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价值观的激烈碰撞

情肆虐的境况下，中国歌剧舞剧院原创音乐剧《一爱千年》于2020年5月19日在优酷独家播出，9月4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线下首次试演。该剧以神话故事《白蛇传》中的“断桥相会”“药房成亲”“水漫金山”“雷峰塔毁”为主要线索，运用多媒体等现代科技手段全新演绎这段 “爱”的神话。中国歌剧舞剧院院长陶诚担任艺术总监，词作家陈小奇担任编剧，作曲家李小兵担任作曲，毛伟伟担任总导演。

中国传统故事多是价值取向单一化的二元对立的方式进行叙事，在思想开放、价值取向多元化的当今社会，如何在多元的叙事构架下讲好中国故事？音乐剧《一爱千年》在剧诗、音乐、舞台等方面进行的探索值得借鉴。

一、剧诗：人性化的角色定位

与《白蛇传》相关传说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唐朝，如白娘子篷船借伞，盗灵芝仙草，水漫金山，断桥，雷峰塔，许仙之子仕林祭塔，法海遂遁身蟹腹逃死等故事的基本框架在唐传奇《白蛇记》中已经成型。随后这个演变了一千多年的故事，虽在情节上不断丰富，在人物性格方面也逐渐丰满，但几乎都是以人妖关系的二元对立来进行构建。而音乐剧《一爱千年》的出现，让我们看到在现代多元视角下的一个与众不同的“白蛇传”。

正如该剧编剧陈小奇所说：“所有的中国传统戏里都一定有好人、有坏人，否则就没有矛盾冲突。但在这部音乐剧中，我设定四个主要角色都是好人，他们因立场和观念的不同而产生矛盾，这种矛盾从暗中较劲到公开较劲再到用武力较劲，使矛盾激化到顶点。总之，他们是好人之间的矛盾冲突。”

《一爱千年》剧诗在保留原有故事的主要脉络和主要人物的基础上，对部分人物的性格和命运作了重新定位。

女主“白蛇”依旧是那个在仙界修炼千年的爱情至上的，为许仙排忧解难，为百姓治病救人，为爱情拼死抗争的仙界叛逆者。

“许仙”虽然依旧是那个经营药铺的书生，但编剧对他“凡夫俗子”的一面做了更细致的刻画。第一次出场时，他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浪荡青年，与白蛇的邂逅他才步入正途。但他新婚之夜被现形的白蛇吓破了胆，遂听从法海劝诫入金山寺以求自保，且断然拒绝白蛇在金山寺前的一番真情，导致白蛇怒火上头而水漫金山。见白蛇在雷峰塔中受罪，他又悔恨不已而跪求法海毁塔救白蛇。由此，许仙这个真爱、真怕、真悔的普通凡人形象较之前版本更显真实。

“青蛇”一角的性格与命运有较大突破。在延续她单纯，玩性十足一面的基础上，增强了她侠肝义胆的豪气。尤其是为帮助姐姐和许仙再续情缘而不惜舍弃修炼千年的生命去祭塔，这个关键性的举动，让这个不断冲击旧有秩序的叛逆者形象变得光芒四射，她也因此一跃成为与白蛇比肩的另一号女主和推动戏剧矛盾冲突的重要力量。

最具颠覆性的角色是法海。出场时，他作为活在原则之中的神界秩序执行者，下凡执行把因贪恋人间烟火气的白、青二蛇妖带回神界的任务。在第一幕眼见白蛇与许仙眉目传情，他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愿望，上前用暗劝，以旁敲侧击的方式点化白、青二蛇妖主动离开许仙。不被理睬后，他转向说服许仙用雄黄酒验证白蛇的真容，并成功地把许仙带到金山寺。在白蛇寻夫未果而水漫金山寺之时，法海为了百姓免受水灾，被迫动用紫金钵降服白蛇并关她进雷峰塔。面对百姓的请愿，许仙的跪求，青蛇的舍身祭塔，法海内心纠结万分，他在执法的责任心与顺民意的善心中徘徊与煎熬。最终，他选择顺民意亲手摧毁雷峰塔放出白蛇。从此，他虽失去一身功力，内心却安宁坦荡，成为一介平凡老翁，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向四海弘扬佛法。

剧诗突破以往传统概念，重新设定角色，并重点揭示法海的良知和慈悲心在神殿与人间两种不同秩序之间的矛盾冲突。尤其是对法海这一角色的重新定义，不仅客观应合了历史上受到整个江苏地方民众敬仰的金山寺开山祖师法海禅师的形象，更融入了编剧运用多元叙事构架来传递“好人之间的矛盾冲突”的主观意图，使这个广为人知的爱情故事有了新的内核与更为深刻的现实意义。

二、音乐：个性化的形象刻画

“音乐剧的写作中，可以从小的材料去叠置、对置，去融合，去倾诉，去表达。所有矛盾就在于细小音符之间交织的关系造成音乐上的反应和碰撞。这其实是音乐戏剧中比较重要的一点。”——作曲李小兵

音乐上，《千年一爱》通过角色化主题来刻画人物的性格特征。分别采用中国传统五声调式的民歌、峨眉山民歌、杭州民歌、镇江民歌的素材来塑造白蛇、小青、许仙和法海等人物形象。

白蛇主题（见谱例1）大起大落的旋律具有鲜明的中国五声调式特点，音乐抒情又激昂的气质不仅表现了白蛇对许仙执着的“爱情”，更代表着中国传统故事中所有痴情的女性形象。

小青的主題以级进为主，而且节奏型相对密集，表现她活泼可爱的性格特征，也暗示着小青来自修行了千年的峨眉山以及她对姐姐的殷殷祝福（见谱例2）。

法海的主题（见谱例3）虽然也是以级进为主，但附点音符节奏特有的内在推动感，使其呈现出一种勇往直前的力量。代表着这位执法者的威严气度与他对维护神殿秩序的厚重责任感。

凡人许仙的主题（谱例4），由杭州民歌发展而来，既点名许仙的杭州人身份，更代表他对这份爱情的迷茫和无奈。

剧中除了以上四个角色化主题之外，另设了一个象征“大爱”的核心主题（见谱例5），它其实是由白蛇的主题变化发展而来的。

在推动戏剧矛盾展开时，每个不同的主题因不同情境而融入其他角色的唱段中，形成不同的含义。例如，几位主角的很多意念都是通过“爱”的核心主题的重复贯穿使用而得以充分展现。当它融入小青的唱段时，代表小青与白蛇的姐妹情;融入法海唱段时，则表现他对苍生的大爱;融入第二幕“药房成亲”许仙的唱段时，表达的是他对白娘子的夫妻之爱。再如：法海代表“责任”的主题融进第四幕白蛇在塔内的唱段“却为何要伤悲，伤悲地把泪垂……”，变成了她发自内心的深深叹息。她在叹息中质问苍天，为什么自己那份美好的爱会因他人的责任而沦落成悲剧。

这些角色化主题通过对比、对置等各种变形和相互交织、释放能量等方式不仅在刻画人物个性和表现人物内心诉求方面起到反复渲染的作用，也在表现人物之间的尖锐矛盾和戏剧冲突上形成一个强大的推动力量。例如：第三幕水漫金山，法海与白蛇、青蛇打斗时的三重唱《绝不放弃》。每个角色在各自的主题内发展，分别强调他们的性格和内心的诉求：白青二蛇知道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却一个粉身碎骨地去追求那份炙热的爱情，另一个为了姐妹情深而拼死往上冲;法海则认为许仙已对白蛇说出缘分已尽的话，她们怎么还要水漫金山，这不是要让老百姓遭受水灾吗？于是戏剧冲突在三种不同个性力量的不断发展中变得越来越尖锐。再如，在“爱”的主题的推动下剧中出现多个小高潮和最大高潮。第一个在白、许二人初见相爱时，第二个在小青舍身祭塔，成全姐姐的爱情时，第三个在法海摧毁雷峰塔时。这三个高潮点揭示着整剧中从小爱到推向大爱的过程，尤其是从小青在舍身祭塔到法海毁塔这个全剧最大高潮点的音乐推动中，爱的主题与法海的责任主题一直在不断地递进，乐队、人声合唱一层层往上叠，直到冲向全剧最核心的高潮点——摧毁雷峰塔事件。于是，一个抛下自己的修行去成全人间真爱的法海矗立在观众面前，整剧所弘扬的超越自身小爱而成全他人的大爱精神由此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爱千年》是一部以音乐为主导展开戏剧矛盾的作品，该剧在创作模式上类似西方歌剧的写作方式，即作曲家先把音乐戏剧的矛盾框架铺排好，然后往戏剧的矛盾框架里填充剧诗内容和细节，并且整剧没有一句台词，所有的语言交流都在音乐戏剧中进行。同时赋予每个角色个性化的音乐主题和个性化的节奏，并使之相互交织，造成音乐上的反应和碰撞，从而增强音乐戏剧的推动力。为了平衡普通观众的听觉与音乐戏剧的内在推动力，作曲家将传统的西洋大小调的和声体系与中国民族民间的四度二度关系的和声结合在一起，其中丰富的临时离调和转调的运用，看似造成每一首唱段的终止式比较多，其实在终止式中又蕴藏了下一个调的开始，从而使音乐一直滚滚向前。加上类似当今好莱坞电影音乐的管弦乐队与电子音乐融于一体的配器方式，使整剧的音乐戏剧表性达既细腻婉转又充满震撼。

三、舞台：象征与隐喻的空间

为了将剧诗和音乐中紧凑、连贯且直接明了的矛盾冲突准确清晰地传递给观众，在舞美上，主创将多媒体等现代科技手段与中国戏曲中的写意方式融于一体。第一幕几个片景代表山，第二幕中的红色幔帐呈现出洞房花烛的气象，第三幕延伸至天幕的台阶加上两旁的条屏软景呈现出金山寺的庄严，这些非写实布景营造出干净、简洁的舞台氛围。该剧还赋予简单的道具一定的象征意义。例如：伞在剧中以不同方式出现多次，第一幕他们初遇时，雨中两人共用一伞。不仅延续了神话中雨中借伞的桥段，也点明当时的既定情境，更代表他们爱情的开始。最后一幕送别时，群舞中一人一伞，象征着人去楼空。另外，伞的颜色从最初白蛇与许仙初见时的白色到最后小青撞塔之后浓烈的红色，既象征着矛盾由小到大，也体现着情绪氛围由纯洁美好到矛盾恶化的过程，更蕴含着戏剧矛盾冲突的状态。

该剧运用多媒体以及色彩变换的灯光来营造场景氛围和表达矛盾情绪。如第四幕高高的雷峰塔完全是多媒体与光结合的产物。这在情绪的表达上不仅带给观众感官上直接冲击，更让观众清晰、准确又舒服地将舞台上的信息接收到脑海，再到心里。再如第一幕开场时，四个主角相继出场，法海在说服两蛇离开许仙时，灯光由暖变冷，表现他们之间的小矛盾和他们内心情绪的对抗。第二幕洞房花烛之夜，青蛇在偏冷色调流行划过的星空下的《祝福》唱段，代表在梦幻的美好星光摇曳闪烁中，青蛇对新人的由衷祝福。第四幕雷峰塔被法海摧毁后，场上没有许仙的雀跃，也没有群众的欢呼，只有白蛇在一束凄惨的白光下悲伤哭泣。此时的白光，代表白蛇凄凉的心境。因为她虽能从雷锋塔里走出，却是以妹妹的性命为代价而获得的，她的内心并不高兴而是凄凉、萧索、惋惜和痛心。此时的白光，也似乎揭示剧中最大矛盾在众人大爱力量的推动下最终化解。

该剧在演唱音色和音域上通过角色化的设定来彰显人物的特性魅力。为了符合中国观众的听觉审美，演员将西方音乐剧的不同唱法与中国民族唱法融合在一起，并在情绪高点和戏剧张力的关键点融入超越性的高音。例如：白蛇以mix 唱法为主，但在《白蛇的爱》中，却融入了中国民族唱法，尤其是激情处到了High C，最大化地宣泄出她的情感，吻合了白蛇为爱癫狂，誓死捍卫爱情的形象。青蛇采用Twang唱法，带着鼻音的年轻稚嫩又明亮的音色，刻画出小青活泼可爱的孩子气和作为蛇精的妖性。法海的演唱采用Belt唱法，他虽然总体音域在f—c2，但在第二幕见许仙与青白蛇喝下雄黄酒而现形时，他大声告诫许仙 “莫一误再误……”，此时的最高音到达小字二组的B，表现他唤醒许仙离开白蛇的急切心态。

该剧融入了中国戏曲中的虚拟表演方式。例如在第三幕白蛇到金山寺求法海放出许仙时，她面对着台下观众唱出自己的请求，仿佛法海就在眼前，其实法海并没出现在舞台上。最具代表性的是水漫金山中的打斗，法海站在台阶上手持禅杖，白青二蛇在台阶下举起双剑。此外，一群象征着交战双方的黑衣人挥舞着中国戏曲中特有的水袖。他们在《绝不放棄》的三重唱中，通过一系列虚拟化、舞蹈化与程式化的艺术语言，呈现出激烈的战争场面。虚拟表演在剧中的运用，不仅打破场景的限制，更显示出中国音乐剧的独特气韵和风格。

结  语

戏剧需要有矛盾和冲突。在传统二元叙事结构中，基本上以脸谱化的好人坏人来定位角色从而引发矛盾冲突，《一爱千年》以多元价值观为出发点，重新定位角色，让四个好人因立场和内心的主观诉求不同而引发戏剧冲突。音乐上，该剧成功地以音乐为主导去展开戏剧矛盾，采用角色化的主题刻画人物，并以主题相互交织的方式推进矛盾的发展。虽然其中不断出现和声上的终止式，但听起来音乐却一直滚滚向前。舞台呈现上融合中国戏曲中写意的舞美、角色化的演唱、虚拟表演，从而使这个流传千年的神话兼具古典与现代的特质。

该剧从神话故事和现实生活中汲取灵感，用音乐剧这种现代的国际化艺术语言，讲述中国传统故事。在弘扬“大爱精神”的同时，践行艺术为民和“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的艺术理念，启发人们站在他人的立场上，去化解矛盾和相互成全。尤其是在人类面对共同灾害的当下，更需要用多元价值观的角度去看待矛盾和解决争端，从而促进人类的共同发展。

参考文献

[1]孙金华《虚实相生，而后意境出》，《中国电影报》2020年5月7日第11版。

[2]陈数超《近年“白蛇传”题材影视作品中的情感观念》，《四川戏剧》2002年第1期，第125—128页。

李涛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在读博士，上海音乐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