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五·“皇帝”·且弹·且谈

2020-12-28 03:32朱贤杰
钢琴艺术 2020年11期
关键词:协奏曲乐章贝多芬

文/ 朱贤杰

听说我准备九月底与厦门爱乐合作演出,弹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钢琴艺术》编辑部的同人就问我,在演出结束后能否写一篇杂谈。

那么,谈什么?

今年是贝多芬2 5 0 周年诞辰,回想年初的时候,世界各地都大张旗鼓地推出了各种纪念活动,让人非常期许。可惜由于疫情,原本丰富的音乐演出不是取消,就是改成线上。幸好国内情况很快好转,9月初,厦门剧院和音乐厅就可以在上座率不超过50%的条件下开放,到了9月下旬,上座率可以到75%。因此,2020年9月25日晚,在厦门会展中心音乐厅,当听众鱼贯入场,乐队演奏员在台上就座,久违了的现场乐声将起之时,空气中隐然有了一种百感交集的况味。

当晚厦门爱乐的曲目全部是贝多芬经典作品:上半场以《艾格蒙特序曲》(f小调)开始,然后是《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下半场是《第五交响曲》(“命运”),堪称“非常的贝多芬”。而降E大调的钢琴协奏曲夹在两个小调调性的交响乐作品之间,色调上显得格外光辉明亮。

作品73号的《第五钢琴协奏曲》属于贝多芬“英雄时期”最后的杰作,作曲家自诩为“崇高的、使艺术得以升华的重量级作品”。众所周知,贝多芬创作中有一个奇特的现象,那就是他往往在某一部重要的作品之后,会有与之呈镜像的相反的作品。例如,地热喷薄的“命运”之后是流水鸟鸣的“田园”,在精巧的玲珑剔透的《第四钢琴协奏曲》之后,《第五钢琴协奏曲》以宏大的气势展现出力量之美。《贝多芬传》的作者艾·莫里斯说:“在协奏曲创作史上还从未有人写过这么长、这么难的东西……虽然这部作品献给了鲁道夫大公,但是不可避免地被人们称为‘皇帝’。”

“皇帝”这个标题虽然与贝多芬毫无关系,但是却显得十分重要:它所唤起的宏伟性和英雄性,以及与同样调性的《“英雄”交响曲》相关联的拿破仑形象,使其“充满了军队气质的音乐传统”,带有铜管和大鼓的乐队全奏,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整个音响空间,并且直至曲终;成对的圆号和木管在配器上居于中心位置,为钢琴独奏提供了对比因素。爱因斯坦也曾注意到这部协奏曲的“战士般的节奏,胜利的主题和向前涌动的旋律”。

第一乐章著名的开头乐段是几组强有力的乐队齐奏和弦,它们是主和弦、下属和弦和属七和弦,并且由此确立起解决到主调的经典进行。每个和弦都被钢琴奏出的庞大华彩段所打断,以此揭开由乐队全奏的呈示部的第一主题。嘹亮的号角声与进行曲,压倒一切的独奏与高声颂扬的合奏,形成音乐源源不断的动力 。发展部中,当钢琴以强劲的八度与乐队的强大力量抗衡竞争之后,贝多芬运用了大规模的减弱,直至轻到几乎无法听到的程度,然后主题动机以渐强的力度,迅速导入强有力的再现部。在第一乐章尾声,第542小节处,贝多芬再次运用了这一手法,出现了超脱尘世般的乐段,钢琴在最高音域弹出了如阿多诺所说的“比长笛更像长笛之处,之后,是激烈突兀的进行曲”。他认为这里有一种“愿望实现,誓言兑现的特质”,也可以说是一种回归:“我又属于人间大地了。”

牧歌般宁静的慢板乐章落在B大调上,如此,三个乐章都是大调。在协奏曲的整体设计中,它担任着一个庞大的插部角色。柔板主题梦幻般的沉思氛围,在终曲乐章来到之前,被精巧处理的过渡音响所取代。当钢琴从高音区一路下降,轻柔地落到低音的B音,大管吹奏的八度B音保持了一个小节,重要的转换时刻随之到来,升A成为降B,后者恰恰是降E大调的属音,为末乐章回旋曲主题的进入做好了准备。

钢琴以全部的音量奏出回旋曲辉煌的主题,旋即由乐队予以反复,钢琴和管弦乐交相辉映,导入更多新的主题,充分展现出高超的作曲技巧。贝多芬在结尾高潮之前,让音乐逐渐慢下来,几乎进入凝滞状态,伴随的鼓声也一拍一拍地越来越弱,突然地,最后冲刺的钢琴猛然跃起,乐队以全奏有力地结束全曲。莫里斯如此形容这个结尾“他以一个告别的华彩乐句和乐队里的小号,告别了他威武的大军”。

为实现这部协奏曲的宏大构思,贝多芬运用了当时的钢琴所能提供的一切性能,而他本人高超的钢琴技巧与想象力,可以让他开拓新型钢琴的表现力,他用上了钢琴所有的高低音域(已经从五个八度扩展至六个半八度)。在这部协奏曲中,几乎穷尽了古典主义时期钢琴技术的所有类型:各种琶音、颤音与双颤音、音阶、半音阶、三度、六度、八度、分解和弦与分解八度……或许正是这些技术类型,促使他的学生车尔尼(也是这部协奏曲的首演者)后来写了大量的练习曲。但问题是,在协奏曲中,所有的技术类型(如任何一句上行的半音阶经过句或者下行的琶音)都是为音乐服务的,都变身为音乐的表现。这无疑对演奏者提出了很大的挑战。

然而,我在最初接受演出这部协奏曲的邀请时,并没有考虑这么多,很轻松地就答应下来。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值此贝多芬诞生250周年纪念,自己总应该做些什么,而且,当年还在上海音乐学院读研究生的时候,我曾经为纪念贝多芬诞生210周年,与张振山指挥的上海交响乐团演出过两场,现在复习一下,应该不难。

但是,当我重新接触这部协奏曲时,才发现自己的决定做得有些轻率,事情完全不像起初想象的那么简单,而是难点很多,挑战很大。主要是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虽然以前有过演出,但那是在1980年,掐指一算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四十年,在人生中似乎是弹指一挥间,但是对于一部协奏曲来说,记忆中却是恍如隔世,相当模糊了(虽然偶尔也浅尝辄止地接触过),现在再弹等于是重新开始学习。尤其是第三乐章的某些插部不好背谱,就像我的一位同事说的,很容易“穿越”。十年前我在多伦多听一位美国钢琴家理查·顾德(Richard Goode)弹这首协奏曲,他就是带着乐谱上台的,人老了记忆力难免退化,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忘谱。

其二,自从2014年与厦门爱乐演出之后,再也没有太多练琴时间。近年来在教学之外,业余时间都用于写作上,十几万字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新解》,以阅读笔记的形式,从2017年起在《钢琴艺术》上连载,今年为了准备成书出版,又做了一些扩充。再有,人民音乐出版社引进的亨乐出版社12本一套的钢琴曲集《古典钢琴博览》,其中的原文注释有十多万字,翻译审阅也需要大量的时间。缺少练习的必然结果,就是技术状态也已经完全不能与六年之前相比。

其三,原先我接受这个演出邀请,是想测试一下自己——年过七旬,尚能弹否?没想到开始练琴之后,弹了不到一两个小时,就手臂酸疼,累得不行。终于明白,体能的下降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其四,舞台感觉的陌生。一年演出一百场,与一年只上台一次,舞台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前者相比之下要容易许多。这里有一个适应性的问题,许久没有上台演奏,一旦上台,可能会感觉相当陌生,甚至不知所措。当一位年轻朋友关心地问我,为何在好久没有上台演出之后,会想到去演奏这部“皇帝”协奏曲?我回答他,就当是“玩儿票”。但是他说,这个“票”太大了。确实,偶尔在音乐会客串一下,弹一两首曲子,与一口气弹一部四十多分钟的协奏曲,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兴许,正是因为这些自己没有察觉到的“短板”,让旁人觉得,我面临的这个挑战过于大胆,过于冒险。而《钢琴艺术》编辑部同人向我约稿,要我在演出结束之后,写一下其中的心路历程,可能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吧?

说实话,当上面提到的各种困难,在练习和准备演出的过程中逐步显露出来时,我犹豫过,但是半途而废似乎不是我的作风。那么,应对的办法只有一个字:练!

记得年轻时弹整部协奏曲,从来没有感觉到累,现在只有循序渐进,逐步增加练习时间。以前也没有觉得难,现在就从头开始,踏踏实实,一段段地练习。一开始快板速度达不到预想的=120,就从慢速开始,然后逐渐提速。这部协奏曲的技术类型基本上属于古典范围,指尖感觉特别重要,下键的触点要求精确灵敏,才能灵活地跑动。一切不必要的手臂手腕动作应该尽量简化。

第一乐章呈示部与再现部的结尾处(第184与第441小节处),右手的双三度音特别不容易弹干净。十多年前,郎朗在多伦多演奏过这部协奏曲,结束之后,我曾经问他,这一段有没有像钢琴家阿劳那样,采用了特别的指法(阿劳为了清楚地弹奏这些邻近的三度音符,以同样的1-3指弹奏邻近的两个三度音)?他说他就是按照乐谱上的指法弹的。那么何以能够弹得如此清楚?他说:“就是往死里练。”现在我的体会是不但要把右手的三度音练好,还要把左手断奏下行半音阶的节奏练得非常稳定,这样才能与右手协调,不拖累右手。末乐章中诸如此类的技术段落也同样需要耐心地、一步步地攻克。

然后就是将各个段落串连起来,以中等偏快的速度,一次次地连续弹奏整个乐章。到了能够把三个乐章弹得越来越流畅,连续演奏多次也能轻松自如的时候,基本上就恢复到可以合乐队的技术状态了。

弹协奏曲与弹钢琴独奏最大的区别,在于配合协调。钢琴在协奏曲整体中的角色,有时候是独奏,有时候是为乐队伴奏,其间的切换非常重要。起初,当我请学校的陈晨老师为我弹奏乐队部分的时候,因为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弹,听到担任乐队部分的第二钢琴发出的声音,居然感觉受到了“干扰”,只有在多次合作之后才逐渐适应。与管弦乐队的排练,需要注意的事情更多,不仅要看指挥,有时候还要看担任独奏的乐队演奏员,如此才能配合默契。

钢琴也是一个需要考虑的因素。各个品牌的钢琴各有特性,我比较习惯施坦威钢琴,在家练琴、教室上课,都是用这个品牌的钢琴,虽然不同的琴会有些差异,但是它们键盘的触感、反应,基本上大同小异。在排练厅与厦门爱乐演奏时,也是施坦威钢琴,我觉得挺顺利,更主要的是钢琴的音量足以与乐队相匹配。在第一次与乐队合奏结束后,一位不认识的乐队小提琴家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说,他们与许多钢琴家合作过这部协奏曲,但是她认为“今天是风格最地道的现场版”。

但是,演出当天下午四点在音乐厅走台,舞台上摆的却是一架法齐奥利钢琴。应该说,它有着非常强的个性,音色与众不同,键盘分量较轻,触感十分灵敏,弹得好的话,会有浓厚柔美的声音,尤其是它的轻声非常美妙。可是下键分量不能重,重了键盘似乎会产生一种抗力,让你觉得手指好像要“陷进去”,最好能够以平时一半或者四分之三的力量来下键。我习惯了平时练习时施坦威的那种音量、键盘的重量与反弹力,在整个走台过程中,觉得很不适应法齐奥利,有些难以驾驭。明明知道不能用力触键,但是在音乐厅,自己听到的钢琴声音很小,有时候还是情不自禁地用平时弹施坦威钢琴的力量去弹奏,因此很少有在施坦威钢琴上那种得心应手的感觉。

由于对钢琴的性能不熟悉,对走台的效果不甚满意,在接下来的时段,我继续在那台钢琴上练习,试图摸熟它的脾性。从六点钟一直弹到将近开场,也确实对乐器有了更好的把握。正当我陶醉于法齐奥利钢琴美妙的声音时,我不知不觉地犯了一个错误:在演出前练得太多。这是所有钢琴家的大忌,须知有些钢琴家在演出那一天是完全不碰钢琴的,这样可以保持新鲜感。而我在那天早上已经练习了几个小时,下午又把整部协奏曲走了一遍,演出前又在钢琴上弹了一个多小时。在登台之前的十分钟,我发觉自己非常疲劳,手臂累得有点儿举不起来。因此,当步入舞台的一瞬间,我都不确定会发生什么。

所幸的是,凭借着好几个月的练习,与乐队和指挥以及第二钢琴的多次排练,还有演出前最后一个小时对于钢琴性能的掌控,整场演出还算顺利。对贝多芬的这部协奏曲的崇敬,让我得以克服疲劳,全心投入到音乐之中。在我这个年纪,还能有机会与这么多的乐队演奏家合作,在指挥傅人长的带领下,共同演奏崇高美妙的音乐;还能有许多同行、学生、亲朋好友特地为了这场音乐会从北京、南京、福州、漳州等地赶来,我为之付出的一切辛劳都是值得的。

通过这篇杂谈,我想与比我年轻的同行一起分享一些经验与教训。也想告诉与我同龄或者比我年长的同行,只要坚持不懈,任何时候都可以演奏,年龄不是问题。比我大好几岁的一位同行告诉我,在收到我发出的演出视频之后,他受到了激励,决定挑战自我,要在八十周岁时,举行一场个人独奏音乐会。

若果真如此,那就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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