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影花都的射手座

2020-12-28 02:07戴冰
飞天 2020年12期
关键词:物管窗玻璃专案组

戴冰,1968年生于贵阳,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学员,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贵州文学院副院长。曾在《钟山》《天涯》《上海文学》《大家》《山花》《长江文艺》《中国作家》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学术随笔二百余万字。获省市文学奖九项;出版作品集十部。有作品被《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转载。有作品被翻译成俄文出版。

告示贴在每个单元的电子门上,A4纸,文末盖有海影花都小区物管公司的公章。

告示内容大致是说,最近半个月,小区内持续发生多起业主窗玻璃被打碎的事件,“疑是弹弓或气枪射出的子弹所致”。告示上还说,目前物管公司已报警,片区派出所也已就此事介入调查。

他隐约想起,他曾在微信的业主五群里听人讨论过这事。两天前在楼下“海影花都”小超市买东西,售货员和一个顾客聊天,聊的似乎也是这个内容。不过两次他都没怎么放心上,现在看到告示,才知道事情闹得好像还挺大。

他四处看看,想找个小区住户问问具体情况。但正是晚饭时分,周围几乎没人,只有远处一个人影走得飞快,几乎才瞥得一眼,就已经消失在道路的拐角处。看走路的架势和速度,应该就是小区里那群喜欢快走锻炼的中年妇女中的一个,他管她们叫“暴徒”,就是暴走之徒的意思。她们长年绕着小区的主干道不依不饶地绕圈子,风雨无阻,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她们停下脚步。刚搬来海影花都时,他不知道人家那是在锻炼,还以为是突然想起了没关煤气呢。

小超市的店门大敞着,可以看到那个身材瘦小的售货员坐在柜台后面,盯着电脑屏幕,雕塑一样纹丝不动。他有点犹豫,不知道是不是该进去和她聊聊。他平素不太喜欢交际和应酬,跟周围邻居往来不多。搬来将近半年,除了因为经常去超市购物,与两个轮班的售货员比较熟悉外,他甚至不知道住他对门的邻居姓甚名谁。

但他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他饥肠辘辘,一心只想着赶紧回家煮碗面吃,然后安安心心等彭小娅。再说了,他觉得只要没人流血受伤,碎几扇窗玻璃,再怎么看,都算不上什么大事。

他把告示又从头到尾扫了一遍,这才掏钥匙打开电子门,上楼回家。

他每天的习惯是进门之后先去卧室换衣服,然后再打开卧室的窗帘和窗子通风换气。这个顺序不能乱,如果先打开窗帘和窗子,再换衣服,他会不自在,会觉得有人透过敞开的窗户看他。但那天进了卧室,他没有先去衣柜那儿换衣服,而是带着某种预感,径直朝窗户的方向走。果不其然,他的目光刚越过隔在窗户和衣柜之间的大床,已经看到窗帘底下一些零碎的、不规则的东西在反光。他停在原地,想都没想,立即明白那是从窗格子上掉下来的玻璃。也就是说,他家的窗玻璃也被打了。

他蹑手蹑脚地退出卧室,就像动作大了,会惊扰到那些碎玻璃。回到客厅,他一条腿跪在沙发上,另一条半弯着,用座机给物管打了个电话。

我是三栋二单元四层一号的业主。他说。我家窗子也被打了,一地碎玻璃。

这样说的时候,他以为值班的物管人员会做出某种吃惊或者愤怒的反应,但是没有。对方只是哦了一声,说之前已经有两个业主打电话来报过案;一家是十栋一单元二层一号,一家是十八栋三单元四层二号。跟他一样,他们也被人打破了窗玻璃。

那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看看?他问。

物管人员说现在就他一人值班,分不出人手去他家。

再说,我还没吃晚饭呢。那个物管人员说。要不你自己先拍几张照片传到微信群里吧,我也登记下来,再给派出所打电话备个案……如何?

你说的哪个群?他问。我在业主五群,就发业主五群吗?

不是啊。对方说。对了,你还不知道,应受害业主们的要求,我们建了个叫“碎玻璃”的微信群,就是把窗玻璃被打碎的业主们拉在一个群里,方便大家互相交流。我马上把你也拉进去吧。

他挂断电话,掏出手机,看到物管人员果然已经把他拉进了那个碎玻璃群。他进去数了数,发现里面已经有十七个业主。他微微有点吃惊,没想到不过半月时间,竟然有这么多人家的窗玻璃被打破。

我家窗玻璃今天也被打了。他在群里留言。刚发现。写完,他还配了一个惊恐和一个龇牙的表情,但没人搭理他。他估计这个时间段,大家都还在桌子上吃晚饭呢。于是,先去卧室拍了几张现场图片,发到群里,又把碎玻璃打扫干净、拉上窗帘,这才到厨房煮面吃。

在打扫那些碎玻璃之前,他戴上橡胶手套,仔细在其中翻检一遍,果然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类似石子碎屑的东西。他联想到距海影花都大门左侧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处因为房开老板攜款潜逃变成烂尾工程的小区,他当时选择购房时也曾去过那个小区。去了才知道,小区已经停工三年。他还记得那个小区荒凉空旷的工地上布满了碎石子。印象中,那些碎石子的颜色和质地,跟他在那堆碎玻璃里发现的碎屑很相似。他由此怀疑,打玻璃窗的人用的很可能是弹弓,而告示里说的所谓子弹,应该就是从那个工地上捡来的石子。

他不知道碎玻璃群里的业主们是不是也在现场发现了石子碎屑;或者说,就算发现了碎屑,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联想到那个烂尾工地。他很想立即把这个情况告诉群里的业主们,但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发现距彭小娅到来,只有不足一小时,刚好够他煮面、整理房间和洗一个澡。

彭小娅是他刚交往不到一个月的女朋友,也是他离婚之后交往的七八个女朋友中最让他喜欢的一个。其实,彭小娅远不如另外那几个女朋友看起来丰满或者高挑。相反,倒很瘦小,嘴唇有点薄,不笑的时候紧紧抿着,有一种冷漠决绝的表情。他不知道是不是彭小娅这种随时可能拂袖而去的表情让他着迷,让他觉得她可能是他认识的所有女人中最容易失去的那一个。反正他就是喜欢彭小娅。他由此还得出一个结论:谁喜欢谁,其实没啥道理好讲。

彭小娅比他小两岁,上个月刚满三十三,也离过婚,还带着一个五岁的小男孩。那个叫小安的瘦筋筋的男孩他总共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德克士相亲那天,趁他和彭小娅说话,小男孩兴致勃勃地把一袋番茄酱涂在了他的牛仔裤上。事后,他对彭小娅居然第一次见面就把孩子带上感到困惑。彭小娅解释说,来之前她也犹豫过带不带孩子,但想着反正他也知道她有个孩子,不如一起见个面。另一次是他们三人一起到电影院看真人版《狮子王》。看到两头小狮子走进幽暗森林时,他先是身体突然前倾,像是被森林里的某个细节吸引,接着就冷不丁回过头来,在彭小娅正在嚼爆米花的嘴唇上亲了一口。那是他第一次亲彭小娅。彭小娅停止嚼动,转头看他,脸上和眼睛里晃动着银幕上映过来的光,像一种阴晴不定的表情。他还来不及对彭小娅笑一笑,小男孩就伸手给了他一巴掌,大喊一声,不许亲我妈妈。男孩的声音在放映厅里响得像颗炸弹,惹得全场的人都转头看他。为此,彭小娅以为他不可能再同时接受她和小安了。但出乎她的意料,甚至也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第二天一早就给彭小娅打电话,说被孩子打了一巴掌之后,他发现自己更喜欢她了。不等彭小娅反应,他接着说,因为他原本以为只要搞定她一个就够了,最后发现需要搞定的是两个。

我可能太喜欢你了。他说。总觉得要有点什么在我们中间挡一下,才踏实。

听了他的话,彭小娅没吭声。好一会儿才说,倒是,也够难为你的。

说这话的当天晚上,九点不到,他正在父母家里听他和彭小娅的介绍人张阿姨聊彭小娅。正说到彭小娅小时候长了一头奶癣,还是她用一个家传的土方子给彭小娅连洗三天头,才治好。正说着,突然接到彭小娅的手机,说她已经进了海影花都,但不知道他家是几栋几单元几号。他打了辆出租,火烧火燎往回赶,一路上为他来不及收拾房间叫苦不迭。但彭小娅进了他家,却对他乌烟瘴气的房间非常满意。

我现在相信你真没别的女朋友了。她说。没有哪个女人受得了,简直就是战场。

那天晚上,彭小娅就像之前猝不及防地来到海影花都一样,在他准备去厨房洗杯子泡茶时,突然一下从背后把他扑倒在了沙发上。

你在电影院偷袭我,她说。我就在你家偷袭你。

彭小娅骑在他身上,气喘吁吁,喉咙和鼻孔里同时发出哮喘病人那样的嘶嘶声。沙发上原本胡乱扔着一根皮带、几本杂志和一盒装着几把指甲刀的硬皮盒子,他的后脑勺始终枕在那个皮盒子上,这让彭小娅的每一次晃动都给他带来一阵刺痛。他据此以为彭小娅的身体跟他一样饥渴。那之后彭小娅照常和他泡吧、吃饭,在电影院里默许他的手时不时在她胸部和两脚之间碰一碰。但也就仅此而已,再有进一步举动,她就会躲闪,明确地流露出厌恶和拒绝的态度。开始他有点困惑,几次之后就不高兴了。有个晚上,也是在电影院里,他蛮横地想要掀开彭小娅的裙子,却被彭小娅把手臂弯成三角形,用朝前尖角狠命撞在他左脸耳朵和腮帮交界的地方,立即让他痛出了眼泪。

从电影院出来,还没下完台阶,他就发起了脾气。

哪有这样谈恋爱的。他说。一会像个疯婆娘,一会像个老尼姑。

不许乱说乱讲。彭小娅急了。会冒犯菩萨的,赶紧自己扇自己两耳光。

他看着别处,没理她。于是彭小娅伸出手,在他右脸上象征性似地拍了两下。之后,她才给他说了实话。

我不是个随便的人。她说。我们才认识多久呢?但我特别怕男人身上有怪味。我前夫身上就有怪味……每天早上起床,我第一件事就是开窗子……所以……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

你的意思是……他问她。那天你其实是想闻闻我身上的气味?

对啊。她点点头。

如果不和你那样。她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闻到你身上真正的气味。

他对彭小娅的说法将信将疑,但又突然醒悟那不是问题的关键。

那我身上有怪味吗?他问她。

她犹豫了下。

有。她说。但不是怪味,是汗味,洗个澡就没有了。

他松口气,继而又困惑了。

那你后来干吗又不愿意和我亲热了?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彭小娅说。我不是个随便的人。

他发现问题又绕了回来,于是换个话题。

你前夫……他说。身上有什么怪味?

彭小娅想了想,把两条手臂旋转着缓缓举起,就像模仿某种正在蒸腾的东西。

你闻过没有……她说。一块用了好久的抹桌布,把水烧开了,淋在上面……

那天,彭小娅比约定时间晚到了差不多半小时。在等待彭小娅的过程中,他原本有充裕时间把他对碎玻璃事件的看法告诉群里的业主,甚至可以把之前业主们留下的各种信息浏览一遍。但等他洗完澡、吹干头发,他发现碎玻璃事件似乎已经离他很远,就像隔着一层没有任何破损的厚玻璃。他满脑子想象的都是彭小娅到来之后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形。距上次彭小娅把他扑倒到沙发上,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个月,他没想到下午会突然接到彭小娅的电话。电话打来的时候,他正在花鸟市场上和一个卖玉器的老板聊天。

我今天晚上八点到你家。彭小娅说,之后我就不走了,直到明天早上。

這样说的时候,彭小娅用的是一种很挥霍的口气,像是赏给他天大一个惊喜。她猜得没错,他听了不仅又惊又喜,甚至还很感动。因为彭小娅不仅主动要求晚上来与他独处,还体贴地提前通知他,好让他有时间把房子和他自己都弄得干干净净。

但他还是困惑地问了彭小娅一句,为什么你今天又愿意和我那个了?

我们在谈恋爱啊。彭小娅说。为什么不?

在他事前的想象中,即将到来的这个夜晚将是细腻而漫长的。空气会从稀薄变得浓稠,又从浓稠变回稀薄,而浓稠的长度将会超过整个夜晚的三分之二。事实上,那个夜晚的前半部分跟他想象或者说之前设计的出入不大。他们先是坐在沙发上聊天,为了让那个最终一定会到来的时刻来得更加恰到好处,他有意和彭小娅隔着礼貌的距离。去给彭小娅泡茶时,他是一面假装和她说话,一面侧着身子进入厨房的,为的是防备彭小娅像上次那样偷袭他。他觉得那样一来,空气会提前变得浓稠,等于毁掉了整个晚上。

那天他们聊到了小安,小安的父亲;她的父母、哥哥和姐姐;还有他们的介绍人张阿姨,她的工作和他的工作……

十一点差十分,他听见下面一层的邻居关上了窗户。之前,还朝着窗外用力吐了一口痰。

他站起身来,把手伸向彭小娅。

走吧。他说。我们去卧室。

嗯。彭小娅说。等我再喝一口茶。

彭小娅喝茶的时候,眼睛从杯子外面斜着看向他,露出一种洞悉了他全部心思的笑。

你也喝一口吧。她说。一会儿你可能会流很多汗。

听见这话,他觉自己刻意拉长时间的行为显得有点幼稚可笑。

去卧室之前,他们还有过一阵小小的争论。他提出来要关窗但开着灯。

我从小就怕开窗。他说。总觉得有人会从外面看我。

至于为什么要开着灯,可能是受到彭小娅态度的鼓励,他的理由带有强烈的挑逗性。

我还从来没看过你的裸体呢。他说,上次我们都没时间脱衣服。

但彭小娅不同意,她要求关灯但开着窗。

怎么能开着灯干坏事。她说。何况这么热的天,关着窗户不把人闷死?

听了这句话,他才又一次想起窗玻璃被打破的事情,但他没敢给彭小娅说。他怕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恐慌,破坏了那种正在形成的、黏糊而迷离的氛围。

他们最后各退一步,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关窗关灯。

卧室灯原本没开,窗帘也早被他拉得严严实实。所以进到卧室,他们直接就上了床。

但自从又想起窗玻璃被打破的事情后,他似乎就无法重新忘记它。在他和彭小娅做爱的过程中,他无数次感到风从那扇空洞的窗格子外吹进来,掀起窗帘,从他汗涔涔的背上凉飕飕地掠过。有那么一两次,不知是错觉还是事实,他觉得风很大,把窗帘吹得猎猎作响,就像一面在夜空招展的大旗。

他开始抑制不住地想到碎玻璃群里那十七个跟他一样被人打破了窗玻璃的业主。想到那个烂尾小区里的碎石子,还有被风吹开的窗户外,一个像海盗一样的男人,蒙着一只眼睛,手持单筒望远镜,正用一种沉思的表情观察他裸露的后背。

彭小娅的呻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她一声不吭地躺在他的身下,甚至像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屏住了呼吸。终于,她体贴地把他从身上轻轻推开了。

没必要强求。她说。不行就起来穿衣服吧。我要去冲个澡。

彭小娅从卫生间出来,看见他只穿着一条内裤,正站在窗户前等她。

你过来。他说。

彭小娅走到他面前,伸头在他肩膀那儿用力嗅了一下。

好大的汗味。她说。

他没理她,而是刷地一下拉开窗帘。

我本来没想给你说的。他说。我下午回家,才发现窗玻璃被人打破了。

他把事情大致给彭小娅说了一遍。

整个小区。他说。算上我,已经有十八家业主的窗玻璃被打破了。所以,刚才风吹进来,我冷一阵,热一阵。热的时候淌汗,冷的时候打哆嗦。还老觉得吹开的窗帘外面,有人在用一个望远镜看我……那人只有一只眼睛……所以我走神了。他总结道。

彭小娅看着那扇被打破的窗格子,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把一片碎玻璃从窗缝里抽出来,平放在外面的窗沿上。

难怪。她说。我就纳闷你今天怎么软得像条鼻涕虫。

彭小娅没有像她事前承诺的那样留下来,而是草草化了下妆就离开了。临出门前,她拍拍他的脸,安慰他。

是很扫兴。她说。不过没关系,等你把窗玻璃装好,我再来。

送走彭小娅,他也去洗了个澡。出来时他没有开灯,而是在黑暗中摸索着上了床,并且躺到了彭小娅刚才睡的那一边。枕头上还有彭小娅头发的香味,但正在变得越来越淡。黑暗中,那阵越来越淡的香味就像彭小婭那样,一面朝前走,一面频频回身向他道别。

他想象着远处那个在他洗澡时放下了单筒望远镜的男人,这时又重新把望远镜凑到了那只没瞎的眼睛上。这样想着,他又从床上下来,走到窗户前,猛地拉开了窗帘。

看吧,他冲着那个空洞的窗格说了一句,看你妈逼。

第二天中午,过来给他装玻璃的毛师傅告诉他,当天早上,五栋一单元三层二号和八栋一单元四层一号的业主家窗玻璃又被打破了。报案时间大约是早上七点前后,两家相隔不到十分钟。

所以给你装完。毛师傅说。我还得去给他们两家装。

那就是整整二十家了。他说。

不能这样算。毛师傅说。有些业主家已经被打破两次了,最多的有三次。

他隐隐有点不安。

半个多月了。他问毛师傅,警察和物管一点线索都没有?不是有监控吗?

毛师傅是房开公司还没离开时就聘用的后勤维修人员,很能干,什么活都能做。物管公司都换了三家,只他岿然不动。所以,素有“铁打的毛师,流水的物管”之说。他刚搬来小区时,物管人员就给了他毛师傅的手机号,说以后房子出现任何问题都可以先找毛师傅。

毛师傅告诉他,小区当年安装的摄像头,一是数量本来不多,二是时间久了,很多已经损坏。

今年年底就整整十八年了。毛师傅说。人都会老,何况摄像头?日晒雨淋的。当年装摄像头时,还有人反对,说无论走到哪里,头顶都有几个眼睛似的镜头盯着,想想都不自在。

那也不是没道理。他很赞同。

他看了一眼窗外,又想起那个拿单筒望远镜的男人。

十七栋和八栋倒是拍到过几次。毛师傅说。片区民警来调录像的时候,我在旁边看到过。但大多数是晚上,模模糊糊一个人影,啥也看不清楚,等于零;有一次倒是白天拍到过,但那人躲在十七栋那片杜鹃后面,只露出巴掌大半张脸,像是戴个眼镜,站起来马上又蹲下去。也就看到这么多,所以还是等于零。

出了这样的事。他说。物管公司应该把那些老摄像头都换了吧?对了,所有的窗玻璃也应该换成钢化玻璃,现在哪个小区还用这种普通玻璃啊。

换摄像头,换玻璃?毛师傅鄙夷地笑了一下。换成原来那个物管公司,还可能。现在这个,你做梦。你没发现小区去年还是每天扫一次楼道、今年开始变成一周三次了?还有,五栋斜对面那家菜场,前段时间悄悄被物管卖了,你知道不?他们胆子太大了……小区十几年成立不了业主委员会,你以为是偶然的……

这倒不知道。他说。我年初才搬来。

毛师傅走了之后,他先是点了份青椒肉丝盖浇饭,吃完,这才安安心心睡了一觉。一直睡到五点,总算把头天晚上通宵的失眠补了回来。冲完澡,他站在新装好的窗户前给彭小娅打电话。

玻璃装好了。他说。一面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交替敲那面新玻璃,感觉它充满弹性,像个声音清脆的少女。天边有一片火烧云,又红又亮。

今天晚上你过来不?他问彭小娅。

彭小娅开始有点犹豫。

我爸妈今天在张阿姨家打麻将。她说。下午快五点才过去,所以吃完晚饭肯定还要再打两小时,不到十一点回不来。我得带小安呢。

他觉得那片火烧云一下变得暗淡下来。

昨天有点倒来不去的。他说。我是觉得我欠你一个晚上……

彭小娅在电话那头笑出了声。

呃……她说。如果要去你家,那我就得赶紧先给小安做东西吃,再把他送到我表姐家。不过……我在你那里最多只能待到十点,我得赶在我爸妈回来之前把小安接回家,要不又要挨骂。我妈老说我都当妈的人了,还跟当姑娘时一样贪玩。

这当然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但总比不来要好。蚂蚱也是肉啊。他开了句玩笑。觉得那片火烧云又亮了那么一丁点。

那你什么時候能到?他问彭小娅。

现在六点差几分。彭小娅说。再快也得七点半八点吧。

他是按彭小娅七点半会到的时间来安排的。他先到楼下紧挨着小超市的“傻丫头面馆”吃了碗肉末面,还特别叮嘱老板娘傻丫头不要葱、不要蒜、不要辣椒。傻丫头有点奇怪,说你什么都不要,这面还有啥吃头?他支吾着,说正吃中药呢,医生让避辛辣。

你病了?傻丫头问。

他想起头天晚上的情形,突然有点忌讳,于是没好气地回了傻丫头一句。

我好着呢。他说。啥毛病没有。

回到家,整理完房间,他把手机上的闹钟调到七点二十。这才坐到沙发上,泡了茶,开始翻看碎玻璃群里那些已经积累了半个多月的信息。进群之后,他发现大家正讨论得热烈。在目前派出所和物管都毫无头绪的前提下,大家讨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几个问题上:一是作案工具。原本大家已经达成共识,那就是从各种迹象看,比如被打破窗玻璃的人家主要集中在五层以下(含五层);再比如也有受害业主在犯罪现场发现了跟他家一样的石子碎屑(七栋二单元三楼一号的受害业主甚至找到过一颗相对完整的石子)等等。大多数人都同意作案工具不会是气枪,而就是弹弓。但有人说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弹弓,比如十二栋一单元三层二号的业主,他觉得用手也可以掷得这么高。

不过用手掷这么小的石子。一个住五楼的受害业主说。可以掷到这么高,但不可能打得破我家玻璃,除非掷的是石块。而且得是半个拳头那么大的石块,分量才够。

另一个住五栋二单元四层一号的业主也提出了新观点。

我小时候用布条兜着石子甩出去。他说。也是又远又有劲道。打破窗玻璃这样的事,一点问题都没有……只不过那需要一点技巧,得事先练习。

另一个问题是罪犯的作案时间。一般而言,罪犯作案都会选择夜间,宜于隐蔽,也方便逃逸。但这个罪犯的作案时间覆盖全天二十四小时,从凌晨到清早,从中午到黄昏,几乎哪个时段都有。

这人就像是不用上班似的。一个业主这样写道。一天到晚就惦记别人家的玻璃。

看到这里,他忍不住嗤地笑了一下。

那不就跟我一样吗?他在群里回了一句。他在兴东批发市场有两家卖酒的铺面,由他的两个妹妹分别打理。他只需要每月过去结一次账,或者用电话指挥她们出货进货,剩下的时间就可以完全由自己支配。

对于犯罪分子的作案动机,当然也有许多议论。有人简单地概括为无聊;有人说可能是神经出了问题;有人想得深一些,认为有可能是在哪里受了委屈,所以报复社会。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犯罪分子很可能就是海影花都小区的业主,和物管有了矛盾,所以故意打坏业主的窗玻璃,目的就是让物管公司蚀财。因为被打坏的窗玻璃,最后都是由物管公司负责重新安装,而且全部免费。

一扇窗玻璃听着不值几个钱。那个业主说。但毛师傅的修理费呢?还有,十扇八扇不觉得,一百扇、一千扇呢?

他原本想把他的推论、也就是作案工具肯定是弹弓,而子弹是附近烂尾小区工地上的石子写在群里。但看到大部分业主实际上都已认定是弹弓,他也就没写作案工具,而是准备直接写那个工地上的石子。但他刚写了一句“我们小区上面还有一个小区……”手机的闹钟就响了起来。

他停下来,有点犹豫,不知是该继续写完呢,还是按原计划先去洗澡。他之所以没有在整理完房间之后就去洗澡,是想把洗澡的时间和彭小娅到来的时间尽量无缝衔接。他想让彭小娅一进房间,就能闻到他身上沐浴露的香味。

彭小娅几乎半透明的右耳垂上有一道浅浅的折子,对着阳光看,就像琥珀中隐约的阴影。他一想到彭小娅的右耳垂,加上他犹豫的当儿,时间已经来到七点二十五分。他就没再犹豫,选择了立即就去卫生间洗澡。为了防备彭小娅提前来到、听不见门铃,他是开着门洗的。而且还把手机带进了卫生间,小心地放在喷头对面一个放浴巾的不锈钢架子上。

洗完之后,他裸着身子出来。一面往卧室走,一面用巨大的浴巾揩拭身体。刚走到衣柜旁、还没拉稳把手,他就听见身后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后面传来一声爆响,接着一些清脆的东西就噼里啪啦掉在了地上。

给彭小娅打手机的时候,他的耳朵里还回荡着那阵清脆的声响。就像他的大脑深处装了一台老式的录音机,正播放一场久远的婚礼,鞭炮声此起彼伏,没完没了。

就在刚刚。他说。一分钟不到,我卧室的玻璃又被打了。

不等彭小娅反应,他立即抢着说,你别急,没关系的……我都想好了,我们今天不去卧室,我们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就像上次那样,不是挺好吗。那天你真有激情啊,我都快跟不上你的节奏了,你就像……就像一头非洲猎豹……

但正如他意料的那样,彭小娅在电话那头尖叫起来。

这也太搞笑了吧,她说。我才从我表姐家出来,刚把人家一辆出租车的门拉开……

接着他听见彭小娅的嘴离开了听筒。

师傅。他听见她说。不坐了,不好意思。

先是一声车门关上时发出的闷响,接着听筒又回到了彭小娅的嘴边。

那今天就算了吧。她说。半中拦腰的要是又一颗石头飞进来……

我不是都说了吗?他吞了口唾沫。我们在沙发上,客厅的沙发上……

那也不能保证啊,彭小娅说。如果这次打的是客厅玻璃呢,你不怕被吓出病来?

有一次,彭小娅曾提出愿意到他家客厅的沙发上再尝试一下。

我觉得不可能这样巧吧。她说话的时候身体微微发抖。刚好在我们做的时候……

但他否决了这个建议。

原来我只想着避开卧室就没事了。他说。但你那天这样说,我觉得很有道理。这几天,又有三家业主的玻璃被打破,一家就是客厅。何况,我们在客厅里,他打卧室玻璃,那也没啥区别,你还会有心情?

而他也曾同意去一次宾馆。

找一家高档点的。他说。高档宾馆不应该会做这么下作的事吧?

这次是彭小娅表示反对。

都怪你,她说。原本我去宾馆开过好多次房。去了也就去了,从来没遇到过啥情况。是想着你这人神经得很,怕这个看见,怕那个看见,才去下了金睛。现在好了,弄得我也紧张起来……

他看着彭小娅,脑子里一片混乱,觉得好多需要澄清的问题争先恐后地往前窜,他没办法一下把它们都提出来。最后,他只能把其中那个亮得像灯、尖得像刀、硬得像钢的问题提了出来。

你到底和多少个男人去开过房?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浮出来,看上去就像隔着一层刚装上去的新玻璃。

谁说我和好多男人开房了?彭小娅的薄嘴唇一下又抿了起来。我不能只和一个男人去很多次吗?

他倒真的没想到这一点,于是又一次冲着彭小娅勉强地笑了。

要不,彭小娅说。这个星期天,等我爸妈下午去张阿姨家打麻将……

她话没说完,他就跳了起来。

对啊,他说。我们怎么这么笨。你把小安送到你姐家去……我也还从来没去过你家呢。

那不是我家。彭小娅纠正他说。是我父母家。我只有一间很小的房间,就是我结婚之前住的。他们一直给我留着,啥都没动……就像他们早就知道我会离婚似的。

我就喜歡小房间。他说。看了一眼彭小娅右边的耳垂。人在里面,像一只小瓢虫被裹在琥珀里,暖暖和和的,又舒服,又安全。

周日下午,他三点差五分就到了彭小娅父母家。距彭小娅的父母离开只有不到两分钟时间,这让彭小娅后怕了好一会。

我妈经常提醒我。彭小娅说。我虽然离了婚,但还是应该像当姑娘时一样矜持。你知道“矜持”是啥意思吧?

当然知道。他说。但又觉得确实不好解释,于是扫了一遍彭小娅的房间。说你的房间这么小,东西又这么多,我喜欢。

那天下午,当他从彭小娅的小床上坐起来时,他发现除了额头上微微有点潮润,他的整个身体都是干爽的。他把彭小娅的头搂过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真不容易啊!他说。像过节一样……以后我们都来你这里吧,每周至少两次……

彭小娅没搭话,而是起身套了一件皱巴巴的睡衣,然后去了卫生间。等她回来,她脸上冷淡的表情预示着她已经下了一个很大决心。

说实话。她说。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们不是在做爱,我们只是在证明、证明你能够正常勃起,而我这里很安全。

他不明白彭小娅在说什么。但彭小娅说话时的语气和脸上的表情让他觉得自己再继续赤身裸体就显得有些滑稽了,于是一声不吭地重新穿上了他的衣服和裤子。

那天他穿的是一件白底带淡绿色条纹的短袖衬衣。天很热,但他还是把扣子一直扣到了脖子上。

彭小娅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凉水,大口咽下,一句没问他是不是也要喝一杯。

我们暂时不要往来了吧。她说。你先去把你的那些屁事处理好,再说。

我有什么屁事了?他问,其实知道彭小娅在说什么。

你的窗玻璃啊,彭小娅说。还有那个什么瞎眼睛男人、望远镜,等等等等。我不想像个老城边边上的野鸡似的,一天到晚都在商量,哪里才找得到个安全地方可以正常做爱。

这话听着有点扎耳,但他觉得这种时候最好还是忍气吞声。

其实我已经咨询过我们小区的毛师傅了,他说,我问他如果把所有窗子都换成钢化玻璃,要多少钱。他说那就得连窗框一起换。我在想,实在不行,我情愿自己花钱把窗玻璃换了。

钢化玻璃可能的确打不烂,彭小娅撇撇嘴。但声音呢?打不烂的玻璃,声音会不会更大?

你不怕吗?她问他。你不怕我怕。

你的意思是。他说。在抓住那个罪犯之前,我们就不见面了?

见也可以啊。彭小娅说。不过先得把舌头刮干净。我们可以像普通朋友那样,吃吃饭、聊聊天、或者看个电影什么的,都可以……但就是别想那事。对了,电影院里你也不许碰我。

碰下都不准?他的声音大了起来。

碰了又啥都不能做,彭小娅说。碰也是白碰,还不如不碰。

所以我觉得。彭小娅接着说。最好也别见,见了也是白见。

看着彭小娅脸上两条抿得快要收缩进去的嘴唇,他意识到不知不觉之间,他似乎已经陷入一种荒谬的逻辑。在这个逻辑里,他只有先见到那个打碎玻璃的人,之后才可能再次跟彭小娅躺在同一张床上。那个打玻璃的人原本空气一样虚幻,如今却像一面巨大的钢化玻璃,实实在在地挡在他和彭小娅之间,

他冲着彭小娅发了个狠。

那好,他说。在抓到人之前,就是你想见我,我都是不会答应的。我会亲手把他揪到你面前。

你不会是要亲自去抓人吧?彭小娅有点吃惊。你那小身板,可别乱来,最后伤着自己。

但那一瞬间,某种类似于电流的东西呼地窜上来,从脚跟一直窜到头顶,最后把他的每根头发都撑得像要立起来。我会把他当个礼物送给你的。他自顾自地说。你说,这是不是比什么钻戒啊、项链啊的更有诚意?

从彭小娅父母家出来,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去商场买了一架望远镜、一个军用水壶、一件雨衣和一把最大号的平口起子。这才回到家,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用来研究案情。

要抓住罪犯,当然首先得找到罪犯的作案规律。他先把碎玻璃群里每个住户(如今已经发展到了三十多家)案发的时间和地点记录下来,按空间的位移和时间的先后分别排了两个序列。然后逐个研究,试图从中找出一条明晰的线索。但研究结果让他沮丧,他发现嫌犯的作案手法杂乱无意,毫无规律可循。比如,从空间系列上看,罪犯会连着两三天在某个相对集中的区域作案,但接下来,又可能会急剧拉开两次作案地点之间的距离,比如从一栋直接跳到三十二栋。而从时间系列上看,罪犯有时会接着两三天连续作案,然后突然两三天销声匿迹。最让人猝不及防的,是罪犯会连着两天袭击同一家业主,甚至同一家业主的同一扇窗玻璃,就像他遇到的那样。显然,嫌犯是在利用许多人都有的一种心理,那就是才遭到袭击,不相信自己这么倒霉,会紧接着再挨一次。这种心理有点像他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战场上,士兵们总跳进弹坑躲避炮弹,因为两颗炮弹掉进同一个弹坑的概率很小。不同的是,炮弹不长眼睛,但打玻璃的人却处心积虑。

难怪物管根本抓不住他。他突然对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产生了某种类似欣赏的感觉。

但既然罪犯的作案手法没有规律可循,他又该如何行动呢?他盯着那张已经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又想到了那个举着单筒望远镜的独眼男人。他曾听别人说过,如果某人的眼睛瞎了一只,另一只就会得变得格外明亮。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在独眼男人的独眼和那个罪犯的飘忽不定的作案手法之间,有一种什么样的相通之处。如果他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就可以识破罪犯的伎俩而占到先机。甚至可以通知警察和物管人员,在嫌犯准备作案的地方先行埋伏,然后在他作案的时候抓个现形。

但相通之处到底在哪里,他却又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忍不住直接给彭小娅打了个电话。

打个比方。他说。一百步我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就差最后一步了。

他把他研究的整个过程给彭小娅说了一遍。

你比我聪明。他说。你来帮我想想这最后一步怎么走。你觉得那个打玻璃的人和拿望远镜的人,他们之间的联系到底是什么?

彭小娅在电话那头一声不吭地听他说完,好一会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我觉得你好像真的有点啥毛病。她说。那个拿望远镜的男人本来就是你乱想出来的,两个怎么能扯到一起?

他决定再从另一个侧面努把力。

除了这个。他说。我还想到另外一样东西,就是沙漠里的一根柱子,如果阳光照在柱子上,柱子就一定有阴影,对吧?阳光越强,阴影就越浓……没明白?那好,还有第三样,就是市中医一附院,你去过没有?一进大厅,地下就画着一个大得吓人的图案,圆的,一半黑、一半白,像两条鱼,但是背靠背。黑鱼的头挨着白鱼的尾巴,白鱼的尾巴挨着黑鱼的头。白鱼的眼睛是黑的,黑魚的眼睛是白的……

那叫阴阳鱼。彭小娅插话说。

哦,那叫阴阳鱼啊,我还真不知道叫什么……

彭小娅渐渐有点明白了。

你是不是想说。她迟迟疑疑地问他。那个打玻璃的人如果故意这样没规律,是不是恰好就是另外一种规律呢?

天呐,他恍然大悟。就是这个意思。你看,你看,我就说你比我聪明嘛。

他兴奋得心痒难忍,发现自己比从前更爱彭小娅了。

我真想现在就把你抱到床上去。他说。接着又困惑起来。

你不觉得怪吗。他说。为什么你聪明,我会想和你上床呢?

唉,他听见彭小娅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就算我替你想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会没用呢?他叫起来。但仔细一想,才发现彭小娅其实没说错,他从这个道理里得不到一丁点有用的东西。

他愣住了,半天没有说话。

算了。彭小娅说。你别折磨我,也别折磨你自己了。我们就安安心心等着吧。说不定那人打玻璃,打啊打的,打得烦了,也就不打了。

他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跟那个物管人员说的一模一样?

哪个物管人员?彭小娅问。人家也这样说吗?

他心里一片茫然。预感到他似乎只能眼睁睁看着彭小娅像水蒸气一样从他的生活中飘散而去,他自己却完全无能为力。

但出乎他的意料,没几天,局面似乎突然有了转机。

周五下午五点不到,三十栋二单元三层二号的女主人,据说姓阮,正带着六岁的女儿站在客厅大窗户前,一样一样教女儿认楼下那些茂密的植物:这是樱花、这是香樟、这是龟背、这是蔷薇……数到最左侧的马缨丹时,一颗拇指头大小的石子突然飞来,打在离她头顶不到两尺的窗玻璃上。破碎的玻璃片从天而降,其中一块先是在阮姓女人的右脸上划了个三公分长、半公分深的口子,然后调了个身,继续下落,用另一面的尖角穿透塑料拖鞋的带子和她的整个右脚背,最后深深插进了两块实木地板之间的缝隙里……

事后,阮姓女人的丈夫回忆说,事发当时,他正在电脑室玩游戏。听见妻子和女儿的尖叫后,他立即冲到客厅,远远就看见他老婆的拖鞋上插着一片什么东西。那片东西被窗外的夕阳染上一层橘红色,和拖鞋之间形成一个迷幻的场景。让他以为那是放在他老婆脚边的一艘玩具船,而那片东西则是船上一张巨大的帆。

小女孩虽然毫发无伤,但阮姓女人因为惊吓过度,加上大量失血,在去往医院急救的途中两次昏厥。

从碎玻璃群里看到这个消息和五张血淋淋的图片后,他立即给彭小娅打了电话。

终于有人受伤流血了。他说。我相信事情很快就会解决。

事情很快就会解决是什么意思?彭小娅问。我早给你说过,只要抓不到人,事情就永远不可能真的解决。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他说。流了这一地的血,公安和物管再抓不到人,怕是交不了差哦。你是没见到那场景,比电影里的还要血腥恐怖。

但愿。彭小娅说。不过我觉得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那你等着吧。他说。不信我马上发那些图片给你看。

别发,彭小娅惊乍乍地叫起来。我可见不得血。

事态发展一如他的所料,现场的血腥惨烈、受害者父母的悲怆和业主们激愤的情绪,再加上一个六岁大,被吓得目光呆滞的小女孩,致使事件很快演变成一起震动全市的重大新闻。

案发当天下午,六点不到,整个小区的业主和闻讯而来的普通民众已经在物管小楼前大量聚集。有人打着横标和木牌,要求物管公司还小区一个安宁。有人喊口号;还有几个平时喜欢为业主权宜和物管公司交涉的业主,这时借机提起小区多年来成立不了业主委员会的事,和物管公司的人大吵大闹。

他挤在人群里,看到了穿制服的警察和许多穿摄影背心、脖子上挂着记者证的年轻人:有男有女、有的拿着相机或摄影机、有的拿着小本子和笔。还有两三个打扮妖艳的年轻女人看不出身份,但却举着手机缓缓转圈,嘴里飞快地说着话。他后来才知道,那叫网络直播。

到了晚上七点,天色暗淡下来,派出所的民警这才把人群劝散。但第二天上午,他又一次来到物管公司小楼前,发现聚集的人比头天晚上还要多。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阮姓女人的父母,他们各举着一张巨幅照片站在物管小楼的台阶上,仰面朝天,默默无语。父亲举的是女儿脸部伤口的特写画面,母亲举的则是女儿被那片玻璃钉在木地板上的右脚特写图像。可能是因为照片被放大了的缘故,两幅照片的颗粒都很粗大,看上去不太清晰,致使阮姓女人右脸的伤口看着不像伤口,而像地面上犁出来的一道深沟。另一张图片因为同样的原因,不仅毫无惊心动魄之感,相反,所有看过那张照片的人都跟阮姓女人的丈夫一样,把它看成了一艘正在黄昏的余晖中静静停泊的帆船。

接下来的几天,各级领导分别视察了案发现场,并联合物管公司和社区一连开了好几次现场办公会。还就地成立了以市局一个副局长为组长、区分局局长为副组长的专案组,办公地点就设在物管公司,占据了小楼一层的全部共六个房间。

物管公司当然不敢闲着,三天之内接连出台了一系列补救措施,比如将小区保安人数在之前的基础上再扩充三分之一;再比如免费将小区业主的窗户分四批次全部更换成钢化玻璃。更换顺序如下:首先是连着三次被打破窗玻璃的业主,然后是连续两次被打的;接下来是一次的,最后才轮到那些从来没被打的。更换工程由四组工人同时进行,承诺在三个月之内全部完成。除此之外,物管公司还许诺立即更新和升级小区内所有的监控设备,保证做到全小区不留一处死角……

因为目前最紧迫的任务就是抓住罪犯,所以升级和更新摄像头的任务是最先完成的。但小区内丰茂的草木花卉严重影响了摄像头的监控功能,所以物管公司还同时在十个业主群里提出一个议题。希望与广大业主们讨论协商,那就是要不要大面积减缩小区的绿化带。

这个议题一经抛出,立即在整个小区引发热议。就绿化带本身而言,当然没人愿意减缩。但它又的的确确造成严重安全隐患,势不得已,又好像不能不减缩。特别是那些碎玻璃事件的受害业主们,他们被玻璃破碎的声音吓坏了,有的甚至由此患上了神经衰弱。觉得两害相权取其轻,应该减缩。

等抓到了人。他们说。再重新扩充,也不是不可以嘛。

讨论延续了好几天,有心思阴冷的业主突然醒悟过来,但又不愿在微信群里留下证据。于是故意在私底下找了几个嘴巴快的业主(主要是那些女“暴徒”),给她们指出来:物管公司在敏感时期抛出这个议题,真正的动机显然不是为了抓罪犯,而是想转移舆论注意力,好掩盖他们安保不力的事实。

问题的关键不在这些花花草草。他们说。你们傻吗?关键是抓不到打玻璃的人啊。抓到了,还用得着砍树除草的吗?大家可别上了物管的当,别到时候绿化带没了,人还是没抓住。

那些没被打过窗玻璃的业主比较能接受这个说法,但受害业主们就要踌躇得多。

但不减缩绿化带。他们说。又影响摄像头,摄像头发挥不了作用,人就抓不到嘛。

说你傻。有人说。你还真傻!如果大家同意减缩绿化带,逻辑上就等于承认发生打玻璃的事件都是因为绿化带挡住了摄像头,那不就把物管的责任不知不觉转移了吗?等事情过去,你们这些受害业主们不打算找物管公司赔偿吗?这段时间,你们被吓死多少健康细胞,莫非就算了?

听了这话,不管是被打过玻璃的业主,还是没被打过玻璃的业主,都一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很快,绝大部分业主达成了共识,并即时向物管公司转达了这个共识,那就是要安全,也要清新的空气。保障小区业主的人身财产安全,是物管公司的基本职责,不能以牺牲小区绿化为代价。

因为整个小区一边倒的舆论倾向,加上也听说了一些试图转移注意力之类的传言,在抛出减缩绿化带的议题一周之后,物管公司不得不正式宣布,将尽力维护好小区现有的一草一木。“一棵都不能死,一根都不能少”。至此,物管公司的图谋宣告破产。

整个海影花都小区,被打过三次窗玻璃的业主只有两家,所以专案组成立之后的第三天,就轮到了他这样被打过两次的业主更换玻璃。这样的业主也不多,前后加起来不过五六家。等他家的玻璃一换完,他第一时间就开始往专案组跑。每天上午九点和下午两点半,他必会准时来到物管公司一楼,向专案组的警察和配合专案组工作的物管人员打探各种消息。如果没有什么特别进展,他就和他们聊天,提出自己的种种推测。原本专案组的警察很厌恶他天天准时过来打扰他们,曾很不客气地下过逐客令。但自从他专门去了趟那个烂尾小区,把带回来的碎石子和打坏他家窗玻璃的碎石子一并交给专案组,同时附上那张记录着详细作案地点与时间的图纸后,警察们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们渐渐把他看成了专案组的一个外勤人员,让他复印或焚烧数量不少的废弃文件、到三公里之外一家有名的快餐店给专案组买盒饭、通知专案组突然想要询问的某个受害业主。实在忙不过来时,他们甚至随手摘下自己的工作吊牌,让他挂在脖子上,拿着一支笔和一个小记事本,去某个受害业主家核实某个笔录时没有问清楚或者没有记清楚的细节。有个中午,区分局局长、专案组副组长老龚过来慰问专案组。正碰上他满头大汗,一只手拎着十几份盒饭,另一只手拎着同等数量的饮料进来。龚局长有点诧异,问清情况后,很感动。拍着他的肩膀说,等案件侦破,肯定要举行表彰会。那时候,军功章有专案组一半,也有他一半。

他全身心投入到专案组的外勤工作中,经常忘了他还有两个店铺需要打理。每次他两个妹妹中的一个给他打电话,说某种酒很行销,但存货已经不足,需要赶紧进货;或者某种酒长期滞销,又占着仓库空间,需要退还商家或另作处理;再或者某人某公司某月提走多少件酒,至今未付尾款,等等。他都表现得很不耐烦,让她们代他按惯例全权处理。

你们也不小了。他说。以后要学着独当一面。否则,将来我要有点什么事,你们咋办?

甚至他七十三岁的父亲动小肠息肉手术,他也只在入院那天去过一次。交了住院费,雇了个护工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回了海影花都的物管公司。

他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了海影花都小区的重要人物,许多心情急迫但又没空随时自己到物管公司打探消息的业主,只能下班之后在自家单元门前焦急地多逗留几分钟,看能不能正巧遇到他路過。特别是那些“女暴徒”,老远看见她就惊喜地快走过来。但为了不影响走路的节奏,她们并不停下,而是围着他按之前同样的速度转圈。转一圈提一个问题,转一圈又提一个问题,绕得他头晕。

之前,龚局长曾代表专案组给他正式打过招呼,严令不得在外面乱说乱讲,以免泄露情报打草惊蛇;或是引起业主们一些不必要的误会,造成混乱。对此,他是严格遵守的,所以对他们的提问,他从来只是一笑,说组里不让讲。

到了那一天。他说。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时间久了,他连这句话都懒得说,只是盯着前方径直朝前走。即使这样,那些“女暴徒”们还是不依不饶,围着他问。他们就这样一起走在小区的道路上,他像太阳,她们像行星。他在自转,她们在公转。

但每天下午六点钟,他回到家里,会仔细锁上门,然后给彭小娅打电话。把他当天知道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她听,比如专案组已经证实,打碎小区业主窗玻璃的石子,跟他提供的烂尾小区工地上的石子属同一“地质构成”。换句话说,几乎可以肯定,打破窗玻璃的石子,就来源于那个烂尾小区。比如他提供的那张图纸,据专案组的警察说,跟他们最开始的思路完全一致,为他们节省了至少三天时间。再比如专案组在七栋一单元马路对面的一丛芭茅草后面发现三个集中一处的痕迹,包括一个完整的四十码左脚印、一个不完整的四十码右脚印和一个半圆的浅坑。说明犯罪分子曾在那里右膝跪地,然后用弹弓打碎了三层二号业主家的窗玻璃。脚印和小坑之所以一开始没被发现,是因为前段时间下雨,被雨水淹没了。而最近一周阳光暴烈,水汽蒸发,它们才得以显现。

最搞笑的是。他说。他们在五栋二单元一楼楼道里发现了一块碎石子,上面有血。组里的专家判断,应该就是犯罪分子的血。他有可能左手捏弓架,右手捏石子,同时拉皮筋。不知为什么,右手放开的时候歪了,石子飞出去,划破左手,一痛、猛一哆嗦。所以才失了准头,没打着窗子,而是飞进了楼道……

但最后化验下来。他说。那不是人血。你猜是什么血?

耗子血?彭小娅问。

啊,他说。你看,我没说错吧,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到了。

但彭小娅对他的奉承反应冷淡。

我就说过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她说。那最近还有没有发生玻璃被打破的事情呢?

怎么可能,他说。谁会那么笨,这种时候还作案。从专案组成立那天到现在,一起这样的事都没生过。

说到这里,他心里动了一下。

其实。他试探着说。你这个时候如果来我家,肯定清风雅静,啥声音都不会有。我们都不需要在沙发上,直接就可以上床……

我的天,彭小娅叫起来。你不是说那场面比电影还血腥恐怖吗?这种时候,你居然还有心思胡思乱想……

这段时间,他觉得心情又委屈又沉重。你不知道我受了多少罪。

啥意思?彭小娅问他。

我每天像个狗腿子一样跑得屁颠屁颠的。他说。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这么热的天……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海影花都最有公心的业主,公安局长还说要给我颁军功章。但他们哪里知道,我这都是为了啥呀……

你这是为了啥?彭小娅问。

我还能为了啥?他有点吃惊,也很失望,不相信彭小娅会问出这样的话。

当然就是为了我们啊。他说。

是你自己说抓不到人就不来见我的。彭小娅说。莫非等于放屁?

阮姓女人住院期间,省电视台和市电视台的记者先后扛着摄像机,跟着物管公司的叶经理去探望过几次,还拍了新闻。省电视台的新闻播出前,物管公司专门在小区各处贴了告示,请小区业主们务必注意收看。镜头中,叶经理西装革履,把鲜花和装在红包里的慰问金递给病床上整张脸都裹着纱布的阮姓女人,并半躺在病床上,与她合影。离开时,叶经理亲切地询问阮姓女人还有什么要求。

你们尽管提出来。他说。只要在我们能力范围内,一定解决。

别的以后再说。阮姓女人的母亲突然在一旁插话,声音大得像吵架。我们现在只希望尽快抓住那个造孽鬼。

大家都在努力。叶经理把头转向镜头,郑重其事地说,我相信要不了多久,一定会有好消息带给大家。

说完,还对着镜头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但直到国庆节长假结束,阮姓女人治愈出院,向物管公司提出天价赔偿。双方从此开启无休无止的纷争之路,那个打玻璃的人都没有一点线索。

出院那天,阮姓女人坐的是一辆由物管公司临时租借的七座别克商务车。车子从海影花都小区一号门进来,在业主和五六家媒体记者的簇拥下,一直开到物管公司小楼前。在那里,物管公司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一个简短而隆重的欢迎仪式。

那天,他是以业主和专案组外勤人员的双重身份参加欢迎仪式的。作为专案组外勤人员,指派给他的任务比较微妙,很难把握,那就是如果有人借机闹事,无论是阮姓女人的家属或者别的业主,他就要作为专案组外勤人员进行劝阻和疏导。而如果秩序井然,他就作为业主身份参加仪式,要表现得比别的业主更兴奋、更热烈,可以带头鼓掌,甚至可以打唿哨。

让他和物管公司的人都备感欣慰的是,欢迎仪式非常顺利(正式提出赔偿要求是那天之后的事)。仪式上,阮姓女人从别克车里出来,唇红齿白,容光焕发。右脸上原本受伤的部位如今只剩下一丝不易觉察的红线。所有在场的人看着她,都为当今医术的高明啧啧称奇。

但也就是那天,他发现专案组原本占据着的六个房间,如今只剩下四间,有两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搬得空空荡荡。而两个他不认识的穿物管制服的年轻人正在往里抬物管公司特制的一种白色办公桌。

他当时因为正密切注视着现场业主和阮姓女人一家的动静,没多想。直到当天晚上回到家里,他又想起那个场景,这才猛然醒悟过来,专案组要撤。

他等不及第二天,立即重新返回物管公司,向一个正在拆欢迎布标的物管人员核实他的猜测。

专案组是不是要撤了?他说。人还没抓住呢。

那个物管人员似乎正是下午时抬办公桌的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拆布标。

不撤也不见得抓得到。那个年轻人模棱两可地说。撤了也不等于就不抓了。

不撤都抓不到,他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撤了不是更抓不到?

他的声音引来了物管公司的一个副经理。副经理扳着他的肩膀,慌慌张张把他拖进最近的一个办公室。

你可不是一般业主啊!副经理说。你实际上算是我们的人,上级怎么安排,我们当然得无条件执行。你可别乱喊乱叫,让别的业主误解。我听人家龚局长说了,不能把这么多人手全耗在这个案子上。何况撤的只是办公室,又不是专案组,局里还会派专人继续调查……你放心、你们都放心,哪能就这么算了呢?

但看着副经理信誓旦旦的神情,他反倒有种隐约的不祥之感。果不其然,接着几天,他每天去物管,眼见专案组的办公室一天比一天少。一周不到,物管公司一楼六间办公室再也看不到一点当初专案组那种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工作景象,又恢复了物管公司往常的闲散和冷清。

他也专门去找过一些受害业主,想鼓动他们一起去讨个说法,但出乎他的意料,几乎每个业主都反过来劝他。

这么多人调查了这么长时间。一个业主说。但就是找不到线索,你又能怎么办,总不能无限制地调查下去啊,那得浪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再说了,人家的态度也很明确,会派专人继续调查,只是不可能再在一个案子上集中这么多人……人民警察又不是只为你一个海影花都小区服务的。

何况已经在换钢化玻璃了。另一个业主说。反正再打也打不烂。

这么大阵势。还有一个业主说。那个打玻璃的人我敢说也不敢再打了,事情其实就等于过去了,老纠结这事有啥意思?

他还去过那个阮姓女人家,和她丈夫见了面。

这事不可能就这样算了啊!他说。孩子去看了心理医生没?

但阮姓女人的丈夫回答得很干脆。

我们目前最大的问题不是抓到人没有。阮姓女人的丈夫说。那是公安局和派出所的事情。我们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是,物管公司在这个事情上到底该负多大责任?我们是整个小区最大的受害者,他们该合理合法地赔偿我们多少?你知道不,大家都说我老婆脸上的伤疤很小,简直看不出来。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那是出院前两小时,物管公司专门找人化的妆。头天晚上,为了说服我们同意化妆,他们倒是胸脯都要拍肿,答应我们,说等欢迎仪式结束,什么条件都好商量。但后来真和他们商量,他们就翻脸了,态度就变了……你要是看到我老婆不化妆的样子,怕要吓一大跳。她等于是已经破相了……本来长得就不漂亮……

刚开始一段时间,他没敢给彭小娅说专案组已经撤走的事。他不知道人没抓到,专案组倒先撤了,彭小娅会是什么反应。他拿不定主意,所以还是每天编造一些进展情况说给彭小娅听。比如看守那个烂尾小区的一个老头,有天专门跑来向专案组提供情报,说曾在案发最频繁的那个时期,常常见到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蹲在工地上捡石子,而且很挑剔,大的、小的、扁平的石子,都不要,只要那种浑圆的、比大拇指略小点的。再比如有人在小区某处发现一根女人小指粗的牛筋,不到一尺长,颜色很旧,两端都有被什么东西紧紧箍过的痕迹。据专家分析,很可能就是嫌犯从弹弓上拆下来的。

牛筋用久了。他解释说。弹性就不足了,当然要换根新的。

但在说这些的时候,他渐渐发现,彭小娅已经不如刚开始时那样对他说的话感兴趣。而是显得心神不宁,好像在听他说话的同时,还在看着别的什么地方、听着别的什么声音,或者专注地干着一件别的事情。比如,他想象着她正把一个杯子里的凉水倒在另外一个杯子里,再倒回来,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有个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彭小娅的右脸上,有着那个阮姓女人同样的伤疤。骑在一把飞翔的、巨大的弹弓上,机关枪一样发射出密集的子弹。子弹当然还是那个烂尾小区工地上的石子,只不过每一颗都大得像鸡蛋。所以打在他的卧室窗玻璃上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他惊醒过来,发现窗外闪电雷鸣,正在下暴雨。他驚魂未定,抑制不住地想给彭小娅打电话。但一连打了五六个,都无人接听。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五点。他没有继续打,他想着等彭小娅早上醒来,看到他打过这么多电话,应该立即就会给他打回来。他都想好了,等彭小娅一回电话,他就会把专案组事实上已经撤走的消息如实向她坦白。还要告诉她,他最近说的那些进展情况都是谎话。但他真正想说的是,这一切都不是问题的关键,侦破工作的成败不应该左右他们之间的感情。

我已经下了决心。他对着天花板恳切地练习了几遍。大不了,我把现在这套房子卖了,另外再买一套……你做主,你说买哪就买哪,随你喜欢……当然,得是那种窗户本来就装了钢化玻璃的……

他就这样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直待到天亮。天亮不久,雨也停了,开始有车子从楼下的道路经过,驶向市区。他不想起床,而是决定就这样躺着,一直躺到彭小娅给他打电话为止。

八点刚过,困倦像一把弹弓射出的石子突然击中他的后脑,他几乎是昏厥一样又重新睡了过去。但在重新睡过去之前,他渐渐意识到,他和彭小娅之间的关系,其实已经无可挽回地结束了。而且他还百分之百地肯定,彭小娅就是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同一瞬间,下定决心和他彻底分手的。

她没有睡。他想。她和我一样醒着。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分毫不差。上午十点刚过,张阿姨提着一个紫红色的尼龙袋子按响了他家的门铃。

小娅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她说。一面把袋子递给他。

张阿姨说,当天早上,她刚起床不久,正在热一锅头天晚上吃剩的甜酒粑,准备和老伴当早餐。突然就接到彭小娅的电话,说有急事,想请她过去一趟。

这么早打电话。张阿姨说。当然不是一般事。我二话没说,马上关了煤气,随便换件衣服就到了她家。

这是什么?他问。

我也不知道。张阿姨说。小娅只说你看到里面的东西,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把袋子里的东西当着张阿姨的面倒在沙发上,发现都是他陆续送给彭小娅的东西,包括一个苹果手机、一对翡翠手镯、一个老榆木做的首饰盒、一把精致的德国指甲刀、一支用了一半的口红……甚至他给小安买的几个变形金刚都在其中。变形金刚如今已被小安玩得缺胳膊少腿,看着就像一堆破铜烂铁。

你们这是啥意思啊?张阿姨问。开始我还以为是小娅要和你分手,但看她笑嘻嘻的,又还不像。

他没有回答,只是装着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张阿姨。

你接到彭小娅的电话时。他问。还记得是几点不?

这倒不记得了。张阿姨说。这有啥关系吗?

有关系,他郑重地点点头。关系很大。

那我查一下刚才的通话记录。张阿姨说。这个简单。

张阿姨掏出手机查了一下。

八点零三分。她说。关系大不大?

他没有回答张阿姨的话,而是恋恋不舍地看着她,就像她是一座肥胖的桥。通过她温暖的身体,他可以触及八点零三分之前的彭小娅。

张阿姨离开之后,他把那些变形金刚扔进了垃圾桶。其他几样东西还是装在那个紫红色尼龙袋里,被他小心地放进了卧室衣柜的最下一层。这个过程中,他隐隐有点好奇,又隐隐有点期待,他很想知道接下来自己又会把这些东西交到哪一个女人的手中。这样去想,他心里那种黏稠的东西就突然变得轻盈了许多。但他在想象从他手中接过那些东西的女人可能长得什么样时,他发现她们无论胖瘦高矮,都有着跟彭小娅一模一样的浓黑的眉毛和惨白的肤色;还有琥珀一样半透明的右边耳垂里禁锢着一道隐约的阴影,就像那是全世界所有女人共有的一种外貌特征。

接下来一周多的时间,他一步也没离开过家门。饿了就点外卖,或者直接打电话让傻丫头端一碗面条上来。为此,他情愿多付两元钱的爬楼费。他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一面回忆彭小娅那天把他扑倒在沙发上的情形,一面强迫自己在幽暗之中想象出一个与彭小娅完全不同的女人。有个睡意蒙眬的瞬间,他看到的仍旧是彭小娅骑在他身上时穿的那件深蓝色T恤,上面一行白色的英文字母因为她乳房的隆起和身体的起伏而跳动,好像迫不急待地想要被一张嘴巴直接说出来。但渐渐地,字母跳起来后不再回到原处,而是四面散开,露出一个用围巾裹头的女人。女人站在他的家门口,羞怯地等待他的应允。他仔细审视她的脸,没有发现与彭小娅有任何相像的地方。他感到欣慰,甚至惊喜。但当女人进到他的家中、摘掉头上的围巾后,他发现女人是个秃头,上面长满彭小娅小时候长过的奶癣……

周二下午,阮姓女人的丈夫因为跟物管公司协商赔偿事宜无果,暴怒之下,邀约了三十几个亲戚和朋友,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悍然闯进物管公司小楼。见柜子就撬,见东西就砸,把整个物管公司闹得鸡飞狗跳。再次惊动了市局和区分局的领导,也吸引了包括他在内的大量小区业主。

他是从碎玻璃群里看到这个消息的。但等他到达物管公司小楼,防暴警察已经控制了局面。有可能是不想让这些人堵塞道路,也有可能是故意让他们难受,三十几个闹事的男人(包括阮姓女人的丈夫)被命令蹲在花台的边沿上,脸朝里,屁股朝外。远远看去,就像一群人在露天里集体大便。

他在人群里穿梭,从这头挤到那头,又从那头挤回来。看到当时专案组的大部分成员都重新出现在了人群里,他挤到龚局长的面前,等他们目光相接,他就笑一下。凑到对方的耳朵边,说要是专案组不撤走,哪会发生这样的事。

龚局长也笑一下。说这算什么事,比这大得多的阵仗也是常有的。

我们马上就召开现场调解会。龚局长说。趁双方都在,很快就可以解决。

打成这个样子,他不相信,还很快就可以解决?

不信你看着吧。龚局长说。之前不温不火,还麻烦。现在闹成这个样子,反倒好办了。

当天晚上九点过,他从碎玻璃群里知悉,协议果然已经达成。据说调解会之所以进行得如此顺利,原因是物管公司一方被阮姓女人丈夫的过激行为吓坏了,有尽快达成协议的强烈愿望。而阮姓女人丈夫一方因为直接触犯法律,面临严厉制裁,那股火气也被吓得烟消云散。最后,问题以物管公司赔偿阮姓女人二十五万元。阮姓女人丈夫赔偿物管公司八万元而彻底解决。

龚局长在物管小楼前宣布调解成功的那一刻,整个海影花都的业主都认为那是一个长长的噩梦的终结。

好了。一个业主在群里说。现在终于又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是啊!另一个业主说。这个碎玻璃群也该解散了。如果大家舍不得,我们就换个名字吧,改叫钢化玻璃群,或者打不碎玻璃群……你别说,如果不是这些事,我们虽然住在一个小区,未必有缘分聚在一起……

他看着群里业主们的对话,感到一种极大的悲哀和不安。那悲哀和不安像一件湿漉漉的、不合身的大衣,把他紧紧地包裹起来,让他有点喘不过气。

他把碎玻璃群的页面一直朝前翻,一直翻到他加入其中的那一天。接着他就想起了彭小娅曾经给他说过的那句话。

事情哪会这么简单。他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写在了群里的对话框里,然后发送出去。于是,他之前翻上去的那些页面又嗖地一声全部退回来,就像所有的日子在一刹那被浓缩成了一瞬。

他是直接在网上购买的弹弓。淘宝上就有,而且做工精良,种类繁多。钛合金的、红木的、紫檀的,数不胜数;有的甚至还配有激光瞄准器。他最终选择了一款看上去非常高科技的钛合金弓架;套餐,包括五副扁皮筋、一百颗钢珠、两百颗泥丸、一个强磁戒指、一个强磁吊坠、一个标靶、一个弹弓袋、一个琥珀带、一梱快速挷和一瓶保养油。这么多东西加起来才两百一十八元,便宜得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还是询问了一下商家,如果除了弓架和扁皮筋,別的配件都不要,价钱会不会更便宜些。商家客服拒绝了他。所以套餐寄到后,他把除弓架和扁皮筋之外的其他配件都扔到了那个烂尾小区的工地上。他之所以要把配件扔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是因为他本来就要去那儿捡一些石子。严格说来,他是因为要去烂尾小区捡石子,才顺便把配件扔到了那儿。

捡石子时,为了给那个守工地的老头留下印象,他主动上前攀谈。并以十块钱为代价,要老头帮着他一起捡。

只要大拇指头这么大的。他说。要圆。其他尖的、扁的、小的,都不要。

捡石子的过程中,老头主动提到了海影花都打玻璃的事情。

人肯定已经抓到了吧?老头问。我听说警察都撤走了。

没抓到。他说。

没抓到?老头有点吃惊。人还没抓到警察怎么就溜了?

对啊!他很欣慰老头也这么想。所以我说那人肯定还会回来,继续打玻璃。

你说。老头直起身子,用手轻轻拍打自己的后腰。那人为什么要打人家玻璃?

我哪知道。他说。他要打,自然有他要打的道理……

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老头说。

警察都来过我这里好几次。老头又说。问我记不记得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来捡石子。

哦。他抬起身体,看了一眼老头。对的,还差副眼镜。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他问老头。

戴眼镜的老头我都没见过。老头说。哪见过什么戴眼镜的年轻人?

说得好!他由衷地夸了一句。

等他把石子装进那个原本用来包弹弓的袋子准备离开时,老头才想起应该问问他捡石子干嘛?

捡来打玻璃啊,他露出很诧异的表情,就像老头问了一句很滑稽的话。不打玻璃我拿回家煮来吃?

老头笑起来,指着他连连点头。

你逗我嘛!老头说。我可是要到你们小区去告你。我看你再戴副眼镜,估摸着就是那个打玻璃的人了。

第一次打玻璃,他选择的是他自家的窗户。他之所以选择自家窗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在考虑从哪栋哪户开始时,第一个跳进他脑子的,就是他家客厅那面巨大的窗玻璃。

时间是凌晨三点。以他在专案组跑外勤时积累的经验,他知道这个时段,第三班巡逻保安与第四班巡逻保安正在物管公司大厅里进行交接。第三班保安那时已经疲惫不堪,而第四班保安刚被闹钟叫醒,也正睡眼惺忪,浑身酥软,通常会等第三班保安进屋睡觉之后,继续在大厅的一排塑料椅子半梦半醒地坐上至少十分钟。直到完全清醒,这才列队出门。也就是说,从第三班保安离开,到第四班保安到来,他有几乎二十五到三十分钟的时间可以从容行动。

为了不至于第一次行动就被逮住,行动当天黄昏,他借在傻丫头面馆吃面的时机仔细挑选了藏身之地。那是小区绿化带的一个局部,约三百平方米的规模,呈不规则的四方形。后面是一条小路,通往小区幼儿园后门,从幼儿园后门再往前走,就可以来到物管公司的小楼前了。绿化带正面是小区主干道,道路对面就是他家所在的三栋。绿化带里长满了一种叫苏铁的植物,大丛大丛的,每一丛的高度都非常合适隐蔽。站着正好齐胸,不影响他拉弓射弹。蹲下去,又正好完全盖过他的头顶。

那天半夜出门前,他没有戴上那副买来的平光眼镜。他之前曾在家里试着戴了一下,感觉很不习惯,就像他还没有被捕,就已经戴上了枷锁。这让他想起那次和彭小娅上床之前,彭小娅曾要求他戴套,他不愿意,觉得戴套的感觉,好像穿着袜子洗脚。这个比喻逗得彭小娅大笑,真的没让他戴。

他最后把眼镜留在了客厅沙发右边的木质扶手上,那是一个很显眼的位置。他是这样想的,等他被捕之后,警察一定会来搜查他的家。只要搜得出眼镜,这就够了,何必一定要戴着呢。

就这样,他先是蹲在一丛正对他家窗户的八爪金盘后面,闭上眼睛,酝酿了差不多两分钟,这才突然站起来,拉满扁皮筋。然后放手,让一颗浑圆的石子准确地打在了他家卧室的窗玻璃上。

石子飞出去的瞬间,他感到一阵超速般的晕眩,就像飞出去的不是石子,而是他本人。

玻璃果然毫发无损。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石子打在钢化玻璃上的声音出奇地小,小得跟石子从玻璃上弹回来又掉到楼下道路上发出的声音几乎没有分别。

那之后,他伏下身子,半弯着腰快步来到绿化带后面的小路上。顺小路一直跑到幼儿园后门,这才停下来,把弹弓揣进右边的裤袋。

他继续朝前走,两手插在裤袋里,用一种心事重重的步履慢慢踱到物管公司小楼前,拿出没有握着弹弓的那只手,走进玻璃门,向正在一盏白炽光下发呆的物管人员打了个招呼。

就在刚才。他说。我家窗玻璃又被打了……

物管人员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玻璃破了没有?对方问他。

倒没破。他说。幸好换成了钢化玻璃,要不我会这么慢悠悠走到这里?我早给你们说过。他鄙夷地说。事情哪会这么简单?

你先回去。物管人员说。我马上给叶经理打电话,我们马上就到你家去。

我就在这里等着。他说。我一个人不敢回去,我怕。

等叶经理带着五个保安和他一起回家检查完玻璃之后,他重又躺回了沙发上。

他没有拉上窗帘,窗户也开到最大的程度。就这样躺在沙上,听楼下的道路上,整夜都有无数的人大呼小叫、跑来跑去,还能看见强光手电的光柱不时在他客厅的天花板上晃动。

中午时,他下楼到傻丫头面馆吃面。傻丫头显然已经听说了凌晨时发生的事,一见到他就不安地迎上来。

听说你家昨天半夜又被打了?

他点点头。

天!傻丫头说。这人疯了。他哪天会不会打玻璃不过瘾,直接打人啊?

这个我可以保证。他说。绝对不会。

在等傻丫头煮面的时候,他给彭小娅发了条微信。

你说错了。他写道。其实弹弓打在钢化玻璃上,一點声音都听不见,就像打在棉花上一样。

之后,他还发了几个得意的表情。

与之前那个打玻璃的人相反,他是严格依照一个顺序去打的,三栋之后是四栋,然后是五栋、六栋……他每天只打一家,而且每次也只打一单元三层二号的住户。

他当初在烂尾小区的工地上一共捡了三十五颗石子,用来配合他三十五岁的年纪。按他事前的设想,每颗石子打一扇窗玻璃,在被捕之前,他应该至少打出去十五颗。但就在他刚把第五颗石子射出去的瞬间,三个物管保安就猝不及防地从背后扑倒了他,就像彭小娅当初把他从背后扑倒一样。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个周五,按顺序,他原本应该去打七栋一单元三层二号业主家的玻璃。但晚上十点时,他在钢化玻璃群里和五栋一单元三层二号的业主争执起来。争执的原因是,那个业主认为以钢化玻璃的硬度,仅用普通弹弓,无论在什么距离,打多少次,用什么子弹,都不可能打破。但他不同意这个观点。他以枪战电影里的情节为例,认为如果盯着一处不断地打,最终一定能打破。

防弹玻璃还不够硬吗?他在对话框里写道。盯着一个点打,七枪八枪不够,九枪十枪,总打得破。

那是真子弹。那个业主说。你这是真子弹吗?

他没想到这个,一时间有点语塞。

但你那个也不是真的防弹玻璃嘛。他回敬道。自己也觉得这话没有说服力。

你要这样胡搅蛮缠。对方轻蔑地回了一句,还一连发了三个捂脸的表情。那我们就没法再继续讨论下去了。

虽然前两天才打过这户人家,但看着那几个捂脸的表情,他觉得他应该回头再去打一次。而且没必要像往常一样,非要等到凌晨三点。

他就是那天晚上两点半,在五栋一单元对面的花台后面被扑倒的。

三个保安桉把他捆起来时,他认出其中有两个就是阮姓女人出院那天往办公室搬桌子的年轻人。

你们两个运气真好,他说。刚上班就立了这么大一功。

对于他的被抓,整个海影花都小区的业主们闹翻了天。没人想到会是他,但回想整个过程,又觉得其实处处是蹊跷,处处是马脚。恨只恨当时所有人有眼无珠,居然毫无觉察。

上次他来吃面。傻丫头说。啥都不要,不要葱花、不要蒜末、不要辣椒。说是他病了,医生让忌口。我问他什么病,他又说啥病也没有。

全小区的青壮年。一个业主说。怕没几个成天不上班,只是晃悠的。上次在群里,这人其实已经说他成天不用上班的。只是我们都没觉得有啥问题。

上次他来物管找我。那个吃方便面的物管人员说。见面就又喊又叫,装得不是一般的气愤。但两秒钟不到,人家不气了,还好声好气教我怎么泡方便面。

消息传到那个烂尾小区,守门的老头连抽了自己三个耳光。

人家明明给我说捡石子是为了打玻璃,老头说。还提到眼镜,我居然猪一样不相信。

也有人很佩服他。

这人居然把自己家玻璃也打了。一个业主说。太狡猾。打了自家玻璃,谁还会怀疑他呢?而且还不只打一次,亏他想得出做得出。

这人不仅狡猾,一个碎玻璃群里的业主说。而且有胆有识。事情闹大了,专案组一进驻,哪里最安全?当然就是专案组里面嘛,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混进专案组,把所有情况随时拿捏得死死的。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还画图纸给人家看……此人不得了,要换个年代……

他每次给专案组的人打盒饭。另一个业主说。保不定先朝里面吐了几泡口水也难说。

为什么朝盒饭里吐口水?有人问。

他觉得专案组的人都是傻瓜嘛!前一个业主回答。他们把他指挥得团团转,干这干那,当个长工似的,还以为白得一个人用,占了大便宜……

对于各种言论,龚局长听了只是一笑置之,从不反驳。直到对他的初审完成之后,才专门在受害业主代表大会上对案情进行了全面和权威的阐述。

整个过程都是事先设计好的。龚局长说。刚开始我们已经认定嫌犯就是海影花都小区的一个业主,所以我们才把专案组设在海影花都,目的是方便就近侦探同时震慑嫌犯。但工作一段时间后,我们发现嫌犯的确超乎一般的狡猾,有着相当程度的反侦破能力,竟然找不到多少有價值的线索。侦破工作由此陷入停滞。面对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罪犯,我们当然只能用非同寻常的方法来对付。于是我们假装承认失败,假装撤退。如何撤退、用什么方式撤退,我们也是经过深熟虑的。如果我们公开撤退,很可能反而引起嫌犯的疑心。所以我们采取了分期分批的撤退方式,让罪犯以为我们好像是不好意思承认失败,只好悄悄溜走。这种策略叫欲盖弥彰,又叫引蛇出洞。撤走之前,我们实际上已经安排了两个年轻同志,借物管公司扩召保安之机,冒充社会人员参加应聘。这里要说明一下:为了保证我们的两个警员能顺利被物管公司录用,但又不走漏风声,我还假装是他们的亲戚,专门给叶经理打招呼,请他特别关照。两个警员果然顺利进入物管公司。所以说,专案组从来就没有撤走过,只不过是从地上转到了地下。而整个过程,物管公司都被蒙在鼓里。我们需要他们被蒙在鼓里,敌人太狡猾,我们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完成侦破工作。在这里,我要向一直积极配合我们侦破工作的物管公司道个歉,同时向他们表达由衷的谢意。道歉的理由还有另外一个,那就是今天,我要把你们的保安,其实是我们的警员,带回警局了。

说到这里,龚局长把两个冒充物管的警察从物管保安队伍里叫了出来。

看。龚局长说。就是他们。

底下的业主对两个年轻警察报以热烈掌声。

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看。龚局长接着说。嫌犯作案之后,总会想方设法回到现场打探消息,古今中外的罪犯概莫能外。他心慌嘛。所以我们知道专案组撤走后,罪犯还会回来。果不其然,他不仅回来了,而且以为太平无事,甚至又重新开始作案,当然就被我们枕戈待旦的人民警察当场擒获。

台下的业主们面面相觑,只觉得惊心动魄。好一会儿,才再次发出热烈掌声。

当然。龚局长说。我们的工作不是没有疏漏。嫌犯大摇大摆混进专案组,我作为副组长,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其中的破绽,还准备在表彰大会前给他申请表彰,作为军民鱼水情的一个典型事例大力宣传。说得轻点,这是我疏忽了,说得严重点,也可以说是失职。不管怎么说,我都有责任,所以我已向局党委正式提交了检查。

这次专案组是真的撤走了,整个海影花都的业主都有点恋恋不舍,他们感觉生活里突然少了些什么东西,多出来的是大片平庸而无聊的日子。但事物的发展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所以日子再苍白,再无聊,还是得过下去。好在那之后,海影花都再没发生过玻璃窗被打碎的事情,业主们终于真正过上了平平稳稳的生活。

随着时间流逝,人们渐渐忘记了所有的事情,甚至忘记了应该解散那个叫碎玻璃的微信群,人们继续在群里聊天,没人想得起这个群的由来。只是偶尔,比如夏天的某个黄昏,只比拇指头略小的冰雹倏忽而至,打在客厅的大窗玻璃上,发出军鼓一样密集和响亮的声音,这个时候,才会有寥寥几个业主想起那几个月里发生的事,顺带也想起他;但即便重新想起了他,他们的记忆也零零星星,残缺不全。在那些零星残缺的记忆里,有一个情节相对比较完整,那就是当他被三个保安抓住后,闻讯而来的龚局长带着审讯人员,当场就在物管公司叶经理的办公室里对他进行了初审。他对前前后后共五十多家业主窗玻璃被打的罪行供认不讳,但当龚局长问到他的作案动机时,他却长时间缄默不语,而且露出一种真实的、困惑的表情,好久之后,才诚恳地看了一眼龚局长。

真的,他说,不是我不肯交代,实在是我说不清楚……

当然没人信他的话,所以在挨了一记耳光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回避,无论如何得有个像样的理由,于是就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

我是射手座,他把头低了下去。我想,既然是射手座嘛,你总得……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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