一次岳美缇老师要录《秋江》,让我配后面的[五般宜][五韵美],这段唱腔我没有学过,我就听岳老师的录音。刚才岳老师说的那段[小桃红],当时我一听,真的就是“震撼”两个字。什么叫回肠荡气,我有了具体的感觉。不是就那么一板三眼、四平八稳地唱,不是的。怎么会这么好听,这么打动我?好歹我还学了半天,都没有这个感觉。岳老师说这个曲子是俞老的,俞老师我当然也认识,因为“文革”中老师下放劳动,好像关系也近了一些,不像以前那样看着老校长很敬畏,那么心里就有点想请教请教俞老师。因为知道俞老杰出的艺术,而且当时朱传茗老师已经不在了,其他有些老师也年事已高,沈传芷老师又到了苏州去,到底应该向谁去请教,重新开始,我就想到了俞老。所以我就拜托了蔡正仁老师,帮我去打听打听俞老有没有时间可以给我拍拍曲。
没想到俞老师一口就答应,马上就约好时间,而且老师给我选好曲目。我跟俞老拍曲有很多意外。第一个意外,没想到俞老一口答应,当时俞老好像已经是快80了,社会活动很多很多,他还愿意来给我这个隔行弟子拍曲。第二个意外,没想到俞老给我选好曲目——《长生殿·絮阁》。第三个意外,没想到俞老教我的时候是那样认真地备课,俞老又不唱《絮阁》的,《絮阁》的唐明皇也不会是他唱。但是我明显地感觉到,我去跟老师上课的时候,老师是有备而来的,每一段曲子都教得非常仔细,给我分析念白,从唱到念。我带了一个小小的录音机去,从1982年开始,一直到1985年,我前前后后跟老师学了七出戏。这个七出戏的录音我现在都还保存着,后来我就不敢听,一听这个录音就会掉眼泪。真的非常感谢这些老师对我的指导,真的是让我终身受益。
那么老师说的“字、音、气、节”,在座的各位也都是很有经验的,也都是唱得非常好的,所以我就不再具体讲解。我想“字、音、气、节”四个字是相辅相成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有把这四个字结合好了,你的这个腔才能唱得完美,不是字归字,腔归腔,互相分隔。如果分割开来理解,那就会有偏颇。而且俞老也讲了,“字、音、气、节”只是技巧、手法,目的是为了表达曲情,归根结底是要唱出感情,唱出曲情来,这样才能感染观众。从这个方面来讲,我今天在这里就想举两个例子,就是老师在教我《絮阁》的时候,老师怎么样来点拨我。怎么死腔活唱,怎么活学巧用,我觉得俞老就是一个很好的典范。《絮阁》[醉花阴]第一段散板,老师告诉散板曲子不好唱,因为很自由,很容易唱得平平塌塌、松松散散的。我的经验,唱散板要捏紧着唱,要控制住,这个节奏首先要处理好,哪怕你的情绪是缓慢的,也不能松松垮垮地唱,要紧着唱,节奏要拢住。[醉花阴]“一夜无眠”,老师说“一”字你不要唱得很长,“夜”字你可以声音放长一点。“乱愁搅”,“搅”有一个三叠腔,2221,老师说这里你可以这样唱,第一个正常唱,第二个上去,第三个再嚯掉。(腔是上滑,嚯腔则短促。)这样唱,我体会其中的感情是纠结得厉害。按常规唱,只是一个叠加。如果按照俞老的唱法,就有纠结的意思。“未拔白潜踪来到”,“潜”,,短促一点,悄悄的意思就出来了。“潜踪”,也是这样,悄悄地,天还刚刚朦朦亮,宫里还没有动静,不要惊动大家,也不能惊动唐明皇,走漏风声,让梅妃跑掉。让大家知道“我”去捉奸,脸上也不好看,对不对?所以悄悄地,又很紧张,又很神秘,又很急切。我觉得如果这样处理三叠腔的话,这么多情绪都可以包含在里面。所以俞老教给我这种处理方法,给我的启发很大。那么在同样这个戏里面,后面[水仙子]也有一个三叠腔,“请真心向故交”的“向”,老师说这个三叠腔就按平常那么唱,唱清楚就可以了。三叠腔唱起来应该有点弹性,噔噔噔,要唱出分量和真情的急切。同样的三叠腔,在不同的情感里,可以有不同的处理。老师非常形象生动地给我做了示范。还有一个就是[喜迁莺],“弄鬼装妖”,原来是比较低的,老师说“好像唱太低了,你翻高唱唱看”,往上走,翻高八度唱,马上气氛就不一样了,情绪也出来了,气势也出来了。老师说“好好好,下次你就这样唱”,他说这个地方翻高八度唱可以。
我觉得这种地方老师给我的启发,一个是规范,你怎么做到随心所欲不逾矩,觉得老师的这些处理非常有经验,而且恰如其分。同时我今天回过头来再想,什么叫传承?传承绝不是单单地教一些技法,简单地老师怎么教我就怎么教。更多地是让我看到,老师都到了这把年纪了,艺术造诣这么高,在教我这样一个学生的时候,都这么认真,而且这么用心、用脑子来处理。老师还不断地要求能不能有突破、有变化,是不是可以更好地因材施教。我觉得点点滴滴给我的启发很大,我现在教学生也努力做到这样。
后面我还会举一些老师教我的其他例子,时间关系,我讲第二个内容,就是以声塑人,以情动人。因为我们是演员,我们在舞台上演戏,今天的剧场,大部分观众都有七八百,甚至是一千多,所以我想我们对唱腔、表演的要求,应该要符合今天剧场设施和剧场艺术的各种要求,我们对我们自己的表演,也要做一些适当的变化。好比我今天在小剧场、在厅堂里演,我把握一个什么样的分寸,一个什么样的节奏;如果我在大剧院里演,那我需要怎么样来调整我的状态、我的表演。我觉得应该要因场地变化而做一些变化,这样才会有更好的效果。
我觉得字正腔圆是最基本的要求,作为一个演员,如果你的唱都不能字正腔圆,你还能让观众买票来看你的戏来听你的唱?我觉得这个是最基本的,不是优点,是作为一个演员起码应该做到的。然后要唱得声情并茂,我觉得昆曲这样的剧种,完全具备声情并茂的基础,因为昆曲的文本、曲辞,是那么优美那么精炼,提供给演员无限想象的空间,让你去创造,让你去发挥,这在其他剧种中可能是很难做到的。昆曲的文本提供给我们这么好的一个基础,作为一个演员来讲,我也是从稀里糊涂跟着老师依样画葫芦,几十年这么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对自己越来越感到不满足,然后一点一点地摸索,去寻师访友,一路探索着走过来,走到今天也有了很多的感悟、体会,哪怕是教训,我觉得都非常值!
我主要是讲一讲怎么样“以声塑人”。首先是声音,有很多人包括现在一些专业演员都不会用嗓子,其实嗓音条件还是可以的,但是没有方法,不知道怎么把声音发出来,就像一个人你没有化妆你就跑出来。我们在台上唱是需要方法的,声音要甜、要润、要亮、要通透,绝不是我们平常怎么讲话,到台上就怎么讲话,是需要技巧,需要手段的。声音的训练,是长期的,真的要曲不离口,天天都要练。然后要练气息,如果气息掌握不好,肯定是唱不好的,尤其像昆曲这样没有过门的,又有很多长腔,一唱三叹,有些腔那么低,身段又那么多,气都喘不过来。如果你气息控制不好的话,那是很麻烦的事。
然后再想说说[懒画眉],也是南曲,杜丽娘也唱,“最撩人春色是今年”,陈妙常也唱,“粉墙花影自重重”,都是[懒画眉]。我在演的时候,也会很认真很仔细地去区分一下,《寻梦》我没演过,但是我唱过。杜丽娘寻梦的时候,第一句是“最撩人春色是今年”,我会在“最”字上做一点点文章,慢慢打开“最”字。今年做了一个梦,年年春色都撩人的,今年“最”在哪里,“最”在那个梦。所以我想张口,先把“最”的意思唱出来。“最撩人春色”,每个字出来都甜甜的,她那么年轻,那种春心萌动的感觉。你的咬字,你的声音,如果做到了这一点,你的眼神,你的姿态,也会很自然地跟上。那么陈妙常呢,晚上,她在道观,可能是做完了她应该做的事,终于可以安静一会儿了,到自己休息的地方去弹弹琴。一路过来,“粉墙花影自重重”,特别安静,特别干净,好像出家人不食人间烟火一样。她心很静,就像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帘卷残荷水殿风”,干干净净,也不要有太多的表情,眼神也是很纯的。是不是要凑近去看看荷花?不是的,她只是远远地看,在那欣赏就可以了。我的声音,找的也是这种感觉,我的气息,我整个的感觉,就是这样一种状态。这个[懒画眉]要唱得特别安静、干净。随着碰到潘必正来“琴挑”之后,她的情绪一点一点地开始变化,被他搅动了,唱“长清短清”。两支[朝元歌],“长清短清”和“你是个天生俊生”能一样吗?我们再想想唱词,“长清短清”是把自己裹起来,装成六根清净、不可侵犯的样子;而“你是个天生俊生”是到了“别了他常挂心”的时候了,到了这个地步,肯定是在整个声腔上,在力度上,在节奏上,要做比较鲜明的变化,这样才会有舞台效果,才会打动观众,感染观众。
上面说的是南曲的两个例子,我还想说说北曲,就是《斩娥》和《刺虎》,《斩娥》和《刺虎》唱的基本上是一套曲牌[端正好]。《斩娥》是1985年,当时我和钟维德几个“臭皮匠”捏出来的一个折子戏,效果还不错。首先,《窦娥冤》这个剧本是关汉卿的代表作,当时陆兼之老师也帮我们做了一些改动,婆媳见面的地方改得我们觉得更加合理一点。前面第一段[端正好],我曾经请教过王传蕖老师,他说这个是“雌大面”的戏,“雌大面”就是昆曲正旦,就是哇啦哇啦放开嗓子唱。但是我想,如果从头到底都放开嗓子唱,首先我自己恐怕也没有这本事,然后观众也会有人说“受不了”,但是我唱这一段[端正好]的时候,基本上着力的是“放”。“没来由犯王法”,我基本上是找足劲头力度,希望有一种“先声夺人”的效果。因为窦娥没有身段,被绑起来了,什么都没有,如果我不在唱腔上动点脑子,想一点办法的话,这种冷戏,观众看到后来会没有耐心,也不大讨巧。“叫声屈”,她真的很委屈,但是为了婆婆去顶罪,不能哇啦哇啦说出来。“动地惊天”这四个字一定要唱得“动地惊天”,然后“顷刻间游魂”,想到自己马上要去阴曹地府,那么恐怖、那么可怕的地方,这个地方我就会把声音收一点。这样,曲子就处理得有张有弛,有对比,演出以后效果还是蛮好的。下面我要说的就是《刺虎》,也是一段[端正好]。起先我唱的时候,也觉得正旦曲子就是要唱得滴刮响亮,要有力度。“蕴君仇,含国恨”,也是放开唱。后来再想想唱词,我还有别的处理办法吗?试试看。我现在处理得就比较含蓄。“蕴君仇,含国恨”,恨在心里,在我心里我想要这样一种感觉,适当的地方可以放一点,但是整个基调是比较控制的。因为她不能暴露自己,还必须要小心。
我觉得同样的曲牌,同样的旋律,同样的腔格,作为一个演员来讲,在不同的剧情当中是可以做不同处理的,这样观众也会有不同的感受,也会有新鲜感。这就是我想说的“以声塑人,以情动人”。
最后我还想说一下[山坡羊],随心所欲不逾矩,在创作剧目当中的一些处理。《班昭》也有[山坡羊],说起《班昭》,就不得不说顾兆琳老师,他为《班昭》做了很多很多的工作,我们《班昭》取得的所有成绩都离不开兆琳老师的唱腔设计。他帮助编剧罗怀臻老师选曲牌,然后在我们共同创作的过程当中又不断地进行修改,[山坡羊][小桃红],包括后面的[集贤宾][醋葫芦]都写得非常好。《班昭》中这段[山坡羊],我们走的基本是传统腔格的路子,在唱法上我就运用一点正旦的唱法,有一点点力度、厚度。
四本《长生殿》,我演的是第三本,最后一出《冥追》。《冥追》以前也没有演过,因为时间关系,《冥追》很短,一共才12分钟,就选了两个曲牌,一个[山坡羊]一个[折桂令],一南一北。这两个曲牌我觉得选得很好,对比很大。接下来就需要我思考自己在舞台上怎么样去处理,前面杨贵妃的戏很丰富,千姿百态的,那么到了《冥追》的时候怎么办?这段[山坡羊]我是用气声来演唱的,很控制,因为她是一缕幽魂,很轻柔,很飘渺,我就这么轻轻地哼着唱。但是很难,这个气托不住。因为前面《惊变》《埋玉》两场演下来,中间只有两三分钟时间,噼里啪啦三四个人帮我从头到脚地换装,急匆匆赶出来跑圆场!马上要屏住,控制住气息,很轻很轻,音又要准,字又要清楚。但是我要求自己要做到理想当中的这样一个效果,我觉得这个时候的杨贵妃,这个时候的[山坡羊],是可以这样唱的,那么演出之后觉得效果也是蛮好。
那么下面再说一说“一引二白三曲子”,这个引子很难打,我们都害怕打引子,现在很多专业演员都很害怕上台打引子,因为没有调门,张口就要来的,所以真的是很难,也是我们每天都要做的功课。
好的,那么时间关系,就下次有机会再向大家来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