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武安,刘修发
(温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文化作为一种精神力量,对推动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发展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1]40,“没有文化的繁荣兴盛,就没有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1]41。中国革命因民族和阶级压迫而起,中国革命文化由中国革命斗争而生,与中国革命事业同在。国家独立、民族复兴,堪称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的主题,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则是国家独立、民族复兴的精神动力和源头活水,上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下启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但其历史意义和时代价值却饱受“告别革命论”等各类虚无主义思潮的长期诋毁,他们的目的就是通过否定中国革命历史,进而否定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论成果的科学性、否定中国共产党领导地位的必然性、否定社会主义道路的正确性。弄清楚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的产生、发展和精神价值,理应把研究视野拓展到近现代以来民族复兴的历史进程之中,以历史的厚度深刻分析其发生发展的客观规律,揭示其所承载的民族精神和时代价值,研究其现实境遇和传承路径。这是积极回应历史与文化虚无主义等各类错误思潮的需要,也是凝聚民族精神、坚定文化自信、推进民族伟大复兴的根本要求。
就国内外关于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的研究现状看,虽在概念内涵、历史发展、基本内容及其历史地位和时代价值等诸方面取得了显著成绩,但分歧、争论、质疑依然普遍存在。
什么是中国革命文化?这是研究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需要解答的首要问题,对该问题的回答直接关系着对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内容、主题、价值及其他相关问题的理解和把握。
众所周知,早在中国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资产阶级革命派就大造革命舆论,研究并宣传革命。孙中山组建兴中会和同盟会、制定章程、发布纲领、号召革命,邹容发表《革命军》,陈天华发表《猛回头》《警世钟》等等,虽然没有明确提出“革命文化”的概念,但革命文化氛围在中华大地业已形成,且付诸实践。资产阶级革命派发动了一次又一次武装起义,直到辛亥革命推翻封建帝制,建立中华民国。
关于“革命文化”概念,不少学者在文章中称毛泽东是最早提出者[2-5]。1940 年,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把中华民族的文化简要区分为旧文化和新文化。在近代中国,旧文化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中国自己的半封建文化,这是反映半封建政治和半封建经济的东西;另一部分是帝国主义文化。“帝国主义文化和半封建文化是非常亲热的两兄弟,它们结成文化上的反动同盟,反对中国的新文化。”[6]695毛泽东把五四运动前后中国的新文化又区分为旧民主主义性质的文化和新民主主义性质的文化。他指出,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就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6]698,是革命的民族文化。“革命文化,对于人民大众,是革命的有力武器。革命文化,在革命前,是革命的思想准备;在革命中,是革命总战线中的一条必要和重要的战线。”[6]708毛泽东对中国文化的区分,特别是关于“革命文化”概念及其内涵的阐述,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对我们今天研究中国革命文化颇具启发性。联系上下文看,毛泽东当时所讲“新文化”,不仅包括五四运动以后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文化,也包括五四运动以前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二者虽然在领导阶级、指导思想、革命前途等方面有很大的不同,但均被视为“革命文化”。对于思考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的研究边界,这个观点是很有意义的。
但是,据文献考证,早在20 世纪20 年代,就有人明确提出并探讨“革命文化”的概念和含义。如1923 年瞿秋白在《东方文化与世界革命》一文中曾提出“新革命文化”的概念并加以论述。他肯定了西方资产阶级文化曾经的进步意义,继而指出而今其已演变为“人类文化进步之巨魔”,在世界经济脉络沟通的同时,所谓的东方西方两文化融铸为一,形成了“全人类的文化——世界无产阶级得联合殖民地之受压迫的各民族,以同进于世界革命——此种趋势,此种新革命文化的先驱,正就是杀帝国主义的刽子手。”[7]瞿秋白在“革命文化”前增加“新”字,意在区分其与资产阶级革命文化的不同。在他看来,资产阶级也曾创造了他们的革命文化,只不过已经要退出历史舞台了。这是目前已发现的中国近现代史上最早使用“革命文化”概念的文献,是否还有更早的仍需研究。
1927 年,著名国民党左派领导人邓演达在国立武昌中山大学开学典礼上发表过一篇名为《何谓革命文化》的演讲。邓演达先生指出:“文化是整个社会进化的方则,是整个的社会努力的结果,是不能离开社会的建设以外而独立的。”[8]他强调,我们的重大使命就是要认识社会进化的法则,消灭剥削和压迫,解决人类的矛盾,建造新的秩序、新的文化、新的社会,这是社会的要求、群众的要求,也是我们的责任。邓演达先生所讲的“新的文化”即“革命文化”。同年4 月,《中央副刊》星期日特刊《上游》还刊发张申府①张申府(1893-1986),名崧年,张岱年之兄,河北献县人,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教授,哲学家、数学家,中国共产党主要创始人之一。《革命文化是什么》一文。张申府先生提出:“革命文化就是适于革命的文化,就是适于推翻旧政,建设新鲜的文化。”[9]96其特性是动的、向前的;是客观的、切实的、科学的;是民众的,普遍于工农民众的;是世界的,非一国一民族的。简言之,“革命文化就是世界民众直接创造的客观化”[9]98,即民化教育和民化运动。就邓演达和张申府的议论看,他们认为革命文化是阶级压迫和剥削的产物,是关于广大民众普遍参加的旨在推翻腐朽落后旧政权、建立新社会的进步的文化教育活动。
近年来,不少学者把中国革命文化界定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在长期革命斗争中所形成的文化形态。如王炳林、李书吾、许慎、赵莉娜等学者提出,革命文化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书写的救亡图存红色篇章,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开放相结合的文化创造,党的领导是最本质特征[10-13]。这种观点表面上突出了中国共产党革命文化的历史地位,而其负面作用也不容小觑。把中国革命文化局限在新民主主义革命以后,否定了1840 到1919 年八十年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革命文化业已存在的基本事实,割裂了中国革命文化与中国革命历史相辅相成的必然联系,削弱了中国革命文化的厚度和广度。如此,本来拥有近180 年历史的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却被压缩为相对单薄的100 年内。孤立地研究无产阶级及其先锋队中国共产党的革命文化,必然大大削弱中国革命文化产生发展的解释力,从而在应对历史及文化虚无主义挑战的面前,更显得苍白和乏力。
如果把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的上限大体认定在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其下限可以用狭义和广义来区分。狭义的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是从鸦片战争到新中国成立,或再到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期间,中国人民反侵略、反压迫、反剥削,实现民族独立、人民解放,建立社会主义制度的文化,是关于中华民族独立和解放的文化。我们可以视其为政治革命的文化。广义的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指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民为实现民族独立和复兴、人民解放和幸福、国家繁荣富强而创造的独特文化,包括新旧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改造、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时期所创造的先进文化,是关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彻底解放的文化,即包括政治革命在内的社会革命文化。
学界提出的概念包括“革命文化”“中国革命文化”“中国近现代革命文化”,相近概念还有“红色文化”“红色革命文化”等。
什么是革命?虽有不同解读,但公认的事实是“革命”作为深刻的社会变革,不仅存在于中国历史,也存在于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美国学者詹姆斯·汤森与布兰特利·沃马克在其代表作《中国政治》中提出,革命的实质是政治动荡和社会变革,而中国政治就是长期革命的产物[14]。远的不论,仅就世界资产阶级革命来看,英国、法国、德国、美国等各国都有发生。伴随着马克思主义的诞生,无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前有巴黎公社的革命斗争,后有俄国无产阶级领导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等等。革命有国别、地区之分,也有时代、阶级、政党之分。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实践;既有革命的理论和实践,就有革命的文化。毛泽东指出:“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在观念形态上的反映。”[6]694就近现代中国而言,在五四运动以前,“中国的文化革命,是资产阶级领导的”;在五四运动以后,“盟长资格,就不得不落在无产阶级文化思想的肩上”,毛泽东称其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文化,就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6]698。
鉴于革命文化存在时空、阶级和政党的差异,讨论近现代以来的中国革命文化,简单使用“革命文化”的概念并不准确,而应明确为“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文化”“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化”,或者“中国国民党革命文化”“中国共产党革命文化”,使其指向更加明确。众所周知,文化是中性的,有先进和非先进之分,而革命则是积极的、进步的,革命文化也是积极的、进步的。这即是说所谓“国民党革命文化”主要是指资产阶级革命派在辛亥革命时期、国共两次合作时期的积极的、先进的革命文化,不应包括封建的、买办的、独裁的、反动的、腐朽的文化内容。
至于红色文化与革命文化,学界存在不同观点。有的学者认为革命文化的实质是红色文化[15],还有学者认为红色文化既是一种革命文化,又超越了革命文化,它是在革命文化基础上生长起来的文化产品、文化活动方式以及文化观念[16]。有的学者提出,红色文化是革命文化的升级和当代呈现,主张把革命文化转换为红色文化,认为这种概念的转换顺应了当前红色文化的大众化趋势,同时也顺应了时代发展潮流,体现了后革命时代下革命话语的转型[17]。但也有学者表示反对,认为不可混淆革命文化与红色文化,建议统一使用革命文化,甚至提出,除了革命文化,任何“着色”的文化名词都不能精准地反映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实践过程[18]。可见,在革命文化与红色文化的关系上,学界远未形成共识。
无论革命文化还是红色文化,都是中国革命、建设和改革过程中逐步形成的特定概念,简单取代并不妥当,也未必可能。实际上,二者是有区别的。仅就近现代中国而言,革命文化的历史可追溯到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至于发展,不仅包括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还可以包括当前继续推进的伟大社会革命的历史文化,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直至共产主义社会。而中国红色文化,则特指中国无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特别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领导人民所创造的革命文化,也可称之为“中国红色革命文化”。二者起点不同,终点一致。红色,是中国共产党革命事业的特殊标识,一般不用于五四运动前的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
关于革命文化与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关系,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熔铸于党领导人民在革命、建设、改革中创造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植根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1]41这段话强调了三者的统一,强调了基本精神的一致,学界也进行了研究。一般认为,革命文化在传统文化与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中具有承上启下的中介作用。如陈先达提出,在当代中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革命文化、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具有内在继承性、同质性,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不同组成要素[19]。多数学者认为,革命文化不仅继承了传统文化的优秀基因,同时也孕育了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重要源头[12,20-22]。还有学者进一步提出,中国革命文化是中国共产党先进文化建设、发展、创新的源泉,代表了中国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23]。
探讨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与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关系,必须看到:一方面,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是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源头和基础,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是对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的继承和发展;另一方面,也可以说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是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发展的新阶段、新形态,可以视为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共产党是用科学的先进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武装起来的革命党,是主张彻底革命的党,党的文化就是先进的革命文化。换句话说,广义的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包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简单区分、强行割裂的做法未必妥当。
在人类历史上,革命由来已久,早在奴隶社会,革命就开始发生了。毛泽东把奴隶主推翻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封建地主阶级推翻奴隶主阶级、资产阶级推翻封建地主阶级,称为人类历史上“几次性质不同的大的革命”[24]。关于革命发生的原因,马克思主义认为革命是阶级压迫和剥削的产物,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压迫愈重,反抗愈烈。就近代中国而言,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勾结在一起,对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残酷压迫和剥削造成了严重的民族危机和社会危机,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日益激化,中国革命正是在这些矛盾不断激化的基础上逐步发生和发展起来的。有学者提出,革命文化是被压迫者的心声、理想和愿望,没有私有制和剥削制度,没有社会的等级差别和强权政治就不会有革命行动和革命文化[25]14,认为从传统、近代和现代的角度看,革命文化有深刻的思想来源,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角度看,革命文化有其特定的理论基础,从国际国内和革命文化的本身来看,革命文化的产生又有其复杂的社会环境,从而具有必然性、合理性、进步性和先进性。或提出民族危机和社会危机的观点[25]42。
毋庸讳言,关于近现代革命的起因从来就有不同看法。有人指责革命是少数激进者或革命党鼓吹、煽动和制造出来的,或者说是民族主义发展的误区,是政治浪漫主义,是历史的偶然,不承认其必然性[26-27]。国外也有学者将革命的发生归结为“苏联阴谋”或者民族主义、民粹主义思想。费正清等人则提出“冲击-回应”说等观点。无论如何,否定革命发生的历史必然性,其实质就是釜底抽薪否定中国革命的正义性和进步性,进而否定辛亥革命、否定中国共产党及其所领导的伟大中国革命及其文化价值。革命是制造出来的吗?马克思恩格斯早就批判过:“……革命不能故意地、随心所欲地制造,革命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时候都是完全不以单个政党和整个阶级的意志和领导为转移的各种情况的必然结果。”[28]“把革命的发生归咎于少数煽动者的恶意那种迷信的时代,早已过去了。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任何地方发生革命动荡,其背后必然有某种社会要求,而腐朽的制度阻碍这种要求得到满足。这种要求也许还未被人强烈地、普遍地感觉到,因此还不能保证立即获得成功;但是,任何人企图用暴力来压制这种要求,那只能使它越来越强烈,直到它把自己的枷锁打碎。”[29]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讲,革命或革命文化产生的背后必然地存在某种社会要求,这种“社会要求”就是先进生产力的要求,当旧的社会制度及其生产关系不能满足这种要求,甚至企图压制这种要求时,革命及其革命文化就要不可避免地发生。
就革命和革命文化的产生看,其具有明显的被动性。但是,在社会危机已经形成的条件下,革命党又要积极宣传革命,努力发动、组织并领导群众,对敌人进行坚决斗争。换句话说,从革命和革命文化的发展来看,又是主动的。
如前所述,马克思主义者认为,自人类社会产生阶级和阶级斗争开始,革命就已产生。毛泽东从奴隶主推翻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算起,提出历史上已经发生了“几次性质不同的大的革命”。国内有学者主张,研究近现代中国革命必须放在“汤武革命”以降的三千年中国历史传统之中,因为“汤武革命”就已确立了革命的最基本观念,革命的正当依据是替天行道,是一种天命变革[30]。国外也有学者从古代中国开始讨论中国革命的历史,如斯塔夫里·阿诺斯著《全球通史》提出从秦始皇统一中国到1949 年新中国成立,中国发生了三次革命①三次革命分别是:第一次发生于公元前221 年,中国结束了领主封建制,创立了实行中央集权制的帝国;第二次发生于1911 年,中国结束了帝国,建立了民国;第三次发生于1949 年,建立了共产党领导的政权。参见: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1500 年以前的世界[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285。;费正清等提出从鸦片战争到20世纪70 年代,中国经历了三次革命②三次革命分别是:共和革命、民族主义革命(国民革命)和共产主义革命。参见:费正清.美国与中国[M].张理京,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9:132。;詹姆斯·汤森等著《中国政治》认为中国革命至少跨越1911 至1949 年经历了三次革命③三次革命分别是:1911 年的辛亥革命;1928 年的南京国民政府的建立;194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参见:詹姆斯·汤森.中国政治[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1。;杰里特·龚格在《中国第四次革命》文中提出,20 世纪中国就进行了四次革命④所谓“第四次革命”,指的是中国在20 世纪内,继1911 年辛亥革命、1949 年毛泽东革命、1978 年邓小平革命以后,目前正席卷中国的系统性变革。参见:文哲.龚格:中国推动“第四次革命”[J].上海经济研究,1995(4):33。。费正清、特里尔、迈斯纳、罗兹曼等众多学者认为中国共产党创新发展了革命理论,中国革命的伟大胜利为现代化清除了障碍。
众所周知,在毛泽东看来,社会主义制度确立以后,中国革命还将继续。毛泽东多次讲即便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也还是会发生革命,发生很多次革命。邓小平则把1978 年开始的改革实践称为中国的第二次革命,此后,江泽民、胡锦涛也都表达了类似观点。习近平总书记不仅强调改革开放为“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发展史上一次伟大革命”[31],还进一步强调:“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我们党领导人民进行伟大社会革命的成果,也是我们党领导人民进行伟大社会革命的继续,必须一以贯之进行下去。”“我们党是马克思主义执政党,但同时是马克思主义革命党。”“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就不要忘记我们是共产党人,我们是革命者”,“必须保持革命精神、革命斗志,勇于把我们党领导人民进行了九十七年的伟大社会革命继续推进下去。”[32]习近平总书记正是从伟大社会革命的角度认识和分析党的历史的,也就是说,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不是一般的政治革命,而是通向共产主义的伟大社会革命。上述讨论虽然都是关于中国革命的发生发展,但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国革命文化的发生发展是同步的,因为文化是政治、经济等社会活动在观念形态上的反映,文化包含人的思想观念、行为实践、制度规范及一切物化的事物。革命发生在哪里,革命文化就产生在哪里,哪里有革命,哪里就有革命文化。
近年来学界对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发生发展的研究,实际上大多集中于中国共产党革命文化的发展。如教育部组织、由著名学者罗国杰先生主编的《中国革命道德》就以五四运动为起点,认为中国革命道德萌芽于1919 年五四运动前后,发端于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后的蓬蓬勃勃的伟大的工人运动和农民运动,经过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长期发展,逐渐形成并不断发扬光大[33]。有的学者提出革命文化孕育于中国共产党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的初心,形成于中国革命伟大实践之中[18]。也有学者认为,中国革命文化即党领导的革命文化,经历了“建党—革命斗争—建国”三个阶段,有“革命理论文化—革命组织与制度文化—革命运动文化”三层次[34]。只有少数学者提出革命文化酝酿于近代,形成于五四运动后,成熟发展于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35-36];或认为革命文化主导中国近百年,经历了旧民主主义、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几个发展时期,社会主义制度建立后还有惯性延展时期[25]97;个别学者还提出1911 年武昌起义即标志着革命文化已经形成。而“告别革命论”者则由此入手,提出辛亥革命革遭了,开了坏头,导致整个20 世纪中国都在不断革命。
不难看出,关于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形成和发展的研究还比较薄弱。如何揭示民族复兴进程中中国革命文化发生发展的历史必然性及其长期性、阶段性和基本特点,仍需要学界投入很大精力。把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定位于五四运动后,好处是凸显了中国共产党在革命文化中的领导地位,其不足则是大大压缩了革命历史发展的纵深,使中华传统文化与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之间出现了80 年的文化断层,从而不可避免地削弱了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必然产生、必然发展的解释力。马克思曾视太平天国农民运动为“中国革命”[37],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称赞孙中山是中国革命的先行者,认为辛亥革命是比较完全意义上的中国资产阶级革命。这些都表明,把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聚焦于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是片面的,也是不合史实、不合逻辑的。
如何认识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的发生和发展?必然还是偶然?是情绪化的政治浪漫或盲目排外的民族主义误区?其生成发展和传承的条件、背景和根据是什么?如何认识中国革命文化传承发展的不同阶段和主要特征?如何认识改革开放与中国革命文化的关系?这些都需要深入研究和回答。
近现代中国革命是伟大的,也是长期的和复杂的,中国革命文化因此也具有十分丰富的内容。按照毛泽东的论述,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即中华民族的新文化,应当是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即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的文化。所谓民族的,就是反对帝国主义压迫、主张中华民族的尊严和独立;所谓科学的,就是反对一切封建思想和迷信思想、主张实事求是、主张客观真理、主张理论和实践的一致;所谓大众的,就是民主的,为全民族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农劳苦民众服务[6]706-709。毛泽东这段精彩论述既是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文化内容的集中概括,也是对新民主主义革命文化基本特点和基本要求的明确宣示。
如前所述,多数学者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研究了五四运动以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文化,少数学者研究了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资产阶级的革命文化,或以“中国近现代革命文化”为题展开研究,内容甚至涉及到太平天国的农民革命文化。从理论逻辑的角度看,有学者提出:“按不同的要求和标准,可以提炼出革命文化不同的内容体系。革命政治理论构成革命文化的核心内容,革命的艺术思想和成果构成革命文化的重点内容,革命的知识分子群体构成革命文化的核心主体,群众的革命化思维方式和价值追求构成革命文化的根本内容。”[25]6有学者主张从思想理论、宣传教育、文化队伍、文学艺术、历史遗存、价值目标、产业发展等方面出发,研究革命文化的基本内容[23],①雷家军.中国近现代革命文化基本问题研究[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09。,或者从红船精神、井冈山精神、长征精神、延安精神、西柏坡精神等角度,提炼研究革命精神的基本内涵[10,21-22]。还有学者专题研究革命根据地的革命文化,或者专题研究毛泽东、李大钊等历史人物的革命文化思想[38-39]。
中国革命文化内容丰富,关于其核心,学界观点主要有:革命文化的核心是革命精神[3,21],革命精神是革命战争年代革命文化的内容和形式的特别表现,是革命文化在精神层面上的内涵[12],革命精神是革命文化的灵魂,但不能将革命文化等同于革命精神[40],革命精神是革命文化的基本内涵,弘扬革命精神,必须到革命文化中去探寻思想资源,挖掘出可资利用的精神要素[41]。学界普遍承认,革命精神是革命文化的重要方面,研究革命文化不可能不研究革命精神。
关于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基本内容的研究成果较为丰富,但其不足在于:一是缺乏明确的主题和主线,以致对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基本内容的认识较为散乱,没有阐释不同阶段的革命文化如何联系和转换。还有不少学者把革命及革命文化视为过往历史,与社会主义建设、改革和现代化割裂开,未能在谋求民族独立和民族复兴的宏大主题下,全面深入解读近代以来中国革命文化的基本内容。二是缺乏关于文化研究基本路径的共识,以致关于革命文化内容的研究要么轻描淡写、要么过度庞杂,没有对革命文化的逻辑构成作出更严谨、更清晰的分类。张岱年先生提出思想意识、作品文物和制度风俗三个层次,也有主张从精神、物质、制度和行为四个层次展开研究。三是缺乏对革命文化内在价值的整合性研究,以致传承革命文化的现实境遇并不乐观。如果说文化价值的集中表现是精神,那么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的核心价值或主要精神是什么?其与众多中国革命精神谱系是什么关系?不同时期的中国革命精神如何整合、概括和提炼?如何与民族精神和时代价值相融通,成为新时代中国精神、中国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
研究事物的基本特征或特点,是认识一事物不同于其他事物的基本方法。关于中国革命文化的主要特征,有的学者把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的特征概括为“群众性、斗争性、民族性和理想性”[25]1;有的则将五四运动以来中国革命文化的特征概括为革命性、民族性、大众性、时代性、创新性等[18];有的认为中国革命文化具有“四个统一”的特征,即注重继承性与发展性的统一、注重民族性与世界性的统一、注重科学性与政治性的统一、注重群众性与创造性的统一[41]。还有学者认为中国革命文化具有救亡图存的民族性、“为人民服务”的大众性、与时俱进的时代性等特性[42]。
学界对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的主要特征作了不少概括和分析,但是从回应历史与文化虚无主义思潮的有效性来看,还很不够。质疑革命文化的人指责革命是情绪化的产物,幼稚疯狂、暴力流血、破坏生产力、打断了现代化进程;认为革命不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而是少数人和革命党鼓吹煽动的,说改良可能成功、革命必然失败;或者认为革命已经结束,建设和改革时期不能再讲革命等等。按照他们的逻辑,辛亥革命、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改造)都是失败的,阻碍了中国的现代化,或者认为1949 年后的中国共产党是执政党,不再是革命党,只能搞建设和改革。可见,继续深入研究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的基本内容和主要特征,研究其历史意义,分析其所承载的民族精神和时代价值,有针对性地回应虚无主义思潮的种种错误观点,仍然十分重要。
习近平总书记提出:“对我们共产党人来说,中国革命历史是最好的营养剂。多重温我们党领导人民进行革命的伟大历史,心中就会增添很多正能量。”[43]他还指出,新时代继续推进伟大社会革命,必须始终保持永不懈怠的革命精神和革命斗志[44]。习近平总书记还强调了革命文化对加强党的建设的重要意义,他说革命文化是党内政治文化的源头,要认真汲取革命文化的精神内涵,建设好党内政治文化,以党的自我革命推进社会革命。这就是说,中国革命历史和革命文化不仅本身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更重要的是,党领导的伟大社会革命没有结束,新时代还要继续推进,因此,革命精神和革命斗志始终不可松懈。
中国革命文化是近现代中国革命实践特有的文化,它凝聚了近现代中国仁人志士为探求民族独立、人民解放的精神和价值追求。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中,中国革命文化始终是中国人民克服一切艰难险阻、战胜一切困难和敌人的强大精神力量。关于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的价值和地位,学者们能够站在中国革命胜利、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社会主义现代化,乃至中华文化、民族精神、民族复兴或党的建设的不同角度,作出高度评价。有的强调革命文化是中国革命胜利的文化支撑,传承和升华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积淀了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底蕴,是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自信的源头,是党领导新时代民族复兴的“根”与“魂”[10];有的提出革命文化是中华优秀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华文化由衰败走向复兴的关键转折,为社会主义文化现代化提供思想借鉴,为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提供不竭的精神动力[41];有的提出革命文化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华民族的精神财富,是整个社会的精神支柱,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精神动力,是民族复兴的价值导向[21];有的强调文化自信不局限于传统文化,而是包括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自信,完全意义上的文化自信包括对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自信[19],认为革命文化是涵养当代中国文化自信的重要源泉[20],没有革命文化,中国传统文化就不可能过渡到社会主义先进文化。
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在当代和未来中国的发展中,始终具有凝聚、导向、涵养、育人等重要功能和价值。这一点国外不少学者也是充分肯定的,费正清、特里尔、迈斯纳、罗兹曼等西方学者在著述中都承认,革命理想、革命理论、革命精神、集体主义价值观不仅对中国,对世界也具有深远影响,费正清甚至提出美国对华关系的实质,就是对一场革命的关系[45]。
总体而言,对于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的重要价值和地位,一般都能给予比较中肯的认知和评价。如果说有人质疑和否定,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基于对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历史的无知或片面理解;二是基于对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和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的不认同,在立场上根深蒂固反对革命,故意制造宣扬历史虚无主义思潮,以抹黑或否定中国革命历史,进而削弱乃至否定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地位,企图把中国引向西方资本主义的所谓“强国之路”。
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产生发展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之中,同时又以精神文化的力量推动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放弃或否定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的时代价值,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文化自信就成了无源之水,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就失去了基础,民族复兴就没有希望。关于中国革命文化的传承和发展问题,学界也进行了研究。有的学者提出,新时代继承革命文化首先要从历史、理论、实践三个维度理解和把握革命文化的时代价值,即从历史的维度梳理中国革命文化,把握革命文化发展脉络;从理论的维度理解革命文化的丰富内涵,把握革命文化演进机理;从实践的维度把握革命文化的创新和发展,进而体悟革命文化的弘扬路径[46]。有的学者强调要传承革命文化,必须澄清各类错误观点,增强弘扬革命文化的自觉性和责任感,包括揭露和批判“革命过时论”“告别革命论”以及在“复兴儒学”的幌子下否定革命文化的错误倾向[22,42]。有的学者强调传承革命文化须注重党内政治文化发展,加强党的建设,保持党内政治文化发展的定力、提升党内政治文化发展的能力、坚定党内政治文化发展的立场,进而推动革命文化的发展[47]。有的学者提出要充分利用网络平台、创作影视作品、保护革命遗迹,开发红色旅游、组织文化活动、融入大中小学教育等途径,有效传承发展革命文化[3]。还有的学者提出要大力推动革命文化话语表达的时代化、科学化、多样化和中国化[20]。
此外,不少学者从传承红色文化的角度进行研究,提出红色文化内涵、内存和内质的先进性决定红色文化的传承力,政府主导是红色文化传承的动力和保障,从具体感知到抽象感悟是红色文化传承的必然途径,情感共鸣是红色文化传承的理想状态;关于传承的路径和方法,提出要以红色文化基地建设为依托,结合时代特征不断丰富红色文化资源的内容,重新打造红色文化教育载体,增强其生命力等[48]。
显然,如何有效传承和发展中国革命文化、助力民族复兴、推进伟大社会革命,是全部革命文化研究中最根本最重要的问题。必须看到:一方面,党的十八大以来党中央高度重视文化建设,不断推出重大举措,包括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在内的文化研究和发展正呈现出一片繁荣兴盛之势;另一方面,市场经济的发展,特别是全球化趋势的加快,中外多元文化及价值观的碰撞和交流不可避免,西方特别是美国一贯奉行强权霸权主义,遏制、打压、瓦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的用心根深蒂固,传承发展中国革命文化、繁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必然长期面临严峻的挑战和困难。就此而言,关于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的研究,既要加强对历史发展、内容内涵的研究,更要加强对其所包含的民族精神和时代价值的深入研究,尤其要重视传承和发展的研究。相对而言,这方面的研究还很不够。
文化不能断流,文化是在批判,更是在传承创新中发展的。今天,我们强调要不忘本来、要有文化自信,当然不是盲目自信,不是无原则地接受中国的一切传统文化,也不是说中国革命文化发展过程中没有曲折和失误,要整个地全盘接受和传承。中国是个大国,中华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能够延续数千年至今,自有其伟大之处。丰厚而灿烂的文化是根,是脉,是魂,从古代到近代、现代,再到未来,奔腾不息,源远流长。与一切事物的发展一样,文化在其传承中当然也有波折,波折本身也是扬弃和创新的过程。有些学者热衷讲“断裂”,说什么五四运动时期或者五四运动后中国文化发生了“断裂”,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被一股脑地否定了、抛弃了。但事实上,只要这个国家和民族还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文化就不可能“断裂”或“断流”。如果这个国家和民族如“全盘西化”论者所期待的那样,完全沦为西方殖民地三百年,那么文化则很可能被完全改造而失去独特性。幸运的是,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先进的中国人接受并在伟大的中国革命实践中实现了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和民族化,也就是实现了与中国实际,包括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有效融合,从而催生了近现代中国革命文化,实现了中国文化的传承、创新和发展,进而拯救了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今天,我们不仅站起来了,也迎来了从富起来到强起来的伟大飞跃,民族伟大复兴的前景和曙光已经呈现在世人面前。但是,伟大革命、伟大斗争、伟大征程还在继续,中国文化要在开放中借鉴和吸收,也要在传承中创新和发展。“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1]23,离不开高度的文化自信。文化自信的前提是文化认同。我们只有充分认同、吸收和传承五千多年文明历史所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只有充分认同、吸收和传承近代以来中华民族谋求国家独立、民族复兴所孕育的中国革命文化,只有充分认同、吸收和传承人类所创造的一切优秀文化成果,才可能创造出更加灿烂而绚丽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