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
我每天打一通电话,不管在世界上哪个角落。电话接通,第一句话一定是,我是你的女儿。如果是越洋长途,讲完我就等,等那六个字穿越渺渺大气层进入她的耳朵,那需要一点时间。然后她说,雨儿?我只有一个雨儿。【批注1:母亲身患阿尔茨海默症,发音模糊,将女儿说成“雨儿”。我常觉得,老年痴呆或许是当下这个医疗技术高超的时代最令人绝望的病,这病不会给患者带来切肤之痛,但是却直接侵占病人大脑的核心——储存记忆的硬盘,把人的记忆变得支离破碎。其实,如若人的记忆消失殆尽,几十年的人生剪影就这么消失,那人到晚年的那点念想也就没有了。没有记忆的人是圣经中失去了牧羊人的羔羊,在天堂与地狱的缝隙徘徊,这个人活的岁月越长,留下的痕迹反而却越少,他逐渐失去光泽,生命最终也草草收尾。】
对,那就是我。
喔,雨儿你在哪里?
我在香港。
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我昨天才去看你,今早刚离开你。
真的?我不记得啊。那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再过一个礼拜。
你是哪一位?
我是你的女儿。
雨儿?我只有一个雨儿啊。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香港。
你怎么都不來看我,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到潮州看她时,习惯独睡的我就陪她睡。像带孩子一样把被子裹好她的身体,放周璇的《天涯歌女》,把灯关掉,只留下洗手间的小灯,然后在她身边躺下。【批注2:这里是“我”陪伴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母亲入睡时的情景。从“我”如同带孩子一般陪母亲睡觉,为了自己的母亲而改掉了独睡的习惯,也从“我”陪母亲睡觉之前的一系列动作中,可见“我”的细心、耐心以及对母亲的无微不至的照顾。后文写到作者仍需工作,可见在工作与母亲之间作者优先选择了自己的母亲,体现了对母亲的重视。】等她睡着,我再起来工作。
天微微亮,她轻轻走到我身边,没声没息地坐下来。年老的女人都会这样吗?身子愈来愈瘦,脚步愈来愈轻,声音愈来愈弱,神情愈来愈退缩,也就是说,人逐渐逐渐退为影子。【批注3:“我”很细心、很很敏锐地捕捉到了母亲步入年老之后的种种细微变化——一切都在退化,几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人逐渐逐渐退为影子”这句话让我印象很深刻,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人的生活痕迹会一点点消逝,记忆、容貌甚至生命都将化为青烟,被风吹去,最终成为一个连实像都没有的影子。就像一棵树,它从发芽到成形,到长大,逐渐变老枯萎,再慢慢地,它会弯了腰,落了叶,枯了根。】年老的女人,都会这样吗?
我一边写,一边说:干吗那么早起?给你弄杯热牛奶好吗?
她不说话,无声地觑了我好一阵子,然后轻轻说:你好像我的雨儿。
我抬起头,摸摸她灰白色稀疏的头发,说:妈,千真万确,我就是你的女儿。
她极惊奇地看着我,大大地惊讶,大大地开心:就是说嘛,我看了你半天,觉得好像,没想到真的是你。说起来古怪,昨天晚上有个人躺在我床上,态度很友善,她也说她是我的雨儿,实在太奇怪了。
昨晚那个人就是我啊。我把冰牛奶倒进玻璃杯中,然后把杯子放进微波炉。远处隐隐传来公鸡的啼声。
那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她一脸困惑。
我从台北来看你。
你怎么会从台北来呢?她努力地想把事情弄清楚,接过热牛奶,继续探询,如果你是我的雨儿,你怎么会不在我身边呢?你是不是我养大的?是什么人把你养大的呢?
我坐下来,把她瘦弱的手捧在我掌心里,看着她。她的眼睛还是很亮,那样亮,在浅浅的晨光中,我竟分不清那究竟是她年轻时的锋芒余光,还是一层盈盈的泪光。【批注4:我听说,人越老,眼中的光就会越少,眼睛会越来越浊。但母亲的眼睛却很亮——她的眼中有希望,她希望作者告诉她“我”是谁;她依稀记得她女儿的容颜,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的女儿;她依稀记得她曾经见到过眼前这个人,却始终记不住。母亲也很无奈,无论她再怎么想抓住记忆的尾巴,记忆依然如流水一般从她手中滑落,到头来她依然是一无所有。】于是我从头说起:你有五个儿女,一个留在大陆,四个在台湾长大。你不但亲自把每一个都养大,而且四个里头三个是博士,没博士的那个很会赚钱。他们全是你一手栽培的。
眼里满是惊奇,她说:这么好?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今年几岁?结婚了没有?
我们从盘古开天谈起,谈着谈着,天,一点一点亮起,阳光就从大武山那边照了进来。【批注5:从盘古开天谈起,可以看出“我”与母亲聊的事情之久远,也从侧面反映了母亲的状况不容乐观,同时体现出“我”的耐心。自从母亲患病以后,“我”可能每一天都会把这些事讲述一遍,尽管“我”深知母亲最终什么也不会记得的。】
有时候,我让女佣带着她到阳明山来找我。我就把时间整个调慢,带她台北一日游。第一站,洗温泉。泡在热气缭绕的汤里,她好奇地瞪着满堂裸身的女人目不转睛,然后开始品头论足。我快动作抓住她的手,才能阻止她伸手去指着一个女人,大声笑着说:哈,不好意思啊,那个雨人好肥喔。
第二站,搭公交车,红五号,从白云山庄上车。一路上樱花照眼,她静静看着窗外流荡过去的风景,窗玻璃映出她自己的颜容,和窗外的粉色樱花明灭掩映;她的眼神迷离,时空飘忽。
到了士林站。我说:妈,这是你生平第一次搭捷运,坐在这里,给你拍一张照片。
她娴静地坐下,两手放在膝上。刚好后面有一丛浓绿的树,旁边坐着一个孤单的老人。
你的雨儿要看见你笑,妈妈。
她看着我,微笑了。我这才注意到,她穿着黑衣白领,像一个中学的女生。【批注6:结尾写母亲“像一个中学的女生”,可能是因为现在的母亲安静乖巧就像初中时候的学生,或是作者从中发现了母亲当年年轻时的模样,又或是母亲当年也带她来过这里,我们也都无从得知。光阴无情,阿尔茨海默症的利剑插进“我”心头,在“我”的心河里掀起涟漪。但我们从字里行间能读到的是母亲的爱以及“我”对母亲的关心。】
(选自《目送》)
读完这篇文章,我想到了一篇极短的小说:“今天我又一次向母亲介绍了我自己。”这篇小说不到20字,但当我理解到一句话蕴含的所有信息时,我感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小说中的母亲也是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为了让母亲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谁,“我”不得不日复一日地介绍自己,尽管这个“知道”的保质期对于母亲而言只有一天,到第二天对于母亲来说,“我”仍然只是一个需要做自我介绍的陌生人,但“我”还是得坚持下去。
作家刘剑波曾在作品《消失》中描写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生存状态,其中有一个情节是关于纸条的,父亲连问了儿子三遍有没有吃饭?儿子发火了,父亲便开始用纸条提醒自己做过何事,要去做何事。“记忆成了父亲的生命,纸条则是救生衣。”从一个正常人到容易忘事、失去记忆,再到动作迟缓、木然僵硬,这个时候,我们突然才明白人生的种种烦恼斗争不过是旧梦一场。关于生命,关于亲情,原来是那么脆弱易逝。
(荐评人:深圳市宝安中学〈集团〉第二外国语学校贾景晖、王诗雨、刘紫若,指导老师:朱银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