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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欧洲两年以后,黄柳霜受邀出演一部舞台剧。这部名为《目击现场》的剧目是其时最畅销的小说家兼导演埃德加·华莱士根据他的同名小说改编的。当《目击现场》登上百老汇舞台的时候,黄柳霜以一种意外的方式回到了美国观众的视线中。
欧洲的演艺经历极大提升了黄柳霜的个人形象和国际知名度,她地道的伦敦口音也令人刮目相看。好莱坞的电影同行们率先注意到了柳霜的变化,对她在欧洲的声誉也早有耳闻。她的老东家派拉蒙影业公司敏锐地意识到黄柳霜不同于以往的商业价值,马上邀请她出演一部大制作影片——根据畅销小说《傅满洲的女儿》改编的《龙女》。
好莱坞的阴影依然残留在柳霜的心中,她还不确定是否要回归美国电影圈。她对记者透露了内心的疑虑,“我已厌倦了我不得不饰演的角色。为什么银幕上的中国人总是恶人?而且是很残暴的恶人——嗜血、阴险、蛇蝎心肠。我们中国人不是那样的。我们拥有比西方文明古老很多倍的文明,怎么会是那样的呢?”但派拉蒙这次给了黄柳霜充分的诚意。她将在影片中出演第一女主角,并且最大限度地提升了她的片酬。虽然六千美金的片酬还是低于两位男主角大明星奥兰和日裔明星早川雪洲,但作为补偿,派拉蒙特意拿出一千美金作为黄柳霜的服装定制费,远远高于其他演员。黄柳霜最终接受了这个角色,毕竟在好莱坞能够遇到一个真正由华人担任领衔主演的机会不多。
《龙女》依然是一个老套的复仇故事,整体上和黄柳霜以前出演的华人角色没什么不同。傅满洲弥留之际,请求女儿为她复仇。龙女以色诱的方式接近仇人,但最终死的还是她。在电影伦理上,体现的还是恶有恶报。毕竟在西方人的观念中,龙是一种邪恶的动物。但观念上的硬伤其实也只有华人会真正在意。影片上映后,在美国和欧洲都取得了成功。人们对黄柳霜的演技和她在剧中华美的中式服装印象深刻。黄柳霜也凭借着伦敦腔的台词,在默片向有声片过渡中成功过关。自然,“龙女”也毫无悬念地成为黄柳霜又一个醒目的标签,加深了中国人对她的误解。
《龍女》的拍摄结束后,黄柳霜加入了《目击现场》在美国的巡演,还要抽空参加《龙女》在各地举办的盛大宣传活动。她的生活依然是忙碌的,甚至连母亲的葬礼也没有赶上。这件事令黄善兴非常恼火。但他没有怨恨女儿。他们的关系就像那些典型的中国式亲情关系一样,打打闹闹,分分合合,最终总还是血缘胜过一切。1934年,黄善兴回到广东老家,在接受中国媒体采访时,称赞了柳霜所取得的成绩,说她是自己的骄傲。而黄柳霜也一直按照父亲的要求,在经济上资助所有的弟妹。
《目击现场》在美国大受欢迎,演出多达167场。这给了黄柳霜信心。之后,她又参加了多部舞台剧的演出,其中包括两部中国题材的戏剧《黄马甲》和《王宝钏》。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黄柳霜在第一时间拿起笔写下了自己对中国的牵挂和祝愿。“世界从未像今天一样需要一场精神复苏,来缓解压断神经的节奏和使人窒息的大机器所带来的疲倦。因此,我们正见证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复兴。在生活的哲学中,这终将给予人类新的关怀和福祉。就像纤弱的荷花总在淤泥上绽放一样,尽管有日本铁蹄的蹂躏,有着完美纯洁道德与高雅精神的中华文化定将在血腥与暴力之上绽放。”这篇名为《中国东北》的文章后来发表在《比弗利山庄通讯》上。
这一年的秋天,黄柳霜在美国的工作告一段落,她准备重返欧洲。就在此时,由约瑟夫·冯·斯登堡执导的电影《上海快车》邀请黄柳霜出演女二号人物惠菲。她的老朋友德裔明星马琳·黛德丽和出演过傅满洲的奥兰都加盟了这部大制作影片。黄柳霜推迟了回欧洲的行程。
德裔导演斯登堡是一位具有艺术气质的导演,马琳·黛德丽是他的御用女演员。在《上海快车》中,黄柳霜受重视的程度显然不及黛德丽,从服装上就可以看出来。但惠菲这个人物还是充满个性的。作为一个饱受摧残、被人鄙视的妓女,黄柳霜没有将这个人物进行表面化处理,而是赋予她以看透世态炎凉的沧桑和冷酷。在杀死了强奸她的军阀后,惠菲表现得相当冷静,在列车的走廊遇到哈维,她请求对方带着黛德丽扮演的上海百合离开这里,告诉他“我刚刚杀了张将军”。说这句话时,黄柳霜冷若冰霜,令人窒息。那是影片中经典的一幕。后来,上海百合对惠菲说:“真不知道我是不是该感谢你杀死了张。”惠菲却冷漠地回答她:“这不重要,我不是为了你才杀死他,他只有死了才能偿清欠我的债。”影片结尾,当哈维与上海百合在车站拥抱在一起时,惠菲悄悄地消失在人群之中。
和黄柳霜在好莱坞出演的大多数角色一样,她通常是白人男女主角美好爱情故事背后那个最出彩的陪衬者。她的演技令人过目难忘,但她的黄皮肤却使她离最耀眼的那个角色永远一步之遥。论演技、形象与个人魅力,黄柳霜都不逊于马琳·黛德丽。但电影不是一个人的艺术,好的导演、好的剧本、好的角色和好的宣传都是一个演员成长为巨星的必备条件。作为白人的黛德丽显然更能得到这些优势资源的加持。在20世纪30年代,派拉蒙影业公司一手把她打造成了可以和葛丽泰·嘉宝相抗衡的大明星。而黄柳霜只能默默地咽下无奈和不甘,像惠菲一样独自离去,开启孤独漂泊的旅程。
《上海快车》上映后,获得了意料之中的巨大反响。提名了当年的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和最佳摄影三个奖项。在好莱坞崭露头角的华人摄影师黄宗霑将自己拍摄的中国景观风貌素材贡献给了斯登堡,从而使影片最终获得了最佳摄影奖。这部影片在中国依然遭到了抵制。《北洋画报》在头版刊登了题为《派拉蒙又用黄柳霜羞辱中国了!》的抗议文章。国民政府觉得影片的部分内容有辱中国的国格,很快将影片禁映。
黄柳霜重新回到欧洲,一边进行自己的演艺事业,一边学习各国的语言,同时与欧洲文化精英圈子保持着良好的关系,除了前文提到的本雅明,作曲家莫里斯·拉威尔、先锋艺术家马塞尔·杜尚都与她有着密切交往。闲暇时,她喜爱运动和阅读。在英国,她常常去骑马,冬季便去瑞士滑雪。她穿着泳装的照片登上了那个时期的明信片,那确实是因为她喜欢这项运动,而不仅仅是为了拍照。她享受着自由并丰富多彩的明星生活,但同时也备感孤寂。婚姻问题始终是她心中的痛点。尽管她不乏仰慕者,也断断续续有着约会的对象,但真正令她倾心并能够与之携手共度一生的人却从未出现。此时的黄柳霜已经二十七岁,从艺超过十年,有着不凡的经历、阅历和见识,对东西方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两性关系有着透彻的领悟,所以更加对自己的婚姻前景感到迷茫。在某次接受访谈中,她谈到毛姆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中高更的爱情选择很令她羡慕。在无人知道的地方,与土著女孩成婚,这让她相信爱情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她希望有一天将自己交给一个“勇敢而善良的男人,他既爱我又会保护我”。这段讲述很值得玩味。似乎不像一个成熟女性对婚姻的设想,而更像一个浪漫少女对爱情的憧憬。我想,黄柳霜终身未婚,或许跟她总是陷入错误的恋情有关,但更有可能的,也许是她从未放弃自己的爱情观,宁可缺失,也绝不妥协和将就。
在接下来的几年,黄柳霜驻留欧洲,又拍摄了多部影片,她对自己的表演越来越自信。1935年,黄柳霜得知米高梅电影公司准备将赛珍珠的小说《大地》搬上银幕,这是迄今为止制作成本最高、对待中国人态度最友善的美国电影。她决定返回好莱坞,去争取女主角阿兰的角色。已近而立之年的黄柳霜敏感地意识到,这可能是她演员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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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高梅公司早在《大地》出版后不久,就买下了这部小说的电影版权。对中国感情深厚的赛珍珠希望片中主要角色都由华人来扮演。但见于以往美国电影对待中国的“东方主义”态度,制片方与国民政府交涉得很不顺利。影片的拍摄被一拖再拖。
在是否由黄柳霜出演女主角阿兰这个问题上,中国政府投了反对票。与米高梅就电影问题进行联络的中方特派员表示,黄柳霜在中国的名声非常差,每当她出演一部电影,中国的报纸就登出她的照片,告诉人们,黄柳霜又一次丢了中国的脸。他还指出,黄柳霜饰演的妓女和女奴角色得罪了中国公众,中国十分不满中国妇女的形象被表现成这样。不过,洛杉矶媒体都一边倒地支持黄柳霜出演阿兰的角色,认为她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们还公开呼吁公众支持黄柳霜,以确保她能出演《大地》。与此同时,有大约四十名华裔演员聚集在中华民国驻美国大使馆前抗议。华人演员的代理人汤姆·格宾斯因为参演中国政府认为有辱国格的电影而被副领事公开批评,他们对此很愤怒。
在这种局面下,米高梅公司重新考虑了演员人选。当他们宣布由保罗·穆尼出演男主角王龙时,黄柳霜知道,她已经彻底失去了阿兰的角色。和以往的原因一样,由于她的肤色,法律不允许她和一个白人在银幕上表现爱情。事实上,《大地》已经放弃了她。
黃柳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灰意冷与挫败。她知道,无论如何努力,并且凭着这份努力拥有多么精湛的演技与广泛的国际声誉,在好莱坞,她永远是那个一次又一次被无情伤害的人。
最终,德裔演员路易斯·蕾娜获得了阿兰的角色。几年后,她凭借这次出演荣获了奥斯卡奖最佳女主角奖。
像一个在外闯荡失意的孩子,此刻,黄柳霜内心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回到故国去看一看。
黄柳霜很快做了决定。她拿起自己的美国护照,来到移民局,申请430表格。这是她被歧视的一部分。每次离开美国前,她都要将这个冗长的表格填一遍,以确保返回美国时不被拒绝入境。多年往返欧洲,这个表格已经填了无数遍,但这一次,她的目的地是中国。
为了充分了解中国,临行前,黄柳霜阅读了林语堂的《吾国吾民》。林氏幽默的文笔以及睿智的见地令黄柳霜非常欣赏。
此时的中国,最大的公众话题是抗日,覆盖全民的文化主题是“新生活运动”,而与电影有关的大众关注事件,一个是胡蝶连续三年被媒体评选为“电影皇后”,一个是阮玲玉自杀。
胡蝶出生于1908年,阮玲玉出生于1910年,她们与黄柳霜是同一代电影明星,都出演过无声片。阮玲玉在电影中扮演的角色与黄柳霜有某种相似之处。她多次出演风尘女子,两次在电影中惨遭强奸,在四部电影中以自杀收场。这与黄柳霜颇为不满地自嘲“我早已死过一千次”如出一辙。但若从影片表现主题的深刻性来讲,我觉得阮玲玉的大部分电影在艺术成就上要超过黄柳霜的片子。像《神女》《新女性》都是揭示女性生存现状的现实主义佳作,它们的思考性远在当时普通中国大众的理解之上。所以,主演符合中国传统道德观的通俗剧情片《歌女红牡丹》《姊妹花》的胡蝶更受大众的拥戴。阮玲玉的不幸从电影中延伸到了生活中,私生活塑造出的阮玲玉形象触犯了普通中国人的道德观,他们最终用口水将她推向了死亡。但吊诡的是,有十万余人参加了阮玲玉的葬礼,足以证明人们对她的喜爱。这份喜爱显然是充满矛盾的。这时的胡蝶个人生活尚未有“瑕疵”,人们还未来得及将矛盾倾注于她。
这些都发生在“新生活运动”的背景下。国民政府耗时十余年推行的“新运”此时刚刚拉开帷幕。它“提倡礼义廉耻的规律生活, 以礼义廉耻之素行、习之于日常生活衣食住行四事之中”。简单说,就是以传统道德观来改善国民的思想和行为习惯,塑造出新的国民性,达到“生活艺术化、生活生产化、生活军事化”的目标。“新运”本身其实是个悖论,它名曰“新”生活,其实是一场政府主导的干涉民众自由的倒退行为。它将人们的个人生活纳入了行政法规,在推行的过程中闹出很多笑话。比如,在重庆,因为有些新潮女性的着装被认为有伤风化,警察便粗暴地剪掉了她们的衣服。进而在1934年出台了《取缔妇女奇装异服办法》,详细规定了着装要求。具体到“袖长最短须过两肘关节前一二寸;左右开衩旗袍其衩子不得过膝盖以上三寸,短衣须不现裤腰;凡着短衣者均需着裙,不着裙者,衣长须过臀部以下三寸;裙子最短须过膝四寸以下”,等等。
这就是黄柳霜即将到来的中国。毫无疑问,无论是她扮演的银幕角色,还是她生活中的个人形象,都不符合官方与民间的期待。不过,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决定了的事。她很清楚,中国之行是她此生必须完成的夙愿,是必然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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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2月9日,三十一岁的黄柳霜在黄浦江畔走下胡佛总统号客轮,第一次踏上了中国的土地。
码头上人头攒动,那是成千上万慕名而来的影迷。香港的媒体报道称,时任驻法大使顾维钧夫妇和京剧大师梅兰芳也在迎接的人群中。他们在欧洲曾与黄柳霜有过愉快的交往。
与家人在酒店短暂相聚后,黄柳霜出席了记者会。媒体很快将问题转到她扮演的那些角色上,质问她为什么要出演这些辱华影片。黄柳霜回答道,即便我不出演这样的角色,也会由日本或朝鲜的演员来演,那样的话,我也会丧失尽量改变中国形象的机会。她还表示,1933年以来,自己已经很少出演美国电影,大部分时间在欧洲度过。最后,她着重表达了此行希望了解“祖国的风土人情,了解中国同胞,懂得其他一切与中国有关的事情”。她不俗的气质和高情商的应对赢得了中国记者的初步好感。
不久,顾维钧夫妇为她举行了欢迎晚宴。令黄柳霜惊喜的是,在晚宴上她见到了林语堂。这次见面令两人结下真挚的友谊。不久,林语堂一家迁居纽约。黄柳霜将他介绍给了自己的记者好友维克滕,后者将这位中国著名作家引荐到了美国文坛。
在上海的时光令黄柳霜愉悦,随行的美国摄影记者黄海升用摄像机拍下了她流连上海街头的画面。顾维钧的夫人黄蕙兰将自己的私人旗袍裁缝介绍给了黄柳霜,她定做了一大批中式服装。后来,这些服装都出现在了她出演的电影中,使她看起来更具中国风韵。
不和谐的音符出现在香港。3月,黄柳霜准备回广东台山老家探访,应电影同行的邀请先行抵达香港。当时,黄柳霜患上了流感,下船后对待前来欢迎的影迷态度稍显冷漠。这一下子触动了他们敏感的神经。人群中马上有人喊道:“打倒黄柳霜!侮辱中国的小丑,不要让她上岸!”现场开始骚乱起来,花篮也被激动的人群损毁。黄柳霜不禁失声痛哭。之后,香港的民间组织发起了抵制黄柳霜行动。在台山长安村的黄善兴很快接到了抵制组织的电报,警告他不要让黄柳霜踏足长安村,否则,黄氏一家都会被赶走。黄柳霜无奈,只好到姐姐的住处躲避了数日。为了不给家人添麻烦,黄柳霜决定先去菲律宾待一段时间,希望时间能平息这场风波。一个月后,黄柳霜终于回到了祖辈的故居地长安村。
黄善兴对女儿的这次回乡非常满意。父女俩从未如此轻松地相处,他们漫步在乡间,饶有兴致地观看村人在农田和鱼塘中忙碌。对黄柳霜来说,回到长安村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这代表了她真正触摸到了故乡。这片生养了她先祖的土地,从此不再只是梦里的一份乡愁。
在故乡小住后,黄柳霜返回上海,在胡蝶的陪同下参观了明星电影公司。两人一年前在英国相识,这次有了更深的交往,自此结下了深厚的友情。5月,黄柳霜在南京、山东和天津短暂停留后,又动身前往北平。
虽然报纸上还充斥着对黄柳霜充满争议的报道,但她在北平还是受到了社会名流的盛情款待。在一次宴会中,黄柳霜见到了京剧名家李万春,并欣赏了他的表演。黄柳霜被李万春的才华深深打动,感慨不能长留中国,这样美的艺术无法经常欣赏。虽然在中国她被各界达官显贵奉为上宾,但真正令她产生交流欲望的还是艺术家。黄柳霜在北平停留了四个月,在一所戏剧学校进行了短期学习,颇具语言天赋的她还上了国语课。
报纸上批评的声音渐渐弱下来。这主要得益于黄柳霜重视友情的品格和她善于交际的能力。在上海,梅兰芳和胡蝶公开对她表达了友谊,这令持有偏见的人们重新审视她的成就。在北平,一直对黄柳霜进行批评报道的《北洋画报》也改变了对她的态度,刊出了一张黄柳霜与时任蒋介石顾问司徒雷登的合影,这无疑增添了人们对黄柳霜的尊重。因为一直没有结婚,黄柳霜特别看重友情。她常常通过写信的方式与世界各地的友人保持联系。她把这种交往方式看作美好的事,并为此印制了精美的专属信笺。这可能也间接地锻炼了她的文笔。有大量资料证明,她一生撰写过很多文章,发表在各种报刊上。她甚至还为《上海快车》中惠菲的角色创作了一首独白诗,在舞台表演中朗诵。
中国之行疗愈了黄柳霜内在的伤口,让她的心找到了停靠之处。在一篇返美之后发表的文章中,黄柳霜写道:“虽然像父母一样在美国出生,但我却是一个纯正的中国人,比任何时候更中国。当完成自己的首次寻根之旅后,我发现自己在这里焦躁不安,寻找某种找不到的东西。这种东西中国人在几个世纪以前就已经找到了,即心静如水。这来自于对生活的感悟,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宁静。”在接受美国《现代银幕》杂志采访时,黄柳霜则表达了对好莱坞的不满和期待:“我觉得我们应该把真正的中国人展示给世人,就算只是为了更正过去电影中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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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很快看到了中国之行给黄柳霜带来的变化。1937年秋天,派拉蒙公司开拍《上海的女儿》,黄柳霜出任女主角。这还是一个为父复仇的故事,但黄柳霜扮演的林兰英与由韩裔演员菲利普·安扮演的男主角以正面形象出现,并在影片结尾喜结连理。黄柳霜对这个角色非常满意,在整个拍摄过程中都很开心。她告诉媒体,《上海的女儿》对中国做了正面描述,里面有了令人同情的角色。
《上海的女儿》公映后获得了不错的票房。中国的媒体也给予了少有的好評。其中一篇评论文章写道,黄柳霜早年的演出“与祖国疏远”,如今她回到祖国的怀抱,“对自己的错误有所悔悟”。在她离开中国的时候,声称从此以后只拍摄对中国做正面评价的电影,《上海的女儿》表明她信守了自己的承诺。
黄柳霜重新忙碌起来。像所有的华裔一样,勤劳几乎是她鲜明的工作特征。即便在好莱坞这个纸醉金迷的地方,她也甚少享乐。1938年,黄柳霜在六个月里接拍了三部影片。之后,她又迎来了自己的一部重要作品《唐人街之王》。
在这部影片中,黄柳霜扮演一个在唐人街开诊所的医生。为了演好这个角色,黄柳霜特地到一家医院观摩。她穿上外科医生的制服,戴上口罩和帽子,像个真正的医生一样,全程观看了一次危险的肾脏手术。她的演技最终获得了来自世界各地媒体的赞誉。鉴于《上海的女儿》的良好票房,派拉蒙公司也将她这部影片的片酬提高到九千七百九十美元,使她成为片酬最高的亚裔演员之一。
此时,中国的抗日战争已全面打响。黄柳霜心系祖国,从1937年就开始资助抗日援华组织美国援华联合会,并积极筹款,为中国购买紧缺药品。她的义举得到了李宗仁的称道,亲自致函感谢黄柳霜。1938年,黄柳霜又发起了一次义卖活动,将自己的大部分礼服拍卖,所得款项悉数捐给中国银行的专项基金,用于帮助中国的战争难民。
黄柳霜还在自己的舞台演出中加入抗日内容。1939年,她排演了一部舞台剧作品《路障之内》,揭露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的暴行。在电影作品方面,黄柳霜在1942年接拍了两部抗日题材影片《轰炸缅甸》和《重庆来的女士》。虽然影片的艺术成就受到媒体的质疑,但其报国的赤子之心受到了中国同胞的广泛称赞。
一个洗衣工的女儿,高中未毕业就辍学投入演艺圈。作为少数族裔,靠自己的聪明和勤奋,在众星云集的好莱坞赢得一席之地。黄柳霜取得的成功到今天也未有第二个华裔演员可以超越。在这条她自己选定的事业之路上,她完成了一个现代女性有关自我修养的全部成长。而对深陷战火的祖国的挂念和诸多义举,则使她的成长从个人延伸到了社会。作为习惯于活在众人目光中的明星,黄柳霜一定对自己人生的剧本能走到此刻感到欣慰。她可能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有一天,会有一股强悍的力量很轻易地毁掉了这一切。
1942年底,宋美龄以蒋介石特使身份访美,在国会上进行了精彩演讲,在美国引起轰动。好莱坞为宋美龄举办了有二百位明星参加的特别茶会,她被安排与众多女明星坐在一起。包括英格丽·褒曼、金吉·罗杰斯等当时有名的女演员都参加了这次盛会。但人们发现,作为华裔的黄柳霜却没有出现在这二百位明星中。事后,黄柳霜的朋友们为她感到不平,认为她是最有资格出现在那里的人。她的缺席是这场茶会唯一的败笔。茶会的主办者听到这些言论感到很不安,隐晦地解释说没有邀请黄柳霜是有特殊的原因。后来了解到的真相显示,宋美龄曾委托一位姓熊的先生专门找到主办方,特别要求不能邀请黄柳霜参加这次活动。
茶会事件对黄柳霜造成了巨大打击。这无声的鄙视比媒体公开的指责更令她心寒。影响很快扩散开来。宋美龄对黄柳霜的否定态度引导了美国人对她的不良看法。在美华人重新回忆起黄柳霜曾饰演的那些角色给他们带来的耻辱。这些回忆迅速遮蔽了黄柳霜为改善形象所做的巨大努力。加之年近四十的黄柳霜电影资源日渐匮乏,不再如以往那般耀眼和活跃,这最后的印象就被渐渐固定下来。没人再愿意谈论她的风华、才气与爱国情怀,似乎那些与负面的“龙女”和“中国娃娃”形象相比都不值一提。
历史可能就是这样。浩瀚的洪流中,能留下名字的人本就不多。就算勉强留下了名字,也顶多被一两个标签概括。很遗憾,最后留在黄柳霜名字上的标签是令人失望的。
今天,我们或许可以从美国作家汉娜·帕库拉所著的《宋美龄传》中找到些许答案。书中提到,宋美龄此次访美期间住在白宫。白宫的职员们对她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颇多抱怨,他们说:“除非你是内阁要员,否则在蒋夫人眼中都是‘苦力。”罗斯福夫人对此也有评价:“蒋夫人能对民主侃侃而谈,却不知道如何在生活中体现民主。”但在当时,大多数人似乎还认识不到这一点。宋美龄曾在公开场合说过:“我要让美国人知道,中国不全是苦力和洗衣工人。”想必这也说出了其时很多精英华人的心声。与宋美龄的出身、地位和教育背景相比,洗衣女工出身的黄柳霜银幕形象卑微妖毒,私生活有违中式道德,显然不应该是华裔女性的最佳代言人。
然而富有意味的是,宋美龄这次访美直接促成美国国会废除了执行六十余年的《排华法案》。中美民间交流的大门被重新打开,千百万华裔劳工受益于此。但似乎只有黄柳霜被永远隔在了门里。
此后,黄柳霜渐渐淡出了电影圈。但她还需要维持生活,电视和广播成了她新的工作阵地。这段时期陪伴她的是她最小的弟弟锦英。因为年轻时置有地产,也与所有华裔一样善于积攒存款,黄柳霜得以在去世前都维持了体面的生活。她为锦英开了一家小礼品店,有一段时间锦英有事,她甚至充当了店员的角色。但正如她曾经说过的那样,她从东方哲学中找到了心静如水的狀态,并不为曾经的声名所累。如果说还有什么事令她难以释怀,那只有一件,就是一直也没有遇见那个可以执手偕老的爱人。
我其实很想知道,在她独自一人静默的时光里,是否会转动唱机,听听那首埃里克·马施威茨为她写的歌。20世纪30年代,在他们一见钟情后,这位日后成为著名编剧的英国记者便陷入了对她不能自拔的思念。某个周日的早晨,他把与柳霜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列出了一个长长的清单,然后在每一条后面都注上:这让我想起了你。思念依然无法排解。他索性打电话给他的作曲家朋友杰克·斯特拉齐,在电话里把写在纸上的那些曾经为爱做过的愚蠢而又疯狂的事情一句一句念给对方听。杰克被他的文字深深打动,很快谱写了曲子。于是,便有了一首流传后世最终成为爵士经典的凄美情歌《这些傻事》(《These Foolish Things》)。
留有唇印的香烟
浪漫旅行的机票
我心仍有羽翼
这些傻事
让我想起了你……
隔壁公寓叮咚的钢琴
向你诉说衷肠的无状言语
游乐场五彩的秋千
这些傻事
让我想起了你……
树叶烧焦的味道,哀哀号叫的汽笛
街道上两个梦游般的情侣
无处不在,你的魅影
这些傻事
让我想起了你……
1960年,黄柳霜拍摄了她最后一部电影《黑衣肖像》,在片中饰演女仆唐尼。同年,她的名字镶嵌在了好莱坞的星光大道上。
1961年2月3日,黄柳霜因心脏病突发在家中去世。这一年,她五十六岁。
2019年,第二位华裔女明星在星光大道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她是刘玉玲。在星光大道留名演讲中,刘玉玲说道:“如果我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帮助弥合了最初赋予黄柳霜的刻板角色与如今(亚裔获得的)主流成功之间的鸿沟,我很高兴能成为这个进程中的一部分。”
注:本文名字出自诗人约翰·姚的诗歌《无人试吻黄柳霜》。
【责任编辑】 铁菁妤
作者简介:
苏兰朵,本名苏玲,满族。70后,吉林松原人。1993年毕业于吉林师范大学中文系。2006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刊发于《诗刊》《当代》《民族文学》《北京文学》《作家》等杂志。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民族文学》年度诗歌奖、《北京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长江文艺》年度小说奖、林语堂小说奖、辽宁文学奖等奖项。有诗歌、小说被翻译成德、日、蒙等多种文字。著有诗集《碎·碎念》,随笔集《曳航船》《听歌的人最无情》,小说集《寻找艾薇儿》《白熊》,长篇小说《声色》。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