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力格尔荡漾着原乡(散文)

2020-12-28 11:51潘姝
鹿鸣 2020年3期
关键词:敖包草原

潘姝

何为原乡?

入夜,硬卧车厢,炽白的顶灯穿过因年久而微微泛黄的灯罩,使原本寒凉的光显得稍有那么一丝人情味儿,偶有列车售货员推车从身旁经过,初次离乡的宝宝在母亲的童谣中暂停微泣悠悠沉入梦乡。窗外,一片漆黑,此时如欲极目远眺,即使夜视能力再强,看到的依然只有自己的身影投射于车窗之上。每年仅此一趟的列车随着滴滴汽笛与哒哒轰鸣渐渐驶离家乡,毫不留情地向数千里之外的工作地狂奔而去,当我意识到,此时,我脑海之中闪现的第一个画面居然是那片牧场延绵、山脉纵横的等高线走向,隐约还能听到有九曲小溪潺潺流出山谷,我忽然发现,我可能真的把心丢在了草原。

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家乡于我而言,不过是个符号化的概念,辽远的边塞小城并没有传说中的胡服与骑射,灰白的墙、昏黄的灯以及并不算高大的楼宇,和很多内陆小城一样,不存在什么特别的地方。由于生于城长于市,自幼承欢于深受孔孟思想熏染的闯关东外祖膝下,承着一个源于《诗经》的名字,所以,在生命最初的二十余年里,我并没有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确实生活在广袤的科尔沁草原或者沙地。随着外祖父母的相继离世,我对家乡也逐渐失去了可供思恋的对象。

但是,今夏,不过一次,格日朝鲁夏营地——那片科尔沁草原最后的游牧之所,便试图吞我的心,噬我的魂,使我这个自幼失去民族认同感的蒙古人心甘情愿地把它视为安放乡思的原乡。

牧 场

清晨,当第一缕暖阳使苍翠的罕山披上一片金黄,当被露珠浸泡了一夜的青草清香随轻风渗入甜梦深处,当忽明忽暗的晨星缓缓坠下西方地平线,草原迎来新一日的复苏,此时的腾格里如幼儿般童贞,周而复始的新生使其恒久地保有深深的起床气,他的懒腰抻得比你还长,由襁褓之中独属赤子的乳白到弱冠之时蓬勃着朝气的青葱及至不惑之日逐渐积淀的碧蓝,直至天命之年沉稳睿智的深邃,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在腾格里乳白的怀抱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舒展四肢,仿佛已经很久都没有睡得如此安稳过,抬臂轻揉双眸,缓缓抬起厚重的眼皮正撞上一双铜铃般硕大的眼睛,倒吸一口凉气,久违的清新使天灵瞬间清明。我和这双眼睛的主人同时后缩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潜意识使我迅速摸到昨夜随手放置的眼镜,定睛细看,眼睛的主人是一只小牛犊,大大的双眸映衬出深深的好奇与惊诧,可能我刚刚惊吓之际动作幅度过大,也同时吓到了他,不禁莞尔,我敢说这是我起床气散得最快的一次……

我苏醒的地方地处罕山腹地,两岸青山,郁郁葱葱,中间夹着一条不宽不窄的路,远近望不见头尾。这里是真正进入格日朝鲁夏营地必须要经过的一条狭长山谷地带,它是连接村庄定居点和夏营地的咽喉走廊,亦是阿鲁科尔沁旗和扎鲁特旗共同拥有的必经之路、游牧之所。

两岸青山皆属罕山。罕山,不是一座山的名字,而是一个高山群落,是大兴安岭突入科尔沁沙地隆起形成的花岗岩地貌,自原始森林深处挟层峦叠嶂的滔滔碧浪奔涌而至,至此一泻千里,汇聚成一马平川的沃野草原。此时,我目光所及之处是整个罕山山脉之中最为雄伟的一段——特金罕山。它是科尔沁草原的心肺,夏季有云就有雨,四條河流,五十四眼泉水发源于此,每年径流量近两亿立方米,为整个格日朝鲁夏营地源源不断地提供能量补给。如果说有点遗憾的,是它现已成为国家级的自然保护区,故而,只可远观而不能亵玩。极目远眺,此时的特金罕山,山高谷深又方正平缓,花草繁茂,似有一种有容畅怀之感,碧翠掩映于晨雾之中,蒸腾缭绕,总给你一种在山的那边有一群小精灵的错觉。

在草原人心中,雄伟的高山之上有一条通往天堂的路,可以直达神灵居住的地方,若你有缘得见此时的罕山,必定深以为然。但如果你是行伍之人,途径此地,却会心底打鼓,万一有兵丁埋伏于此,此刻定是一头钻进了敌人的包围圈,只待人家一顿好打。古时,这种地方倘若不是官兵驻守打伏击的,也是极易出那占山为王的响马的……

昨夜我宿于护林员哲布大哥的护林站小屋旁,这里护林员的工作实行轮班制,每星期甚至半个月才能出一次山,日复一日被无尽的孤独围绕,天然缺乏聊天的对象,故而哲布大哥并不善言辞,邀他一同饮酒,他也不过是于人群之中静静聆听,悉心获取来自外界的讯息,数杯酒下肚也别想套出他什么故事。不过,若是机缘巧合,倒可以套出一段长调来听,谈不上有多专业,或是多悠远,但是听来却透着一丝辽阔与忧伤,甚至还能隐约感受到一种源自历史深处的沧桑。长年累月的护林生活,长期面对孤独和寂寞,音乐成为哲布大哥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也许对于这个木讷的蒙古汉子而言,唱比说容易很多。

昨夜,他将护林小屋让给了与我同行的几个女孩子,他和其他男生挤帐篷。我因贪图草原日出,忧心错过,便选择宿在车中,但是,从刚刚小牛犊都在欣赏我的睡姿,不难发现,即便如此,我还是错过了,草原的宁静扫净我数日来因杞人忧天般的多愁善感裹挟而来的失眠多梦,一睁眼,那一轮还算不上火红的朝阳已然跃出地平线,一视同仁地洒向草原生灵。

哲布大哥愿意将自己的小屋让给过路的女子,却不愿与当地长期生活的牧民走得过于亲近,因为工作的特殊性要求他们与当地的牧民保持一个相对礼貌的安全距离,如果一旦走得过近,他们很难对牧民于有意或无意之中可能造成生态破坏说“不”。

哲布大哥的扎鲁特红顶小瓦房与对面阿鲁科尔沁的蓝色欧式小木屋隔河相望,不过百米,但是哲布大哥说,两个旗县的护林员因皆需坚守岗位,所以即使是邻居,也很少串门,除非工作需要,否则,并不能经常联络。像哲布大哥这样的护林小屋,在罕山一带基本每四公里一个,各司其职,互有照应。近年,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护林小屋安装了网络信号增强器,方便了护林员与外界的联络。但是,手机依然需要悬挂在指定的位置,才能确保信号的正常联通,所以在这里,移动电话其实是需要固定的。

罕山是个水塔,传说这里的泉水有治疗胃溃疡的功用,常有牧民不惜跨越百里,为一眼清泉。这曾引矿泉水厂前来考察,但却发现其实这里并没有地下水脉,山泉是由秋冬积雪经天气回暖缓慢融化渗透而来。但也因此使山石过滤冰雪融水的同时,将部分微量元素吸纳进来,虽清凉回甘,却含氟量不低,长期饮用还需煮沸。哲布大哥总习惯熬些红茶或者青砖茶来喝,砖茶都是些茶树的老叶子,形似普洱,再加入一点点盐。哲布大哥说这是黑茶。在这山里能喝上奶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你家中得有个好主妇,她需会挤奶,擅做奶食,但护林员都是男生,又没有牧群,所以便只能如此了。不过能于这薄雾缭绕的山中烹泉品茗,着实别有一番况味。

前些年,哲布大哥一年之中要有长达八个月的时间与罕山长相厮守。凌冽的北风自西伯利亚内陆途径蒙古高原呼啸而入,即使冬日无雪,一过寒露,随风席卷而来的暴风雪便会灌满整个山谷,形成一个大雪窝,数尺厚的积雪隔断了护林员进出草场的山路,所以每到十月,哲布大哥便可迎来自己悠长的假期。只待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积雪重新融解为水源,滋润整个罕山与格日朝鲁草原。不过,几日前,偶然得知,随着保护区的逐渐升级,哲布大哥从今冬起,开始迎来全年值守的生活。

哲布大哥除了是个歌者,还是半个博物学家,雨后便采些蘑菇木耳来补充食物储备,闲来无事也拾些马鹿褪下的角或是龙胆草之类不必破坏根茎的药用植物来,以备不时之需。就在刚刚,他于昨夜的营地旁发现了野豬食用植物根茎时拱过的痕迹,而且据说前几日,还有猞猁下山咬死了牧民的羊。近年来,由于对罕山保护区的禁牧,生态多样性逐渐得到恢复,所以,哲布大哥说,蓝精灵肯定是没有的,但是马鹿、猞猁、旱獭、雪兔这类小精灵罕山不缺,若眼尖,今日路上许能发现一二,但是,像我这种顶着瓶底厚眼镜片的,走兽自是无缘得见,只能瞥得一二飞禽……

临行,告别哲布大哥,为表一夜留宿的感激,同行伙伴留下随身携带的方便食品和西瓜。在这苍茫腾格里之下生活的淳朴草原人依然保留着传统的以物易物的生活方式,若是你有幸得到草原人的帮助,仅需一支香烟或是一盅烈酒去表达感谢,只因他们不屑甚至于不喜索取报酬,更因谈钱那便是交易,而不是朋友。

牧 人

高山与牧场如胶似漆,牧场与水源长相厮守,水源与河流相伴相生……

自两座罕山间的河谷地带沿九曲河逆流直上,只要跟着水走,便不会有错。因游牧生活不断迁徙的需要,草原人喜逐水而居,无水则无法生存,故而在漫长的历史时间里,他们对天然水源存在着绝对的依赖,甚至于视水为纯洁的神灵,形成一种对水的崇拜。草原有很多关于水的禁忌,比如禁止将污染物投入河中,禁止在河流中洗手、沐浴、洗衣服等等。这是蒙古族的八大禁忌之一,你若是第一次来,最好铭记于心,不然最终可能连为啥挨打都不知道。这是承袭近千年的风俗,远在大蒙古国时期的成吉思汗法典《大扎撒》行为法第五十八条中就有“保护水源,不得在河流中洗手,不得溺于水中”的规定。《大扎撒》是世界首部具有宪法意义、包含宪政内容的成文法典,那么“保护水源”,也藉此作为环境保护相关法律条文首次载入宪法,正式形成文书并颁行全国。它作为一种强制性规范,长期教育和指引着草原人,形成一种模式,深植于牧民的潜意识之中。

每一条草原河都有一个动听的名字,他不像农耕地区,最长的河流就叫长江,滚滚的河水夹杂着自黄土高坡的泥沙席卷之下便称为黄河那样直白,草原河的名字中流淌着各种修辞方式,短短的辞藻间偷偷注入着蒙古人喷薄的浪漫,使你于草原之中行进,便欣然记下每条河流的名字,仿佛这样便可以带走草原人的烂漫,甚至以此将草原藏在心底一并带走。此时,我脚畔的河,被称为“达勒林”,首次听闻这个名字,不禁一震,“darling”怎么能叫宝贝?后经一番考据,才知“达勒林”是契丹语,“松林茂密的土岗”之意。不过,我依然深爱这不乏浪漫的误会。

草原的清晨,湿气很重,在草间走过,仅需一刻,鞋就会被晨露打湿,再伴随日上三竿,而渐渐被暖阳烘热。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行进,我总喜欢给自己设定一个又一个小节点,因只有如此才会将自己的行进变得更为真实。

这节点可以是移动的,比如前方的牧人与他的羊群。

格日朝鲁草原依然保留着传统的游牧生活方式,草原是牛羊的天堂,是牧民赖以生存的资本,但草原的载畜量毕竟是有限的,没有哪一片草场能够经得住长期放牧,如若想要确保被牲畜啃食过的牧草能及时恢复,就必须适时转移,追寻更为丰盛的牧场,确保牛羊膘肥体壮的同时也避免了草场退化。牧民对草原的索取一直都是深谋远虑又小心翼翼。一路走来,短则三两天,长会持续十天半月。对于牧民来说,季节早已吹响了冲锋号,时刻召唤着他们向营地进发,四季轮回便深藏于这一次次关于技术冲锋与战略撤退的迁徙之中。为了节省人力,会由几个家庭结伴而行,各司其职。如今在这里已很难见到传说中的勒勒车,取而代之的是更有利于迁徙的半截箱货卡车,勤学善思的牧民将箱货经过简单整修,便制成了简易房车。

游牧在蒙语中被称为“敖特尔”。曾几何时,草原人并没有定居的概念,对于牧人来说,只要没有离开草原,那便没有离开家。在清太宗皇太极还没有将蒙古草原分为内蒙四十九旗、外蒙五十七旗分而治之之前,草原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走遍整片旷野,我妄自揣测当年蒙古乞颜部首领铁木真是不是也循着这个因由建立起横跨整个亚欧大陆的蒙古帝国,直抵斡难河河源自立为汗。而曾作为四卫拉特之一的古老部落土尔扈特也因此一度远离故土,越过茫茫哈萨克草原,渡过滚滚乌拉尔河,直抵当时伏尔加河下游的里海之滨,在那人烟稀少的地方,开拓家园,繁衍生息,从而缔造了东归的传奇。

此时,通过与牧民的交谈,我才知道,今晨提供叫早服务的并非是只小牛犊,他至少需满一周岁,已经是一只成年的牛了。因为在草原上,只有当年五月末出生的才可以被称为小牛犊,此时,真正的小牛犊只有不到两个月大,迁徙途中,他们通常都是被拴在营盘里,而不是跟着牧群走的。只有这样,母牛才会着急回家,才可以挤奶。而且,也只有人工挤奶才能保证将奶牛的产奶期顺利延长至秋天。

又如那只一直盯着我目不转睛的老牛。

它似一座大型雕塑横卧在草原上,用一双睿智的眼睛打量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因山地草甸的生物多样性,这片牧场包含几十种富含营养的牧草,同时还伴生着几百种野生药用植物,宛如长生天恩赐的超级中草药铺,这里的牛羊常年食百草,饮甘泉,肉质想必异常鲜美。在小羊身侧,在卧佛一般的老牛眼中,我在深知他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时,依然可以想象待到小雪卧羊时令人垂涎欲滴的手把肉、牛肉干、羊肉串、铜锅涮肉……看来着实难掩吃货本性了。回过神来,惊觉刚刚还在巡视四周的老牛此时居然专注于我,甚至于老牛的眼中察觉到一丝怒目圆瞪之感,不知是他真读懂了我的心思,还是源于一种我发自于潜意识的做贼心虚,不得不因胆怯移开视线。古代蒙古族人认为,牲畜的灵魂是随着他们的目光走动的,我信。

这节点也可以是固定的,比如那丛正好适合将瞪着我的那尊老牛制成烤牛排时所必须的香料迷迭香,闻来清新之中带着丝松木浓郁的幽香,细尝甜后伴些微苦。又如那支在风中傲然挺立的虞美人,着实透出一丝刚毅,还真有那么几分像楚营自刎的虞姬。据传虞姬死后地上开出一朵娇花,花亦因此得名,那“春花秋月何时了”的词牌“玉壶水”也由此而来,此时,灵台深处一声梅老板低回婉转“看大王……”的梆子腔随一只逆风远去的蓑羽鹤振翅划破碧蓝如洗的长生天,徒留背影,那是一种能够飞越地球之巅的禽类,而这一幕又好似在哪见过,硬、柔、绕、耸、甩、碎……是盅碗舞之中的“抖肩”,据传蒙古族舞蹈与萨满教中对飞禽走兽的图腾崇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此刻,极具说服力的证据竟以如此具象的形式呈现。难怪,草原人敬山、敬水、敬大小生灵,世代沿袭着天人合一、万物有灵的古训……

即将走出河谷地带、正式进入格日朝鲁夏营地前,有一处开阔地,恰有马群迎着西斜的日光赶至河畔饮水,虽实则不过百余匹却大有万马奔腾之势。说来惭愧,这是我这个自幼生长在城市的蒙古人今生第一次有幸得见马儿自由驰骋,我顷刻便理解了为何古往今来无数画家日复一日地将马群作为艺术创作的灵感来源。当你的世界只有腾格里、德勒黑和阿都,于踽踽彳亍间,思绪会毫无章法地升腾至辽远,许多个辗转难眠的夜随风消散,人在此皓然天地之间微如尘埃,为纷繁尘世的鸡毛蒜皮烦忧于沧海桑田而言不过笑谈……

很难说此刻的豁达与正北方的甘珠尔敖包是否有一种微妙的牵连,蒙古草原有名的敖包七十二,没名的敖包数不清。甘珠尔敖包是可以在这七十二中占据一席之地的。相传建造伊始,包底埋着藏传佛教经典《大藏经》,便由此得名。敖包在草原之上作用很多,他是路标,像大海一样的茫茫草原,没有可以指路的标识,敖包便可用来进行行政区划或游牧分界。亦是萨满教的重要祭祀载体,因曾庇佑圣祖成吉思汗,而被世祖忽必烈置于典中,“垒石像山,视之为神”。甘珠尔则源自古象雄时期藏地的全景式百科全书《象雄大藏经》,甘珠尔敖包可以说是两种宗教信仰的碰撞与交融。故而,敖包不但为草原人指引着迁徙的道路,同时指引着心灵的方向。

甘珠尔敖包其实不是一个敖包,它以一个敖包为中心,一线点缀着十二个小敖包。敖包在牧民的心中的地位神圣而庄严,但祭敖包却是生活中最寻常不过的事,不仅每年农历五月十三日,以及每月初一、十五固定的敖包祭祀活动就有草原人远道而来专程进行祭拜,即便是途径此地的草原人,也必将停下匆匆前行的脚步,三番绕包虔诚叩首,添上几块石头或几捧土之后,方可重新出发。他们有时求风调雨顺,有时求牛羊兴旺,即使有时什么都不求,仪式执行起来依旧一丝不苟,不知究竟从何时开始,这种仪式,就试图告诫着草原人的敬畏,传递着草原人的感恩。

拜过甘珠尔,便可以算作正式进入夏营地了,此刻若是你眼神足够好,便可以恍惚望见一个一个白色的毡包如满月夜的星子零星散落在半山腰的小台地上,此处的牧民与刚刚在山谷地带偶遇的牧民不同,他们的草场更为丰盈些,是会在这里度过整个夏天的。

暮色苍茫,选一水井不远处安营扎寨,丝丝缕缕的烟火气袅袅飘散,燃起我对夕阳西下处身披一层浅金的毡包的兴趣,自然,也可以厚颜地承认,那层浅金勾起了我这一天涯断肠人的馋虫。

牧 歌

奶食在草原人心中是无可替代的,若是你前去拜访,直接肉食上桌,其实主人是在含蓄地表达,你不受欢迎,吃完即走,因为只有真正最尊贵的客人才有享用白食的资格。

当下,喝着格根家醇香的奶茶,我越来越不后悔刚刚在馋虫怂恿之下显得有些冲动的决定,甚至不无窃喜。很快,我的注意力发生了偏移,有着漫山奶牛的人家,竟然还买袋装牛奶煮奶茶?格根会意解释到,今年雨水少草不旺,产奶量缩减,奶牛产下的奶都用来制作奶豆腐和乌日莫。我开始渐渐体会草原人那物尽其用的生活态度。格根是个豪迈直爽的蒙古女孩,“格根”在蒙语中,有“佛光普照”之意,不知这个名字的由来,和刚刚路过的甘珠尔敖包会不会存在某种联系。她现在省会城市读本科,主修民族学,所以,她的普通话很好,交流起来毫无障碍。私以为,对于这个在草原上长大的孩子而言,民族学无疑是她绝佳的选择,聊到未来,她对日后进行扎鲁特草原民族学的研究充满信心与向往。

格根有个哥哥,在旗里做体育老师,只有周末才回家。哥俩都是搏克手,家中最醒目的位置挂满了她与哥哥的奖牌,还有一件她自己设计的融合现代元素的蒙古袍,格根穿着它参加了几日前的那达慕。哥哥在那场那达慕中,成功凭借搏克获得了“将嘎”,搏克是蒙语“攻不破、摔不烂、持久永恒”的意思,是一种源于生存的模拟实战项目,一跤定胜负,是最勇敢、最彪悍、最有力量的草原人,关于体力和技巧的比拼,关于体能与智慧的较量,关于力与美的彰显,而“将嘎”无疑是英雄的象征。在写就此文之时,我和格根進行了简短的沟通,她说,她已选定“蒙古搏克”作为自己毕业论文的方向,一个地道的搏克手写就的搏克研究,我很是期待。

去年冬季休牧时,格根的哥哥结婚了,格根在朋友圈直播了全程,她找来视频予我看,那是一场隆重的蒙古族婚礼。婚礼虽然在冬季定居乡镇的酒店举行,但大厅之中依然搭起蒙古包,婚礼司仪由一位经验丰富的胡尔奇担任,他从头至尾没有说哪怕一句话,取而代之的是繁复的唱词,我虽然因语言的界限,着实听不懂具体的含义,但是其韵律和节奏却入耳入心。这其实是乌力格尔中一种独特的表现形式——即兴说唱。只有真正称得上优秀的胡尔奇,才能只要给出题目,即可出口成章。新郎依然要身负长弓,新人也依旧要向火神、向长生天叩头,拜天、祭火虔诚祷告。踩羊皮、分发每一个程序都必不可少、皆一丝不苟。这是对爱情的尊重,亦是对蒙古民族历史、文化、传说、习俗的尊重。

席间,她向我表达了对这片土地的忧思,近几十年,随着百里外草原煤矿的建设,地表水污染日益严重,只能通过打井向更深的土层索取纯净水源。近几年,随着风力发电风车的建设,小气候遭到破坏,湿度低苍蝇都多了起来。对于我,这个再地道不过的文科生而言,我的知识储备很难告诉我,她关于风车对气候产生影响的推断到底有没有科学根据,但是,却使我深切感受到草原人对长生天的感恩与敬畏,那是一种源于长期游牧生产生活的,必须严格遵循的祖训,将自然视为包括人类在内万物生灵赖以生存的母体的质朴情怀,传承千年。

夏季,是格根一家最为团圆的时候,母亲会给她和哥哥备好求学期间的白食,门边放置的木桶,成功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格根打开桶上的白色纱布介绍道,此刻,牛奶正在静待酸化凝固,而发酵好的酸奶最上面的一层便是刚刚我伴着炒米吃的乌日莫,如果喜欢也可以做成黄油,下面的纯酸奶可以用来做我此时正啃得津津有味的奶豆腐。过几日,她和哥哥会带着母亲的心意和草原的味道外出求学与教书,届时家里只剩父母二人,与他们相伴的只剩下牛羊,多少会有些孤单吧。我意欲向她讨教这门传统手艺,企图藉此将这口源自味蕾深处飘着乳香的浓浓乡思填入脑海,携往异乡。

临别,格根表示非常希望能有机会制作一个小短片,记录父母的游牧生活,因为她深深地感受到,游牧文化正在流失,她和哥哥应该很难再回到草原,而父母若不是对草原执着的留恋,应该也不会再继续这种生活方式了,哥哥已经劝过数次,让父母随他去城市生活,他已经将未来认真规划了许久。如果父母觉得自己不过人到中年,实在闲不下,那便开一家地道的蒙餐馆,或者奶食店必定很受欢迎,不但工作清闲了许多,收入也会因此提升不少,父母的坚持也许不日便会被儿女的孝心所软化。在最近一次聊天中,格根提到,她的嫂嫂有孕了,她觉得父母应该很快便会抵抗不住儿孙绕膝的诱惑……

告别格根一家时,北斗七星,已然悬在紫薇南,太微北。走向坡下水井边的营地,远远的就能听见小聚正欢,一个个小帐篷内的营地灯,似一只只萤火虫,使我不至于偏离方向。同行未同去的朝鲁得知我就这么混了顿晚饭,不无调侃地讲了个只能发生在草原的爱情故事。从前,一个小伙自一个毡包打马而过,便对包外土灶上煮牛犊子汤的姑娘一见钟情,厚颜上门提亲,被姑娘的两个哥哥直接架着胳膊扔了出来,屡挫屡败之后,只能寻一笨办法,干脆在包外不远处瞪眼干耗,姑娘家里人到饭点儿还得给口热乎的吃呢,小伙硬是瞅准了草原人不能薄待客人这条长久延承的习俗,抱得美人归。不用想也知道他这故事,定然有不少添油加醋的成分。

而此时的朝鲁,必然已酒过三巡,他实在不算是个话多的人,也就只有酒能打开他的话匣子。

别看这个朝鲁瞅着像被岁月打磨得盘了层包浆,甚至有孩童问他是不是我父亲,其实,他是我表哥。朝鲁虽是个蒙族名字,但叫朝鲁的人却真真是个汉人,在外公这个祖上位列孔子七十二弟子,祖先排位供在孔庙偏殿的山东人家中,他是长门长孙。朝鲁,是他给自己起的蒙名,既译了姓,也映照了他本名中垒着的那座山和坚毅如山的性格。我是家中最小的孙辈,我俩差了16岁,严正的外公最宠的孙辈就是我们,许是循着这个缘由,我二人的关系也着实更为亲厚一些,我童年记忆中有很大的篇幅被他的自行车横梁占据。

我虽面上时常嫌弃他,可若没有他,我不敢来此走上一遭。他知道这片草原每一座山的名字,明白这片草原每一条水系的源流,清楚这片草原每一株花草的谱系与价值。以致他甚为严重的过敏性鼻炎,好似都只针对城市里的汽车尾气,一进这草原腹地就呼吸畅快。他说,每年不来几次草原就像游子没有回家一样。我甚至觉得,根本就不是他接纳了草原,其实是草原像当年包容了他跨越万水千山闯关东而来的祖先的白山黑水一样,接纳了他。

草原上的风散酒很快,他今日也比往时贪酒一些,话自然也就多一些。我俩其实骨子里都秉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信条,他更侧重于用事实说话,而我则执着于每到一处,便深挖此地青史中的那几段故事。此刻,我深信这丰饶的草原定是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但是他说,由于历史上的几个小冰河期,这片地方关于是否能够有人类生存都是时断时续,史书中没有只言片语。但我依然执着于,即便如此,这里始終也是游牧民族繁衍生息的故乡,不过可能是浩瀚青史缺了那么几页,没准儿哪天一段可歌可泣的英雄史诗,便曝光在考古研究人员的铲子之下。我俩寻着个话题争个面红耳赤实在是寻常不过的事,他也总是威胁我,再犟就寻个雨裂沟将我埋了,准能让我消失得无声无息。

银河流淌至穹顶,围炉夜话告一段落,我与朝鲁回到皮卡车的车斗之中,望着浩瀚星海神游太虚,此时,远处随风飘来悠远纯净的乌力格尔,给他伴奏的是悠扬的四胡,二者皆是科尔沁草原独有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蒙古族民间说唱艺术,那是远在成吉思汗时代就早已存在的艺术形式,流传至今已有上千年。草原的苍茫辽远更能显出胡尔奇歌声的浪漫和开阔,乐声时而优美如诗,时而悬念迭起,我虽然不能跨越语言的界限,但隐约感觉出它在讲一个英雄,这个英雄好像叫森德尔。

此时,我已很难分清这声音真的是源自沃野千里内的某位如同西方中世纪游吟诗人一般的胡尔奇,身负四弦琴,在大草原上随风漂泊,荡进某座毡房内,一人一琴,自拉自唱,被风吹进耳畔……还是本就是源自太虚幻境之中,随心底事汇入心田……

猜你喜欢
敖包草原
讲解《草原图》
祭敖包
呼伦贝尔市额尔古纳市卡伦敖包清理
在最美草原自由翱翔
今夏,我和草原有个约定
敖包祭祀中的女人禁忌
神圣敖包
神圣的符号:还原一个真实的敖包
可可托海的草原
神圣的祭敖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