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葛兰西的语言观与语言政治学思想

2020-12-29 04:08:33杨静云史晓林
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6期
关键词:葛兰西领导权语言学

杨静云,史晓林

(1.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005;2.浙江大学 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浙江杭州 310028)

近年来,葛兰西(Gramsci,1891-1937)的语言学思想逐渐走进学界的研究视野。意大利学者皮帕罗(Piparo)认为葛兰西的“哲学的原始母体不应该在马克思、列宁或任何其他马克思主义著作中寻找,而应该在语言科学中寻找”[1]。彼得·艾夫斯(Peter Ives)认为葛兰西的语言政治思想对其全部理论体系具有决定性作用[2]。克雷格·布兰迪斯特(Craig Brandist)指出,在葛兰西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方言地理学、历史语言学和马克思主义政治理论的融合”[3]。国内亦有学者开始注意到葛兰西政治哲学思想的语言学维度:李永虎认为葛兰西的语言学笔记丰富了马克思主义语言学体系[4];吴昕炜则认为葛兰西通过语言学开辟了一条马克思主义的文化哲学研究道路[5]。展现葛兰西语言学思想的全貌,有助于人们更加全面、深刻地理解葛兰西以文化领导权思想为核心的政治哲学体系。

一、葛兰西语言学思想的缘起

1911年秋季,葛兰西进入都灵大学文学系现代语言学专业学习,其语言学课程由意大利著名的语言学家巴托利(Bartoli,1873-1946)讲授,葛兰西在巴托利指导下写了一篇历史语言学论文。虽然大学毕业后的葛兰西因从事政治活动而选择放弃了对语言学的纯学术研究,但他所接受的语言学教育成为他日后在狱中研究语言政治学的重要原因。葛兰西在1929年的一份书信中提到,他想系统研究的四个题目之一便是“比较语言学研究”,并且该研究“主要侧重论述其方法论和纯理论部分”[6]54-55。他在狱中的第一本札记所包括的语言学题目有:“意大利的语言问题:曼佐尼和阿斯科利”和“新语法学家和新语言学家(‘这张圆桌是方的’)”[7]。1935年,他的最后一本狱中笔记题目是《语法笔记》。

葛兰西的语言学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受20世纪初期的“新语法学派”(或“青年语法学派”)和“新语言学派”论战的影响,他的老师巴托利便是新语言学派的代表人物。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兴起于德国莱比锡大学的新语法学派主导着语言学的方法论,其最有代表性的观点是“音变规律不容有例外”[8]。具体来说,他们把词作为一个语音实体来进行实证研究,而不在意它的内涵或用法如何变化。对于一个词来说,重要的不是其语义群,而是一个单词中围绕某个特定声音的其他声音。因此,政治或文化环境的变化与新语法学家所进行的“历史考察”没有关系。以德国和意大利为主要阵地的新语言学派不满于新语法学家只关注单词的物理属性,而提出要重视语言的社会、历史、地理、文化等因素。如果说新语法学派强调的是语言的“内部研究”,新语言学派强调的则是语言的“外部研究”。1925年,贝尔托尼(Bertoni)和巴托利合作撰写了《语言学手册》,详细论述了“新语言学派”所依据的原则和方法,这一著作被看作意大利新语言学派的宣言。

巴托利的语言学思想是葛兰西学习的对象,而贝尔托尼则受到了葛兰西严厉的批评。巴托利创造了“新语言学家”这一名词,但他本人在1934年后就很少使用这一词语,更多的时候是用“区域语言学”或“空间语言学”,这标志着他和贝尔托尼的观点和立场日益决裂[9]24。葛兰西早在这之前就注意到了贝尔托尼和巴托利之间的根本性区别。葛兰西认为贝尔托尼本质上是一个实证主义语言学家,他并不理解巴托利给语言学带来的真正创新,其所提出的“新语言学理论是一种区分诗歌语言和功能语言的精确分析”的观点,只不过是对“古老的词源学体系的回归”[10]175-177。而巴托利虽然也是一个唯心主义语言学家,但他创造性地提出了语言的历史性特征,“把被狭隘地理解为自然科学的语言学转变为历史科学,语言根源必须从‘空间和时间’中寻找,而不是从生理意义上的发声器官去寻找”[10]174。

葛兰西不仅反对新语法学派和贝尔托尼的实证主义倾向,也批判克罗齐的唯心主义语言观。一方面,克罗齐认为语言和艺术一样,也是一种表现:“语言活动并不是思维和逻辑的表现,而是幻象、亦即体现为形象的高度激情的表现,因此,它同诗的活动融为一体,彼此互为同义语。”[11]因此克罗齐把普通语言学等同于美学:“人们所孜孜追求的语言的科学,普通语言学,就它的内容可化为哲学而言,其实就是美学。任何人研究普通语言学,或哲学的语言学,也就是研究美学的问题;研究美学的问题,也就是研究普通语言学。语言的哲学就是艺术的哲学。”[12]另一方面,克罗齐断然宣称“规范语法的不可能性”,因为语法只是技术问题,它和审美性的表现是互相矛盾的。而葛兰西认为,当克罗齐用“这个圆桌是方的”这一符合语法规范却不合逻辑的命题来否定规范语法的必要性时,他实际上已经自相矛盾了,因为这句话虽然逻辑不通,但同样具有表现力和美学价值,至少它可以表明说这句话的人是疯子。克罗齐的观点对他的前助手乔瓦尼·秦梯利(Giovanni Gentile)产生了十分消极的影响,因为后者在担任意大利教育部长时所颁布的《教育法》(1923)把“规范语法”的教学排除在外,这就相当于把无产阶级排除在文化教育之外,其后果是阶级分化的加剧。因而葛兰西将克罗齐的观点斥之为自由主义和唯心主义,并且强调“规范语法”普及和教育的绝对必要性。

诚如彼得·艾夫斯所言:“葛兰西克服了唯心主义和实证主义对语言的错误,而提出了一种新的理论,即语言是一种持续不断地变化的历史习俗……这种方法产生了这样一种理解,即语言就像领导权一样,不是一种已经完成的事物。相反,语言是一个过程。”[9]23葛兰西将巴托利的语言学思想和马克思主义理论相结合,创造了一种历史唯物主义语言学理论。

二、葛兰西的历史唯物主义语言观

显而易见,葛兰西更倾向于新语言学家对语言所进行的“外部研究”,即强调地理、文化和政治环境对语言变化所产生的影响,但他并未止步于用新语言学派的理论去分析民族语言。正如路易吉·罗西洛(Luigi Rosiello)所言:“葛兰西并没有在巴托利反对新语法学家的实证主义的新语言观中寻找‘理论工具’,相反,他只是在寻找比新语法学家更适合历史唯物主义框架的方法论。”[13]葛兰西的语言观不仅仅强调语言的历史生成性和语言意义的历史流动性,更进一步挖掘了语言的哲学特质和文化功能,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他独特的语言政治学思想。

(一)语言的历史性

早在葛兰西写历史语言学的论文时,他就提出要把“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方法”运用到语言学研究中[10]26。在他看来,以往实证主义、唯心主义方法在语言学研究中造出了一系列错误倾向,其中,以贝尔托尼为代表的美学性错误、以曼佐尼为代表的追求普遍语言的乌托邦幻想、以帕累托为代表的任意创造生词的倾向最为典型[14]365。葛兰西没有所谓“元语言”的概念,他从不认为语言具有超越历史的某种本质或核心,相反,他认为语言意味着文化和哲学,它是社会现实的重要组成部分。

首先,葛兰西认为语言是伴随着人类实践而产生的,它的形成和变化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历史过程。正因如此,语言的起源问题是无法解决的,因为人们不可能找到记录语言起源的历史文献。然而在19世纪60年代,曼佐尼倡议以行政命令的手段去强制推广一种统一的标准意大利语,即托斯卡纳语。而意大利社会党则主张以“世界语”这一人造语言作为意大利标准语。这类单一语言的方案受到阿斯科利、克罗齐等意大利知识分子批评。葛兰西也犀利地批判了这两种做法:“即使是一种民族语言,也不能按照国家的命令被人为创造;意大利语是自己形成的,而且只有在国家的共同生活使国家各部分之间产生大量和稳定的联系的情况下才会形成;一种特定语言的传播是由于讲这种特定语言的人的写作、贸易和商业的生产活动。”[10]28离开生活土壤滋养的单一语言,会束缚或扭曲人们的思想,变成机械僵化的死语言。在葛兰西看来,真正的语言应该具有广阔的社会历史内容,语言的变化也就蕴涵着“文化的、政治的、道德的和情感的环境”的变化,换言之,语言随着历史的变化而变化。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葛兰西指出,“语言的历史就是语言创新的历史,但这些创新并不是个体性的(艺术就是这样),而是更新自己的文化、并取得历史性进步的完整社会群体。自然而然,他们也会成为个体,但不是艺术家式的个体,而是一个完整的、确定的历史文化元素”[10]177-178。因此,语言的变革是一个自下而上的自发过程,而不能通过自上而下的强制手段来完成。

其次,葛兰西把语言看作语义的历史发生过程。正是语言中所反映的社会历史差异产生了实证主义者所说的语言“障碍”或“错误的源泉”,为了追求科学表达的精确性,帕累托便提出了一套解决方案以试图避免语言的隐喻或引申义所带来的误解:“为了避免社会科学中迫在眉睫的危险——他人企图在通俗意义或词源学上,而不是在这些词给定的客观定义中探寻词汇的意义,我们情愿用序数词和21个字母代替布告用语,适当时候我们将实际这样做。”[15]葛兰西则批判了这种“任意创造新词的倾向”,一种语言不可能摆脱其隐喻的或扩展的意义而存在。在语言体系已经十分发达的现代社会,词汇总是在隐喻的意义上存在的,比如“灾难”(disaster)原本来自占星术,但是如今已经不会有人再把这个词和占卜联系在一起[14]366。葛兰西因此得出一个结论:“整个语言是一个连续不断的隐喻过程,语义史是文化史的一个方面;同时,语言既是一种活生生的东西,又是生活和文明的化石的博物馆。”[14]363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葛兰西宣称:语言学家本质上是历史学家[10]177。

(二)语言的哲学特质

克罗齐在《生活的生产》一书中提出了一个和哲学家形象对应的概念——“有常识的人”(the man of common sense),但人的“常识”不是自然的馈赠,而是之前的哲学所留下的遗产[16]。葛兰西从克罗齐的思想中引申出“人人都是哲学家”的观点,他认为哲学并不是特定领域的专业哲学家所从事的专门的智识活动,而是蕴涵着语言、“常识”、民俗等思想文化形式的,人所固有的“自发哲学”[14]231。葛兰西指出,语言不仅仅是能指的符号,它也是携带着特定世界观的观念之总体。但正如常识的碎片性一样,语言中的世界观也是不系统、不连贯的。意大利的语言环境十分复杂,自罗马帝国解体以来,就分化出无数的方言,意大利的地方主义和民族冲突现象因此也十分严重。“某个只讲方言或者对于标准语言不甚了了的人,必定对世界具有一种或多或少受到限制的、地域性的直觉。比之于支配世界历史的主要思潮,这种直觉陈腐而不合时宜。他的利益是狭隘的或多或少是团体或经济主义的,而不是普遍的。”[14]233为此,建立统一的民族语言就显得十分必要和迫切,因为这是统一民众意志和思想的前提。换言之,要把分散的甚至是彼此冲突的世界观上升为统一的意识形态,就必须以民族标准语取代地方方言。

但正如前文所说,葛兰西反对以行政强制的手段来推广一种单一语言,认为人民应该自发地去遵守某种语言标准。这就与葛兰西的知识分子理论联系在一起。葛兰西指出,我们不能从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区别中定义知识分子,而要从社会关系的总体中去寻找知识分子的本质标准[14]4。在他看来,脱离群众的知识精英是“传统知识分子”,而自觉与人民保持联系并承担组织和教育职能的知识分子是“有机知识分子”。“对于统治集团强加于社会生活的总方向,人民大众给予的‘自发的’认同”,而这种认同便由有机知识分子代为行使文化领导权而完成[14]7。因此,知识分子要承担起统一民族语言的任务,而其中一个重要的途径便是对民众进行“规范语法”的教育。

(三)语言的文化功能

如果语言停留在哲学层次,那么它还是分散和不系统的,因为“一般的哲学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各种各样的哲学或世界观”[14]235。如果要使分散的意志上升为“集体意志”,那就必须把哲学层次的语言(方言)上升为文化层次的语言(统一的民族语言)。哲学意味着特殊性,而文化则意味着普遍性。葛兰西很早就对文化的作用有深刻的认识。在《社会主义和文化》一书中,葛兰西反对把文化看作百科知识的实证主义观点,他认为文化是人们借以认识到自身的历史价值和历史作用的自我意识,但它不会自发地产生,而是必须达到一定的社会历史阶段,才会逐渐成熟[17]。正如启蒙运动之于法国大国革命的先导意义,社会主义革命也必须以文化批判和统一的革命意识为基础。就这一意义而言,葛兰西的文化主张和卢卡奇的“阶级意识”①卢卡奇认为,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是无产阶级明确自身经济地位和历史作用的自我意识,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阶级意识的成熟与否在无产阶级革命斗争中起着决定性作用。参见: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109-111。内涵是不谋而合的。葛兰西在狱中的思想显然比早期更加成熟和系统,但是他关于文化的观点几乎没有变化。后来他给文化下了一个更明确的定义,即文化是“道德、生活方式、个人与社会的行动准则”,是“彻底的、统一的和在整个民族普及的‘对生活和对人的观念’”[18]。因此,文化意味着人们在思想意识层面的深层统一。语言或多或少意味着融贯一致的事实,在这个意义上,它也是文化。葛兰西后来又在哲学笔记中写道:“历史的行为只能由‘集体的人’来完成,要达成一种‘文化―社会’的统一,必须以此为前提:具有异质的目的、多种多样的分散意志,在平等的共同的世界观的基础上,怀着同一个目的而焊接在一起……所以,语言问题,也就是集体地达成一种单个的文化‘气候’的问题,就显得十分重要。”[14]259-260

知识分子和民族大众的分离是葛兰西《狱中札记》的一个重要主题。社会主义革命的失败让葛兰西逐渐认识到知识分子脱离人民是阻碍革命力量形成的关键原因,为此,他进入狱中不久,就计划着手研究意大利知识分子历史及其作用的问题。而语言则成为他考察知识分子问题的第一个切入点。正是从书面拉丁文和地区方言的差异中,葛兰西发现“人民和知识分子之间、人民和文化之间是分离的”[10]168。因此他把语言问题放在他的文化和政治研究的首位:“我认为如果把语言理解为文化的一种元素,从而理解为通史的一种元素,以及知识分子的民族性和大众性的重要证明,那么这个研究不会是无意义的或仅仅是纯学术性的。”[10]169-170只有知识分子和人民之间的语言实现了统一,诸如“理论和实践相统一”“形成革命主体和统一的革命力量”等重大问题才能得到解决。

三、文化领导权与语言的政治隐喻

当葛兰西强调语言的哲学特征和文化功能时,他一方面是把语言作为意识形态整合的工具,另一方面把语言作为分析日常生活中微观的权力运作的基础,这时他实际上已经开始构建起一种语言政治学理论。佩里·安德森曾有一个论断:“相比之下,马克思主义在关于语言本身的理论上却贡献甚微。”[19]这一结论并非武断,正因如此,直接接受列宁主义影响的葛兰西对马克思主义语言政治学的贡献显得尤为宝贵。即使在转向研究“文化和意识形态”的西方马克思主义阵营内,对语言政治的重视也可看作葛兰西的特色。葛兰西的语言学教育背景自然是他重视语言学的不可忽视的原因,另一重要原因则是意大利的语言环境比其他欧洲国家要复杂得多。在葛兰西的出生地撒丁岛,经济、政治、文化等各方面的发展都远远落后于意大利大陆,这构成了意大利历史上著名的“南方问题”。在葛兰西刚上大学时,他还是一个撒丁主义者,但他很快认识到,“南方问题”和无产阶级的解放在本质上是同一个问题,只有社会主义革命才能真正解决“南方问题”,但语言仍然摆在问题的首位。葛兰西早就指出,意大利“存在两种语言,民间语言或业余语言,和学术语言或知识分子及有教养阶级的语言”[6]280,而撒丁岛语言只是许多方言中的一种。这种语言的隔阂不仅造成了政治上的地方主义和宗派主义,而且使得广大人民不能顺利参与政治生活。葛兰西认为,除非广大农民都积极参与到政治中,否则广泛的无产阶级联盟就无法形成。因此,葛兰西把建立统一的民族语言视为一个亟待解决的政治问题,“在葛兰西对阶级之间的领导权关系、知识分子的形成和作用、民族国家的发展以及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关系等问题的探讨中,语言问题自始至终都贯穿其中”[20]。

早在葛兰西之前,曼佐尼便深感缺乏民族标准语言为文学创作所带来的困扰,因而他提倡以托斯卡纳的佛罗伦萨语为官方语言,其小说《约婚夫妇》便是用佛罗伦萨语写成。1859年,走向民族统一的意大利王国正式以立法的形式将托斯卡纳语定为意大利官方语言。但葛兰西以一篇名为《单一语和世界语》的文章批判了这种做法,他认为强制推行托斯卡纳语本身就是资产阶级的政治行为,它不过是为了“建立资产阶级的世界主义语言和百科全书派所宣传的资产阶级思想大统一”[10]173。诚然,托斯卡纳区的人民与上层阶级的语言统一是佛罗伦萨在文艺复兴前后发挥其文化领导权和商业领导权的结果,然而自佛罗伦萨衰落以后,意大利语逐渐成为特权阶级的语言,而与历史语言没有任何实际的联系。葛兰西评论道:推行单一语是试图“通过国家手段恢复佛罗伦萨的领导权,但被更具有历史主义色彩的阿斯科利所拒绝,他不相信由法令强加的文化领导权,也不相信更深层次的、更必要的国家职能所支持的文化领导权”[10]172-173。这并不意味着葛兰西反对建立统一的民族语言,而问题在于它如何实现。强力推行单一语言的做法是一种“领导权的倒退形式”,而葛兰西提倡以一种更符合马克思主义观点和立场的方式来建立民族语言,其核心在于不应排斥从属阶级的语言形式和世界观。葛兰西暗示了统一民族语言是意大利共产党应当接手的文化任务:“每当语言问题浮现时,就意味着一系列其他问题的涌现:统治阶级的形成和扩大,在统治阶级和民族―大众之间建立更紧密和更稳固的关系的需要,换言之,要重组文化领导权。”[10]183-184这里表明了葛兰西的两个重要观点:第一,语言是文化领导权的重要组成部分;第二,文化领导权只能通过人民自发的“认同”实现,而非通过强制手段。

巴托利的空间语言学认为语言和语言之间存在竞争,经济文化更发达地区的语言会对相邻的从属地区的语言施加影响。换言之,语言是冲突的产物,语言的选择蕴涵着政治和文化的斗争。这一观点对葛兰西有重要的启示,他指出:“在语言中也没有孤雌生殖,语言会产生另一种语言。变革是通过不同文化的影响而产生的,并以彼此相区别的方式发生,即它以分子的方式发生在大量的语言元素中(例如:作为一个‘整体’,拉丁语改变了高卢人的凯尔特语言,同时从分子层面上影响了日耳曼语言,为其赋予了独立的单词和形式)。在一个国家内部、在不同的阶层之间等等,都可能有‘分子式’的影响;一个新的统治阶级以‘整体’面貌带来改变,但是各行各业、特定社会的行话,是以分子的方式创新。”[10]177-178可见,葛兰西的观点是,语言不仅仅是人类智慧的创造,人们不能离开社会环境去谈论语言的本质或变化。他把语言的变化过程看作文化领导权形成的一个政治隐喻,夺得市民社会的文化领导权也是以“分子入侵”的方式逐步实现的。

那么,究竟如何通过统一语言来部分完成建立文化领导权的任务?对此,葛兰西发展了“规范语法”的概念。克罗齐认为语法只是语言学中极其次要的技术性内容,作为一门表现科学,语言学的最高形式是美学,因此他并不提倡所谓的“规范语法”。葛兰西认为克罗齐并不清楚“什么是语法”,在“有几种语法”的札记中,他阐明了自己的观点:“语言自身的语法具有‘内在性’特征,人们总是不自觉地‘根据语法’说话,正如莫里哀的角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产生了散文。”[10]180因此葛兰西把语法分为“自发语法”(或“内在语法”)和“规范语法”。规范语法是指:“在‘你想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说清楚一点’等问题中,以及模仿和取笑行为中,所包含的互相监督、互相教导和互相‘审查’。”[10]180但这种语法一致性的自发表达并不是系统的和连续的,而是具有限制性的地域特征。同时,这也并不意味着自发语法是不受限制的“自由意志” 的产物,正如常识和民俗一样,它是历史上的规范语法、语言、哲学所留下的沉积物。因此,葛兰西之意并非在于区别自发语法和规范语法的内容,而是要强调它们运作方式的区别。具体来说,自发语法是由历史所决定的,是未加引导和组织的结果;而规范语法则是通过政治行为和教育手段进行规范性引导的结果,这也是形成文化领导权的隐喻性过程。由此,葛兰西开始强调创建一种规范语法:

我们可以勾勒出一幅“规范语法”的图画,它自发地在每个特定的社会中运作,因为这个社会在地域和文化上趋于统一,换句话说,它有一个统治阶级,其功能被自觉地认可和遵守……书面规范语法倾向于包含一个国家的整个领土和它的全部“语言种类”,以创建一种统一的民族语言的一致性(顺从主义)。此外,这会把表现型个人主义置于一个更高的层次,因为它为国家的语言主体创造了一个更加牢靠和一致的骨架,其中每个个体都是反映者和解释者……书面规范语法总是以一种“选择”、一种文化倾向为前提,因此这总是一种民族文化的政治行为。他们可能会讨论呈现选择和“倾向”的最佳方式,以便使人们心甘情愿地接受,也就是说,人们可能会讨论实现目标的最合适的方法。[10]181-182

这段话表明,葛兰西并不是要求从属集团的自发语法必须摆脱社会主导集团的压制性规范语法,而是强调要把它统一起来。一旦一种领导权语言建立起来,人们便会自觉地使用它。需要说明的是,当葛兰西认为建立规范语法是一种政治行为的时候,他并非指如曼佐尼一样采取强制推行的方式,而是要有机知识分子进行“有组织的干预”,对民众进行规范语法教育,使他们提高文化水平,具有完整的思考能力和表达能力,并进一步能够参与到政治生活中。因此,葛兰西才会说:“‘领导权’的每一种关系必然是一种教育。”[14]260

四、结 语

总而言之,葛兰西对语言的关注在他早期的政论文章和《狱中札记》都有所体现,不管是其语言观还是语言学方法论,都是其政治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民族语言的现实问题促使葛兰西将历史唯物主义运用于语言学研究,从而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的语言学思想。同时,他又将语言统一看作达成“民族―人民的集体意志”的工具和创建无产阶级新文化的基础,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一种和文化领导权思想相呼应的“语言政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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