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应对全球价值链下的不确定性变革

袁平红

在全球价值链主导世界贸易的大背景下，中国攀升全球价值链的战略空间面临严峻挑战。来自发达国家并且掌握关键核心技术的跨国企业正引领全球价值链的结构性变革，试图以颠覆性方式重新定义产业格局，产业互联网生态共同体呼之欲出。在国际市场空间严重受限、国内市场空间竞争日益激烈的大背景下，中国企业只有扎根中国、面向全球，才能重塑全球价值链话语权，在不确定性中拥抱未来。

近年来，国际市场变化复杂，黑天鹅不时出现，这在2019年表现尤为明显。英国脱欧悬而未决、WTO上诉机构陷入停摆、美墨加签署含有排他性条款的贸易协定……这些事件相继发生，表明基于规则的多边贸易体系正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统一、开放的世界市场受到美国等发达国家的人为分割。某些极端事件的发生更加剧了全球价值链突然断裂的风险。比如美国对华出口进行管制、日本对韩国半导体材料出口进行管制、波音737MAX暂停生产等等。原本寄希望于2020年行情好转的全球价值链众多参与者，在新年伊始就被新冠肺炎疫情迎头一棒，生产、交易秩序瞬间被打乱。新冠肺炎疫情目前在全球扩散，给全球价值链带来巨大冲击。由于全球价值链涉及不同国家的不同企业，全球价值链任何一个环节的波动都将产生连锁反应。某些企业的命运可能一夜之间被改写。在全球价值链不确定性剧增的大背景下，中国企业该如何应对，才能保证自己不被淘汰出局而且能活在未来呢？

中国的全球价值链战略空间矩阵

从生产的角度来看，附加值生产或最终产品生产主要依托三种形式实现，分别是纯粹国内生产、传统贸易、全球价值链（图1）。目前，全球价值链已经主导了全球三分之二以上的贸易。依托全球价值链融人世界分工体系，参与全球贸易已经成为大势所趋。

在过去的四十多年中，中国依托加工贸易嵌入全球价值链，迅速成为全球价值链的重要参与者。中国参与全球分工的广度、深度都得到不同程度的拓展，中国在全球贸易中的规模不断扩大。以2018年为例.中国出口占据全球出口总额的12.8%，成为全球最大的商品出口国。如果从全球价值链角度来衡量中国在全球贸易中的地位更替，需要测算附加值出口在不同年份的变化情况。从图2可见，经过十七年的发展，中国已经成为传统贸易网络的最大枢纽。

与2000年相比，中国在简单全球价值链网络中的存在感增强（图3）。中国简单全球价值链涉及的国家和地区从2000年的4个提升到2017年的15个，主要集中在东南亚地区。

在复杂全球价值链网络中，中国成为重要参与者之一（图4）。2017年，中国与包括日本、韩国、澳大利亚、印度、印度尼西亚等15个国家和地区发生复杂全球价值链贸易活动。在电子、机械和设备等领域，中国已经全面融入全球价值链，但是在药品行业中国的全球价值链参与率低，并且缺失话语权。

值得关注的是，在亚洲地区的复杂全球价值链网络中，日本、韩国、澳大利亚的相对规模不容小觑。俄罗斯憑借丰富的能源、参与叙利亚港口建设、开展巴基斯坦铁路项目、与非洲的油气进行合作等方式，对亚洲和非洲进行投资，提升其经济存在，正成为复杂全球价值链网络中的新兴力量。相比较来说，德国和美国各自在其所在的欧洲、北美洲的传统贸易、简单全球价值链网络、复杂全球价值链网络中都居于枢纽地位。

对于中国来说，在保持现有的传统贸易网络枢纽地位的同时，有必要加强自身在简单全球价值链中的存在，大幅提升在复杂全球价值链网络中的地位。中国要实现全球价值链网络地位的提升，迫切需要一个开放、统一的国际市场，为中国开展复杂全球价值链提供空间。维护基于规则的多边贸易体制、巩固并扩大中国企业的国际市场准入，对中国在全球价值链网络中的攀升具有战略意义。

基于现实的观察，本文从不同国家对中国的市场开放程度出发，按照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两个维度，构建出中国的全球价值链战略空间矩阵，具体如图5所示。

在中国的贸易伙伴中，如果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对中国的市场开放程度都比较高，这将有利于中国在全球范围内进行生产要素的有效配置，有利于打造复杂全球价值链。如果发达国家对中国的市场开放程度高但是发展中国家的市场开放程度低，或者发达国家对中国的市场开放程度低而发展中国家对中国的市场开放程度高，这样的国际市场对中国的简单全球价值链有帮助。如果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对中国的开放程度都低的话，这将只利于中国发展传统贸易。从当前发展情况来看，在短期内中国要想获得更多的国际市场准入，为中国企业参与复杂全球价值链提供市场通道并非易事。

中国要摆脱全球价值链中的“低端锁定”困境，产生更多的复杂全球价值链贸易，可以通过向全球技术链的上游挺进来完成。从国际经验来看，向全球技术链上游攀爬，需要多个因素的支持（见图6）。在大规模投入资金方面，中国一直在努力加大科研投入。2018年中国研发费用仅次于美国，占中国GDP的比重达到2.18%。

中国以积极的态势，依托“一带一路”倡议，积极推进自由贸易区战略，以开拓国际市场。《麦肯锡2019中国报告》指出，在其分析的186个国家和地区中，其中33个国家的第一大出口目的地是中国，65个国家的第一大进口来源地是中国。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国际市场开拓中的某些不和谐声音。比如美国一墨西哥一加拿大协定通过阻止成员国与“非市场化”国家达成自由贸易协议等排他性条款，旨在屏蔽中国等国家对北美市场的开发。有的发达国家为了维护自身的技术垄断优势，对中国技术领先企业进行封杀。比如，美国不仅自己封杀华为而且试图拉拢其盟友一起封杀华为。

中国加强知识产权保护，努力改善营商环境，2018年中国营商环境排名提升至第46位。《中国城市营商环境报告2018》相继发布。世界知识产权组织发布的《2019年世界知识产权指标》显示，中国受理专利数量全球最多，达到154万件，占全球总量的46.4%。

在获取技术和知识方面，中国一方面主张自主创新尤其是制度创新，聚焦“卡脖子”技术，攻克重大难题。另一方面，中国积极举办国际学术交流活动，将世界一流科学家、专家学者请到中国参加学术会议或研讨。然而，某些西方发达国家或者学术机构却以种种名义，不断阻扰中国正常的人才、科技等国际交流活动。比如全球最大专业技术组织之一的IEEE（電气和电子工程师协会）禁止华为参与审稿。包括蓝牙、WiFi、PCI-SIG及微电子行业组织JEDEC（固态技术协会）在内的多个国际技术标准委员会也封杀或者暂停了华为的会员资格。美国限制向中国出口高端科技，并限制科学、技术、工程、数学专业的留学生签证等等。近期，美国政府对美国医疗机构与中国的合作也进行打压。

觉察全球价值链的结构性不确定性

结构性不确定性比营业性不确定性更具有杀伤力

美国学者拉姆·查兰在《求胜于未知：不确定性变革时代如何主动出击变中求胜》一书中，将不确定性分为经营性的不确定性和结构性的不确定性。在他看来，经营性的不确定性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预知的，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结构性的不确定性。这就是所谓的当时代抛弃你的时候，连声招呼都不打。从全球经济发展来看，结构性不确定性已经有了不少案例，比如苹果公司对手机进行重新定义，诺基亚不得不出局;微信重新定义社交软件，仅支持中国移动的飞信直接出局。

全球价值链的结构性不确定性基本逻辑

如果说全球经济本身充满不确定性，并且结构性不确定性随时可能出现，对在全球贸易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全球价值链来说，也一样具有结构性的不确定性。

所谓全球价值链的结构性不确定性往往是由全球价值链上具有核心技术的企业发起（图7）。他们将客户价值主张与技术变化相结合，以提升客户体验作为企业的价值主张，进而制定企业的竞争战略。他们往往根据战略决定结构，采用新的商业模式入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颠覆某些传统行业，这种变革就是所谓的结构性变革。从目前全球产业发展来看，这种结构性变革正朝着建立产业互联网生态共同体的方向前进。值得说明的是，全球价值链的结构性不确定性不仅仅来自于经济层面，也可能来自于其他领域，比如新冠肺炎疫情等全球公共卫生突发事件。国际产业竞争叠加新冠肺炎疫情爆发的巨大杀伤力，加速了全球价值链的结构性变革。

处于传统行业全球价值链上的企业倘若对这种结构性变革具有洞察力和预见力，并及时调整主动应对，兴许能够不被淘汰出局。如果这些企业墨守成规，仍旧痴迷于企业自身已有运营模式，对外部环境的变化尤其对其所在市场的所谓搅局者嗤之以鼻或者置之不理的话，这些企业则很有可能直接被市场领先者的降维打击直接消灭。

全球价值链的结构性不确定性案例——智能家居

从全球来看，智能家居行业的结构性变革正在发生。目前智能家居以孤立的消费电子产品为主，功能局限于控制和远程遥控，不仅语音交互、人机对话等痛点并没有得到解决，而且不同企业的智能家居产品互不兼容……这些痛点就构成了客户的价值主张。云计算、大数据、人工智能的进一步发展，加上通用兼容的智能家居统一标准，所有这些将为解决客户痛点提供可能。亚马逊、谷歌、苹果等对准客户的痛点，提出企业的价值主张，比如试图解放用户的双手。为此，在智能音箱产品上，亚马逊的echo和谷歌Google Home全部采用自主研发的语音助手。

为了解决产品不兼容这个痛点，苹果、亚马逊、谷歌计划联合打造智能家居统一标准。主要为智能家居提供低速短距离传输的网上协议ZigBee联盟中的部分公司比如宜家也将参与其中。这项合作被称为“基于IP的互联家庭项目”（如图8）。如果智能家居的控制方向诚如“互联网女皇”玛丽·米克所言，在未来一定会是语音为主、手机为辅，可以预见，谁能抢占人工智能制高点、谁能对全球网民的手机有直接管控权，谁就是未来智能家居的领头羊、生态系统的顶尖捕食者。

目前，在人工智能领域，各国企业都不甘人后，但是在全球移动网络领域，美国企业的主导地位已经形成。在全球智能手机操作系统，虽然有五大智能手机系统，但是在全球市场具有绝对话语权的无非就是谷歌公司和苹果公司。谷歌凭借在移动网络生态体系居于核心地位的安卓系统、苹果公司凭借其IOS系统（图9）、亚马逊凭借其云服务与AI，都将成为未来全球智能家居的主要玩家。全球智能家居市场洗牌正在进行。

扎根中国、面向全球，重塑全球价值链话语权

面对复杂多变的国际环境，纵观中国在全球价值链网络中的相对地位以及在全球价值链网络攀爬的现状，结合全球价值链结构性不确定性的分析，我们不难发现，中国企业正面临有史以来最残酷的生存危机。活下去，健康地活下去，成为中国企业的共同诉求。

正如美国作家亨利·戴维·梭罗在《种子的信仰》的一书中所言， “任何人想要活得充实坚强，必须立足在自己脚下土地”。对于中国企业来说，自己脚下的土地就是中国市场。和世界上绝大多数经济体相比，中国不仅人口规模庞大，而且中国人均国民收入尤其是可支配收入正在不断增长。不断增长的中国市场将为中国企业发展提供肥沃的土壤。中国企业只有扎根中国、面向全球，才能在日益激烈的国内市场竞争、日益残酷的国际市场竞争中存活下来。

中国企业的生存与发展离不开国内市场，中国国内市场的保护也离不开中国企业。正如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书中所言， “军队是用来保卫国土的，所以自然的顺序应该是先消灭敌人的军队，然后占领敌人的国土。……通常，消灭敌人军队是逐步实现的，随此而来的占领敌人国土也同样逐步实现的”（中译本，1978年第1版，第49页）。如果将企业与军队、国土与市场进行类比的话，我们可以这么说，中国企业就是用来保护中国市场的。只要有中国企业在，中国市场就不会轻易沦陷。无论从中国企业谋生存的利益诉求还是中国市场保护的主体诉求来看，中国企业都有必要增强自身在国内市场的经济存在。

关注客户价值主张，精准响应客户痛点

中国消费市场层次丰富，不同区域、不同年龄、不同收入、不同职业、不同阶层的消费主张各不相同。曾经以为淘宝和京东能够满足中国消费者的网络购物需求，但是拼多多的崛起表明中国下沉市场体量庞大。口红一哥带货王李佳琦的火爆则表明，谁能深谙中国消费者的主要关切，谁能赢得消费者的信任，谁就能在中国市场分得一杯羹。

中国企业要想获得中国消费者的注意力，尤其是获得中国消费者的认可和信任，并顺利将流量转变为现金流和利润，这就需要中国企业真正落实以客户为中心的理念，或者说真正落实顾客主义。诚如亚马逊所言，在这个不确定时代，唯一真实可靠的来源是顾客。企业首先要搞清楚谁是我的顾客、我的顾客从哪来、我的顾客要到哪里去等一系列问题。顾客群体本身也在不断变化，新旧更替是常事。这就要求中国企业在关注中国总体市场发展时，要结合中国人口年龄结构发展趋势，关注客户价值主张的变化。树立普遍客户响应原则，尊重每一个使用企业产品和服务的消费者，高度重视客户针对产品和服务使用过程中的反馈意见尤其是负面评价，多渠道搜集、了解或者发现客户的痛点。利用大数据、人工智能等，将用户的关注点或者痛点进行深度挖掘，优化产品设计，提升服务水平，实现企业产品的卖点与客户痛点的精准匹配。

突破企业边界思维，协同打造生态共同体

中国庞大的市场吸引了世界各国的企业纷纷进入，中国不同细分行业的外资渗透率有所不同。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中国企业不及时发力，不协同作战，中国不同细分行业的外资渗透率将不断提高，到时中国本土企业的国内市场空间将被进一步縮小。比如中国家居市场就是如此。宜家自1998年进入中国市场以来，持续扩大对中国市场的投资，已将中国打造成了除瑞典以外唯一拥有宜家完整价值链的国家。日本最大的家居连锁店一一株式会社NITORI集团也在加大对中国市场的投资，增加店铺、提高市场份额势在必得。

放眼未来，中国企业要重新获得类似家居市场的主导权，中国企业迫切需要改变单个企业单打独斗的封闭式思维。中国企业要以开放性思维，突破企业边界，进行跨行业、跨地域、跨文化的合作，协同创新，打造以中国企业为核心的智能家居生态共同体。目前，中国的手机厂商、传统电器厂商、互联网平台以及房地产开发商等都对智能家居行业抱有极大的兴趣。纵观国际态势，全屋、全场景的智能家居解决方案呼之欲出。但是，中国的智能家居行业仍在初始阶段，大部分企业仍旧聚焦生产带有智能元素的产品，并且不同企业的产品互不兼容，单个产品“智能孤岛”的现象普遍存在。

对于中国企业来说，要想在中国市场争夺智能家居话语权，迫切需要智能家居所涉及的行业认识到他们其实身处同一个战壕，他们别无选择，只有彼此协同作战，他们才能有机会保住他们共同的阵地一一中国市场。总而言之，中国企业要互相促进，彼此照应，为中国智能家居生态共同体储存能量。

要朝智能家居生态体迈进，中国企业迫切需要解决协同技术。目前国际智能家居协同技术由ZigBee、WiFi、蓝牙主导，但是这些都是国外技术。国际产业竞争流行高维打低维，智能家居产业也不例外。对于中国企业来说，短期内从低维迅速进阶到高维不太容易，但是中国企业至少要进行思维升级。要想将来中国智能家居行业不陷入低端锁定，中国本土企业需要从互联网底层的工作尤其是物联网芯片开发做起，这项工作有望由华为来完成。如果华为能够在物联网芯片上做出实质性贡献，那么中国的传统家电企业、智能手机生产企业、电商平台、房地产开发商等等都要积极主动推进标准统一、系统兼容工作，与华为一道，共同为中国消费者提供安全、便捷、舒适的智能生活体验。

明确企业投资方向，布局价值链核心环节

挖掘市场需求潜力，精准响应客户痛点，以开放性思维构建生态共同体，将为中国企业明确投资方向提供行动指南。

我们认为企业的投资方向始终要围绕着人来做工作。中国人口庞大，仅中国老百姓的一日三餐就是一个大问题。2019年疯狂的猪肉价格就是其中一例。仅此一项就说明，确保中国居民餐桌正常供应、维系膳食结构均衡并非易事。如何确保老百姓有饭吃、有衣服穿、有水喝、有气烧、有油用、有学上、有地方玩……换句话说，如何让中国老百姓活得好、活得久、活得有质量，对其中任何一项稍加分析，企业都能挖掘出投资机会。

值得注意的是，投资方向的考虑不能仅着眼于现在，而且要面向未来。中国企业的投资方向要围绕着如何确保我们中华民族的基因顺利传递，如何确保子孙后代能健康出生、能幸福地生活在和平的中国、子孙世世代代共享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安居地球遨游太空等等所有这些来考虑，将企业、环境、国家、人类、地球的可持续发展纳入进来。

在此基础上，中国企业要根据自身的核心竞争力，面向未来，向全球价值的核心环节进行布局。被称为“中国服装行业富士康”的申洲集团就是凭借面料研发这一核心环节的长期投资，不仅成功嵌入了耐克、阿迪达斯、彪马、优衣库品牌服饰的全球价值链，而且获得远远超过行业平均水平的毛利润率、净利润率，在服饰行业全球价值链中获得一定的话语权。对于中国企业来说，一旦选好了投资方向，就要在核心价值链环节进行持续的人力资本投资，切不可抱着急功近利的心态，尤其是不能遇到瓶颈就直接按照“拿来主义”去解决。毕竟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凡是免费的就是天底下最贵的。

如今，智慧家居结构性变革正在发生，智慧医疗、智慧交通、智慧城市、智慧农业、智慧教育……新的变化层出不穷。变，是永恒的主题。无论全球价值链如何改变，中国企业只有依靠自己的双手，脚踏实地，在中国市场深深扎根，自主研发并掌握核心关键技术，面向全球，拥抱世界，才能经得起惊涛骇浪、狂风暴雨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