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
我跟随父母来到北京,定居此地,再无迁挪。
北京于我,缘分之中,有槐。我的童年在东四牌楼隆福寺附近一条胡同的四合院里居住。那大院后身,有巨槐。
父母告诉我,院里那株古槐,应该是元朝时期就有了。
于是,我頭一次有了模模糊糊的哲思:在宇宙中,做树好呢,还是做人好呢?
树可以那样长寿,默默地待在一个地方,如果把那当作幸福,似乎不如做人好,人寿虽短,却是地行仙,可以在一生中游历许多地方,而且人可以讲话,还可以唱歌……
过去北京胡同杂院里的不少人家,每到槐豆成熟,就会去采集。我的小学同学,每天晚上做完功课,就会举着带铁钩的竹竿去采槐豆。而每到星期天,则会把煤粉和成煤泥,把槐豆铺开晾晒——煤泥切成一块块,干燥后自家烧火取暖用,槐豆晾干后则去卖给药房做药材……
院子里的槐树,可称“院槐”。其实,更可爱的是胡同路边的槐树,可称“路槐”。
龙生九种,种种有别。槐树也有多种,国槐虽气派,若论妩媚,则似乎略输洋槐几分。
洋槐虽是外来,但与西红柿、胡萝卜、洋葱头一样,早已是我们古人生活中的常客,谁会觉得胡琴是一种外国乐器、西服不是中国人穿的呢?
洋槐开花在春天,一株大洋槐开出的花能香满整条胡同。
现在,东四牌楼附近,仍保留着若干条齐整的胡同。胡同里,依然有寿数很高的槐树,有时还会是连续很多株,甚至一大排。
不要只对胡同的院墙门楼和木门石墩感兴趣,树也很要紧,槐树尤其值得珍惜。
青年时代,我就一直想画这样一幅画:胡同里的大槐树下,一驾骡马大车静静地停在那里,骡马站着打盹儿,车把式则铺一张凉席,睡在树荫下,车上露出些卖剩的西瓜……
过去从空中俯瞰北京,中轴线上有“半城宫殿半城树”一说,倘若单俯瞰东四牌楼或者西四牌楼一带,青瓦灰墙仿佛起伏的波浪,而其中团团簇簇的树冠,则仿佛绿色的风帆。
这是我定居五十八年的古城,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壮年的歌哭悲欢,都融进了胡同院落,融进了槐枝槐叶槐花槐豆。
最近,我用了半天时间,徜徉在北京安定门内的旧城保护区,走过许多条胡同,亲近了许多株槐树,发小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儿。
我说,你该问:岁移小鬼成翁叟,人在胡同第几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