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家的作品和调性选择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贝多芬也不例外。他先后将《第三交响曲“英雄”》和《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都安排在降E大调,而且将前者献给拿破仑这样的伟人。虽然他对拿破仑称帝一事大失所望,但无论从“第五钢协”的标题,还是《菲岱里奥》第三幕才出场的Don Fernando来看,贝多芬依然脱不开对开明贤者的渴望——他不断寻找新的“骑在马背上的世界精神”。
从这个角度看,“第五钢协”名实相符——庞大的规模、巨大的结构张力、占据主导地位的独奏乐器,用它来纪念贝多芬诞辰年实在是再合适不过。而此次法国广播爱乐乐团能请到张昊辰担任独奏,更是让人多了一重期待。毕竟距离他斩获克莱本冠军,已过去了十年有余。而最近,这位青年中国钢琴家在短短两天时间内,与许忠指挥的上海歌剧院乐团合作上演五首贝多芬钢琴协奏曲,如此体量的答卷对历史上任何一位钢琴家都是一种挑战,不可谓不“硬核”。
2020年10月7日晚,怀揣着这样的期待,我在春季解封之后头一回步入法广104号演奏厅。法广演奏厅虽然能容纳的人数比不上更为现代化的爱乐大厅,但其实对于青年音乐家进入法国古典乐市场意义非凡。音乐会不仅作为广播电台的节目进行实时直播,而且会精选之后将视频实况发布在Arte媒体平台;中场时,电台主持人还会把演奏家请进演播厅进行专访。综合来看,法广演奏厅所面向的受众远远超出了一个音乐厅所含括的范围,从而有利于把音乐家推介给更多受众。
遗憾的是,在这个原本兴师动众的贝多芬年里,法国乃至欧洲的许多重头戏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到现在为止,只有巴伦博伊姆的钢琴奏鸣曲全集、尼尔森指挥维也纳爱乐的全套交响曲于年初收官,然而巴伦偏情绪化的输出、尼尔森不越雷池一步的处理终究差强人意;法国钢琴家纪(Fran?觭ois-Frédéric Guy)组织了加斯帕里安(Jean-Paul Gasparian)等八位青年同行演奏全套钢琴奏鸣曲,虽然集中展现了新生代优法青的风貌,但是每位独奏者对贝多芬早、中、晚期风格的把握各有千秋,很难形成前后一致的整体印象。目前最大的惊喜要数加泰罗尼亚音乐家萨瓦尔(Jordi Savall)指挥的古乐版交响曲,可惜才上演了两场,包含第一、二、三、五交响曲。而截至发稿,笔者获悉爱乐大厅的2020—2021秋季安排的唯一一场萨瓦尔指挥的第六和第七交响曲已经取消。翌日,大师在波兰感染新冠的消息也在网上传开。至此,三生有幸赶上的诞辰周年,眼见着国内各种全集轮番上演,而我憋在这里,只七七八八地听了些热闹,居然没捞着碰上一场风格纯正的贝多芬,真是让人感慨!
时代在变,风向也变了。
先声夺人 君临天下
有了之前四部钢琴协奏曲的创作经验,贝多芬“第五钢协”更是进入了新的境界。他的前三部钢琴协奏曲以及小提琴协奏曲,一乐章都是以双呈示部开头,唯独“第四”以简短的钢琴独奏开篇。到了“第五”贝多芬刻意加强了独奏先声夺人的意味,开头乐队仅仅走出Ⅰ-Ⅳ-Ⅴ-Ⅰ的几个长音,就像是踩了几个大踏板,剩下的都交给钢琴的华彩段填充。贝多芬早年在维也纳是以演奏家起步的,此处他用一系列琶音、分解八度,除了炫技的意思之外,也好像巡视自己昔日领地的意味。读谱的时候,人们或许会看到贝多芬的那双跨度巨大的手在琴键上挥洒驰骋。假如弹得炫技,似乎有违古典风格;而若弹得太仔细,又会平添几分不合时宜的学究气。不得不说是对独奏家的一个下马威。
与此相应,张昊辰在低音发力,除了大臂的运用,开头一组左手分解和弦的每一个音都着重发挥掌关节击键,从而让低音区扎稳脚跟。随着琶音的上行,他又渐渐把力量向指尖转移,让更多的音由一个动作所带动,不断向高音区攀升。伴着力量的转移,中音区的音流逐渐隐没在了乐队和踏板那浑厚坚实的低音当中,让人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直至攀升到高音区后,随着速度渐慢,晶莹剔透的单音才又取代了音流,一面继续推波助澜,同时又给风口浪尖点缀上星星点点的浪花。而当音乐张力自然而然地达到拱形结构的临界点时,乐队的下一个和弦正好出现,实现了钢琴华彩的软着陆。一整套完整的终止式下来,钢琴独奏这番首尾贯珠的亮相就绝非仅仅是名伶吊嗓,而有了君临天下的气势。
顿时,平日里听到的那些小家子气的演奏便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虽然贝多芬诞辰年已过去大半,然而直到这一场“贝五”,才配得上今年贝多芬作品音乐会应该有的气象!
中欧合璧 锦上添花
按理说贝多芬在全世界的上演频率可以排在前几位,法国也不例外。不过,法国本土的国字头乐团演奏的贝多芬往往不如德奥乐团那样紧凑、富于张力。当然这同样取决于指挥。目前该团的常任是芬兰指挥家弗兰克(Mikko Franck)。这位演奏小提琴起家、憨态可掬的执棒者喜欢在指挥台上放把椅子,自己站到台下指挥。当有空间足够时,他还会经常在弦乐各声部之间走动。这也促成了他那简洁明快、去中心化的指挥风格。
这样的风格用于协奏曲无疑是个加分项,因为独奏者留有一定的回旋余地。更何况,“贝五”大部分调性变换都先由钢琴引出。不过,短时间的排练或许没办法完全弥合乐队与独奏风格处理上的某些出入。比如在第三乐章中,与独奏那干脆利落、大刀阔斧的三连音相比,弦乐组的个别长音就稍显拖沓。好在这类探索的副产品还远未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步,反而凸显了中国钢琴家与芬兰指挥所带领的法国乐团这一组合的独到之处。
而作为经常与世界各地乐团合作的演奏家,张昊辰对总谱的理解也堪称一绝。否则,他如何能以鲜明的节奏重音时刻提点着乐队,使整体风格上不至偏离德奥经典太远?否则,他又怎么会时常与乐手即兴互动,从而进一步加强了这部协奏曲的对话性质?看着张昊辰与乐手之间如鱼得水的互动,笔者禁不住想,如果他像齐默尔曼、内田光子那样尝试自弹自指,会不会别有一番韵味呢?
更难能可贵的是,独奏乐器不单单突出某个中声部,而是将那些分解和弦分層处理,哪怕是一只手在同一把位之内演奏的低音与高音之间,都有着复调般的对话性质。
不但钢琴的不同层次之间互相呼应,而且钢琴与乐队亦不乏声部上、特别是弹性节奏方面的互动。一乐章展开部的高潮,乐队强奏附点音型出现了降e小调降Ⅵ级和弦,并借助这个阻碍进行向Ⅰ级四六和弦过渡之机,速度来了个急刹车。张昊辰顺利地接上了茬,并且在接下来独奏与乐队的对话当中,继续刹车,并在一小节后的减七和弦出现时达到峰值。速度虽然慢了下来,但是那股音流奔涌的势能却不减分毫,并且音乐的张力反而得到大幅提升。若不具备惊人的控制力以及与乐队的高度默契,这里肯定要乱了套。然而无论是独奏还是乐队在这里都表现得順风顺水,张昊辰在这个节骨眼上,不仅放得下而且拎得起,仅用减七和弦之后一个弱拍上的附点八度,就迅速调转风头,拨回原速。而乐队也很快跟进。虽然古典作品并不经常采用类似过山车似的弹性速度,但这无疑给这版中欧合璧的演绎平添了不少新意——少了些老气横秋,却多了几分朝气蓬勃。
刚柔并济 简单直接
当然,贝多芬并非只有铿锵鼓舞,他还是一位慢乐章高手。张昊辰演绎的“贝五”慢乐章以及返场的肖邦的《夜曲》(第20号),都再次印证了他在音色上的功底。从句头入键到乐句收尾,他用缓发力与贴键相结合的敏感指触,勾勒出作曲家无比细腻而丰富、内省的一面。以往弹到类似的段落,演奏家倾向于做加法,以加强表现力。然而张昊辰却反其道而行之,将多余的动作和表情一概剔除净尽,一切音乐表现全靠简单直接的触键来完成。这让人想到法国钢琴家伊夫·奈(Yves Nat)在示范肖邦《第四叙事曲》那段f小调主题时的处理。面对学生摇头摆尾的演奏,大师严厉地指出:“越是面对音乐上丰富多变的段落,越是要简单直接!”
没错!简单直接!演奏大家绝大部分秘密都藏在指尖之端,其他的外化表现都属于点缀和装饰。若指尖功夫不够,非可涂饰而至。舞台上的张昊辰在必要时,他会稍稍前倾,让身体充当弹簧,弹出极具爆发力的和弦或重音;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坐得腰板倍直,这让他能够充分利用手臂和上身的自然重量,弹出通透的音色。
肖邦这首夜曲既满足了部分观众想听法国音乐的心理,同时也是他展现指尖功夫的良机。如果说“贝五”的结构性张力让他不时需要调动大臂乃至整个身体来辅助的话,那么夜曲则化整为零,唯独指尖的入键和离键在牵动着他的小臂、大臂。虽然法广演奏厅纵深不像爱乐大厅那样惊人,但这个斗兽场式的演奏厅足足有三层座位,其实并不像佳沃厅(Salle Gaveau)那样适合钢琴独奏。不过张昊辰的琴声还是迅速填满演奏厅的每个角落,牵动着每一位观众的耳朵。待最后一个和弦早已绕梁,就连向来喜欢热闹的法国观众也似乎陷入到曲终的创伤之中,忘记了鼓掌,或者至少想让这一意犹未尽的告别时刻迟滞个十秒钟再降临。从中我也感受到他们对于张昊辰的喜爱和依依不舍。
结语 未来的艺术家
而立之年的张昊辰与法广爱乐的“贝五”虽已落幕,但却让人对这位青年钢琴家的未来越发充满期待。当然,艺术家分为多种类型,有的更具前瞻性,有的则望向过去。张昊辰更接近于一位面向未来而非过去的艺术家。他业已取得的成就,并不能限定人们对于他未来的展望。在日渐娱乐化、消费主义的古典音乐领域,或许是性格使然,他成为了一名逆行者。然而无法否认的是,他更像是终将会返回未来的先行者:从一开始就抱有无比清晰的目标,并铆足了劲让梦想照亮现实。
如果说以上仅仅是听录音得来的印象,那么听过现场后,我更有理由相信,张昊辰有望展开一番踏实、认真、务实而又长远的艺术生涯。就像面对想穿越回哪一个时代的问题,他自己回答的那样:“以前我会想到过去的某个时代,但现在我想去未来,跟未来的某一个音乐家,一个我所不知道的音乐家沟通。他们看我们这一代人就像我们看巴赫一样,肯定比巴赫看得更清楚。我想看自己看得更清楚。”
后之视今,亦如今之视昔。或许,面向未来,才能更好地面向过去、面向自己、同时也面向音乐本身吧。
杜超 法国索邦大学在读博士
(责任编辑 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