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杰,灵台人。曾在《散文》《阳光》《飞天》《星火》《四川文学》等刊发表作品。有中篇小说被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深处》。
一
张子瑶于这个星期天的傍晚,在电话里提出离婚的时候,苏细柳早已做好了他喜欢吃的菠菜面,一边等他回来,一边仔细地整理厨房。搬进这套房子差不多十五年了,在她精心收拾下,到处窗明几净;即使最难打扫的厨房,也一尘不染。这是让苏细柳最自豪的地方。
细数和张子瑶的二十年婚姻生活,尽管也有过大大小小的争吵,但最后反而都成了美好的回忆。在朋友圈子里,他们一直都被视为是最幸福最般配的一对,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婚姻就像鞋子,其中滋味只有脚最明了,他们都是懂得自己需要什么的人。在过去许多次吵架后,他们也曾经不可避免,针锋相对以离婚相威胁。但是每次很快都会有一个人先妥协,而往往最先妥协的都是张子瑶。谁家的日子,不是这么磕磕绊绊一路走过来的,哪能说离就离呢?
苏细柳听着张子瑶虚张声势,一边轻笑一下一边随口便答应:“行!是上法庭,还是去民政局?我随时恭候!”
看起来张子瑶不是不想回来吃饭,而是还在死要面子强耍赖。这都是老一套了,什么时候能换个新花样呢?在心底这么嘲笑他一阵子,苏细柳突然蹙眉想,在一起早都过了四十,也该省省心了。从今以后再不能吵了,更不要老提什么离婚了。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昨晚上床都要睡觉了,苏细柳和张子瑶为了儿子上文理科的问题,再次吵了起来。儿子特别喜欢文史,一心想学文科。张子瑶百分百支持儿子,他时常得意洋洋,儿子这是要子承父业,接过他的衣钵。苏细柳并不这么看,无数事例早已证明,考大学还是理科有优势,此前两人为此事争论过好多回。“屁话,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没文化,还有衣钵?还好意思说继承!”苏细柳当时这么鄙夷地说。争论自然没有好话,你来我往谁也说服不了谁,无非也就是把以前的争论重演一遍而已。她有些生气,但张子瑶却十分淡定,一点儿不放在心上,简直把她当成了空气。张子瑶以这样轻蔑的态度对她还是第一次,苏细柳越想越生气,侧身装睡不再理会他。
本来,按照苏细柳和张子瑶生活的惯例,星期六的晚上,是有节目的。为此,她早已洗好了澡,换上张子瑶喜欢的那身黑色蕾丝内衣,在耳朵和脸颊部位还喷了少许香水。张子瑶自然是看在眼里、嗅在鼻中的,为什么他会这么不解风情大煞风景呢?虽然侧过身了,但苏细柳到底还没有特别决绝。只要张子瑶服个软、抚摸她几下,节目还是会按照原定程序往下进行的。她想,张子瑶当然是会妥协的,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夫妻生活了。他在这方面本来就要得比她多,只要三五天不那个,他就会像嗷嗷待哺的孩子。出乎意料的是,张子瑶却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做,反而背过身很快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她在装睡,他却真的睡着了!苏细柳气急败坏,三把两把撕下了那身蕾丝内衣,死了心睡觉。
第二天苏细柳不用上班,收拾了一会儿家务,已经不为张子瑶生气了。张子瑶却要上班,一大早出了门,直到中午吃饭也没有回来。苏细柳想打电话叫他,又想晾他一会儿,谁让他不为儿子前途考虑呢。现在已经是下午饭时间了,他居然还没有回来。
苏细柳回敬张子瑶几句以后,就想着怎么给张子瑶找个好下的坡。哪知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他早已说:“我是认真的,离婚协议书随后寄来!”
不容苏细柳再说话,张子瑶很快挂断了电话。看起来他还在生气,她本不想往回拨。但在这个暧昧的初春下午,窗外飘溢进来的浓烈的槐花气息,却不知为什么让她心底涌上一种怪怪的感觉。放下手里的抹布,望着小区院子里追逐嬉戏的孩子,她想了好一会儿,就郑重其事给张子瑶打电话。让她怎么都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已经关机了。张子瑶长本事了,气儿真不小呀!她干脆不打了,喊儿子过来吃饭。上高一的儿子学习挺认真,现在正在房间做习题,对苏细柳和张子瑶偶尔的冷战也不以为然。他三下五除二扒了两碗菠菜面,才放下碗匆匆去学校上自习了。苏细柳一个人心不在焉不想吃饭,再给张子瑶打电话,依然关机。她气急败坏,冲到客厅坐下看起了电视。锅碗瓢盆堆满了台面,一直整齐有序的厨房第一次凌乱得惨不忍睹。
电视里不知在演什么,她盯着荧屏却思绪万千,想起和张子瑶过日子這几年的丝丝缕缕。时间越来越久,张子瑶那熟悉的脚步声并没有如期响起。苏细柳终于按捺不住了,给他再打电话,还是预料之中的关机。她突然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了。手忙脚乱给他几个朋友挨个儿打电话,回答一律都是没有和他们在一起。这个暧昧意味越来越浓的下午,她满世界找他,他却像马航MH370一样失联了。儿子晚自习都回来了,依然不见张子瑶,她不敢再大张旗鼓找他,担心影响儿子的情绪。看着儿子房里的灯终于熄灭,她也回到房间躺下。脑子乱哄哄的,猜测张子瑶现在在何处,又是和谁在一起。
苏细柳没有想到是,这一夜张子瑶竟然破天荒第一次未曾回来,任她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
二
苏细柳第一次见张子瑶,也是这样一个春日的傍晚。上大学的时候,他们都谈过恋爱,但毕业之际因为种种原因,无一例外都劳燕分飞了。参加工作之后,学生时代的浪漫全部放下了,再谈恋爱都是以结婚为目的的。那天在老家江离镇卫生院工作的苏细柳休假,回到县城的家里。第二天下午经同事介绍,认识了在制药厂当副厂长的张子瑶。她在医院工作,而他在制药企业,算得上是同行。初见她对他印象不错,两个人开始进一步交往。时隔不久张子瑶来江离镇看她的时候,满山的江离花正开得白茫茫一片。他们一边在小路上漫步,他一边给她朗诵有关江离的古诗,“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苍梧多蟋蟀,白露湿江离。”“海棠与江离,同艳异今古,我折江离花,间以海棠妩。”她天真而认真地听着。他还给她解释:《神农本草经》记载,“江离气味辛、温,无毒。主中风入脑,头痛,寒痹,筋挛缓急,金疮,妇人血闭无子。”对这些,学护理的她并不了解,这让她对学识渊博的他有了更多的好感。
尽管如此,和他接触过一段时间,苏细柳始终还是下不定决心嫁给他。
张子瑶大学毕业走入社会,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去旱涝保收的党政部门,而是进了一家县办制药厂。那时候县里正大张旗鼓创办企业,对于有魄力、有能力去企业工作的大学生格外看重。张子瑶在这样的政策环境里脱颖而出,才两年就当了制药厂的副厂长。那时候他的收入是苏细柳的两倍,加上他颜值高,追他的姑娘倒也不少,但他唯独钟情于对他态度并不明朗的苏细柳。苏细柳下不定决心,他也不着急,只是一味地对她好。那年五一,张子瑶单位组织职工去华东五市旅游,他再三邀请她一起去。在那十几天里,他对她照顾得十分细心体贴。最难能可贵的还是始终以礼相待,不曾有过丝毫的孟浪。归来之后,她很快答应了他的求婚。后来她看到一句话:要了解一个人,就和他去旅游。她就止不住地掩口直笑,她正是通过这样的途径了解张子瑶的。
转年秋天,苏细柳和张子瑶结婚了。隔了一年的秋天,他们有了一个儿子。不久,苏细柳依靠张子瑶分管卫生工作的副县长表兄,从工作六年的江离镇卫生院调进了县医院,结束了夫妻两地分居的日子。对这一切,她感到十分满意。在和张子瑶生活的二十年里,她心态始终做到平和淡定,没有过高的目标要求。所以,即使在张子瑶几年前突然失业的时候,尽管她有段时间对于他的一蹶不振有些郁闷,但也没有过多过重的负担,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她眼里,没有什么能比生活的平静安逸更值得追求了。
辗转反侧一个晚上的苏细柳,第二天通过威逼利诱几个闺蜜,终于知道了一件让她再也无法平和淡定下来的事情:张子瑶早已和公司一个单身女人纠缠得难舍难分。这个消息就像一场大地震,把她彻底震懵了。
苏细柳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的某一天,早上起来,儿子按时去了学校;她和张子瑶相继去上班了,一切都再正常不过。她中午回来的时候,张子瑶已经做好了饭,很快儿子也放学回来了,三个人相安无事一起吃饭。中途苏细柳接到科室主任盛秋华的电话,有一名马上就要送来的急诊病人需要抢救,要她赶快到医院来。她二话不说,撂下饭碗就飞快跑下楼。等下午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的时候,她大吃了一惊。按照往常,儿子应该回来了,张子瑶也已经做好了饭,而今天他不仅没有做饭,反而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更奇怪的是,张子瑶本来不抽烟,此刻却满房子都是呛人的烟草味,他正一支接一支地在抽烟。
苏细柳蹙着眉,挥手扇着烟雾,顾不上问张子瑶,快步走过去打开窗户。吸了两口新鲜空气,才不悦地问:“怎么啦,你?这时候不做饭,儿子回来吃什么?”
张子瑶木刻一般,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吭声,依然在抽烟。她生气了,抢步过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香烟,重重地往烟灰缸里一扔,两眼睁大瞪着他。张子瑶依然没有吭声,慢慢腾腾又抽出一支香烟,要继续吸。这回苏细柳真的按捺不住怒气了,厉声问:“你到底怎么啦,这么装神弄鬼的?你这个样子,叫儿子看见成什么样子?”
张子瑶闷声说:“儿子不回来,在外面吃,我给他老师说过了。”
苏细柳说:“你还会说话啊?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出来!”
张子瑶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我失业了!”
苏细柳松了一口气,说:“我还当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
她转身准备做饭。“失业”这个词有如电光石火般在她的脑海里闪耀了一下,她的头忽地就大了,盯着张子瑶,张口结舌地问:“什么?你说你……你失业了?”
张子瑶悲哀地嚎啕一声:“我们厂子倒闭了!”
他把脸埋在了双手中,双肩在不停地耸动。苏细柳就像挨了一闷棍,呆立在客厅,心情很快变得无比沉重而沮丧起来。失业对他们这样一个家庭来说,实在是一件影响重大的事情。张子瑶的父母在农村,而且年龄偏大,需要他们赡养。儿子在初二上学,学习方面和生活方面的花销也很大。开始的时候,副厂长张子瑶收入很高。但两人结婚不久,就像大部分县办企业一样,制药厂也不可避免地因为种种原因衰落下去,他的收入勉强只有苏细柳的一半。夫妻两人的工资,只够过个紧巴巴的日子。现在张子瑶再一失业,苏细柳的工资显然无法维持一家人的正常生活。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这真成了一个无法逾越的问题。平静而又安逸的生活秩序被打乱了,一直平和淡定的苏细柳,有一段时间也过得有点郁闷。
当然,让苏细柳烦恼的,远远还不是张子瑶失业这件事情的本身,还有张子瑶失魂落魄的精神状态。在她眼里,失业后的张子瑶,简直就是行尸走肉,整天呆在家里抽烟酗酒不出门。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她既心疼他的失落,又对他的颓唐感到格外生气。她安慰他,又用言语刺激他,打起精神积极鼓励他自己发展。然而,张子瑤却像秋天遭了霜的白菜,一日蔫过一日,让她更加憋气。
挑了一个闲暇的傍晚,苏细柳做了一桌子好菜,柔情满怀地说:“别那么灰心了,外面的世界海阔天空,只要你放下思想包袱,下定决心去外面发展,机会还是很多的。不像在体制内,也就是吃不饱饿不死,一点儿空间都没有!”
张子瑶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辛酸的泪水,嗫嚅说:“可是……可是,我舍不得离开你和儿子!”
苏细柳知道他的心思。当初张子瑶好不容易才追到她,他害怕自己远走他乡,她会投入别人的怀抱。
苏细柳知道张子瑶的心思,又怜爱又好气。慷慨激昂,援引了古代名人和当代伟人的故事教育他,用诸如好男儿志在四方此类的话激励他。而张子瑶呢,还是不愿意到外面去打工。苏细柳面情薄,自己调动找了张子瑶的副县长表兄,以后大凡小事就不好意思再找。现在走投无路了,只好买了好烟好酒,硬着头皮拽着张子瑶又去了他家。在表兄的帮助下,张子瑶总算进入一家效益和规模都不错的私人建筑企业做财务。两年时间一晃而过,张子瑶的收入节节增高,过去那种平静而又安逸的生活秩序再一次重建。苏细柳暗自得意于自己的高明。
当苏细柳知道张子瑶有了外遇的时候,差不多崩溃了。她只顾着让张子瑶别担心自己红杏出墙,却忘了叫张子瑶别招蜂引蝶了。她骂自己真贱,愣是把他推到那个女人怀里去了。当初张子瑶本不愿意去那家私营企业,是她再三劝导,他才勉强同意去的。她感到天都塌下来了,死的念头都有了。她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困兽一般四处搜寻可供她发泄的物件。然而,让她惊讶的是,家里已经没有他的东西了,哪怕一件小小的内衣。张子瑶真的是早有预谋啊,他已经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完全从家里转移出去了,而她居然没有发现,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她怒火攻心,气不可遏。瞬间下定决心,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这个负心汉,无论如何也要离婚。
晚上儿子一回来,受过良好教育的苏细柳忽然冷静下来了。建立一个家不容易,儿子都上高一了,离婚对儿子打击太大,会影响他的高考甚至他的一生。只要张子瑶愿意知错就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张子瑶回头。然而,他已经回不了头了,他和那个女人已经有了一个女儿。那个女人是个富婆,死于醉酒的包工头老公给她留下了两套房子和不菲的家产。她早已给张子瑶买了一辆奥迪A6,让曾经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张子瑶一步登天过上了土豪的日子,难怪他见异思迁。苏细柳后来见过那个女人,不怎么漂亮,但珠光宝气花枝招展的很时尚。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她有着一对大得不成比例的乳房。苏细柳知道,这女人对张子瑶有绝对的杀伤力,闷骚型的张子瑶特别喜欢胸大的女人。
果然就像张子瑶说的,离婚协议书很快就寄来了。从收到协议这天开始以后的两个多月里,每天晚上,那个女人把电话打给苏细柳,用世间最恶毒的语言对她一顿咒骂,要她赶紧给张子瑶一个自由身。苏细柳对这些都忍了,为了这个家能够完整,为了儿子的前途,她什么委屈都愿意受。她也想过,去找这女人闹一场。可是,最后她否定了这个念头。事情不能做得太绝,给张子瑶留一条路,就是给她自己留一条路。可是有一天,当这个女人三更半夜再次打电话咒骂她。她怕惊吓了儿子,强压住火气,低声和她争辩的时候,儿子连衣服都没有穿就从卧室里跑出来,执拗地站在她面前,眼泪汪汪地说:“妈,你和我爸离婚吧,我受不了,再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
苏细柳惊呆了。心想,自己的忍受就是为了儿子有一个完整的家,哪知反而害了儿子。这一刻,她痛下决心离婚。家庭战火硝烟弥漫大半年之后,终于以儿子的一句话画上了句号。她想,离婚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在一起搭伙过日子的人散伙了吗?这时候,她对离婚真的没有什么过分担心。
三
和张子瑶办理离婚手续的那个下午,苏细柳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可是父亲却不怎么敢接,这让她别提有多么伤心了。
父亲退休前是某行政单位的一名小职员,一辈子工作和生活都谨小慎微,唯恐树叶落下砸了头。可是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他退休的前一年,却和一个在街上摆小摊的女人纠缠在一起了。女人单身,小他十五六岁,徐娘半老,风韵猶存。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勾走了他的魂,让他意乱神迷。在女人的撺掇下,父亲不顾相濡以沫多年的情分,与苏细柳的妈离了婚。父亲工作大半生没有积蓄,只有一套位于县城偏远地带的四合小院,离婚时留给了苏细柳的妈。他现在和那个小女人租了一套楼房住在一起,用微薄的退休工资,供养着小女人和她已经二十岁的儿子。小女人防他甚于防贼,怕他把钱给了女儿。苏细柳心想,父亲老实巴交一辈子,却在即将六十岁的时候,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实在太可憎了。在她决定离婚的时候,曾经给父亲发过一条短信:爸,我要离婚了。好一会儿,父亲才打过电话来,对她百般劝说,历数离婚的种种弊端,让她坚决不要走这条路。她估计,肯定是父亲收到她的短信以后,偷偷下楼来给她回的电话。她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一个人混到给女儿都不敢打电话,算什么事情呢?
这次苏细柳没有发短信,直接打了电话。铃声响了好久,父亲才接了,明显是压低了声音还捂着听筒在说话:“你不会真的离婚了吧?”
苏细柳说:“离了,刚刚办了手续!”
父亲依然压低声音说:“女儿呀,你真是头脑太发热了!”
苏细柳恶毒地说:“不是我头脑发热,是张子瑶像你,不要我妈一样不要我了!”
父亲被噎得说不出话。他抛弃了糟糠妻子,在女儿面前总是底气不足。
苏细柳给父亲打电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他说说话。她不想和别人说什么,虽然她和父亲总是说不了几句好话。但是这有什么,反正只要没有外人知道她的空虚就行了。她就是要别人看起来活得有滋有味的,哪怕半夜里独自一个人舔舐伤口。和父亲顶几句嘴,她又给父亲的卡上打过去几百块钱。小女人把父亲的钱都没收了,他连抽烟的零钱都没有。现在她和张子瑶离婚了,除了儿子,父亲成了她唯一的亲人了。母亲在和父亲离婚后不久,就郁郁而终了。潜意识里,她和父亲顶嘴,大约就是为了母亲的死而愤愤不平。当初她知道张子瑶外遇的时候不想离婚,就与母亲的死有关系。她怕自己一个人过着,也会像当年母亲那样胡思乱想,最后一病不起。
最先知道苏细柳离婚的,当然是她同科室的人。这段时间,她心情很不好。心情不好,工作就容易出差错。那天早上,给一个病人输液时发生了甘露醇渗漏,有明显的刺激症状,局部红肿而疼痛。病人家属闹到医院,事情很是棘手。院长特别恼火,严厉批评了科室主任盛秋华,责令他去处理。经过多次协商,医院赔付了病人一笔费用才解决了这件事情。盛秋华找苏细柳谈话:“这件事发生在你这样的业务尖子身上,叫人不可思议。最近你到底怎么啦?”
苏细柳掩饰着心中的悲伤,淡淡说:“我感冒了,身体不舒服,脑子直犯迷糊,不小心出了问题。对于这次的差错,我会吸取教训的,以后绝不会再犯。”
下午,护士站正好没有别人,只有苏细柳和另一名主管护士易晓乔。易晓乔小眉小眼的,是个温良贤淑的小女人。易晓乔的老公在县政府办公室当副主任,对她体贴入微得叫同科室的姐妹们嫉妒。她老公提了正科以后,还请她们科室的人吃过饭。他内敛、含蓄,处处突出妻子维护妻子爱恋妻子,这让科室的姐妹更加羡慕她。以前她从来没觉得易晓乔有比自己强的地方,现在她觉得似乎人家什么都比自己好。
易晓乔一边整理病历,一边问:“到底怎么了,这么魂不守舍?”
尽管和易晓乔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苏细柳还是不愿意对她说自己离婚的事情。就像曾国藩说的,打掉牙和血吞,给别人说什么呢?她心事重重望着窗外那盆茂盛的凤尾兰,把对盛秋华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这盆凤尾兰,是那年张子瑶失业的时候她才养的。本来凤尾兰花大树美叶绿,是良好的庭园观赏树木,常植于花坛中央、草坪中、道路旁,但她养的这盆是培植的新品类,适合盆栽。养了两年,这盆凤尾兰正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刻,洁白的花朵犹如风铃,十分美观。她养这盆花,完全是因为凤尾兰代表盛开的希望。她是借此提示她和张子瑶永远抱着乐观积极的心态去看待人生。盛秋华和易晓乔他们一定是知道她离婚的事情了。她这么想,心情就特别灰暗。转念一想,知道就知道吧,这种事情早已屡见不鲜。
时间长了,知道这个事情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在她面前,总是小心翼翼,怕刺激着她。当苏细柳发现大家如此对她的时候,她的悲伤是十分深刻的。她没有想到,离婚会成为一种暗伤,在她的生活中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影响到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每一个夜晚,她孤枕难眠,心中的荒凉没有人可以诉说。
日子慢慢过去,别人看苏细柳的眼光渐渐没有什么特别内涵了,离婚的阴影在别人眼里终于消融殆尽。她松了一口气,心想,也许可以过一种正常的日子了。可是没有想到的是,更受刺激的事情却发生了。
那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盛秋华找她过去说:“下午没有什么安排的话,和同事一起去吃饭。”心内科专家盛秋华声誉颇佳,平日里找他看病的达官贵人很多,以他为主角的饭局也就不少。苏细柳参加过盛秋华几个场子,都是他在电话里给她说一声,今天却这么郑重其事,她心里有点儿奇怪。但是既然主任相邀,她又不想回去面对四堵光墙,就很爽快地答应了。
在衣帽间换了衣服,苏细柳如约来到龙新大酒店的雅间。盛秋华和几个人已经在座,正高谈阔论着什么。看到她进来,盛秋华立刻站起来,热情地叫她坐在靠近上首的一个位子上。盛秋华如此热情客气,也不同于往日,她心里越发怪怪的。她看这几个人中,只有护士长老齐和盛秋华她认识,其他的都是陌生的面孔。
盛秋华向她介绍坐在首席的人:“这位是县委戴书记,戴书记对我们很照顾的。”
苏细柳听到戴书记这个名头,才想起眼前这个个子中等、胖墩墩、看起来英气逼人的人,就是县委主管干部人事工作的副书记戴光明。离婚这几年,她无聊的时候一直是守着电视机度过的,原来在县电视台见过他的面,怪不得很面熟。她注意到,自她进来,戴光明一直在望着她笑。她心里那种怪怪的感觉,再度强烈起来。
戴光明站起来,握了她的手对大家说:“怪不得人都把护士称作白衣天使,原来个个长得漂亮!苏护士就是美女中的美女,天使中的天使!”
苏细柳的手被握得很不舒服,面子上却努力表现得落落大方,说:“戴书记取笑了,哪有这么老的美女和天使?”
她被让到挨着老齐的位置坐下。戴光明没有架子,说话风趣幽默,苏细柳这顿饭吃得倒不像想象中那么拘谨。在觥筹交错中,她偷眼打量盛秋華,他满面兴奋之色,一味地向大家敬酒。在座的除了戴光明之外,其他几个也都是官场上的人。她怎么也猜不透,盛秋华请戴光明吃饭,何以要叫上她呢?散场的时候,戴光明拿出手机,让苏细柳扫了他的微信,两人互加了好友。
戴光明说:“小苏别讲客气,有事就说一声!当然,没事也可以聊聊天的!”
苏细柳说:“戴书记日理万机,我可不敢叨扰!”
戴光明佯装愠色说:“哎呀,在白衣天使眼里,我们这些官场俗人都是浊物,不值得结交,对吧?”
苏细柳连道两声不敢,和戴光明说了再见。
在一个空闲的下午,盛秋华把苏细柳叫到主任室,问了几句闲话之后,说:“戴书记这个人不错,丧偶已经三年多了,给他介绍伴儿的不少,但他一直还念着妻子不想再婚。我呢,觉得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就算不能走到一起,做个朋友也不错。你也别觉得我庸俗,和他熟悉了对你的发展会有好处的。你大概也知道,院里正考虑提拔你当护士长呢,有人说话总是好的。不知道你有没有联系他?”
苏细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她没有想到,盛秋华的这顿饭还有如此背景。她想当那个护士长,但也不必为此费这么大的周折吧?她对盛秋华的自作主张有些不悦。那次她加了戴光明微信之后,并没有主动联系他。倒是他给她发过几次信息,也打过两个电话。不管他怎么热情,她都十分冷淡。他看出她的意思,也就不再联络她了。
苏细柳问:“为什么当初不对我讲明呢?”
盛秋华说:“你别误会。没有给你说明,是怕你见了他拘谨。”
谈话过后不久,盛秋华被提拔当了县第二人民医院副院长。知道这个消息,苏细柳忽然觉得,盛秋华给自己和戴光明牵线就是个阴谋。其实,盛秋华巴结戴光明管自己何事?可是他连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上了,真是处心积虑啊。她想,你怎么做都可以,犯不着把我拉进来啊。她感觉直恶心,不明不白自己就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这几年,苏细柳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找个伴儿的事情。刚离婚那会儿,总怕再婚会让儿子受委屈,她几次三番拒绝了别人给她介绍的对象。有几个条件其实还很不错呢,但她的心思只在儿子身上,也许白白错过了可能还算适合的人。现在儿子上了大学,再没有什么顾虑了。但热心张罗介绍的人也少了,她只是顺其自然并没有刻意去找。偶尔有人牵线,似乎都不太中意,也就一直拖着。一个人住着一套大房子,到处空荡荡的。白天还好说,一到晚上孤灯清影更加寂寞。她每天只要一出去,就不想再回来。下午去医院上小夜班的时候,她总是把灯打开,以便回来的时候家里能亮着。她多么希望有个人能在她回来的时候,打开家门,亲亲热热把她迎进来。可是要拥有这一切,又谈何容易呢?
现在当苏细柳再次回头打量自己凌乱的生活,痛感一个人的日子是不正常的。她下定决心,必须尽快终结单身。她委婉地向几个闺蜜和熟人透露了自己的意思,大伙儿都答应一定会帮她留意的。当初张子瑶单位集资修建的三房一厅,离婚时候过户成她的名字了,儿子上大学走后,她一个人住。作为县人民医院的一名主管护师,她每个月还有固定收入,比这个小城的大多数人经济条件要好一些。然而,事实证明,房子和票子都不足以让她遇到一个可心的人。
苏细柳知道,像她这样的离婚女人,再嫁最困难。四十左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算是挂上空档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感到无比落寞和悲哀。
四
苏细柳和单身多年的老向认识,是朋友谢百惠介绍的。
谢百惠的名字有点像日本人,长得绝对是日本某业界明星波多野结衣的性感造型。她在县第二人民医院当护士,业余时间左手画画,右手写诗,很有文艺范儿。前几年苏细柳没有离婚的时候,她们不太在一起聚。现在她单身没有牵挂,好多时候都是和谢百惠扎在一起。谢百惠介绍的这个老向,五十多岁了,是一家垂直企业的中层干部,收入很不错,上班却很清闲,每天几乎没有事情可干,就等着退休。“二十年前,老向的老婆和一个搞服装生意的男人跑了之后,为了孩子们不受委屈,老向再没有找。这些年既当爹又当妈,现在孩子们大了,他想找个伴儿,共度余生。”谢百惠说。
这真是个伟大的父亲,苏细柳默默地想。
苏细柳第一次和老向见面是在一家小饭店,店面小,但很雅致。老向点了几样精致的菜肴,还给她买了花。谢百惠吃到中途,借口有事离开留下他们俩。苏细柳不太说话,老向却很健谈,说起各种吃的东西头头是道。饭吃完了,老向专门打车送她回来,到楼下很自觉地告辞离开,这让她对老向印象不错。这样在外面馆子里吃过几次,慢慢地她也就开始去老向家吃饭。老向很兴奋,每天去超市买好多的菜,鸡呀、鱼呀什么的,回来弄得凉菜热菜满满当当很丰富,等她下班过来吃。
去老向家次数多了,苏细柳发现他有些俗不可耐。尽管她一直告诫不要拿他和张子瑶比,但她仍然忍不住。比起张子瑶,老向简直土得掉渣,几乎看不出一点儿精神层面的追求。从苏细柳进门到离开,他满嘴说的都是怎么吃,整个儿一个吃货,仿佛还没有从温饱线上趟过来。但木讷的老向却没有发现苏细柳的不快,还会在微信里絮絮叨叨说:下午过来吃,我给你做可乐鸡翅、土豆红烧肉、红烧排骨和紫菜蛋花汤。苏细柳厌烦极了,恨不能把手机扔了。原先她偶尔还约一下他,后来就只有他约她了。她和他就这么不咸不淡的,事情一直没有多大进展。
老向多次对苏细柳说:“咱们出去旅游吧!”
苏细柳说:“我上班呢,有时间的时候再说吧!”
她最终也没有和他一起去旅游,让老向好生惆怅。
不久,县人民医院有一个到中南大学湘雅医院内科短期培训的名额,她幸运地被委派参加。趁着这个机会,培训结束后她在向往已久的凤凰古城转了一天。对于凤凰最初的印象,是缘于文学大师沈从文的《边城》。这是当年她和张子瑶最爱读的文学作品,也让他们下定决心,有一天一定要一起来凤凰旅游。多年过去,凤凰倒是来了,却只有她一个人形只影单,孤苦伶仃,她的心情怎么也开阔不起来。
晚上苏细柳在江边的吊脚楼住下,夜里思绪纷乱,怎么也难以入睡。天亮才迷糊着,却被外面一阵歌声吵醒了。慵懒地起身,打开窗户一看,原来有人在沱江中划船,歌声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草草收拾一下出了门,天下着小雨,雨中的凤凰城显得别有一番风味。远处有很多船只正在江中游弋,美丽的沱江在早晨的迷雾下显得格外神秘。走在青石板铺砌的街巷,比较着凤凰和家乡江离的异同,她怎么也找不到当年阅读《边城》的感觉。她意识到,原来自己依然还在在意着张子瑶。这个男人让她遍体鳞伤,她居然还想他,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呀。她心里再次深刻地悲哀起来。
大概是心情不佳的原因,从凤凰古城返回的时候,一向都不吃半片药的苏细柳居然生了病,头晕眼花,天旋地转的。景点管理处卫生所简单处理了一下,把她送上回家的车。她一路不吃不喝昏沉沉地回来,好容易支撑到车站。想来想去,不敢给父亲打电话,父亲那被小女人闹得超负荷的心脏,承受不了女儿生病的事实。最后,她给老向打了电话。老向这段时间买了新车,正好派上用场,把她直接送到了县第二人民医院。她在天旋地转中想,老向还算善解人意,知道她不愿意在自己工作的医院住院。
苏细柳得的是急性迷路炎,病程先是上呼吸道感染,随着出现晕眩,大约三天后出现最严重的晕眩,要三到六周的时间才会慢慢康复。住进医院的时候,眩晕到了最严重的时间。老向无微不至照顾苏细柳,做饭的特長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住了二十天出院的时候,又是老向开着自己的车把苏细柳送回家的。老向拿她的钥匙开了门之后,没有立刻还回来。下午拿着好几袋子时鲜蔬菜再来的时候,才把钥匙给了她。他已经自作主张配了一把钥匙。苏细柳知道老向长了心眼,他要她给自己一把钥匙,她一定不会给他,就先斩后奏了。她一直觉得老向木讷得都有些傻了,现在看起来,这个人也并不是那么老实。在家里修养的这段时间,老向天天坚持到她家里来,一日三餐给她做好吃的。她被老向喂得胖了一圈,走起路来都感觉到有些费劲。
在苏细柳住院期间,县第二人民医院副院长盛秋华来看望过她一次。对于给苏细柳牵线戴光明的事情,盛秋华没有一点不好意思。他直视着苏细柳,说:“你可能有些误会我。我介绍你给戴书记可是真心诚意的。当然,这件事情在客观上的确为我的提拔做了些铺垫。你想想,要是你真和戴书记认识了,也是不错的。他那个人,和官场上某些人相比,还是不太一样的。”
苏细柳早已释然了,现在盛秋华一说,她更加理解他。毕竟,他还敢把话这么明明白白说出来。
盛秋华不无遗憾地说:“戴书记最近刚刚结婚了,找的那个女人各方面都不如你。有好几次他说过对你印象不错的!我以为,你们可以在一起的!”
等苏细柳上班的时候,医院已经调整了一批中层干部,内三科的护士长成了她的好朋友易晓乔。离婚之后,这个职位成了她可以安慰自己的一个借口,但现在也得不到了,苏细柳气得没有地方发脾气。心想,当初真的应该好好接近一下戴光明!
闷着气上了一天班,下午回家,苏细柳给父亲打电话。这回父亲倒是很快就接了,抖抖索索说:“你还记得我啊?我以为你不管我了!我在外面流浪都好长时间了!来你家你不在,我连给你打电话都没有钱呀!”
苏细柳才知道,父亲的小女人在外面有了人。父亲和她争吵的时候,她上演了一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好戏,父亲生生被她折服了。小女人得理不让人,说父亲败坏了她的名誉,就不好好要他进门了。小女人的儿子也横眉立目,没有好脸色,父亲只好在外面东躲西藏。父亲来找她的时候,正是她住院那段时间,碰不上她。本来苏细柳想和父亲顶顶嘴,出出心里的闷气。哪知道父亲的遭遇比她更惨,心就软了,少不了又给父亲打过了点钱。放了电话,她好一阵茫然。这时候,老向从外面开门进来,又拿着好多的菜。她看着那些菜,几乎要吐出来。
苏细柳记得,暑假儿子回来的时候,张子瑶给她打电话,想叫儿子在他那里住一段时间,问她同意不同意。离婚后张子瑶和那个女人移居西安。女人在家带孩子,张子瑶在一家公司干财务,现在混得风生水起。对张子瑶的要求,她想都没有想就同意了。儿子是两个人的,他有这个权利。更何况张子瑶现在有钱了,可以给儿子多接济一些,儿子上大学花销大得很。他抛弃了他们母子,儿子最初对他十分痛恨。他支持儿子学自己喜欢的文科,儿子却执意学了理科,以示和他的决裂,但现在儿子却变得和他越来越亲了。苏细柳明白这不是儿子势利,毕竟他是他的父亲。时隔这么久了,她早已不恨他了。
苏细柳想,对张子瑶能够如此,老向对她这么好,她怎么就对他好不起来呢?
五
国庆放假的时候,秋色正浓。谢百惠纠集了一帮子文人墨客,要去本地一个著名景点采风,邀她一起去。谢百惠兼任着县作协副主席,很热衷这些活动。苏细柳知道所谓采风,其实游玩的成分比较多。但她平日不与这些文人来往,本不想去,可是老向时不时自作主张过来给她做一大堆好吃的。待在家里就要无条件忍受,她就去了。
没有想到,这一去,苏细柳却认识了一个男人。这人叫马家骏,年纪和苏细柳差不多,在政府某部门工作,人很沉稳,脸上总是挂着和和气气的微笑,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她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想了好久,才恍然大悟,这就是儒雅。她不自觉便把老向和马家骏比较,但粗鄙的老向根本没法和他相提并论。
在游玩的两天里,苏细柳总愿意和马家骏说话。马家骏的这个姓氏开始总让苏细柳觉得他是少数民族,后来看他连大肉都吃,才知道不是。她要了他的电话,互加了微信,后来两人就经常联系。马家骏很风趣,知识也很渊博,写得一手好文章。在他的微信朋友圈里,经常可以看到很多平台推送的他的文章,也有不少报刊发表了他的作品。以前她也喜欢看书,离婚后就没有心情再看。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却把马家骏的文章逐一仔细阅读了一遍。好多文章,都引起她的共鸣,这让她时时都会想起他来。她知道他有老婆孩子,但是在心里默念一个人,总是可以的吧?苏细柳偶尔会想,要是马家骏是老向,该有多好。
那天是苏细柳的“受难日”。五年前的今天,她和张子瑶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下午下班了她磨磨蹭蹭不想回去,就请同科室一个同事吃饭。并不是平时她们关系好,而是这个同事是个没结婚的小姑娘,可以多陪陪她。随后,她一个人在街头又游荡了一阵子才回到家。躺在床上拿着手机看马家骏的文章,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思想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要是老向今天和我说话,我就嫁给他,不管他多么乏味。她想。然而,往日里老向总是缠着她喋喋不休,今天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往日里老向不来烦她,她会如释重负,今晚没有见到老向,她反而有些失落。死老向,真不长眼睛,做了那么多的好东西给我吃,不就是为了我嫁给你吗?今天我想见你你却跑得不见踪迹。她愤愤地想。但她不想主动联系老向,只是百无聊赖地刷朋友圈。
这时候马家骏来了,在微信里发了个盛满红酒的高脚杯子。看着那红得像血又像梦的晶莹剔透的液体,她忽然明白,想着老向其实不是本意,她只是想见到马家骏。出乎意料的是,一向阳光的马家骏,今天心情似乎也不好,接连给她发了几个酒杯,随即又打出一行字: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苏细柳没有接茬,说:“今天是我离婚纪念日。”
马家骏发来一个憨笑的表情,说:“离婚日也算纪念日吗?”
苏细柳说:“今天谁和我说话,谁就是我的知己呢。”
马家骏说:“我愿意当你的知己。”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忽然就都没有话了,似乎隔着手机屏幕,都听到了彼此的心跳声。接下来,苏細柳知道了马家骏原来也有心事。马家骏的老婆在省管企业,舒坦的工作环境和优裕的薪水收入,让她强势到了极致。结婚十七年了,她似乎依然把马家骏当着外人和对手,好像她结婚的目的就只是为了折腾他。在马家骏的记忆里,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消停过,她全部的聪明才智都用来算计和对付他了,家里常常战火纷飞,鸡犬不宁。
马家骏和老婆吵架了,苏细柳竟然觉得有一丝高兴。她暗骂自己真不是人。
话说了很久,苏细柳才说:“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马家骏说:“认识你真的很高兴!”
苏细柳说:“我也是!”
在以后的日子里,苏细柳和马家骏只要上微信,就会先看看对方在不在。这成了一种习惯。苏细柳想,对自己来说,这不算什么的。但是,对马家骏并不是一件好事,他老婆知道了,一定又会闹得他流离失所的。有一阵子,她明确感到自己心里似乎在渴望着马家骏老婆去闹他。闹到最后怎么样,她不敢再想下去。
这段时间,老向还是会来,看苏细柳需要什么,再给她做一大桌好吃的。苏细柳有时候嘲笑老向,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还像小青年那样装纯。处处表现他的痴情,却不敢直接说嫁给他。有一天,苏细柳对老向说:“你觉得我们这么着,怎么样?”
老向说:“我觉得不怎么样,挺好的啊!”
苏细柳赌气说:“好吧,那就一直这样下去!”
老向一脸无辜地说:“怎么,你又不高兴了呢?”
礼拜三的下午,苏细柳还在上班,老向打来电话,说今天是他的生日。自从老婆跑了以后,他再也没有过过生日,今年希望能和她一起过。苏细柳想也没有想就答应了。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一对儿,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想不起给老向买个什么礼物,苏细柳就让他过家里来。她提前请假下班,买了好多蔬菜和鲜肉,还买了蛋糕。最后灵机一动,顺便给他买了一个电动剃须刀。老向很高兴,帮着苏细柳在厨房忙碌。好几次情不自禁从背后把她拥入怀抱,在她耳边厮磨着,像个孩子般在撒娇。这一刻,苏细柳也有一丝丝的感动,想着就是这个人罢。但这么想过,却又有一点不甘。
苏细柳开了一瓶红酒,想把自己喝醉。但是老向有些醉了,她却没有一点儿醉意。老向脚步踉跄,大着舌头说天不早了,他得回去了。她看他这状态是怎么也回不去了,就扶他到儿子房里躺下。老向身子软绵绵的,双手却很有力道,拉着她怎么也不松手,她犹豫了一下,也就没有离开。
这一夜,两个人把男女在一起的事情都办了。老向平时看上去木讷,床上却温柔体贴,很快把她的情绪调动起来了。差不多有五六年时间了,苏细柳再也没有夫妻生活,她以为自己把欲望都丢失了。但是此刻,她像花朵一般灿然绽放,身体里面似乎有汩汩的流水在涌动,她就觉得自己总算还是个女人。天亮的时候,她忽然醒悟,老向喝醉原来是装的。
苏细柳晋升副主任护师的时候到了,考试已经通过,这段时间她忙着准备论文,和老向不太见面。正好老向在外地工作的儿子结婚,他要去参加。老向对苏细柳说,希望能和你一起去。她白了他一眼说,我去算什么呢?她决定不去了,但是他对自己一片真诚,不能不随一份厚礼。
老向叹息说:“我真希望你不随这份礼。都这么长时间了,我们也都这样了!”
老向说得隐晦,苏细柳却听明白了他的话。老向不希望她随礼,是因为如果他们成了一家,自己人当然就不必随礼。这么长时间,是说他们来往也有些日子了,是该有个好的结果的时候了。至于后面那句话,意思毫无疑问是他们都有了那层关系了。她片刻也有一丝迟疑,自己的确应该把和老向的关系弄明白一点儿了。
在老向走后的第二天下午,苏细柳下班早早就回了家。现在一日三餐她不再凑合,基本都会自己做饭。日子长了,要对自己好一些。让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她正百无聊赖守着电视剧消磨时间,好久不见的馬家骏居然来到了他家。他敲门有些粗鲁,苏细柳狐疑地在猫眼看了看,发现是他,心跳不由得加快了。马家骏怎么知道她住在这里?她记得没有告诉过他呀。
打开门的瞬间,苏细柳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马家骏醉醺醺的,不等她说什么,早已径自东倒西歪进来,随手脱掉外衣,身子一扑,就躺在了沙发上。等她关了门,转过身来,他已经打起了鼾声。听着马家骏错落有致的鼾声,苏细柳心中竟然柔情万种起来。她很自然地倒了一盆温水,给他擦了脸,又冲了一大杯蜂蜜水,试试不烫了,就轻轻叫他。他半睁开眼睛,嘴里低低地嘟囔着什么。她坐到旁边,把他的头扶起枕到自己腿上,拿汤匙慢慢喂他喝下。后来她怕他这么歪着会吐,就扶他到床上去。这次她没有像对老向一样把他扶到儿子房里,而是直接把他送到自己床上。马家骏酒后的样子当然一点儿也不儒雅了,但她坐在旁边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帅气。这种感觉竟然像一个妻子在服侍醉酒的丈夫。她越发一阵强烈的心跳,都不敢看他了。
苏细柳看着马家骏的脸,在灯下看起来显得如此光洁。他微微翕动的嘴唇,性感迷人,使她突然有一种非常强烈地想吻一吻的渴望。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忽然翻了个身,把她吓了一跳。她以为他知道什么了,禁不住面红耳赤。可是他还在酣睡,当然不会猜到她的这些想法。过了很久,他才醒过来,发现她正在旁边的椅子上看自己,再看到毛巾、温水和蜂蜜水,很不好意思地说:“太对不起了,怎么糊里糊涂跑来打扰你了!”
苏细柳说:“不该喝这么多的!”
马家骏答应着,起了身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苏细柳也没有挽留,只平淡地说:“你这样一个人能回去吗,要不我送送你?”
马家骏踉踉跄跄往出走,说:“算了,我能行的。”
马家骏走了,苏细柳靠着门闭眼想了半天。这一晚她老是梦见马家骏,可是梦了些什么,却记不得了。第二天上班给病人扎针,头脑昏昏沉沉的。
老向回来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了。苏细柳见到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就差没有把老向配的钥匙收回来。
大约在半个月以后,苏细柳偶然碰到谢百惠。以前碰到就是碰到,说几句闲话就走,现在她却很愿意和她多聊一会儿。对此谢百惠很兴奋,觉得上次的采风拉近了苏细柳和作协的距离;其实只有苏细柳知道是怎么回事。
谢百惠说以后还会搞那样的采风,只可惜作者队伍的骨干马家骏在闹离婚,大概没心情参加了。苏细柳心怦怦直跳,两眼直视着谢百惠,像要从她脸上准确知道些什么内幕一样。谢百惠没有注意她的反应,依然自顾自地说,马家骏老婆娘家人和他大闹了一场,叫他颜面尽失。苏细柳点点头,暗自思量,大约上次马家骏喝醉了来她家的时候,正是闹得最凶的时候吧。
谢百惠怅然说:“这世道是怎么了,好人莫不是都要离婚?”
苏细柳知道谢百惠的感慨,她已经离过两次婚了,第三次婚姻又是摇摇欲坠。倒不是谢百惠有什么不轨,只因为她生不了孩子。为此,空虚的谢百惠一直在以搞各种文学活动逃避着内心。但她甚至都没在意谢百惠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只是把马家骏离婚的事情深深刻在脑海。她的脸滚烫,心突突在跳了。
从这天以后,苏细柳一直盼着能常常见到谢百惠;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听她说马家骏。她一个单身的女人,不怎么好在别人那里打听他的情况。要知道马家骏的情况,只有靠谢百惠了。可是谢百惠总是很忙,常常见不上面,她心里就一直空落落的。
有一天苏细柳在上班的时候,和病人家属发生了冲突。本来这事不怪她,都是病人家属无理取闹。她心里有气,又把另一个病人的液体搞错了。很不幸,这个病人因为药物反应而休克,经过抢救总算没有危险。新任内三科主任教训她不该这么粗枝大叶,要她写出深刻检查。平日相处不错的护士长易晓乔也板着脸要她在全科室会议上公开检讨。她不服,找院长哭诉委屈的时候,院长再一次对她严厉批评。
仅仅一天就遇到这么多不顺心,苏细柳气得不行,一个人去城外河边瞎溜达。夏天的傍晚,河边游人如织,草地上有很多男女公然在一起搂搂抱抱,这让独身的她很受刺激。本来为散心,结果却更加恓惶。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却看到一个熟悉的男人抱着一个女人在亲密地切切私语。这个人居然是老向,她记起来,他有些日子没有再来给她做好吃的了。这老向,从前倒是小看他了。她真的对老向不上心,但此刻她想质问他一下,不过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六
好久都没有见马家骏了。几次微信他,但他依然还是不回答她;打电话又总是关机,苏细柳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特别想父亲。她曾经认为,父亲害死了母亲,这辈子她都不会原谅他的,如今为什么却会想他呢?
苏细柳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很快接了,说:“我很好呢,再也不要你的钱了。”
好久苏细柳才听明白,父亲和小女人最近掰了。小女人的儿子要做生意,她就背着父亲把他积攒的八万块钱都给了她儿子。父亲知道后,说了几句,她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好戏又上演了一次。父亲就没有再回去过,反正那房子是租的,她爱住就住着去。苏细柳一直觉得父亲一生谨小慎微没有骨气,饱受小女人的蹂躏却不敢反抗。哪知道这一次他来了个咸鱼大翻身,算是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她不觉笑了。父亲说他现在住在养老院,和一大帮老头子老婆子在一起。无拘无束的很不错,让她不要管他。苏细柳答应着,想什么时候,应该去看看父亲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苏细柳看看微信,依然不见马家骏。想起他在这张大床上躺着的样子、想起他翕动的嘴唇、想起他像失踪了似的不再见面,心里又一阵凌乱。她勉强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早点入睡,但许久却都睡不着。她圆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明月,在秋虫的鸣叫声里想,不知道马家骏现在怎么样了。
说也怪,第二天在上班路上竟然就碰见了谢百惠!苏细柳急切地想知道马家骏的最新消息,可是又不好意思直接问,而她又絮絮叨叨地说她和丈夫又分居了,分分合合,这次已经是第四次了。一个苦心经营起来的家庭,又要面临坍塌瓦解。苏细柳没办法,只好循循善诱说,你们还好,只是分居,不像马家骏他们那样战火纷飞,狗窜鸡跳!谢百惠顿时一副神秘的表情,把她拉到一边,小声告诉苏细柳一个消息:马家骏离婚了!闻听此言,她按捺不住心中的高兴。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马家骏能有一个自由身,现在好了,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她忽然有些不自然起來,唯恐谢百惠看出什么来,赶忙把心头的狂喜掩饰起来。
苏细柳的心情终于能平静下来了。周末,她抽空回了一趟江离。和张子瑶离婚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她怕人家问她何以他没有一起来。这次再回来,才发现一个人其实也是不错的。秋日的江离小镇,过去高矮不一的老房子现在都拆除重建成崭新的楼房,一排排整齐划一,比平日里多了一层光辉。远处山坡上,本该早已凋落的江离花,却因为天气依然炎热,开得白茫茫一片。她不觉又想起张子瑶当初给她朗诵那些江离诗句的情景。她想,这大约会是她最后一次想起他吧?她给母亲的坟包添了土,按照习俗,移植了几株江离。她在母亲坟前站了很久,心里给母亲说了好多话。
回到县城,苏细柳心情开始有些急迫,一连几天,整天都上不好班。想给马家骏打电话,又觉得不妥,怕他轻看了自己。他知道她在等他吗,为什么他像失踪了一样毫无音讯?她莫名的心空落落的。
这个周末,苏细柳去看了一趟父亲,给他买了好多东西。父亲气色从未有过的好,这让她十分欣慰。她要接他回去和自己一起住,父亲却不肯。让他回原来和母亲住过的四合小院住,那里现在出租着。他一听神情立时暗淡了,坚决不肯回。她知道这是父亲对母亲怀着愧疚,也就随他了。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看父亲回来,她本来是应该休息的,却主动给一位同事代班。忙了一天故意不去看手机,晚上回去,怀着忐忑的心情打开微信,终于看到马家骏的留言:“我解脱了,到外面散散心,很快回来。”
苏细柳释然了。想起马家骏那颇有些性感的嘴唇,她的脸红了,有些烫手。她发自内心笑了,这是自她和张子瑶离婚以后,真正开心笑出来的一天。接下来几天,虽然还没有见到马家骏,但她却莫名感到一种充实,无论何时做何事,都心情欢愉、脚步轻快,连挤占了自己副主任医师名额的易晓乔也不那么可憎了。马家骏回来以后,他们会以什么方式第一次见面呢?想到这些,她几乎有些慌乱了。
有一天上班途中,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拦住苏细柳问:“你就是苏细柳?”
苏细柳不明所以,虽然奇怪,还是很快点点头。说:“我就是。有事?”
女人脸色大变,眼里凶光毕露,立刻开始了一番不堪入耳的辱骂。苏细柳气坏了。
女人轻蔑地说:“我是马家骏的老婆。当然,是他原来的老婆。你勾引人家的老公,还装着不认识我?”
苏细柳终于明白了,说:“请你不要侮辱我,我们是清白的。”
虽然和马家骏真的清白,可她这么说的时候,到底还是底气不足。那女人鄙夷地说:“清白的?清白的,他为什么喝醉酒了去找你,你这贱货!你当马家骏是个什么好东西吗?他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淫棍,亏你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宝贝!”
看着扬长而去的马家骏前妻,苏细柳好生悲哀,一个女人怎么可以这么说自己老公呢?如果老公真这样,当老婆的还有什么颜面?这么想着,就很为马家骏摊上这样的女人伤心。她想,以后和他在一起了,一定不让他受这样的窝囊气。
然而,没有走出多远,苏细柳突然又被另一种巨大的惶惑和难过代替。她一遍又一遍问自己:马家骏真是他老婆说的这么个男人吗?天哪,如果他真是这样的男人,那、那咋办?她觉得腿沉重得都抬不起来了。她脑子昏沉沉的,不知道怎么到医院的。她努力把这理解为他前妻对他的污蔑,但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整个下午怎么上的班,她都不记得了。
晚上回去,苏细柳不想吃,早早上床躺了。半梦半醒之间有几次恍惚看见了马家骏,然而他的面目变得格外陌生。这是他吗?似乎有些像戴光明。她不敢肯定,好久没有想起戴光明了,怎么又会梦见他呢?胡思乱想着困极了,刚入睡,却又是做梦。梦境里,她追逐着一只美丽的蓝色又似乎是黑色的蝴蝶。眼看就要捕捉住这只蝴蝶时,却一脚踩空,扑进了一口深潭。在拼命挣扎中,她忽然惊醒过来,猛地坐了起来,喘了几口粗气,揉揉心窝,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苏细柳脚步虚浮,像喝醉了酒,好不容易才走到医院。拐过楼梯,在科室门口,猛一抬头,只见一只硕大的蝴蝶,蓝色又似乎是黑色,和她昨夜梦到的简直一模一样,正趴在窗外的那株凤尾兰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只标本。她的心顿时剧烈跳动起来,真是奇怪了,昨晚梦见这样的一只蝴蝶,今天就见到了。而且更让她激动的是,它居然停在这盆凤尾兰上,这是不是一个好兆头呢?楼道两头的窗户都开着,她正想得出神的时候,一阵狂风穿堂而过,她再看那只奇怪的蝴蝶,忽然一下子就不见了。她的心突突狂跳,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胸口。勉强进到护士站,大白天灯却开着。灯光白花花的,流水一般,所有的桌椅用具仿佛全都漂浮在水面,摇着、晃着。她顿时头晕目眩,脚步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这时候,手机忽然尖锐地响起来。她打起精神一看,正是“马家骏”的名字!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