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政府推动北约非常规武装化的战略思想及实践(1953—1954)

2020-12-29 14:16王晓坤
关键词:艾森豪威尔盟国核武器

王晓坤

(武汉大学 历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

长期以来,北约走上非常规武装化道路历程一直是研究北约成立初期军事战略的重点。国内外学界普遍认为20世纪50年代初,美、英、法、德、意等北约大国均持核武装化的立场。艾森豪威尔上任后,为与国内推行的“新面貌”政策相匹配,积极推动北约核武装化。1954年出台的MC-48号文件被认为是北约核武装化开启的标志,是北约初期核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

国外学界在研究这段历史时把重点置于MC-48号文件对北约成立初期制定军事战略方面产生的影响。部分西方学者从美国外交活动入手,指出艾森豪威尔政府的“新面貌”政策和“大规模报复”战略影响了北约决策层思想,使其走上了核武装的道路。国内的研究偏重于从国际关系学和国际政治的方面进行解读。有些学者提及核武器在北约军事战略中的突出地位,分析了美国与北约在核武器掌控上的矛盾。

笔者认为研究这段历史既要关注20世纪50年代初北约内部寻求变革的呼声,又须将其与美国的战略输出联系起来,同时要注意到“新方案”研究在战略制定过程中的作用。本文从解读美国和英国外交档案及北约文件入手,系统地梳理MC-48号文件出台的原因和过程,分析其主旨内容,深入探讨其与美国“新面貌”政策和“大规模报复”战略之间的关联,进而分析艾森豪威尔政府在北约成立初期实施的核武装化战略的内在逻辑关系。

一、西欧防务的构想与北约内部的困局

艾森豪威尔上台伊始,便致力于推进“能够遏制全面战争和苏联扩张,阻止朝鲜战争式的有限战争,且不致过多地加重美国经济的负担”[1]245的全新战略。1953年10月底,艾森豪威尔政府通过NSC-162/2号文件,并以此文件为基准开始推行“新面貌”政策。

“新面貌”政策的第一项重要理念是美国军事力量必须顺应冷战新形势。新的军事战略重点强调发动全面核战争的能力,意图通过报复性攻势和本土防空,把损毁在国家层面上控制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即所谓的“大规模报复”战略。“新面貌”政策倡导的第二个理念是削减政府开支尤其是国防开支。由于在欧洲长期驻军,美国的国防预算急剧膨胀。出于现实考虑,艾森豪威尔深感:“美国的作战师驻扎在欧洲是一项紧急措施的开端,但肯定不是长久之计。”[2]527第三,“新面貌”政策规定,遏制苏联局部进攻的职责主要由盟国承担。艾森豪威尔早已意识到欧洲依赖美国提供保护,会导致美国消减自身防务上的投入,进而削弱美国的战略支援能力。

艾森豪威尔早在1950年末担任北约欧洲盟军最高司令时,便已经开始构想西欧的防御战略理念。1953年至1954年间,他的欧洲战略逐步成型。其核心理念是组建欧洲地面武装力量,让西欧国家担负起更多的自身防卫的责任。问题在于,西欧盟国如果仅装备常规武器将无力对抗苏联。他的答案是北约核武装化。与其构想相呼应,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参谋长联席会议(以下简称“参联会”)及其他部门对核武器在美国及北约的军事战略和计划中所承担的作用也给予了高度的重视。帮助北约盟国组建自己的核武装力量并制定相应战略,成为艾森豪威尔政府必须面对的紧要命题。艾森豪威尔须让盟国意识到核武器的重要作用,并争取到盟国的支持,以便在欧洲部署战略核反击力量。同时,他意识到在核武器问题上的一致立场对苏联也是一种遏制力。这在一定程度上与军事准备同等重要。正如NSC-162/2号文件中所阐述的,艾森豪威尔的战略若要成功,不仅要依靠核武器,同样还有赖于美国民众与北约盟国的合作和支持。

另一方面,北约自1953年夏进入一个艰难的发展时期。时任北约欧洲盟军最高司令李奇微(Matthew Ridgway)在其研究中提出,北约要建立起以地面部队为核心的强大常规武装力量。到1954年,北约要建立62个步兵师和21个装甲师的打击力量。为此,1952年北约在里斯本举行部长级会议,确定大力建设常规武装力量,并为此定下了“长期国防计划”(Long-Term Defense Plan)。然而到了1953年,为完成“里斯本军事目标”(Lisbon Force Goals),北约各国的国防支出在1951年的74亿美元基础上提升了四倍,财政日趋窘迫。北约高层发现要在常规武力方面同苏联集团抗衡在经济和政治上均不可行。

北约秘书长伊斯梅(Hastings Lionel Ismay)呼吁尽快调整战略方向。1953年6月26日,欧洲盟军副总司令蒙哥马利呈交一份名为《博弈的现状》(The Present State of the Game)的备忘录,指出北约绝不能只专注常规武力的建设,而不顾经济发展的现实。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部认为要彻底扭转北约的战略,唯一的途径就是接受变革。

北约寻求变革的动作自然引起了美国的关注。1953年6月,美国国务院就已得知北约的国际秘书处(International Secretariat)正在制定一份涉及“审核北约防务政策需要”的文件。伊斯梅于7月向北约理事会提交了该文件,阐明了对北约“前沿防御战略”(Forward Strategy)的担忧。美国驻北约常任代表胡格斯(John Chambers Hughes)赞成伊斯梅提出的振兴北约的号召。另一位代表德雷珀(William Draper)则呼吁艾森豪威尔寻求一种军事战略,既能为盟军提供支援,又足以抵御和击败苏联的攻击。

1953年9月25日,美国国务院召开会议讨论北约寻求战略变革的呼声。国务卿杜勒斯(John Foster Dulles)阐述了国务院的立场:北约的威慑力是建立在美国的核优势基础之上的,其军队不可能依靠现有战略顶住苏联进攻。杜勒斯建议美国把战略核力量同北约的作战计划以及战术核武器应用等问题一并考虑。更重要的是敦促北约各国政府充分考虑制订新方案的紧迫性。美国只有用核武器武装北约盟军,才能真正实现从欧洲撤军的同时保持对苏联的威慑。与会者一致认为北约需要以新的思维制订战略计划。11月,北约理事会在1954年度审核指导文件中明确提出:北约须运用核报复及核防御的手段。次月,杜勒斯利用北约理事会召开会议之机向盟国承诺,艾森豪威尔政府正在力劝国会以通过《1954年原子能法案》的形式来修正1946年的《麦克马洪法案》。此时,恰逢艾森豪威尔政府于12月4日批准通过NSC-151/2号文件。该文件与之前的NSC-162/2号文件旨在将核武器整合进美国战略,并间接成为北约制定新型战略的重要依据。

由此,在内力和外力的共同作用下,北约开启了对既定战略方向的调整。而真正加速这一变革到来的因素还是源自西方国家内部的纷争。

二、外交斡旋促成草案的成形

在北约酝酿新的军事战略时,西方阵营接二连三地出现了乱局。1954年3至4月间,法国议会和意大利国会阻止批准“欧洲防御共同体”(European Defense Community)计划的生效。[3]之后法军在奠边府面临全线崩溃,随之西方舆论被核恐惧所占据。艾森豪威尔所希冀的在北约“新面貌”政策和“欧洲防御共同体”的基础之上构建集体安全机制的设想受到了严重威胁。

所有发生在日内瓦会议之前的不利因素都令艾森豪威尔认为这一系列事件削弱了西欧对美国领导力的信心。为摆脱不利境地,艾森豪威尔政府抛出了所谓的“联合行动”。简而言之,他希望支持法国在印度支那的战斗,以获得法国对“欧洲防御共同体”的支持。与“联合行动”同步推进的是确保盟国拥护“新面貌”政策和“大规模报复”战略。这样不仅彰显出北约内部团结一致,更在于向苏联表明美国很有可能在印度支那施行“大规模报复”,迫使其在日内瓦会议上做出让步。[4]

杜勒斯在1954年4月两次往返伦敦和巴黎进行游说,敦促英法采取“联合行动”并接受北约核武装化。此前,一些北约国家政府对疾速扩展的核武装化、艾森豪威尔政府推行的“大规模报复”战略和美国的核试验深感不安。为此,杜勒斯向英国外交大臣艾登(Anthony Eden)透露,艾森豪威尔正在认真考虑一旦完成5月中旬的“喝彩城堡”(Bravo-Castle)核试验就终止氢弹试验。[5]这在此次游说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杜勒斯提醒艾登,苏联除了在“兵员和常规武器上对我们形成明显的压倒性优势”之外还拥有战术核武器。如果北约拒绝把战术核武器同其防御战略相结合,就等于“把我们的双手捆在后背上”,把西方置于“无情的讹诈之下”。他还从财政的角度劝说道,北约要同时维持常规武装和核武装“两套互不相干的军事体系”的话,会造成难以承受的财政负担。[6]499-501

杜勒斯接着奔赴巴黎。在其一系列外交攻势中,最为重要的莫过于4月23日在北约第5届年度会议上发表的长篇演说。他一开始就陈述西方国家最主要的战略目标是“遏制并防止战争的爆发”。西方国家的主要威胁是苏联的军事力量,包括其数量不断增长的核武器。他强调“北约的军力建设不足以提供保卫北约地区所需常规武装力量以抵挡苏联集团发动的全面进攻”,进而提出核武器是“自由世界用来获取和维持发动迅即而强大的报复打击力的必不可少的”武器。北约同意“把核武器当作常规武器来使用以抵抗敌人的军事优势”的政策至关重要。[7]509-514

杜勒斯阐明了美国在使用原子弹和氢弹上的立场,意图让北约盟国信服西方国家的生存不仅要依靠核武装化的军队,更取决于是否会首先使用核武器。他向北约理事会复述了之前向艾登透露的内容,即苏联正在准备“以最大程度的突然性……在他们认为对自己有利的时刻使用核武器”。北约不得不准备利用其核优势在战争中挫败敌国攻势。他强调,北约绝不能采取只在敌人使用核武器的情况下实施核报复的政策。一旦苏联方面获悉此项政策,那么北约的核威慑力就不复存在。杜勒斯补充说明这既不意味着每一场局部战争都必会转化成全面战争,也不意味着核武器可以不加区别地轰炸平民。杜勒斯在发言的最后部分触及了颇为微妙的议题,即使用核武器是否要经过成员国之间协商。他表示,美国意图在该问题上与盟国协商并全力与盟国合作,但处于紧急状态的情况下“时间不允许进行协商……只要行得通,我们须事先寻求各种途径来应对各种情况”。

北约盟国对杜勒斯的陈述总体上是持积极态度的。[8]195在得到美方的承诺与实际的政策支持后,北约理事会正式宣布由新任北约欧洲盟军最高司令的格伦瑟(Alfred Maximilian Gruenther)主持开启“新方案”研究(New Approach studies)。这标志着北约的政策和战略即将发生转变。

格伦瑟和参谋长斯凯勒(Cortlandt Schuyler)长期关注如何将核武器用于欧洲防御的问题。格伦瑟曾在其撰写的《作战力研究》(Capabilities Study)中强调北约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须“授权确保在遭遇突袭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不得延误贯彻使用原子弹的计划”。该研究成为MC-48号文件的重要思想来源之一。新方案研究小组发现李奇微主持制定的北约作战计划存在着三处缺陷。其一,未能考虑美国对苏联的战略袭击造成的影响。其二,未考虑在战争一开始就使用核武器。其三,未能把战略核打击与北约常规武装力量的实际作战能力相结合,造成了“北约与美国战略空军好像在进行两场彼此不相干的战争”。据此,“新方案”研究得出了几项重要结论。首先,里斯本会议所定下的北约常规武装力量建设目标过高。“大规模的战斗力是用千吨级爆炸当量而非军队规模来衡量的……”制胜的决定性因素应是火力而非军队的相对规模。其次,北约军队必须按照核战争条件提高生存力,兵力部署必须更分散以减少核攻击带来的伤亡,并提供重要的后备力量。再次,一旦战争爆发,北约必须在一开始就动用原子弹进行战略反攻。

1954年7月“新方案”研究完成,格伦瑟随即递交了一份《未来若干年内北约军事力量最为有效的形式》(The Most Effective Pattern of NATO Military Strength for the Next Few Years)的报告。报告认为西方国家在空中战略核打击力量上的优势是遏制苏联的关键所在。要有效地瘫痪苏联的核攻击能力,就必须“不加任何迟疑”地发动空中核打击。无论苏联是否动用原子弹,北约都会用核武器实施防御。在格伦瑟递交其报告之前,参联会就已经在审视如何通过政治手段实现欧洲核武化。1954年5月,应参联会的请求,联合战略调查委员会(Joint Strategic Survey Committee,JSSC)建议美国需要立刻开启谈判获得盟国的支持,在取得广泛共识的基础上达成协议。同时,美国也应尝试向北约军事指挥官进一步授权执行既定防御计划。参联会批准了上述建议,并于6月11日申报国防部长威尔逊。随着“新方案”研究的影响逐渐扩大,参联会所提出的建议引起了国防部长威尔逊的关注。威尔逊认为“新方案”研究指出了用核武器保卫西欧的绝对必要性,为盟国接触核武器提供了基础。

三、云谲波诡的多边磋商铺就新方案道路

随着北约军事委员会(Military Committee)采纳了“新方案”研究的结论,事关未来战略走向的MC-48报告草案工作正式展开。然而,报告的起草过程并不顺利。让北约政治和军事机构最为头疼的事宜莫过于是否有必要在第一时间动用核武器发动攻击。在格伦瑟看来,时间因素是决定性的,采取措施将决策和执行时间降至最低至关重要。艾森豪威尔凭借自己的军事经验认为,在先发制人的军事行动中像北约欧洲盟军最高司令这样的高级指挥官应有权决定何时发起核攻击。[9]278美国驻北约军事委员会代表柯林斯(Lawton Collins)在1953年12月宣称:“指挥官们在实施报复性军事打击行动时哪怕有短暂的迟疑都可能导致我们军事部署的脱节。”[10]602北约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苏联打击北约国家之前就敲掉它的核武装部队。艾森豪威尔政府想通过让盟国参与到MC-48战略,使其正式接受这一原则。为此,美国驻北约常任代表胡格斯从1954年下半年起反复同北约的主要大国进行磋商。

经过艾森豪威尔的精心策划,修改之后的《原子能法案》于1954年8月30日正式出台。美国在法律范围内最大程度地向北约盟国提供原子弹的关键信息。美国方面希望通过这种途径安抚盟国的恐慌情绪,破除他们的疑虑。英国方面,蒙哥马利立场鲜明地支持使用核武器,“我想非常清楚地指出,我们在北约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部里所制定的所有防御作战计划都是立足于使用原子弹及热核武器的……可以非常明确的是如果我们遭到攻击就会使用它们”[11]。法国总参谋部也积极拥护在北约的新战略中融入核武器。法国军方看来,“事实上欧洲无法在不使用核武器的情况下抵御来自东方的进攻”。法军高层完全赞同应在发现敌情的第一时间内使用新式武器,并认为这是保卫西欧免受苏联占领的唯一途径。1954年9月10日,法国国防部正式批准了该项新战略。

1954年11月1日,艾森豪威尔批准了“新方案”研究中美国所持的立场,即在北约盟国中发展核打击实力。欧洲事务助理国务卿麦钱特(Livingston T.Merchant)随即提议,为了让盟国接受新的理念,美国必须保证核武器和军事援助的支持。在11月3日的会议上,艾森豪威尔要求国务院牵头,与国防部合作制订出一套建设性方案。11月16日,总统国防事务联络官兼军事秘书古德帕斯特(Andrew Goodpaste)建议艾森豪威尔在翌日会见国会领导人时做出支持北约核战略的姿态。艾森豪威尔采纳了此建议,支持北约尽快出台自己的核战略。与此同步,北约军方也很快就作战计划和军队结构达成了共识。11月巴黎会议期间,各国军事代表完全赞同“新方案”的内容。北约军事委员会于11月22日批准了SG 241/3号文件,并正式定名为MC-48。11月24日,麦钱特致电胡格斯:“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英国和法国代表的立场引起了他们政府的关注,并且代表了政界和军界的观点。”[12]538

然而,北约军方的意见和美国方面的立场并不足以撼动北约政界高层。尽管各国一致认可苏联对西方构成了核威胁,但许多成员国的决策层仍然对MC-48号文件犹豫不决。首先是经费问题。盟国指望美国能够承担这笔开支的大头。这冲击了艾森豪威尔的“大平衡”(Great Equation)财政政策。其次,法国要求加入英国和美国参与所有重大的决策。更成问题的是,很多北约国家对新战略中以核武器来应对非核攻击感到困惑。艾森豪威尔和杜勒斯对各国在立场上的分歧感到深恶痛绝。他们担心北约内部的分歧会被苏联方面知晓。苏联不仅会以此判断北约由于缺乏协调一致,而且很可能以此作为宣传,指责美国以核武器威胁世界和平。

随着北约部长级会议日益临近,核战争的授权,即究竟谁有权力下令发动核进攻成为“最为微妙的问题”。事实上,为了确保核武器和战略空军的轰炸机进驻盟国领土,艾森豪威尔曾经承诺会在下令使用核武器之前与盟国协商并获得北约决策层的批准。[13]杜勒斯却认为紧急状况下根本不允许有充足的协商时间。杜勒斯强烈建议在这种情形下,由艾森豪威尔决定在使用核武器前是否有必要取得盟国的共识。美国参联会和国务院、英国总参谋部和外交部一方面要确保给予北约欧洲盟军最高司令相应的权限,另一方面又要兼顾政治层的关切。四个部门为此苦苦寻觅一种可接受的方式。

1954年12月8日,古德帕斯特向艾森豪威尔汇报:“法国和英国政府不接受在没有与其进行必要协商的情况下,向最高司令授权在战时立刻使用核武器的建议。”[14]为了进一步打消盟国的顾虑,艾森豪威尔下令在北约理事会召开之前大幅度增加部署在西欧的核武器数量。他意图通过此举向盟国保证,美国驻军已经做好实施新战略的准备。

12月15日杜勒斯等人组成美方代表抵达巴黎,同英国、加拿大和法国代表展开了一系列的外交斡旋。翌日,杜勒斯会见以英国外交大臣艾登及国防大臣麦克米伦(Harold Macmillan)为首的英方代表以及加拿大外交部部长皮尔逊(Lester Pearson)率领的加拿大代表。此时距离北约理事会正式讨论MC-48报告仅剩一天。杜勒斯表示任何要求所有成员国批准的程序都会严重地损害抵抗苏联攻击的威慑力和防御力。他认为须将制订作战计划和决定实施计划区别对待。MC-48草案只拥有制订作战计划的权力,并明确排除决定交战的权力。他总结道,实际上如何下令动用核武器也许只有在战时才能解答。然而,艾登认为一旦给予欧洲盟军最高司令在特定环境下采取特殊措施的权力,那么很难说北约各国政府能保有最终控制权。艾登想要获知当遇到最极端的情况时,北约欧洲盟军最高司令会得到什么样的授权。杜勒斯回应道,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他将指望北约军队采取紧急防御措施而不必等待命令。[15]65皮尔逊则指出报告暗含了北约作战计划将只立足于使用核武器。这意味着北约无论遇到何种规模及形式的攻击都将使用核武器,北约必须规避这种极端的做法。

三方都认为各成员国政府之间就核武器授权的事宜保持接触是非常重要的,但要避免形成涉及宪法和政治因素的复杂机制。这会严重地伤害威慑力效果和防御力。杜勒斯表示,苏联发动攻击前必须进行动员和备战。这样明显的动静肯定会被察觉。北约完全能够利用这个时间间隔,就如何使用核武器反击进行充分的协商。经过长时间的反复协商,方案的最终版本首先在美国、英国和加拿大三国之间达成,随后法国也加入其列。会谈结束后,杜勒斯又马不停蹄地同其他盟国进行谈判,向各国外长传达MC-48报告草案。相关讨论一直延续至北约理事会正式开会之前。

1954年12月17日至18日,北约理事会部长级会议在巴黎召开。MC-48报告是会议的中心议题。由于杜勒斯的一系列外交努力,因此各国代表们已对报告核心主旨心知肚明。杜勒斯以要挟口吻提出对美国的欧洲政策进行一次彻底的重新评估,以迫使北约盟国接受草案。他警告道,如果盟国否决该草案,那么会给美国在欧洲保留驻军带来严重问题。显然,西欧盟国感受到了美国重回孤立主义的威胁。至此,北约理事会发现除了批准MC-48报告之外已别无选择。一方面美英两个大国在竭力支持该文件的通过;另一方面,如果报告无法通过将带来许多不确定的结果。这无论对内对外都是不利的。各国代表最终都接受了方案,并于12月17日通过了决议草案。

翌日,伊斯梅宣布,“北约理事会批准MC-48号文件作为制订作战计划及备战的基础。应当注意的是,此项批准并没有包括各国政府有责任在遇到敌对行动时将作战计划付诸行动”。伊斯梅补充道,MC-48号文件让北约“事实上具备了足够的防御力来遏制战争”。至此,MC-48号文件出炉。北约终于推行了“一项有效的前沿防御战略,并形成一种实际的防御力……”[16]557-558

四、北约战略思想的转折与美欧核合作的开启

北约走上核武装化道路无论是从军事还是政治的角度来看都是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事件。首先,MC-48号文件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北约以此为分水岭,放弃了《里斯本协议》大力建设常规武装力量的目标,改为以核武器为中心发展战略威慑力量。和里斯本会议所确立的常规军事力量目标相比,新战略下的常规军事力量明显缩小,而核力量的规模则明显扩大。MC-48号文件指出西欧国家战时生存的关键,“取决于北约内部所提供的一种有效的威慑力量。一旦战争爆发就以这种威慑力来阻止欧洲被迅速占领”。因此,从这个角度说,MC-48战略其实就是北约版的“大规模报复”战略。在MC-48号文件签署之前,北约战略由于军事需求与实际资源间的鸿沟而备受困扰。但自从MC-48号文件出台,西欧的地面防御似乎具备了可行性。

第二,MC-48战略的基本设想从一开始就是欧洲会爆发核战争,主张北约要用核武器建立自己的核打击部队,高度重视北约能于战争初期动用核武器。文件明确了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指出“战争成为苏联有意或由于误判而发动进攻的唯一结果”。并且,该文件预判到欧洲的战事无法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因此文件极为重视以核武器来防卫欧洲。艾森豪威尔曾表示美国如果想赢得战争就不得不动用核武器。这一主张被MC-48文件所采纳。文件清晰地阐明:“……为抵消苏联在陆军和战术空军方面巨大的数量优势,北约现役军队必须具备一体化的原子打击能力。”这清楚地表明核武器将会同北约的战斗理念融为一体。在此之前,北约还没有哪一项军事战略如此强调迅速而大规模地扩充核打击能力。自此北约选择了急速扩充核武器的战略。

MC-48号文件的第三个鲜明思想是规定了先发制人的战略。用艾森豪威尔的话说,先发制人的宗旨就是“我们决不允许敌人发动第一波攻击”。其核心理念是同时在战略和战术层面上应对苏联发起的大规模闪电式的进攻。在苏联做好袭击的准备之前,北约采取先发制人的打击是唯一取胜的希望。如果条件允许,即便苏联发起的是常规进攻,西方国家也将率先发动大规模的空中核打击予以应对。正是基于先发制人的理念,MC-48号文件异常重视北约在应对战争警告时快速反应的能力。对北约而言,迅速攻击的时效性至关重要。显而易见的是,北约内部耗时较长的协调机制已经不合时宜了。北约理事会同意由军方按照MC-48号文件规划未来的战争,但没有赞同将核作战的权力从各成员国政府手中移交给北约的军队。MC-48号文件并没有明确授权北约欧洲盟军最高司令发动核袭击。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其可操作性及有效性。

从国际政治的角度来看,北约开启核武化是美国外交领域的一次胜利。美国达到了以核武器为纽带巩固北约盟国之间关系的目的,从而将艾森豪威尔的“新面貌”政策成功地予以输出。当然,如果没有北约盟国迅速而果断响应的话,艾森豪威尔提出的集体安全的概念就会变得虚无缥缈。北约各国未能完成里斯本常规武装力量的建设目标,但核武器同样发挥出把北约团结在一起的政治功能。

北约奉行核武化战略所带来的一个重要结果是加速美国推行“核输出”政策(Nuclear Sharing),即美国向北约盟国提供核武器。由于北约的战略所奉行的基本原则是做到成员国军队没有国别差异,这意味着西欧国家的军队将按照美国军队的标准来武装自己,并且他们将按照统一的战略思想协同作战。虽然这一阶段艾森豪威尔仍旧受《原子能法案》的束缚,无法彻底推行“核分享”政策,只能采取迂回的方式如“双钥匙”(Two-Key)方案。但是,这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艾森豪威尔同国会就调整《原子能法案》相关规定的谈判进程。此后相当长时间内,艾森豪威尔孜孜以求将“核输出”政策变成美国核战略的一个基本组成部分。1958年《原子能法案》的修正为之后美国的战略战术核武器进驻北约各国领土打下了伏笔。尽管北约的战略几经调整,但以核武器为核心的作战思想始终贯穿整个冷战时期。

五、余论

艾森豪威尔政府的北约核武装化战略是在内因和外因的共同作用下实现的。从北约内部来看,1952年里斯本会议所确立的大力建设常规武装力量的指标给北约成员国带来了沉重的经济负担。因此,北约内部要求变革现行军事战略的呼声高涨。从外部环境看,艾森豪威尔极力主张把美国的“新面貌”政策特别是“大规模报复”战略输出给北约,使北约战略紧随美国的步伐。北约核武化道路中包含着美国的战略意志,是艾森豪威尔的欧洲防御战略构想转化于现实的一大步。艾森豪威尔政府在第一时间相应北约的MC-48号文件,积极配合推进北约核武装化。在1954年《原子能法》扫除了法律上的障碍后,艾森豪威尔政府重启了杜鲁门时期与英国中断的核合作。英国是欧洲当时唯一的有核国家,美英核合作本身就是欧洲核武装化的重要一环。此后美国又就军事和民用领域的合作相继与其他北约国家展开会谈。

进入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北约核武装化的进程却遭遇了阻碍。此时,英国与美国已形成核战略方面的“特殊盟友”关系。法国基于提升在联盟中地位的目的积极支持核武装化战略。意大利和土耳其有意通过核计划凸显自身的战略地位。1955年加入北约的西德则将北约的军事战略视为重新武装自身的良机。1956年12月的北约理事会部长级会议上,北约成员国纷纷要求美国提供核武器及相关运载系统。荷兰、比利时、卢森堡等国均乐于将自身置于北约的核保护伞之下。艾森豪威尔在其第一任期内成功地构筑起西方核联盟的框架。

再有,北约军事委员会于1957年3月和5月,相继通过MC-14/2号文件,即“北约区域总体战略概念”(Overall Strategic Concept for the NATO Area)34和MC-48/2号文件,试图全面推进核武化进程。但北约盟国之间在核武器掌控和部署方面始终存在巨大分歧。美英两国达成的双边协议难以在其他北约盟国间复制。根据美英协议,美国部署的核导弹由英美共同管理。但美国向其他北约盟国提供的核导弹则需由北约欧洲盟军最高司令掌控。这无异于表明了其他盟国在北约只能屈居美英之下。这是1958年重新掌权的戴高乐无法接受的。法国自此走上了退出北约独立发展核武器的道路。另外,有些北约成员国也担心,部署核武器有可能使自身成为苏联核打击目标,从而有损国家利益。围绕着核作战授权和部署的争论持续直至艾森豪威尔执政末期。北约全面核武装化思想迟迟难以被真正地贯彻执行。艾森豪威尔本人坚持美苏之间有朝一日终会爆发全面核战争。由于北约内部始终无法达成统一意见,艾森豪威尔政府不得已迈出了撇开盟国,独自制订核打击计划的一步。其最终的成果是1960年通过的美军首份诸军种协同核作战计划,即“统一综合作战计划”(Single Integrated Operational Plan-62,SIOP-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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