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艺师(短篇)

2020-12-28 02:03张勇利
鸭绿江 2020年10期
关键词:外乡人园艺师松林

台风过后,葛坑一片狼藉。外乡人开着一辆体型庞大的旅行车来到这里,他提出一个奇怪的请求,想要租用村里一块荒芜已久的土地。那块地就在村后突兀的山坡上,长满了杂草和荆棘,平时人迹罕至。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看中了葛坑,更没有人知道他凭什么相中那块不中用的土地。但毫无疑问,这是一桩值得庆贺的事,葛坑已经很久没有人投资建设了。这个曾经洋溢着浓郁烟火气的村庄正在顽固地走向衰落,像一个垂老的病人。外乡人这时候到来,不啻于天外飞仙。

村主任侯松林是个厚道人。他劝外乡人,我们这里有更平坦更肥沃的土地,价格也不贵,你犯不着去租那片鸟不拉屎的荒地。但外乡人谢绝了他的好意,他说我走遍了无数村庄,最后才相中了这个地方。他这么说的时候,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语气中带着令人无法理解的兴奋和激动。侯松林突然警惕起来,他想起派出所邱所长经常提醒他,要严防犯罪分子利用村里的闲置房屋和土地进行造假、制毒等犯罪活动。他始终把这话放在心上。现在,他觉得自己在无意中发现了重大线索。虽然他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要保持镇定,但短暂的犹豫还是被外乡人轻易识破了。这个敦厚的男人善意地笑了笑,用合理的解释打消了侯松林的顾虑,他说,我是一个园艺师,来这里只是想开辟一个花木种植园。

侯松林还是有点不放心,他问,既然是花木种植园,那允许我们进去参观吗?我是说,村里所有人是不是想去都能去。园艺师说,当然,等建好了,欢迎大家去喝茶、聊天。侯松林这才完全放心。租赁意向书很快签好了,只需经过必要的手续就可以成为正式合同。签完字,侯松林觉得马上就要成为邻居了,因此热情地邀请客人留下来吃饭。但园艺师很客气地拒绝了,他说,我妻子还在车里,估计她已经把饭做好了。侯松林大吃一惊,两个人聊了大半天,他竟然不知道还有一个人在车里默默地等着,这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送园艺师上车的时候,他特意靠近车窗边看了看。果然发现汽车后座上坐着一个穿黑色披风的女人,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她的脸,不过车里的大致情况却看得很清楚:这辆车内部经过了精心的改装,尾箱部分安放着一个煤气炉,炉子上虽然没有火,但上面的高壓锅却突突地冒着蒸汽,看来饭确实做好了,从车厢里飘出食物诱人的香气。男人发动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打断了侯松林的思路,他突然想起什么,问,你们晚上准备怎么办?看起来好像要下雨。

这辆车就是我们的家,男人回答。这一点,侯松林其实已经想到了,不过他还是善意地劝告说,村口靠近那块地的地方有一所房子,原来是村里的仓库,已经荒废很久,如果不嫌弃,可以去那里住。园艺师道了谢,驾驶着他们流动的“家”逐渐远去。路面上至少积着半尺深的水,旅行车开过激起阵阵混浊的波浪,看起来像一艘模样古怪的船。

葛坑人都在忙着收拾台风肆虐之后留下的残局,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辆外地牌照的汽车驶过。等他们明白过来,都涌到废旧仓库去,迫不及待想看看那对神秘的新邻居。但老房子破败依旧,不,它比台风来临之前更加破败。园艺师夫妇不知去向,只在门口的泥路上留下两条清晰的车辙。

园艺师再次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辆威风凛凛的黄色挖掘机。旅行车在前面开路,挖掘机在后面举着大铲紧紧跟随,响声雷雷,黑烟滚滚,粗暴地碾碎了小村庄的宁静。但没有人表示抗议,他们已经忍受了太久的寂寞和冷清,突如其来的喧嚣更像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大戏。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荒地上浓密的茅草和旺盛得像充气城堡一般的灌木丛统统被铲除。整座山头像被剃了光头的硕大脑袋,头皮泛着新鲜的肉红色光芒,空气中飘荡着略带腥味的泥土气息。一切都让人感到振奋。在被绿色植物肆意侵扰若干年之后,在葛坑的土地上终于有人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尽管是由一个外乡人完成的,但葛坑的男女老幼都感觉与有荣焉。最高兴的还是侯松林,工程尚在进行中他就假借散步的名义多次前去刺探。土地开垦出来之后,他捧着又新鲜又肥沃的土地竟热泪盈眶。园艺师吓了一跳,问他,你后悔了?他说不是,是感动。园艺师笑起来,只有女人感动的时候才会哭。侯松林反问,你是说你妻子吗?园艺师说,你猜得一点没错,她的眼睛里好像有一眼活泉,一旦激动起来,足够把你淹没。侯松林也笑了,她人呢?园艺师说,前几天她的猫淋了一场雨,感冒了,这会儿她正带它去宠物医院治病。她的猫?是的,一只肥嘟嘟的蓝猫。

那天,侯松林还饶有兴致地参观了园艺师流动的家。那辆旅行车简直像一座移动堡垒,里面应有尽有,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自不在话下,煤气炉、蓄电池、电冰箱、割草机这些大件也没落下。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电动水泵,只要把水管的一端插进装满水的塑料桶,就能用花洒洗上一个美美的淋浴。园艺师启动按钮,一阵窸窸窣窣的微响过后,车内的家具像变戏法似的重新排列组合,竟变出了一张双人大床,洁白的床单散发着清香。这种精致生活的态度让侯松林大为吃惊,在他心目中,旅途就应该是仓皇落魄的,至少也应该风尘仆仆。但在外乡人身上,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风雨兼程赶路,一丝不苟生活。就是在那时候,他下定决心,将竭尽全力帮助这对陌生的夫妇。不,他内心深处也承认,这不仅是助人,而且是自助。那一瞬间,他已经敏锐地预见到,这片土地上即将建造的将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花园,如果一定要在心目中寻找一个参照物,他觉得只有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园艺师整天奔波在村里村外,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靠近公路的人家,有时半夜里还能听到巨型旅行车发出的喘息,那声音像某种史前动物的吼声,低沉而雄浑。不久,大家就看到新开垦的土地上堆满了男人从陶瓷工厂收集来的陶罐,他把这些罐子按照预先设计好的图案埋进地里,然后再填上土。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目标绝不仅仅是开辟一个种满鲜花的园子,而是要用自己的全部精力打造一件别具匠心的巨型艺术品。这显然是个浩大的工程,男人怀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满腔热忱乐此不疲地工作。他的妻子已经回来,但她宁愿蹲在一旁看他干活,也不会搭一把手。不过没有人怀疑他们之间的感情,谁都看得出来,女人看着男人干活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欣赏和感激,男人也在女人的注视之下迸发出全部的精气神。跟土地和植物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葛坑人这才不得不承认,园艺活儿确实是一门艺术,园艺师全神贯注的劳动,实际上是一场殚精竭虑的创作。

侯松林的热心肠很快转化成了实际的行动。有一天他带着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兴冲冲地找到园艺师,但很快他们就失望地离开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随即流传开来:男人建造花园的目的,并非为了利润可观的花木生意,而是为了女人。恍然明白过来的人们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他们压根没有想到那些原以为仅存于传说中的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边。一个男人,或者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能够以如此浓烈且不计代价的方式呈现出来。

葛坑人每天下地干活经过那片花田都会特意绕道多走两步过去看看,顺便跟专注干活的园艺师聊上两句。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深居简出的女主人,她身形瘦削,体态优雅,只是脸色异乎寻常苍白。秋日的阳光虽已不那么强烈,她仍然像一只小白鼠,喜欢躲在僻静阴凉的地方,用深邃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来来往往的过客是否引起过她的注意,因为大家看到她几乎总是保持同一种坐姿,手里捧着书,安静得像一尊雕塑。倒是那只猫十分活跃,在她身边蹦来跳去,像一个顽皮的孩子。

侯松林动用自己的关系网暗中调查,他想证实心中一个激动人心的猜想。这个猜想来源于一个早已被人遗忘了的真实故事。那个故事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的时候,他刚从青岛的部队里复员回来,心里惦念着军营外面小食店卖即墨水煎包的姑娘,感动和悔恨曾让他心潮起伏,意气难平。现在,那些被遗忘的情感又回到了他心中。那天晚上,他攥着一瓶二锅头找到园艺师,说,我要跟你讲一个故事。园艺师说,好啊,洗耳恭听。他们便坐在花园中心的小院里,一边吹着风一边闲聊。侯松林讲故事的时候,每说一句就要看看园艺师的反应,讲完之后他问,你知道这个故事吗?园艺师老老实实说,还是第一次听到,很高兴你专程来给我讲故事,还陪我喝酒。侯松林已经有几分醉意,他打起手势刚要解释,话却被一个饱嗝给打断了,就像射击的时候摆足了架势结果却打了一发哑弹。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这就是“天梯爱情故事”吧。候松林吃了一惊,扭过头便看到女人优雅的轮廓,昏暗中唯独眼睛十分明亮,像猫,原来她一直在认真倾听他们谈话。园艺师比客人更吃惊,他问,你知道这个故事,我怎么不知道?女人说,没来由谁会无缘无故说这个。

女人的聪慧超出了侯松林的想象。他趁势问,知道我为什么跟你们说这个吗?“不……知道。”女人的回答略显迟疑,但清晰明确。侯松林稍微有点意外,他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说,因为你们跟故事的主人公一样,伟大。不,不,园艺师诚惶诚恐,“我并不伟大,我配不上这个词。”侯松林挥手打断他:“你别忙着谦虚,即使你们真的私奔而来,也丝毫不减我对你们的敬意。”园艺师这才明白他的用意,连忙解释说:“我们不是私奔……”侯松林大着舌头回答,私奔算个屁,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园艺师还想进一步解释,他觉得这是一个原则问题,但话没出口,侯松林就一头栽在了桌子上。

从此,侯松林就成了花园的常客,人们经常看见两个男人在浓重的树荫下喝酒,喝醉了就倒在花丛中呼呼大睡,响亮而均匀的鼾声飘荡在花园里,一直传到山脚下的河岸边,让许多挂枪多年的老猎手再次燃发了重作冯妇的冲动。他们告诉侯松林,这情景让人情不自禁想起早年间山林里横行无忌的野猪。侯松林哈哈一笑,说,你们懂什么,这就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没人相信他的鬼话,退伍军人一向作风严谨,做事有条不紊。大家宁愿相信,他之所以看起来放浪形骸,是因为在园艺师夫妇身上发现了什么东西,或许这种东西在他内心已经潜藏许久,突然之间被从天而降的外乡人激发出来了。

关于梦境,侯松林是这样说的:一条宽阔的河流从山谷中穿过,河水在粗糙的河床上剧烈摩擦,产生无数的旋涡,从旋涡中升腾起来的雾气弥漫在山谷里,河岸因此显得更加宽广,两岸之间连牛马都不能分辨。园艺师驾着车来到这里,天色向晚,夕阳已经落到山后面去了,山顶上连最后一点红色的晕彩都看不见,只有河谷里的风在无情嘶吼。园艺师把车子开得飞快,在沿河那条布满碎石的小路上揚起大团尘土,他想在天色完全黑净之前,找到一个村庄。但他的妻子已经人困马乏,她说,停下来吧,我早就习惯了随遇而安。园艺师对妻子的性情了如指掌,他毫不犹豫地在一块长满了蓬松茅草的地方停下来。炊烟袅袅升起,晚餐是烤番薯,还有砂锅煲乌鸡玉竹汤。他们一边吃着,一边极其有尊严地等待夜晚来临。但当夜幕真正拉下时,他们却发现想要恬然安睡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江声浩荡,能把人浮起来,就像飘浮在云层上那样。蒙眬之中,他们开始做梦。这一点也不奇怪,是人都会做梦,可偏偏他们做的是一模一样的梦。梦中,花朵从身体里生长出来——也许是从土地里生根发芽,然后以决绝的姿态一举洞穿他们的身体。那情景有点像冬虫夏草,园艺师说,奇怪的是一点也不痛,就是有点痒,痒过之后还有点轻微的麻痹感,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你甚至会认为那是蚂蚁在叮咬。恐惧吗?不,你甚至会有一点小小的激动,那穿过身体的花像蛇一样游走于全身,从手掌中、肩膀上、膝盖下、私密处、胳肢窝、肚脐眼,甚至指甲缝里长出来。最后,连鼻子、耳朵和眼睛也不例外。花枝互相缠绕,像深宫大院里的廊柱和栏杆,构筑起一座曲径幽深的花园,蝴蝶翩翩飞舞,花朵熠熠生辉,形成湍急的彩色河流,在山间奔涌。

这么说,你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复原这座花园?侯松林清楚记得自己曾经这样发问。

不,没有什么需要复原的。园艺师回答说,难道你没有注意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我们并非置身花园之中,而是花园本身?如果你觉得不可思议,或许可以换一种说法,我们眼前正在建造的这个园子,不过是自己身体的某种延伸。

侯松林承认,他并不完全理解园艺师的话,但他坚持认为这是关于花园的起源最好的解释,就像达尔文解释人类的起源,卡尔维诺解释城市的起源一样。有时候看起来荒诞不经的说法,可能才是最接近真相的事实。因此,当他把梦境复述给别人的时候,尽管心中仍然充满疑惑,却热情洋溢绘声绘色。听众也被他搞糊涂了,他们说,你确信自己没有做过同样的梦吗,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亲身经历那一切似的?侯松林说,当然没有,我怎么可能闯进别人的梦里,那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但当听众离开之后,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怀疑便在他心中弥散开来。梦境如此真实,令他记忆漫漶,他甚至怀疑自己可能是一根尖锐的花枝,恰好穿过了别人的身体。

梦境一点点变成现实,山坡上花朵次第开放。各种颜色的花,首先是开成单个的字,然后是词语,接着是句子,是连续的章节,最后竟铺展成完整的诗篇。人们能从中读到叶芝的《当你老了》,读到海子的《面朝大海》,还有李商隐的《无题》,等等。诗行写满大地,像掠过晴空的雁阵。

真美啊,我们能走进那个梦里去吗?人们问。

当然,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园艺师说。

于是,葛坑人携老扶幼,像参加游神赛会似的会聚到花园里,准确说是位于花园中心的小院里。院子占据了山冈上最好的位置,无论站在它的哪个点上,都能迎来满眼的苍翠和缤纷。屋子是用松木和杂树枝建造的,房间里飘荡着新鲜木头的气息,夹着好闻的松脂味儿。令人称奇的是,小屋结构极尽繁复,每个房间都通向一片全然不同的风景。二楼不仅有精致的书房,还有一个小小的露台,坐在露台的木凳上,能够一眼收尽整个庄园的美色。

你们尽情参观好了,请恕我不能一一招待,园艺师说。他正埋头干活,双手沾满了泥土,额头上挂着汗珠。人们第一次在阳光下近距离观察这个男人,他皮肤黧黑,胡楂参差,说话的时候嘴里透出一股淡淡的韭菜味儿,怎么看都是一个标准的农夫,而不是浪漫的王子。他们也看见了他正干着的活:把一种黑色的、像风干的鸟粪一样的种子撒播进陶罐里,那些陶罐造型别致,里面的泥土也经过精心配制,呈现出奇怪的颜色,看上去像是做工粗糙的蛋糕。

你在干什么?人们问。园艺师抬起头说,种花。它叫什么名字?人们又问。深渊,园艺师的回答令人吃惊,这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种花的名字,但他说得很认真,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一种从未有过的花,这算是唯一的解释。人们看着他播完种,又制作了一个木牌子树在罐子旁边。大家都看出来,那是一个倒计时牌,上面写着距离鲜花盛开还剩多少天。他煞有介事的样子把所有人都逗乐了,他们说这回又有好戏看了。

园艺师的妻子就坐在书房的窗前,桌子上摆着摊开的书,但她的心思明显不在书上。不断有参观者踩着木质楼梯爬上来,她便侧过头,对客人递出浅浅的笑容。那笑容清浅透亮,无色无味,令人难以捉摸。有热心的村妇想要跟她拉拉家常,也被她淡漠的态度震慑了,只好无趣地走开。不过园艺师指着家里的陈设对大家说,所有这些都出自他的妻子之手,人们又能分明感受到这个性情古怪的女人身上独特的热情和不异于常人的温度。在她手中蓑衣斗笠石磨猪槽这些平常的家什都成了可人的摆设,宛如一件件艺术品。园艺师还说,请大家理解她,为了你们的到来,她花了很多心思来布置院子,她把所有的善意都体现在这些不会说话的东西上,但是因为失去了部分听力,她没有办法跟你们正常交流。

那你们之间怎么办?人们好奇地问。

我们不用声音交流,园艺师说。

不说话,这样的日子多么乏味啊!换了我,半天不说话就憋得难受。人们又说。园艺师微微一笑,我已经习惯了,况且我们有自己的交流方式。怎么交流,床上?粗鄙的玩笑引来一阵哄笑。园艺师的脸唰地红了,那是另一回事。

在大家的追问下,他终于说出了自己和妻子的身世来历。原来他们青梅竹马,相知多年。女孩天资聪颖,从小便成绩拔尖,最后一举考上了城里的学校。而他则贪玩好动成绩平平,毕业后到舅舅的花木场做学徒,凭着聪明好学机灵活头,手艺上很快得了真传。舅舅没有儿子,唯一的女儿也嫁去了外省,渐渐地把花木场的生意一并交到了他手上。房地产红火的这些年,花木生意也蒸蒸日上,日子自然而然花团锦簇起来。每次从觥筹交错的宴席上回到自己的顶层复式公寓,面对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他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他尝试过解决问题的方法,那就是从宴会上或者KTV带走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跟她共赴巫山,但云雨过后,女人轻微的鼾声响起来,孤独感反而更加强烈。他知道有个名词叫“贤者时间”,但他不是贤者,他只是内心感到咸涩、空寂。

有一阵子,他觉得自己很可能病了,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直到重新遇见她。那天店里负责送货的司机儿子犯了阑尾炎,临时请假,他亲自开车去送货,竟阴差阳错地碰见了她。她在一所学校当老师,当时正带着一群孩子在操场上“飞翔”。那一瞬间,他的心也跟着飞了起来。从此,他每天都给她送一束花,但并不表露身份。他陶醉于自己制造的温柔陷阱,看着美丽的小兽掉进去,既惊讶忐忑又幸福甜蜜,像积雪覆盖的日子在温泉中沐浴的猴子。他是园艺师,花对他来说跟汩汩流淌的温泉别无二致。

后来的事情可算是顺理成章,但也称得上莫名其妙——生活总是充满意外,不是吗?园艺师说。那天她把一个顽劣捣蛋的孩子留下来,陪着他做完作业,看看天色已晚,便准备打个车顺道送他回去。刚到校门口,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扑过来,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骂道:臭三八,装什么圣人。说完拉着孩子,钻进旁边的一辆玛莎拉蒂,扬长而去。她捂着脸,噙着泪,愣了足足十几分钟,后来究竟怎样回到家的她都忘了,她说那之后好几天整个人脑袋都是木的,提笔常忘字,话说到一半突然忘了说的啥。后来呢?事件闹得沸沸扬扬,迫于压力,那个暴躁的家长向她道了歉,但她还是选择了辞职,通过快递公司的电话找到了我。

大家唏嘘之余,笑起来,这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是的,园艺师红着脸说,大概冥冥之中自有天数吧。

耳朵怎么回事,难道是被那个浑蛋打聋的?也许吧,当时她挨了那一巴掌,整个头都嗡嗡作响,听声音的时候总像蒙着一层皮。医生检查之后说,并没有发现什么东西压迫到神经,只好推测那是应激性创伤。人群发出沉重的叹息声。园艺师接着说,不过说也奇怪,她虽然耳力不佳,但我说的话她全知道。这怎么可能?真的,有时候我一边侍弄花草,一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隔天她去看花的时候,竟能一字不差地学出来。人们睁大眼睛,会不会是你干活的时候,她在一旁偷听?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后来特别留意过,她确实不在场。有一回,专门挑她睡觉的工夫做了试验,居然也没难住她。人们惊愕地张大了嘴。震惊之余,他们想这大概就是爱情应有的样子吧,虽然他們无法充分理解这样的感情,内心却充满了虔诚的敬意。

参观者不断地慕名而来,冷落已久的葛坑车马塞途,人声鼎沸。侯松林暗自庆幸当初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决定。但园艺师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喧嚣,更不喜欢随时被人围观。他在小庭院四周用斑竹枝扎起一圈儿篱笆,种上木槿、三角梅和使君子,把自己隔离起来。很快,园艺师特有的魔法就让这些刚刚种植的灌木和藤蔓发酵一般蓬勃生长,三角梅掩映窗户,爆棚的使君子爬满小楼——把它变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堡。

“深渊”开花的日子,汹涌的人潮达到了顶峰。那个类似奥运会倒计时牌的东西,曾经一度让人高度怀疑,但现在所有的怀疑都烟消云散。因为天气微凉,花儿开放之日比园艺师的预测推迟了两天,但这也足以让大家对外乡男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花儿的芬芳美丽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他们翻遍手机,尝试了所有的识花软件,都没法确认它的渊源。于是,有人引用杜甫的诗评价说,此物只因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这话很快在参观者中取得了共识,人们争相传颂园艺师的故事,赋予了其中人物和情节神性的光彩。然而,园艺师的表现却像是一个神经质的病人,每天天一亮他就来到花园,严密监视每一位光临的游客,严厉斥责每一个试图攀折花枝的人,那样子比最吝啬的守财奴还苛刻。这种不近人情的举动终于在三月上旬的一天达到了高潮。

血案的发生没有一点儿征兆。那天送走最后一批访客,侯松林就跟园艺师在花香弥漫的院子里喝起了酒,一直从夕阳西下喝到月亮升起来。酒是五粮液,侯松林说是一个战友送的,一直珍藏着舍不得喝,今天赶上了,正好。菜是女人精心烹饪的,她手艺不错,但从不参与男人的酒局,也不多说一句话。有时侯松林特意偷眼睥睨,发现她眼神依然明亮,自从上次听故事时插了一嘴,已经很久没见她开口说话。他于是大声赞道,菜真好。女人没有回答,也许她压根没听见。不过,她端上最后一道菜时,轻轻说了一句,都少喝点,喝大了上头。事后来看,她当时也许已经闻出了什么异常的味道。有人说,人的感知能力也遵循能量守恒定律,例如听觉迟钝的人,嗅觉就会特别发达,这话是有道理的。

喝完最后一杯酒,侯松林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想买一坛花。没想到刚才还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的园艺师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冷冷地拒绝了,不,对不起,花不卖。别说一坛,一朵也不卖。侯松林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盯着园艺师,一字一顿地说,价你尽管开,我绝不讨价还价。园艺师像拨浪鼓那样摇着头,我不会开价,花不卖,这是原则。侯松林闻言一震,脸色惨白,他感觉自己受到了背叛,所有的善心和诚意尽付东流,霍地站起来,一把抓住园艺师的衣领,你再说一遍。园艺师真的再说了一遍,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侯松林举起的拳头晃了一晃,泪水涌上来,拳头也软了。他吐了一口气缓缓说,我有一个……朋友……即将送上手术台,我想去看看她。我很难过,园艺师说,你可以带她来这里,住下来也行,想住多久住多久。

去你妈的,她要能来,还用得着你瞎歪歪。侯松林破口大骂。他一把抓起酒瓶,在饭桌上啪的一声磕掉瓶底,像抄着一把寒光光闪闪的匕首,指着外乡人说,别逼我。园艺师虽然身材矮了一截,却丝毫无惧,天地良心,是你在逼我。他话音刚落,侯松林就把瓶子一扔,扑了过去,两个男人立即像钕磁块一样胶结在一起。女人抄了一根粗大的树枝,想把他们分开,却不小心把棍子敲在了丈夫的头上,砰一声亮响。园艺师怒吼道,你瞎啦?女人慌里慌张,闭上眼又往旁边挥去,一棒子打在侯松林肩上。挨打的男人没出声,女人却扔掉武器,尖声嘶叫起来。村民们纷纷赶来,只见花园里早已铺满了残花败叶,两个曾经像野猪样簇在一起酣眠的男人,也像野猪一样竭力厮杀,脸上挂着血迹,嘴里发出阵阵怒吼。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试图把他们分开,但尝试了几次都无法奏效。有人接通了花园里用于灌溉的水管,像消防员灭火一样举着粗大的水柱肆意喷射,依然没能止戈。直到二人战到气喘吁吁时,才被渔网罩住,拖了开去。

战争并无胜负,但第二天侯松林就走了,他说我必须去看看朋友,有花没花都得去。虽然言之凿凿,却无法取信于人,大家都认为他是脸上挂不住,逃跑了——可他好歹算个“地头蛇”,怎么能把自己的地盘拱手让与一个外乡人?

这个无解之谜困扰了大家整整两天,到了第三天清晨,谜底就似乎昭然若揭了。那天天刚蒙蒙亮,早起下地的人就看到园艺师的妻子抱着一束花,急匆匆地行走在进城的村道上。她穿着一件蓝色的像披风一样的罩衣,样子有点像从古代仕女画里走下来似的。那只肥胖的猫就躲在衣服的褶皱里。目击者十分惊讶,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女人单独行动,因此好奇地问了一声,你去哪里,园艺师呢?女人没有回头,问者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到平静的声音,送花去。她只回答了一半的问题,这本已让人诧异,而接下来的事情更是古怪,一直到晚饭时分,女人都没有回来,也没有看到园艺师的身影。预感不祥的村民赶紧涌到花园,踹开了小院的大门。园艺师在睡觉,他被吵醒之后,打着哈欠问大伙儿,一大早,你们想干什么?大家说天早就黑了,于是七嘴八舌说明情况。他一拍自己的额头,天啦,我睡了一夜一天,这怎么可能!毫无疑问,这是预先策划好的一场阴谋,想想看,她有没有给你吃什么东西?人们提醒外乡人。安眠药?他一脸迷惑,她从未离开园子,哪里来的安眠药?

侯松林与外乡女人私奔的话题瞬间爆炸,以核辐射般的威力迅速蔓延开去。大家都以为园艺师会气得发疯,开着车像无头苍蝇一样满世界乱转。但他只是沉默了大半天,便操起一把锃亮的大剪刀去修剪花枝,似乎那些旁逸斜出的花朵就是仇人的脑袋。也有人猜测,他大概因为自己的遭遇,迁怒于所有的“绿色”。空气中充满了叶绿体破碎之后散发出来的涩味,还夹着花朵揉烂后甜腻腻的气息。不过,白天他仍然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络绎不绝的参观者(因为桃色新闻,参观者更多了),晚上或者躺在花园的长椅上露宿,或者开着车进城去处理事务,但无论如何,第二天他都会准时出现在花园里。

山冈上的花儿迎着夏天的季风灼灼开放,人们却在担心秋后的事情。当所有的鲜花都凋谢之后,一切又将如何呢?没有人知道答案,豐富的想象力像疯长的杂草,把大家的头脑都弄得乱糟糟的。

侯松林是一个多月后回来的,那时天气已经很热了。中午时分,路面上暑气蒸腾,出租车把他送到村口,他就顶着一头毒日往家的方向走。在屋檐下或树荫里打盹儿的人看见他,都像见鬼似的惊讶地喊叫起来。他跟他们打招呼,也没人回答。所有人都吓傻了,在他们看来一场血战已经无法避免,而且势必比那个晚上的斗殴惨烈一百倍。

不出所料,侯松林强烈否认自己跟园艺师的女人有丝毫沾染,尽管许多德高望重的老人都劝他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仍然执迷不悟。那些人又去劝外乡人,既然木已成舟,那就各退一步,退一步海空天空。但园艺师对待说客十分烦躁,他举着大铁锹把他们赶了出来。不过,预想中的战争并没有爆发,两个男人在沉默中对峙着。只是这无声对峙造成的紧张感,一点也不亚于惊心动魄的恶斗。

转眼就是秋天,到了传统上算账的日子,侯松林每天总会抬头仰望门口的树叶,仿佛在期待什么。天气依然炎热,空气闷得像蒸笼。凭经验,葛坑人都知道,台风又要来了。侯松林突然做出了驚人的决定,他纠集一帮人冲进花园,不由分说把园艺师五花大绑,然后四处开挖掘地三尺,最后竟然在最茂盛的那一株“深渊”底下刨出了一具女人的尸体。尽管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但她的身份似乎毋庸置疑,奇怪的是那只形影不离的猫却杳然无踪,挖遍整个花园也没见着。人们震惊、愤怒,痛心疾首又迷惑不解,恨不得将外乡人五马分尸。但侯松林并没有失去理智,他命人搭起一个草棚,将尸体和挖掘现场全部保护起来,又在棚子旁边竖起一根巨大的木桩,然后将捆绑得像粽子的嫌疑人绑缚在上面。等着吧,台风过后再来收拾你。他最后说。

台风真的来了,这大概是葛坑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台风。洪水滔天,村子全部受浸,花园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岛。救灾工作持续了两天,估摸着嫌疑人已经吃足了苦头,侯松林领着村民来到花园准备做个了断,却发现园艺师不见了。地上散落着完好无损的绳套,像是夏蝉留下的遗蜕。他们搜遍整个园区,又沿河去搜寻打捞,都一无所获。侯松林反复琢磨与外乡人交往的种种细节,最后得出结论,那辆车肯定经过了绝妙的改装,它实际上是一条船——也可能是一架飞机,嫌犯就是在夜里驾着它离开的。

侯松林曾经把希望寄托在邱所长身上,两周过后法医的结论却让他坠入了无底深渊:女人死于疾病,病灶早已潜伏于大脑中枢,威胁着神经,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突然破裂……死亡时间至少半年以上。侯松林从来不相信灵魂出窍的事,但想起那个清晨据称追随他而去的女人时,他真有点灵魂出窍了。他常常不知不觉地走到花园里,那里人去楼空,只有“深渊”没心没肺,毫不客气地占领了整个山头,也许有一天它将会占领整个村庄。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张勇利,男,70后,龙年生人,原籍四川眉山,现居广东潮州。在《四川文学》《特区文学》《文化汕头》《韩江》等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出版《大先生的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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