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人的共生与和解
——环境美学视域下新海诚动画电影的天气描写

2020-12-29 04:27张建军
关键词:新海天气环境

徐 易,张建军

(湖北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62)

天气是新海诚作品中必不可少的元素之一,在他执导的一系列动画电影中,大量的镜头被用以展示和渲染环境中的天气状态,与之相配的是私人化的情感独白、散文诗般的叙事风格,人物、故事融入到这种动态环境之中,这既成就了“新海诚式”的精致唯美的动画电影特色,也成为了观众诟病他的作品为精美壁纸的最大原因。之所以会这样,或许与观众将天气与故事剥离开来的观看视角和认为天气是人物背景的思维方式有关。实际上,新海诚对于天气的描写、展现和强调源于他对于自然与人之间关系的深刻思考,在新海诚的作品中,人不是悬置于自然之上、独立于自然之外的特殊存在,而是通过天气与自然相连,成为整个环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此,虽然新海诚的作品缺少宏大叙事的一面,并且总是充斥着个人寂寞与孤独的情绪独白、人与人之间思恋与羁绊的情感呓语,但是这种私人化叙事并未演变成无病呻吟、故作矫情的自言自语。这是由于情感浓度通过天气的映衬得以强化,情感冲突则随着天气的扩散而得以消解,在天气中情感聚集又消散,最后留存于广袤的自然环境中,喜怒哀乐、相遇重逢、生死别离显现出一种生命的必然性与超脱的释然感。人并不能完全独立于自然之外,我们无法在自然与自己之间划出一道分界线来。当自然与人相互作用时,自然也就成为了被人经验的自然,成为了人类环境的一部分。环境美学家阿诺德·伯林特认为,这种人类环境“从美学角度而言,它具有感觉的丰富性、直接性和当下性,同时受文化意蕴及范式的影响,所有这一切赋予环境体验沉甸甸的质感”[1]。在新海诚的动画电影中,这种环境体验的质感主要承托于天气之中,天气使自然与人审美性地连结在了一起。

一、天气的影响与介入:自然与人相互交融

《遥远世界》是新海诚的第一部作品,在这部时长一分半钟的黑白动画短片中他基本确立了自己的创作风格和镜头语言。在这部作品中,新海诚形成了对于天空的注视。该片的第一个镜头就是百叶窗投影和画面中央淡入的字幕:“天空想飞吗?”紧接着画面转变,镜头追随着一架模型飞机直直地划入天空之中。类似的画面也在新海诚之后的作品中不断出现,如《秒速五厘米》第二话中,澄田花苗与远野贵树看星星时,将自己的毕业志愿调查表叠成纸飞机飞向星空中,花苗在同贵树一同回家的路上因放弃告白而痛哭时,一架火箭从远处升起,在夕阳的照映下火箭产生的浓烟随着火箭的升高逐渐将天空分为两个部分;《星之声》中,在长峰美加子和寺尾升回家的路上,一架巨大的宇宙探索舰在两人的注视下破开巨大的云层缓慢升空;《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中,则是一座超乎常理的巨大高塔,这座高塔在云层的环绕下一直延伸到天空之中。这些意象都将我们的视线引入天空之中,让我们直观地感受着影片所展示出的天气状态。

天气,指的是某一地区某一时间段内的大气状态,它包含许多气象因素,如温度、湿度、风、气压、雨、雪、雾等等,还受空气中的尘埃浓度、氧气含量、阳光强度等因素的影响,这些因素共同作用,构成了变幻多姿的天气状态。天气随着时间的变化也呈现出不同的状态。天气与人类生活紧密相连,几乎涉及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天气除了影响人的生活活动,天气的变换同时也间接地改变了环境中事物的状态,影响我们对周遭环境的感受。雾天使轮廓显得模糊,晴天使颜色显得鲜亮,雨声淹没了其他声音,雪天则用白色覆盖一切,天气与环境中其他事物共同营造环境的氛围,这种氛围形成一种情调空间,整体地被人感知。正如梅洛-庞蒂对人与空间的判断:“我是在它里面来看它的,我自己也是被包括在它里面的。总之,世界围绕着我,而不是面对着我。”[2]在天气所构建的情调空间中,世界不再是视觉的影像,而是全部身体感官的在场。天气影响环境并直接介入身体,激发人的审美体验。

在《遥远世界》中,碎片化的日常情景与人物零碎地剪影拼接在一起,镜头不断闪现、拉扯,配合钢琴伴奏、呓语般的独白字幕,各种意象被分解、杂糅和重组。《遥远世界》不是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直接创造一种碎片化的情感环境,这种表现手法也一直延续到了新海诚后来的作品中。这种情感环境的构建离不开各种天气意象的描写,天气作为氛围的营造者与环境共同赋予了人物感知性的在场,在和人的心境相互映衬时,天气与人的情感体验产生情景交融的效果。在《秒速五厘米》第一话中,突来的大雪延迟了远野贵树和篠原明里的相见,也表现了两人难以相见的苦涩愁绪和孤独思恋;第二话中,晴朗的夏日对应着澄田花苗干净美好的暗恋时光,随着夏天的逝去、秋天的到来,天气逐渐转凉,也对应着这份美好单恋的无疾而终;第三话中,春天樱花飘落唤起了贵树对于年幼时与明里的心动回忆,而冬天飘落的雪花仿佛是飞落的白色的樱花,唤起的是对于无可挽回的懵懂爱恋的追忆。在《言叶之庭》中,这种天气带来的情感体验表现得尤为明显。雨是秋月孝雄与雪野百香里在公园中相遇的契机,也是两人相见的暗号。在亭中一起躲雨的两人也是在逃避现实生活中的压力与迷茫。亭子隔开了外界的阴雨也意喻着隔开了现实生活的纷扰——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中,两人互生好感的同时也获得了面对现实的勇气。

在《天气之子》中,天气与人的情感紧密交融表现得更为明显。影片中森岛帆高追随着一束阳光而来到东京,他追寻的既是阳光的天气也是自由的生活。天气不仅在生理上同时也在心理上给人以影响,我们感受到阳光的灼热与明亮,进而感受到阳光带来的明朗积极的心理体验。在东京遇见天野阳菜和须贺圭介、须贺夏美等人,也照亮了帆高的心,正如电影中帆高的自白:“像是早晨看到窗外的晴天就能变得有精神,光是仰望蓝天就会觉得活着真好,令人更想要疼爱身边的珍视之人……单单是天空的模样就能这样撼动人们的心情,我第一次体验到人心与天气是如此紧密相连。”此时给帆高带来快乐和希望的不仅是晴天,还有脱离家乡压抑生活之后获得的自由和友情,这两者相互交融,产生了情与景的共振。

这些天气意象游曳于现实的场景和记忆的空间之间,创造出穿越时空的情感体验。格诺特·波默认为,“作为感知的知觉并非只是对数据和状况的查证,知觉是一种应激状态,是一种能动(Energeia),一种现实之在(Wirklich-Sein)。人们知觉性地把自己察觉为在某个环境中在场的。知觉是一种被分享的现实性。”[3]237-238也就是说,在这种知觉状态中,知觉者和被知觉者共同构建了气氛的场域。《她和她的猫》以猫的视角讲述了它与女主人的生活片段,这些片段被天气的意象充斥着:初春相遇时沾染的雨水的潮湿、夏日天晴后草地上残留着雨水的清香、凉爽秋风的吹拂、冬天白雪的气味,这些天气意象构成了猫对于女主人的情感想象。在《星之声》中,长峰美加子和寺尾升相距8.6个光年的空间距离和8年的时间距离,支撑两人感情的只有关于过去的共同记忆,这些记忆充斥着天气的在场:“夏天的云,冰冷的雨水,秋风的气息,落在伞上的雨的声音,春天松软的泥土,深夜里便利店令人心安的感觉,还有放学后凉爽的空气,黑板擦的味道,夜里卡车驶过的声音,雨中柏油路的味道。”两人的共同天气经验使具体的天气感受转化为共同的情感体验,当两人错开时空,现实的相聚成为一种奢望时,两人在天气构筑的情感回忆中相聚。在这种天气构建的气氛场域中,自然不仅是人生活居住的空间,更是人审美感受的世界,在这个场域中,人的情感体验可以超越时间与空间,天气将人与人、人与自然审美性地连结在一起。

正是因为天气与日常生活太相关、太紧密,因此往往成为审美景观中的背景,被排除在静观模式下的审美欣赏活动之外。然而,新海诚正是在这种日常生活的天气中找到了观照自然与人关系的切入点,通过天气将自然与人审美性地结合在了一起。斋藤百合子这样总结天气审美的独特性:“第一,天气不是一个‘物’,它不是从时间或空间上独立于我们之外的封闭实体,而是围绕着我们并与我们整个身体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东西。第二,天气影响我们所有的感官而不仅限于视觉和听觉。第三,天气不像通常被认为只有审美价值的艺术品,它与我们的各种实际利益切身相关。第四,天气不是静止稳定的,而是总是处于变化之中的。最后,也许是最重要的,不管地理和文化背景如何,也不管一个人对艺术界的熟悉程度如何,天气在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会被每一个人所经验着(除非某人一生都生活在一个温度可控的、没有窗户的住所里)。”[4]157可以这样说,我们无法阻隔天气与我们的接触,无法停止天气与我们的交流,无法排除天气对我们的影响,无法切断天气与我们的联系,我们将总是处于经验着天气的状态之下,并且永远存在于被天气笼罩的环境之中。在这个意义上,天气填充了人类环境的所有物理空间和审美空间,并呼唤人类所有感知的在场。人与自然的关系也不再是观赏者与被观赏者的对立关系,而是处于相互影响、相互参与的交融状态。在这个意义上,自然就从观赏的、静止的、如画的自然风景走向了感受的、动态的、交融的自然环境。

二、天气的东方意蕴与宗教色彩:自然与人和谐共生

环境美学不仅限于自然环境的美学问题,还涉及人类关系的审美维度,在这一层面上,伯林特强调文化的影响力。文化语境的预设影响着人对环境的审美体验,他认为,“体验本身尽管是现象学的,却从未是纯粹的体验,而是受到历史文化的制约的”[5]。环境作为人化的自然,必然被人类文化所塑造。新海诚动画电影中,不论是架空的奇幻世界还是写实的现实世界,都具有强烈的日本文化特色,其中所展现的天气之美也饱含着日本文化的浸润。

在东方美学中,对于天气的审美由来已久,这与东方审美价值取向有关。与西方主客二分的审美方式不同,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美学追求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陈望衡认为,中国较多地注重自然与人在精神方面的关系,“中国传统的对自然的审美,尤其讲究人的主体地位,讲究人与自然的情感交流,讲究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6]。自然不是静态的、被动的审美客体,而是可以与人相互感应的活物,所以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训》中说:“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天气的波谲云诡赋予了自然景物以情致与生气,自然因此成为了可以畅游其间的感性动态环境。在这样的动态环境中,人游走其中,不是用眼而是用心感知外物,体味造化的奇观,创造独特的审美意象。用心观物,就要求人全身心地感受自然,感受自我与环境之间产生的物我交融的氛围和情理融合的意境。

日本的地理位置和地形特性也决定了日本艺术家更加关注气象感受的审美特征。正如青木孝夫所阐释的:“即比起地理、地形,更注重通过气候来把握自然环境。这恐怕与日本人居住在日本列岛,比起地理、地形特征,人们每天接触到的天气、气象以及季节的推移对人们的生活有更重要的影响有关。”[7]并且日本作为一个岛国,国土被海洋完全包围,既面临台风的侵袭,又饱受资源有限、全球变暖导致的海平面上升的威胁,再加上地理上处于亚欧板块和太平洋板块的交汇处,导致地震、火山活动频繁,于是地理位置所引发的危机意识形成了人生无常的人生观,发展了注重身体感受的美学,进而培养了欣赏天气的审美情趣。

新海诚的天气描写展现了日本美学中这种对于天气的感知体验的自觉。在《言叶之庭》中,15岁的高中生秋月孝雄在一个雨天逃课来到一个日本庭院之中,在一座小亭子里与27岁的职业女性雪野百香里相遇。雨中的亭子不仅隔开了雨水,仿佛也隔开了外界的纷扰。亭子中,孝雄默默地画着自己制鞋的设计图,百香里则独自享受着巧克力配啤酒的怪异组合,两人互不干扰却共同分享着同一屋檐下内外不同的天气环境体验。百香里是孝雄就读高中的老师,但是由于孝雄的志愿是考上专门的职业学校学习制鞋,所以他并不经常去学校,也不太关心学校的事情,只是觉得这位女士似乎似曾相识。然而百香里在准备离开的时候注意到了孝雄所穿着的校服,作为古文老师的她于是玩笑般地给他留下一句话:“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能留你来此。”这句话出自《万叶集》的雷神短歌。孝雄似懂非懂,但是这似乎成为了两人雨天时在此相聚的契机。于是,正如这首短歌所说的,雨天成了孝雄最期盼的天气,这里的雨天天气不仅融合了孝雄个人情感和天气体验,还蕴含着日本传统文化中对于雨的情感想象和物哀美学的审美意趣。

日本崇拜自然、顺应自然的朴素世界观也形成了本土的宗教神道教信仰。神道教的产生和发展吸收了本土原始信仰、传说神话,又融合了外来宗教、学说,作为日本源流最长、范围最广的宗教,神道思想早已渗透入日本人的文化血液之中。神道思想起源于原始的自然崇拜和多神信仰,认为万物有灵,自然界的花草树木、山川湖海、天地日月都是他们崇拜和祭祀的对象。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出现了巫和巫术,人们认为巫能沟通天地鬼神,有呼风唤雨之能,为国家和人民驱邪避灾,祷告祈福。神道教的巫女一般隶属于神社,其日常职责就是侍奉神灵。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现代人类早已摆脱蒙昧无知的迷信时代,对于自然世界有了更为科学的认识,但是饱含祝愿的祈福和祭祀活动、对于自然神性的崇拜和敬畏作为一种文化却在神道教中保留了下来。

在《你的名字。》中,流星从气象现象变成气象事件,也意外地将两个不同时空的人联系在了一起。宫水三叶是生活在系守町高中生,同时也是家传神社的巫女,在彗星将要到来的前一个月,她不知为何会在睡梦中进入到在东京生活的男高中生立花泷的身体中,以对方的身体经历着对方的生活,与此同时泷也进入到了三叶是身体之中,这种互换身体的状况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个月,两人正在这种奇怪的经历下互生好感的时候,这种情况却突然消失了。泷出发去寻找三叶,却发现三叶所在的系守町在三年前被彗星在近地点分裂而落下的陨石摧毁,几乎所有村民遇难,原来两人不仅在空间意义上,也是在时间意义上互换了身体。在这一刻,泷对于三叶、对于身体互换的经历的记忆也仿佛如梦初醒般逐渐淡化,连手机上记录的相关信息也消失不见,只有手腕上护身符般的结绳提醒着他的确是遗忘了什么。

维系两人联系的除了结绳,还有三叶制作的又被泷喝下的口嚼酒。三叶在家族神社担任巫女一职,除了祭祀活动中要跳舞,在丰穰祭的时候还要制作供奉神灵用的口嚼酒。口嚼酒是“结”①的表现形式之一,巫女将咀嚼后的米封存发酵,发酵好的口嚼酒结合了水、米、酒还有巫女的半身(半魂)。三叶编织的结绳也是“结”,编织结绳的过程会将编织者的一半灵魂也编入其中(结入半魂),因此拿到结绳并服下口嚼酒的立花泷才能穿越时空与三叶相遇。在影片中,三叶奶奶对于“结”是这样解释的:“‘结’是土地的守护神,古时候称之为‘结’,这个词语有深层的意义。把线连结在一起是‘结’,把人连结在一起的也是‘结’,时间的流动同样也是‘结’,全部都是神明的力量,我们所做的结绳,亦是神明的技术,展现出时间的流动。”“结”具有多种形式,“不论是水、米还是酒,进入身体内核灵魂相连结,也是‘结’”。通过口嚼酒中“结”的神力,泷得以回溯时间再次与三叶互换身体,在黄昏之时②,也正是白天与黑暗连结的时刻,泷与三叶在两人跨越时间再次相见,共同拯救了系守町的村民。

在《天气之子》中,新海诚延续了《你的名字。》中“结”的思想,只是不再将“结”外化于器物之中,在《天气之子》中,天野阳菜是晴女,也是拥有与天沟通的能力的天气巫女,因此阳菜成为了天与人之间的“结”。“结”融合了人与自然的力量,表现出了神道教“天人和一”的思想。阳菜在屋顶的鸟居为母亲祈祷天晴从而获得了改变天气的力量。鸟居是神社的门,在神道教中代表划分人界和神域的界限,因此往往被看作神社的象征。阳菜在屋顶的鸟居祈祷结果却来到了天空之上,和天气神社中的天顶壁画所描绘鱼游天际云龙盘翔的情形一样,这里一朵朵巨大的积雨云上是一块类似平原的地方,覆满了形似青草的植物,游曳着许许多多似水般的小鱼,上方更有盘恒在天空中的云龙。《易经·乾卦》说:“九五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何谓也?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这里云龙的意象带有浓厚的东方趣味,并且晴女会升入这个天空之上的世界也与此有关,“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晴女即是天气巫女,与天空相感应,在破除晴女的身份后,阳菜便与帆高回到地上,意味着她失去了与天空的联系。

在西方基督教等一神教中,神创造了世间万物,在这之中,人又是神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的,因此神在世界中有特别的地位,可以统治其他事物。在日本神道神话中,神通过两性交媾或是神体化生形成世界,人与万物由神生成,因此人将神视为自己的祖先(正如天皇宣称自己是天照大神的子孙),人与自然的关系便不是高等与低等、主宰与被主宰的关系,而是一种亲缘关系,是“以‘生’为媒介的和谐的一体化的关系”[8]。自然万物不仅是可观可赏的审美对象,更是人类亲密的朋友和亲人。阳菜在成为晴女后,感觉到自己与世界的联系加强了,随着对天气的祈愿,她逐渐透明直至升入天空世界之中,在电影中这也是佛教中的彼岸世界。于是,作为天气巫女的阳菜连结的不仅是天与人,还有彼岸与此岸、神的世界与人的世界。

三、天气的操控与失控:自然与人关系重建

新海诚并不总是从正面来描绘天气的。《追逐繁星的孩子》中,新海诚设计了一个身上妆点着宝石和植物的守卫的形象,“在很久以前,守卫是人类的指路明灯,可是因为地上大气污染,导致他们现在已经失去了心”。自人类诞生并有意识地认识自然、改造自然以来,无人的纯粹原始自然就消逝并转化为了人化的自然,不过由于过去人类的认识水平和生产力水平总体较低,对于自然的影响也比较微小。随着近年来自然灾害频发,极端天气出现频率增强,人类逐渐认识到自身活动给自然带来的巨大影响。在地球生态环境面临严重的危机的同时,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也面临着严重的危机。新海诚的电影中不乏对自然环境问题的关注与探讨,这种对自然与人关系的反思集中体现在《天气之子》中。《天气之子》在现代社会的背景下讲述了具有神力的天气巫女的故事,不是纯粹展示天气给人带来的感受特性和文化意蕴,而是借天气引发的环境问题讨论了人与自然的关系。

在《天气之子》中,东京的天气变得异常,阴雨天气持续占据着天空。高中生森岛帆高离家出走来到东京,借住须贺圭介家的同时在圭介的事务所打工,主要工作是与圭介的侄女须贺夏美一起外出采访和撰写稿件。刚来东京时帆高在快餐店与在此打工的少女天野阳菜相遇,而她正是事务所几人最近采访和报道的主题——能使雨天转晴的超能力者——晴女。天野阳菜本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在母亲的病床前看到阴雨之中沐浴在阳光下的屋顶鸟居,她一边为病中的母亲祈祷天晴一边穿过鸟居,意外获得了晴女的能力。帆高和阳菜在阴雨的东京通过帮助有需要的人制造晴天来赚取生活费,为大家送去阳光的同时两人也互生情愫,阳菜更是在实现大家的晴天愿望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但是,随着祈祷天晴的次数增加,阳菜身体也逐渐变得透明,为了换取天气的正常天野阳菜选择牺牲自己来到天空之上的世界,帆高则选择突破现实中的重重阻碍救回阳菜,东京于是再次回到连绵阴雨之中。

不过,电影中的晴女阳菜真的能操控天气吗?作为天气巫女的她的牺牲又真如她所希望的能够治疗异常的天气吗?

天野阳菜和其他人都认为,晴女就是能使天空变晴的女孩,并没有意识到她是如何使天气变晴的。帆高与夏美前往占卜屋采访时,虽然占仆师看似神神叨叨,但是她格外认真地提醒两人,左右自然的行为,必定会伴随着代价。天气神社的社长也告诉前来采访的圭介和夏美凡事皆有代价,天气巫女注定有悲剧的命运,于是大家认为天气巫女亦是人柱,需要牺牲她才能换取天气的正常。并且随着阳菜祈祷天晴的次数增多,她也逐渐变得透明,当她完全透明消失后,整个东京的天气似乎恢复了正常,变成了久违的夏日晴天,而在阳菜被帆高从天空中救回来后,随之而来的是天气骤变,倾盆暴雨立刻取代了万里晴空。大家包括帆高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天气的正常需要用天气巫女的生命来换取,而帆高更是因为选择救回阳菜致使天气没能恢复正常而觉得愧疚不已。

这或许是电影故意制造的错觉。电影中天气神社的社长虽然表明了治疗天气正是天气巫女的使命所在,但却也否定了当下的天气情况是异常气象,在他看来,天气本没有正常异常之分,因为天气是自然的天气而不是人类的天气,那么当下人类所认为的异常天气其实是不需要天气巫女治疗的,人们寻求阳菜的帮助只是为了自己的生活便利,并非为了自然本身。

阳菜祈祷天晴只是将当时没有落下的雨量积攒、延迟或者转移了,并不能让那一部分本来应该作为雨水降落下来的水量消失。电影中多次出现透明的、鱼形的水,就是阳菜祈祷天晴时本应落下的雨水。在阳菜为神宫外苑花火大会祈祷天晴后,出现了反弹式的暴雨,连气温都骤然下降,远低于历年平均水平。随着她的祈祷次数增多,东京的暴雨越来越强并且气温逐渐降低,台风级规模的低气压也在急速形成,天气状态变得极度不稳定。阳菜的每一次祈祷只能带来一时的天晴。整体来看,在阳菜彻底消失之前,天气的变化过程是从连绵不停的小雨到中雨大暴雨再到最后终于演变成暴雪,一步步从异常天气演变成灾难天气,与这一情况形成对比的是当阳菜失去天气巫女身份后,没有被干涉的东京天气虽然仍是一直下雨的异常天气,却没有进一步演变成灾难天气。阳菜为了拯救天气从地面消失后来到了天空世界,此时虽然东京已经放晴,但天空中的巨型积雨云并未消失。从阳菜消失到帆高把她带回来的时间过于短暂,亦无法作为阳菜牺牲即能换取天气正常的佐证。因此可以推断,阳菜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天气的状态,她的祈祷不仅不能治疗天气,甚至会因为强行改变天气,致使天气产生反向变化。

人们为了自己生活的愿望祈求巫女改变天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巫女成为操控天气的工具和手段。被称为百分百晴女的阳菜并不是只能使天气变晴,作为天气巫女,她亦可以召唤其他气象,例如在帮助帆高逃脱警察逮捕时,阳菜的祈祷使天空劈下一道闪电。阳菜对于天晴的祈祷承载着群体的意志,从她的祈祷活动来看,除了是为了能赚取生活费以外,主要是在帮助他人的过程中得到了肯定,获得了自我价值的实现。在身体已经部分透明并面临着是否用自己的牺牲来换取天气正常的选择时,她认为自己寄托着大家对于天气的愿景,并认为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使异常的天气恢复正常。因此她决心继续完成作为晴女的使命,选择牺牲自己来换取天气恢复正常。

正如电影中天气神社的社长所论述的,本来就不存在所谓的异常气象,人类观测天气的历史最多就是100年,正常或异常只是人类的主观判断。天气即是天之气性,人类只是寄宿于自然之中,在变化无端的天地间只能适应自然。过去的人们十分清楚这一点,而技术的进步让人产生了人可以征服控制自然的错觉,妄想操控自然以服务自己。操控带来的往往是失控,其结果往往不如人意。天气巫女是连接天与人的丝线,拥有将人们的愿望传达给上天的能力,是“接收着人们最殷切的愿望使其上达天听的特职之人”。天气神社的社长说天气巫女往往拥有悲惨的命运,这个悲惨的命运与其说是自我牺牲,毋宁说是对自己能力与使命认识不清导致的被牺牲。天气到底是自然的天气还是人类的天气?可以说天气巫女的形象就是人类妄图控制天气的缩影,其自身的消亡也代表操控自然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正如电影中占卜屋的神婆所说,左右自然的行为,必定会伴随着代价。

阳菜失去晴女能力的三年后,东京几乎被水淹没,圭介安慰愧疚的帆高说世界变成这样不是任何人的错。的确,自然变成什么样并不是某一个人或两个人的责任,除了自身的发展规律的影响外,自然的状况还与我们每一个人活动有关。天气的失控也是自然的失控,想要调解自然与人的关系,根本上还是要改变人类中心主义的态度。《天子之子》中,不论是过去的天气巫女们还是现在的晴女阳菜,都承载着人们妄图改变天气、改变自然的意志,《天气之子》告诉我们,相对于试图改变天气,或许人更应该尝试适应天气。正如斋藤百合子所说:“人类还没有想出一种控制和操纵天气的方法,更不用说简明地预测天气了,而我们可以改变河流的河道,治愈疾病,甚至克隆动物。在这个高科技时代,我们随心所欲地操纵大自然的大部分方面,天气提醒我们,并非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受我们的控制。与其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悲叹或感到沮丧,更重要的是能够在审美上欣赏那些超出我们控制能力的东西,我认为,今天尤为重要。它向我们建议,接受并屈从于一种能够——而不是被人类驯服的自然力量——并不一定是一种令人失望或令人沮丧的体验;如果我们学会谦卑地接受和庆祝它给我们的礼物的积极方面,它可能是一种审美乐趣的来源。”[4]172在《天气之子》的结尾,三年后的东京几乎被淹没,但人们早已适应新的气候环境,形成了新的生活模式。船成为常用的交通工具,雨伞成为必备物品,小朋友们在雨中奔跑,人们计划着去赏花,在下雨天圭介也和家人一起进行了聚会,过去认为只能在晴天做的事情,现在在雨天也一样能做。如此看来,是否用晴女来换取正常天气就不再是一个伦理问题,而是环境美学的问题。从环境美学的视角出发,天气的失控提醒我们检查和审视我们对自然的操控,并重新构建自然与人的关系。

《天气之子》所探讨的环境问题具有现实意义。随着科技的发展,人对于自然的操控能力越来越强,但仍然只能预测而无法控制天气。现代社会虽不存在能够改变天气的天气巫女,也暂时没有出现如《天子之子》中阴雨不断的异常天气,但是人类依然渴望能够根据自己的需求来改变天气,成为掌控自然的而非被自然掌控的人。正如十九世纪美学家拉斯金注意到的,天气体验首先是无可替代的身体性感受:“用仪器或者机器代替眼睛的观察是没有用的……风速表只能为人们记录下它们转动的频率,却全然不能告诉人们它转动时时稳定的还是颤抖的。”[9]天气温度高我们会觉得热,湿度大我们会觉得潮湿,人类的身体时刻与环境在做物质交换,通过感知天气的状态,我们身体性地与自然相连。正如天气巫女连结了天与人一样,天气也是连结自然与人的一个中介,我们能感受到天气的状态,从而把握自身所处的环境的情况,从这个角度来说,“内在和外在、意识和物质世界、人类与自然过程并不是对立的事物,而是同一事物的不同方面。人类与环境是统一体”[10]。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天气之子”,自然与人的关系得以从对立走向和解。

四、结 语

天气在新海诚动画电影中凝聚着新海诚对于自然与人关系的多重思考,在他的作品中,天气使自然与人在身体、情感和文化等多个层面上相互交融、和谐共生。正如《天气之子》英文片名为《Weathering With You》,意指人们在同一片天空下生活,共同体验着同一种天气,人与人、人与自然在天气中得以审美地连结在了一起。新海诚在访谈中谈到《天气之子》这个名字时说:“取《天气之子》这个名字,是想让每位观众看完之后,不光觉得帆高和阳菜是天气之子,也能感到观众们自己就是天气之子,我认为天气是跟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而每个人也都一点点在变化,包括地球变暖的问题,人只要活着,就会多多少少对地球产生影响。我们会改变天气,天气也会改变我们生活的地方。我想往大了说,我们都是地球的孩子,也可以说是天气之子。”③天气提醒着我们,我们或许可以填海造山,但是面对我们无法控制的自然时,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与它共存?人又如何在构建自己生活的时候平衡自身与自然的关系?新海诚电影中的环境美学思考或许给了我们一条新的道路。从自然与人相连的角度来说,天气不是什么外在之物,我们污染环境,也是在污染我们的身体,营造美的环境,也是为自己创造美的体验。“通过环境问题,我们以一种新的方式遭遇了我们的身体性。我们必须承认,我们生活在自然中,与自然一起生活,可以说我们完全生活在自然媒介中。这个经验使我们突然明白,并非人才唯独或主要是理性生物,人乃是身体性的生物。环境问题因而主要是一个人与他自身的关系问题”[3]2。新海诚动画电影中的天气描写让我们从电影内的天气意象转向电影外的环境思考,从静观的审美欣赏走向感受性的环境体验。新海诚电影中天气丰富的审美意蕴将自然与人连结起来,启发我们以“天气之子”的身份重新审视自然与人之间的关系。

注释:

① Musubi,可译作“产灵”,也可译作“结”,根据电影内容,这里是双关的用法,产灵是日本神道教的概念,可以理解为使万物生产、生长的灵力。

② 电影中黄昏时世界轮廓会变得模糊,是可以见到非人之物的神秘时刻。

③ 参见视频“新浪娱乐独家专访:新浪娱乐独家对话新海诚”,网址https://www.iqiyi.com/v_19rvk0afnw.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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