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
雨从早上就落了一点,但仅仅是零星的,并不影响我们对清水的勃勃兴致。
小泉峡的温度其实刚刚好,雨落在臂膀上,是那种沁人心脾的清凉。而冯河草原就大不相同了,雨还是一样的雨,人却要将身子紧了又紧。那个戴着“斯特森”式宽沿高顶毡帽的中年男子,打马从烟雾迷蒙处呼啸而来,在草原最为逼仄的地方兜了几个圈子。他没有向人们展示他的绝技,但我相信他确实是有绝技的,就像我们村上说书的杨诚诚老先生生前常讲的那样——有本事的人从不轻易露底。骑马的汉子真诚地邀请每一个站在地埂上的客人上马一试,但所有人不为所动,那“该死的雨”成了我们含糊其辞的借口。冯河草原因为雨更美了,而雨中作乐却不是我们想当然的那样浪漫,恰似我们惯常看见的美景与美景背后的真实往往并不一致。
雨是从一段神话传说之后真正下起来的。
据说,冯河草原是秦人先祖非子牧马的地方。当然,这个我们很早就知道了。整个关山都是秦人非子的地盘,他想在哪儿扬鞭谁也挡不住,苍茫大地,后来都是秦人的天下,包括我们夜宿的长沟村。
长沟河从关山深处湍急而下,不知走了多少弯路,最后還是汇聚到了渭河。有专家说,清水河出自关山,经张家川县马鹿镇至龙山镇,流向了秦安县陇城镇,汇入葫芦河到了渭河。专家肯定是心怀偏见,没有把长沟河也叫做清水河。专家忘了告诉人们,关山之水向西流这个秘密,也忘了告诉人们,那汇聚起来的关山之水其实都应该叫清水河。当然,叫什么并不重要,生于长沟、长于长沟的村民连甲寅肯定还是喜欢叫他看了三十五年的这条河为长沟河。
连甲寅的家在长沟村的最深处,也是那条长长的沟的最深处,再往里走,便没有人家了。他说,走出这条沟就到了张家川县的马鹿镇了。也就是说,他的家是两县之间的一个门户。如果放在民国,他的家就是陕甘两省之间的一个门户,但他并不知道他扼守要冲。
连甲寅当然知道他家门前突兀屹立的麦垛一样的高山上的传说。在他将要讲出这个传说之前,我问他有没有去过麦积山,他摇了摇头,羞赧一笑,他的龅牙竟显得有些可爱了。我的目光透过霏霏细雨望向近在咫尺的高山,他果然说,外来的人都叫这座山是小麦积山。没错,一个缩小版的麦积山就在我们面前,就像连甲寅再也熟悉不过的无数个麦垛一样、像一个夸张的麦垛的雕塑一样长年累月地矗立在长沟河畔,矗立在连甲寅的日常生活里。于他而言,反而不觉得如此美景有多新鲜了。
因为雨,小麦积山上的传说被秦亭镇上的女干部——那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讲了出来。相传,很远很远的时候,关山上的土匪常常扰民。每临大敌,长沟村的先祖们就聚到小麦积山上避祸。上山的路径陡峭窄小,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而山顶平缓,可囤积粮食,宜人暂居。土匪每每凶狠而来,扫兴而去。终有一天,新的土匪头子下了决心,带着一门火炮来到山下,扬言不炸平此山,誓不为人。为了保卫家园,长沟先人只好以巨石和滚木为武器与土匪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战斗。这是一场不被史书记载的战斗,有无伤亡被传说者一言蔽之。后人只说,火炮的威力自是不容小觑。而在那千钧一发之时,土匪和村民们都看见了一个身穿黄金铠甲、手执大刀、跨着白马的将军屹立于山顶的云端,战马长嘶,将军亮刀,土匪的火炮一时失灵,就连那弓弩上的箭头也射不到崖壁,土匪大惊,仓皇而逃……肯定有人会说,那是大秦的将军显灵,佑护了一方百姓。我们也宁愿这样相信长沟村的确有这样一个将军做保护神。但将军的力量定然是微乎其微,要不然,长沟村的居民也不会长久地被困于贫穷的藩篱。多少年来,他们每走一步,都是眼前的山大沟深。
雨后来越下越大,村上为我们准备的那一场皮影戏也只演了一半就匆匆收场。清水人把皮影戏叫做牛皮灯影子;当然,并不止清水人这样叫,整个秦人先祖牧马的地方都这样叫。一灯一幕,三箱四人便是整个皮影戏的家什,用一辆面的就可以全部装下,走村过巷,来去自如。天水的诗人说,这才是旧时候的味道,而来自远方大城市的作家们却一致感叹,此情此景只曾在电视上见过。虽然他们不懂秦腔,听不懂唱词,但还是被那小小的坛场吸引住了。三男一女在幕布的后面唱着大明天下事,一群人在幕布的前面,在逐渐大起来的雨点下看着清水如今的繁荣昌盛。想必每一个人都曾在某一个时刻想起了自己的童年,而童年究竟是什么样子?当我们置身于崭新的文化广场、置身于整齐干净的农家乐民居,我们定然是感慨万千:今非昔比矣!
站在秦人的大地上,听着秦人的腔调,这对远道而来的人们来说,并不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在倾盆大雨之下,在雨声和秦腔的胶着里,我们的内心便和长沟村一样宁静了。
雨下得正欢,深扎在长沟村的第一书记赵晓斌将我们拉回了住处。连甲寅八岁的小儿子还在广场上与同伴们捉迷藏。赵书记说,在长沟村135户714人中,这个娃娃最调皮。有一次,他偷偷藏进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钻进一个纸箱子里睡着了,害得全村人整整找了他一个晚上。他躲起来的当然不是留给客人住宿的那间最好的屋子,因为父亲不在的时候,他完全能像一个知书达理的大人一样对客人,以礼相待。这一点在第二天早上得到了验证。
11户农家乐,或3户、或4户,顺着宽展的硬化路,分成三个区域规矩地分布在长沟村的十里长廊里。清澈的长沟河在家家户户的门前流过,满眼青翠欲滴,鸟鸣声声。不由得让人想到,在长沟村的深处,或许住着一位在深山里采药的仙家。我们若是“松下问童子”,必是要经过这三个“屏障”,而一定会有一个你中意的地方让你留下来又舍不得离去。赵晓斌对他的这个设计颇为得意。他说,这样就能避免恶性竞争而又能满足游客不同层次的需求。他踌躇满志,长沟村发展乡村旅游的蓝图已在他的心里过了上百遍。长沟村分布于五个遥远山头的自然村,在他的奔走帮扶下打乱重组,以四个新的自然村重新出现在长沟河畔。剩下的,便仅仅是如何发展和振兴。对于这一点,在我们喝下第一杯酒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深思熟虑。而在我们喝下最后一杯酒的时候,他说,长沟村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亲人。这个与我同龄的小胖子,这一刻眼睛里闪现着湿润的情深意长。
连甲寅对赵晓斌的信任和感激自是更为深重一些,虽然他不善言语,但他的眼神不会骗人。五年前,连甲寅开着拖拉机出山,车上坐着他二十八岁的年轻妻子。在一个转弯处,拖拉机坠入山崖,车毁人伤,他的妻子损伤了腰部的神经,自此瘫痪在床。五年求医路,他去了多少趟医院,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连甲寅挠了挠头,又是羞赧一笑。他说,若不是这样,他的光阴也能跑到人前头去。没错,这个精瘦的年轻人,很早的时候就能开拖拉机,如今又能侍弄好一窝一窝的蜜蜂。他有过好光阴的充要條件,但人生没有如果,厄运来时,自当全力接着,不颓废,不放弃,才是一个男人应有的担当——连甲寅确实做到了。而令连甲寅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五年后,他还能住进自己不花一分钱的新房子里。他有太多需要感激的人和事,但他在面对我和赵晓斌的时候,没有说出来。同样,对连甲寅的帮扶,赵晓斌付出了多少努力,他也没有说出来。他们都知道,不说才是最好的说出。
连甲寅在他新开的小卖铺里刚说完车祸的时候,他的小儿子回来了。我坚持以我的方式,以他的小儿子的名义,向连甲寅表达了他对我盛情招待的谢意。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天刚放亮的大雨中,连甲寅的妻子拄着拐杖站在院子中央,喊他的两个儿子起床。而彼时,山上的爆竹声亦隐隐进入我的梦里,连甲寅的妻子在那声声的脆响中缓缓走出了门,站在了长沟河畔。这个不含半点虚假的梦长久地把我困住,我在梦中大喊连甲寅的名字。直到大汗淋漓时猛然惊醒,才发现天已大亮。收藏家马丑子说,白天没有做完的事就要在梦中做完,我深以为然。因为昨天晚上连甲寅说,他们明年要去西安的医院做手术,但愿能够成功。这亦是所有人之愿,希望我的梦能给连甲寅带来好运。
起床后,连甲寅的小儿子站在门口,仿佛是从昨夜就守在那里。他告诉我,开水已经烧好了,雨还在下。他还告诉我,连甲寅五点就出门了,去了长沟的更深处,在一个山头上为村里的一位老人送葬。那孩子跟着我出门,我们站在那一排崭新的农家乐前,站在哗哗流淌的长沟河边,我向着远方长啸三声,那孩子也跟着长啸三声。他说,我大就听见了。
我离开的时候,雨停了,连甲寅回来了。他从人群中叫我出去,在他家的院子里递给我一罐蜂蜜。他仍是羞赧一笑,说,谢谢你。我的心头顿时一热,感谢和拒绝的话竟没有说出口。他看出了我的心意,又说,就当是对我的蜂蜜做一下宣传好了。我接受了连甲寅的馈赠,只是有些忐忑愧疚,因为我能做的实在是太少了。
我上了车,那八岁的孩子,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向他招手,他倚在门口对我喊了一句——再来啊。我说,会的。
我当然还要再去长沟村,再去看看连甲寅,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去。我要告诉他们,长沟村里有我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