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珂
摘 要:刘海粟的油画作品《太湖工人疗养院之雪》在用色上既延续了中国画“随类赋彩”之要义,不以色碍墨,又借西方近现代色彩学、心理学、物理学知识,以东方笔触,表西方印象派画面造型,可以看到中国传统文化中器、物、观念与美的体验在其作品中的集中体现。绘画作品,作为一种特殊的“有象之器”,与物结合,在观念的适性引领下,形成了一种自然和谐,而对“美”的认识的不同,也决定着画面的风格面貌。
关键词:刘海粟;绘画作品;器;物;观念与美
中图分类号:J2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122(2020)12-0107-03
一、由刘海粟的绘画作品谈起
刘海粟的油画作品《太湖工人疗养院之雪》创作于1957年,这幅作品以笔驭色、色彩苍茫厚郁,加强了笔调的质感度和体积的厚重感。红、绿、白为主色,活泼运用,又以湖蓝、青莲这样的冷色来强调雪景的寒意,颇有郭熙的:“水色春绿夏碧秋青冬黑的画意”。此画被后期研究者称为是刘海粟20世纪五、六十年代油画的经典之作,此画与同年创作的《复兴中路雪霁》等作品,标志着刘海粟油画民族化内涵的全面确立。
在刘海粟的这幅油画作品及其很多前、后期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中国传统文化中器、物、观念与美的体验在其作品中的集中体现。
刘海粟的绘画作品,以一种近乎于毛泽东在评价鲁迅杂文所说,“象投枪、象匕首一样,直刺入黑暗的势力”[1],把绘画作为一种宣扬其艺术理念和中国绘画精神的一把“文化武器”。实际上,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在他近百年的艺术生涯中,他都始终认为“中国是一个优秀的民族”,也坚信以石涛、八大为代表的近现代绘画艺术,都比肩甚至还高于世界之林,对于当时日本在欧洲“力事宣扬日本现代艺术,俨然以东方唯一之最高地位自居”,他很多时候都表现出一种愤愤不平,故1935年他在《欧游随笔》中说:“查中国前代艺术之价值,外人知之已捻,论及东方艺术,必推中国为巨擘,此早成定论矣。近年来日本政府乘中国多故,乘机预拨巨款,至欧人一般,亦视中国为过去,对于现代,只知有日本,而不知有中国也。海粟目击之下,思所以弥补之,故决定以上之策划”[2]。
所以,从“文化武器”的意义来说,刘海粟的繪画作品就是一个与“象”对应的“器”的概念,但是这个“器”的功能性更加强大,它解决的是看不着、摸不到的精神意义的问题,是一个宣传其艺术思想和中国狂放文人特有的家国情怀的“放大器”。他通过绘画作品这种“器”性,要让世人看到,中国艺术的魅力。
二、绘画作品作为“器”的特殊性
绘画作品作为“器”的属性实际上已经打破了常识中“器”的概念。在日常概念中,“器”,通常指具有实物之形的象,所谓“器”者,仍物之象,何谓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 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 “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 ”。所以说,“器”是通过观物取象制作而成的,这些“器”往往具有实用性,如斧子可以劈柴;具有功能性,如钱币,虽不能当吃穿,但却可以用来购物;具有象征性,如红色的旗帜,可以代表着一种胜利,有着狰狞恐怖饕餮纹的青铜器,则象征着王权的神威,代表着不可侵犯性。这都是有“象之器”,但绘画作品作为特殊的“有象之器”,又是一种不定形的“可变之器”,即一个艺术家可以通过不同的绘画作品,来表现他的思想、传达他的情感、抒发他的喜怒哀乐。也因此,绘画作品无论是在古代,还是近代,都不可避免地作为一种 “精神食粮”“文化武器”,发挥着“器”的实用性功能。所以,早在几千年前孔子就说“恶以诫世,善以示后”,张彦远也在《历代名画记》首篇,即提出:“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
无论是有形之“器”还是“可变之器”,都具有两面属性,如斧既可以劈柴,又可以行凶害人。因此,“器”的形式和内容的良与否、多与寡,皆要适可而止,否则物极必反,产生负面效应。对于“器”物的负面性,中国古代先哲实际上早有察觉,老子说:“……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在老子看来,“器”的大量出现会导致社会的混乱与道德堕落。无独有偶,庄子对“器”的看法与老子相似,他也反对机械器具,他认为“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3]。
所以,“器”的适合度很重要。如何避免“器”陷于这种负面作用中,就是“器”“物”通过“观念”,达到与“道”的和谐统一。
三、物、观念与自然“道”的和谐关系
物在汉典中有两种字义:一是,存在于天地间一切人、事、物的通称,如《易经·系辞上》:“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列子·黄帝》:“凡有貌像声色者,皆物也”;二是,指“我”以外的人、事、境界,如“物我两忘”,《史记·卷二四·乐书》:“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宋·范仲淹《岳阳楼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由是观之,“器”是包含在“物”的概念之中的,但在中华传统文化中,物,尤其是“自然”之物,又常常与“自然”“道”联系在一起,如儒、释、道都主张在自然山川之中,修身养性,从而达到“圆满”“和谐”“顿悟”的境界。所以,当物上升为形而上的“道”时,“有物生成,先天地生……可以为天下母”。
万物是否和谐,是否能达到理想中的“道”,其实还是由“器物”包含的人的观念来决定的。观念,一般认为是指:客观世界在人头脑中的反映,与意识、精神、思想等相同,但观念的特殊意义在于它实际上是一种原则判断,有什么样的观念决定了主体会采取什么样的行为决策[4]。所以,观念的不同决定了这种和谐的方式的不同。老子的和谐观是回到“小国寡民”的自然状态 ,“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4],庄子则通过技,使“器”作为中介,由“技进乎道”,如“庖丁解牛”“轮扁斫轮”“匠人运斤”等,通过熟练的技术,最终上升到“天人合一、道我合一”的最高境界。这化解了“器物”尤其是 “器”的暴戾性,最终归于“自然物性”的“返璞归真”。所以,《庄子·秋水》中说,不要为了人工而毁灭天然,不要为了世故去毁灭性命,不要为了贪得去身殉名利,谨守天道而不离失,这就是返璞归真。
绘画作品作为一种特殊的“器物”,也是如此,观念决定了绘画作品所呈现的表现方式,如深受康有为写实主义影响的徐悲鸿,其主张以西方写实主义绘画改造中国传统绘画,表现在绘画作品上,是强调西方绘画的写实性和科学性,而刘海粟,却执迷于中国的传统文化,他说:“我国有数千年之优秀文化,每一时代有伟大创造,所以其民族亦为一优秀伟大之民族。吾人应认清吾国乃一伟大优秀之民族”[5]。对中国文人绘画的重视和观念自信,使他的绘画作品呈现出了全然不同于徐悲鸿的绘画面貌,在他的《太湖工人疗养院之雪》中,簇簇树丛,用笔点簇,设色中西结合,色暗相融,既有中国笔韵,又有油画的厚重,淳古狂放。整个画面没有采用西方“透视学”的方法来塑造空间,而是采用中国传统绘画中的“平远全景式构图”,前、中、后三段层层推移,形成郭煕的“平远之愈,冲融而缭缥渺渺”的画面效果。
四、审美决定风格,而审美之本,实则由美产生“器物”的表现形式是由观念决定的,但表现风格却是由审美决定的,而审美之本,实则由美产生。
“美”的概念,西方经历了一个由物本质“美”的属性研究到审美主体 “审美”体验研究的一个过程,但与西方不同的是,中国美学概念中的 “美”自伊始,就强调了美与审美主体之间的对应关系,对“美”的起源,有 “羊大为美”的味觉美的解释;有源于“羊”叫声的听觉美;有源于羊装饰、羽饰之美的视觉美;有源于生殖之美、图腾美,这些“美”字的起源,其实都是审美主体的个体经验和感受。在西方研究把“美”归于对“器物”的对象属性时,中国的“美”实际就是带有实义动词的“审美”主体体验,其早已经摆脱了形而上的哲学概念,以一种审美的态度出现到审美个体的实体体验中。
对于艺术家,“美”在艺术世界中,表现出来的是一种艺术家审美的趣味和绘画作品的表现风格。如徐悲鸿在审美上,他认为“温和、华美、明快、典雅等艺术格调和审美趣味,才是画家最重要的艺术追求”。而西方现代主义绘画丑、陋、狂、放,则与他的审美观有着激烈的冲突,为此,在1929年全国第一次美展时,他和徐志摩之间爆发了“两徐之争”。而同样曾经留学欧美的徐志摩,在深入研究了潮起潮落的西方诸流派艺术的流变后,对于“美”的观点则与徐悲鸿不同,他说:“我们不该因为一张画或一尊像技术的、外相的粗糙或生硬而忽略它所表现的生命与气魄[6],刘海粟作为徐志摩的挚友,他与徐志摩“艺术批评审美观”是高度一致的。刘海粟绘画作品呈现的审美风格,正是被徐志摩所热爱推崇的印象派、野兽派等后现代主义的绘画作品,这些作品,刘海粟认为是与中国传统文人画有着“一脉相承”的中国文化精神,自1915年起,他所创作的作品多以自由之物作为表现对象,画风自然随性、奇肆怪厉。这其实很符合中国文人画的山川流水、小桥古藤、雪景寒林、烟诸冻浦的“畅游悦性”审美观。
五、结 语
绘画作品作为一种特殊的“有象之器”,与物结合,在观念的适性引领下,形成了一种天地和谐,而对“美”的认识的不同,也自然决定着画面的风格面貌。
但从本质上来讲,“器物”都无所谓优劣良恶之别,“美”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观念作为“判断”的评判物,保持适性原则,自能避“器物”之劣性、表审美之独特。也正因如此,作为自然属性的人,才拥有一个极其誘人、欲说还休的物我世界。所以从这点来说,鲜少画人物画的刘海粟与多以人、畜为表现对象的徐悲鸿一样,在器、物、观念与美的表现上,也是各有千秋,确实也没有必要厚此薄彼。同样都是主张“中西结合”“贯通中外”“融合中西”的艺术理念,徐悲鸿绘画精谨写实,刘海粟作品的“深红惨绿”,也都体现了两位宗师的伟大称颂之处。
参考文献:
[1]黎莉.读书:读什么,如何读?[M].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4:21.
[2]刘海粟.关于宣扬中国艺术方面[M]//欧游随笔.北京:中华书局,1935.
[3]曹础基.庄子浅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4:140-141.
[4]陈鼓应注译.老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出版社,2004:345+280.
[5]刘海粟.文化问题[A].沈虎选编.刘海粟艺术随笔[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183.
[6]徐志摩.我也惑[A].美展汇刊[J].第一届全国美术展览会编辑组发行,1929-04-22.
[责任编辑:杨楚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