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水平打造“幸福示范标杆城市”,首先要理解什么是“幸福”。
首先,幸福是个体的、主观的、内在的。这是最为重要的前提,因为它代表着主观的感受。幸福感是主观的一种体验,是逐渐递进的一个感觉体系,这种感觉体系从愉悦、快乐、欣慰出发,我们把它叫作轻度的幸福感,而当下很多人为此使用的词语,便是“小确幸”。夏天的第一个冰淇淋、第一块冰西瓜,它们都代表着小确幸。从轻度的幸福感到相对比较强度的幸福感,是人生一个小目标的实现、中等目标的跨越,而后就是深度的幸福感,一个终极目标的实现和宿愿的完成,这个层次完全不同于前者。它是从一种舒适的感觉开始,到最后实现了人生理想。奥斯特洛夫斯基说的“我无愧于我的一生”,或维特根斯坦说的“我度过了无比美好的一生”,那便是一种深度的幸福感。
其次,幸福感不是完全封闭的,它必须跟外部世界相关联,它是受到外部世界的激发、诱发和刺激而形成的。绝大多数人在绝大多数时候,幸福感都是和外部条件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由此,经济学家也开始讨论幸福感这件事。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著名学者阿玛蒂亚·森在给联合国编制的一份人类发展指数的指标体系中,阐述了一个国家如何才算作发展(他当然不是仅针对幸福这件事)。他给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定义,即发展在本质上是人的能力的提升。在此我借用他这个定义——幸福虽然首先是一种感觉,但是可以把它当作是一种能力。然而有些人却没有体验幸福的能力,他们对幸福无感,存在着“生在福中不知福”的情况。这可以说是个大問题。而幸福作为一种能力有多少个维度呢?阿玛蒂亚·森在研究人类发展指数时举出了五种类别,即什么才能叫作人的能力:延长寿命的能力、享受健康身体的能力、获得更多知识的能力、拥有充分的收入来购买各种商品和服务的能力、参与公共事务的能力。
如果按照阿玛蒂亚·森的观点,那么幸福作为一种能力,也包含着一些相互的维度。在这些维度上,它和客观世界结合在一起了。
首先,健康的身体和健全的感性是幸福的首要前提,没有健康的身体和健全的感性作为基础,是不可能真正拥有幸福感受的。身体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工具,例如触觉给了我们很真实的外部世界的体验。故此拥抱会给我们带来幸福,而不是关于拥抱的口号能够带来幸福。例如在患了老年痴呆症后丧失了健全的感性,任何亲人所给予的拥抱都是无助无感的。因此,健全的感性,是幸福极为重要的条件。
第二个方面,是丰富而开放的心灵。心灵的丰富才有足够的内在素养,与外面的世界交相呼应。而心灵的贫瘠则会导致与外面世界交流无感。之所以我们可以和别人谈情说爱,是因为自身持有一种爱的欲念和一种爱的可能的思考,才能够和旁人真正产生共鸣。
第三个方面,是良好的社会交往和人际关系。人作为一种社群动物,有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特征,这便是亚里士多德所讲的,人是政治的动物所带来的必然本性。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有一篇《论彼此同情的愉快》,他说我能因为对别人产生同情而感到非常开心。所以,社会的交往离不开良好的人际关系。
第四个方面,是能够高度和深度参与公共生活的可能性。人际关系不属于公共生活。例如跟朋友一起打牌不能算作公共生活。真正的公共生活是带有一定的治理和政治意义的,是关乎大家生活幸福的共同问题的探讨与决议。在公共平台上面形成的各种决定和决议,包括参与人大、政协,各种协商、各样社区合理化的建议等等都属于公共生活。
最后一个方面,是坚定的深刻的精神信念。这是幸福感很重要的来源。因为它给予了你在不具备任何外部条件时一个兜底的、保障性的东西。没有精神信念的人是不幸的。因此,我们如果完全依赖外部世界,是不可能真正称之为幸福的人的。幸福是需要通过自己的努力与奋斗才能实现的。
我们还需要思考,这样能够给人带来幸福感的五个方面的要求,对于城市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对我们城市的物质、制度和文化方面意味着什么?
最后,幸福是一种品性。这个品性带有反思性和理性的特点。正如对一个事情性质的判断,一个有品性的人和一个没有品性的人看到的方面是不一样的。例如给政府提意见建议时,一个有品性的学者和一个没有品性的学者所采取的态度会完全不同,后者会带偏节奏、以偏概全,缺乏换位思考的能力,不能将心比心,不能从建设性和责任感的全局去提出建议。
杭州提出高水平打造“幸福示范标杆城市”。我的理解这些努力的最终落脚点是培育有品性的公民。如果我们的城市能成为一座全球标杆性的城市,那么我们的教育、文化、精神和道德生活都是要足以成为标杆的。我们城市提供的物质生活的丰富程度、可选择性、人民的安居乐业,司法和行政过程中的公平正义,以及各种各样的精神信念,都成为了城市发展和建设中非常重要的问题。可以提升幸福感的量化指标,是容易达到的。例如人均多少平米的绿地,水干净到什么程度,每10万人有多少张病床等,这些都是容易达到的,是相对而言的形而下。而幸福主体的再造是难以真正达到的,就是城市的个体既能够拥有真正的感受力,又能保持很好的发展性与成长性,并且具有良好的品性。所以,幸福主体的培育是城市应当做的事,我们的城市应该成为一所大学校。
我们的城市能够让人学到什么呢?能够让进来的新一代主体,尤其是年轻人,获得什么样的教育呢?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讲城邦生活如何造就公民精神,在如今就成为了现实的问题。我们应该传播什么东西?我们应该展示什么东西?我们应该教化什么东西?城市各种各样的艺术品应该怎么摆?各种各样的文化小景点应该怎么设计?广告牌上又应该出现什么样的形象?其中就存在着非常多的细节,有些甚至不是细节,而是一些很重要的问题。
放眼我们的社会生活,杭州实际上是一座社会构建很好的城市,这源于它的工商业比较发达。工商业与契约精神带来的社会平等交往、去政治化在杭州展现得较好。然而杭州社会生活还存在着需要改善的问题,例如情感纽带不够牢固、市域生态环境不均衡等。
如何提升这个城市公民的个体感,让他们能够活得很自在、很开心,能够在此寻到信仰与心灵的归属,愿意对这座城市报之力所能及的行动。如果我们每一个个体都有这种动力,我相信这座城市肯定是一座最具幸福感的“示范标杆城市”。
本文根据浙大城市学院校长、杭州发展研究会会长罗卫东在2020生活与发展研讨会上的发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