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雨婕
(中国人民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2)
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以下简称路德),是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的先行者,创立了新教路德宗。他所领导的宗教改革不仅结束了中世纪以来天主教在西欧的黑暗统治,而且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其中就包括中国。过去不乏学者聚焦于维新派人士对路德评价的研究,笔者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对比探讨不同阶层对路德的认识和评价,以期有助于更好地理解维新人士引用路德之事迹来声援维新运动而失败的原因,以及近代历史人物形象的书写问题。
虽然路德掀起的宗教改革早在16世纪时就已在欧洲大陆轰轰烈烈地展开,但直到19世纪中叶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打开中国的国门,有识之士提倡睁眼看世界之后,中国人才开始逐渐对路德有所了解。当时传播路德事迹的主要有两大群体:中国的有识之士和外国的新教传教者。
1848年,中国近代开眼看世界的先驱之一,被《纽约日报》称赞为“东方伽利略”的徐继畲在其所撰的《瀛寰志略》中就曾简要叙述过路德的相关事迹:
明初日耳曼人路得者起而攻其说,谓天主教解耶苏之书皆谬误。以刑戮强人入教,乃异端邪说,非耶苏本旨,于是取耶苏之书重加译解,别立教规,称耶苏为救世王,名其教为耶苏教。诸国奉天主教者多翻然从之,教王大怒,令诸王捕杀耶苏教人。然其教已盛行,不可遏止。由是君与民分教相杀,国与国分教相攻,数百年来西土之民肆市朝膏原野者不知几百万,皆因争教而起也。……近泰西人称天主教为公教,路得等教为修教,余谓耶苏之立教以救世也,诸国因分教之故而残杀不已,耶苏而有知也,其谓之何也?[1]
上文中徐继畲主要从路德(即他所译的“路得”)新教与天主教之间的对立出发进行阐述,认为路德的行为使得国家因为宗教问题而“残杀不已”,可见对其评价主要是消极的态度。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华的新教传教士们则大力推崇和赞扬路德的事迹和精神,这在《外国史略》中可窥探一二。虽然《外国史略》的作者目前学术界尚未有定论,但毫无疑问的是从具体内容来看它是在欧洲中心论的影响下写成的,与《瀛寰志略》的写作立场有明显的不同,对新教的态度也大不相同:该书将路德的宗教改革描述为“兴崇正道”的行为,因此大多数学者认可该书是新教的传教士所撰(1)以邹振环为代表学者认为《外国史略》是英国传教士马礼逊父子三人合力著成,目前在学术界多被认可。。此外,由外国传教士林乐知(Young J.Allen)等在上海创办的《万国公报》也是宣传路德的一大阵地,对路德的家庭情况、学业背景等多有介绍。
总之,在维新变法前,马丁·路德的事迹在中国的传播范围十分有限,中国的有识之士出于传统思维多对路德进行宗教改革一事呈较为消极的态度,而生活在中国的外国新教传教士们则大力赞扬路德的改革精神。
甲午中日战争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节点,这场战争大大加深了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之程度,但另一方面也促使中国人民在面对严重的民族危机时更为深刻地思考救亡图存的手段和方法。在这样的新形势下,以康有为和梁启超为首的资产阶级改良派向统治阶级提出建议,认为应该开展维新变法——学习西方发展资本主义,在中国实行君主立宪制。
为鼓动维新思想的实行,维新人士多利用路德宗教改革的事例来为自己造势,因此维新人士眼中的路德是一个高尚的、正面的形象。但与此同时,维新派以外的其他阶层人士对路德却有着不同的认识。
维新变法的主要代表人物梁启超曾说:“欧洲近世文明兴起,路得新教之起,全欧精神为之一变。”[2](P111)可见他对路德创立新教之精神的赞扬。其师康有为对路德评价亦极高,认为他是日耳曼第一人才,还赋诗多首歌咏路德的改革精神。但仔细对比康有为在戊戌变法前后的著作,其实在变法前他在自己的作品中都未曾提到过路德,直到20世纪初游历欧洲后,才开始在自己的作品中对路德大加赞赏,显示出以路德为改良运动榜样的用心。[3]在谈论到路德的贡献及其历史地位时,康有为曾经把路德同其他对欧洲社会发展有促进作用的人物进行了比较,认为“亚历山大、恺撒、拿破仑诸大王”都“远不能比路德”,甚至“希腊之七贤、近世新学诸哲及夫哥白尼之知地绕日、科仑布之寻美洲、华忒之创汽机、佛罗令士之创电、达尔文之创生理学”[4],也都不如路德的贡献大,可谓把路德的功绩描述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甚至有“神化”的成分。同时康有为还认为路德对德国的影响是方方面面的,对路德的婚姻观也多有认同。[5]
维新变法的主力之一谭嗣同在《仁学》里也曾提及路德:“迄路德之党盛,而教皇始蹶,人始睹耶教之真矣。故耶教之亡,教皇亡之也;其复之也,路德之力也。”[6](P338)他将基督教兴复之贡献全部归结到路德一人身上,不得不说是对路德地位的拔高。谭嗣同的好友、上海维新派的代表宋恕也对路德进行宗教改革一事大加赞赏,在其1895年著成的《六字课斋津谈·宗教类第十》中曾有记述:“已而,日耳曼人路惕出与友菲立·麦兰(3)即Philipp Melanchthon ,今多译为“梅兰希顿”。极力宣斥教皇倚势作威、纵淫虐杀,巧立名目以括民脂之罪,译拉丁经文为日耳曼语,以开民愚蔽,百折不回,身死无悔,而教皇之权始渐衰。”[7]
除了上述这些人之外,还有许多持有维新思想的人士都对路德持有积极的评价。这绝对不是巧合,而是蕴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笔者将在后文具体论述。
叶德辉(1864-1927年),湖南湘潭人,晚清时期在朝中担任御史一职,亦是我国著名的出版家、藏书家,对版本目录学有着精细的研究,撰有《书林清话》《观古堂书目丛刻》等书目,同时也对《元朝秘史》等进行了校刊[8],在历史文献学方面造诣颇深。但从晚清到现在,他的事迹很少被人提及,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的政治立场过于保守,坚决反对维新变法,并且竭力维护封建纲常伦理。当辛亥革命的果实被袁世凯窃取时,叶德辉还积极赞成复辟君主制。他曾经说:“西人一天主,一耶稣,教会之名至盈千万……康有为隐以改复原教之路得自命,欲删定六经,而先作《伪经考》,欲搅乱朝政,而又作《改制考》,其貌则孔也,其心则夷也。”[9]可见他将康有为和路德进行比较,认为他们具有相似性——康欲效仿路德引起纷争而自己重新创立“新教”。由此可看出叶德辉对于路德进行宗教改革的评价并非正面的,认为其扰乱了当时的社会秩序,可谓是从思想核心和社会影响两方面来进一步攻击维新派。
章炳麟(1869-1936年),号太炎,清末民初思想家、革命家,同时也是一名兴趣广泛、成果颇丰的学者,在历史、哲学、政治等许多领域都富有研究。起初,章太炎比较支持维新,但在具体实践的过程中,他因参加维新运动被通缉,逃亡至日本后深感维新新政的破灭,于是加入了孙中山创立的同盟会,树立起反清的旗帜,主张进行革命,并与维新派展开了论战。他在《驳建立孔教议》中曾表示:“今人猥见邪苏、路德之法,渐入域中,乃欲建树孔教以相抗衡,是犹素无创痍,无故灼以成瘢,乃徒师其鄙劣,而未有以相君也。”[10](P195)他认为康有为效仿路德创立新教是十分“鄙劣”的一件事,其所作所为实际上是“屈心忍志以处奴隶之地”。[10](P271)
由上可知,当时与维新派意见相左的顽固派、革命派等都对路德宗教改革一事持消极态度,并以此为论据批判大力推崇路德的维新派人士。
对于处在政治舞台角落,没有过多政治意识的普通百姓们来说,能够吃饱穿暖已经是动荡时代里最大的幸福,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可能并没有听说过路德其人其事;有的或许读过些书听说过,但对于他们来说路德只是一个遥远的西方人物,与其生活并无任何切实的关系,因此常有一些“有趣”的事发生。1901年的《新小说》里就有所记录:有一年山西院试时,有一道策论题“问西方文艺复兴,与路德新教最有关系,能言其故欤?”有一位考生文思泉涌,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出了考场以后其他考生也赞叹他的才学。
然而他所回答的此“路德”非彼“路德”,该考生所提及的路德(1785-1851年)字闰生,籍贯陕西省,嘉庆十四年(公元1809年)中进士,后入朝为官。道光二年(公元1822年)以身体不适为由向朝廷请求归乡休养,之后在家乡的书院里讲授知识,因而学生芸芸,著有《柽华馆全集》《仁在堂时艺》等。路闰生因擅长八股文、试帖诗而多被参加科举以考取功名的读书人所知晓,这些读书人多沉迷四书五经,热衷于考取功名,对外国的事迹和人物很少了解和学习,因此晚清士人中把路闰生和西方的路德弄混并非个例。
这些读书人识字,但大部分并不知晓几个世纪前远在德意志的路德其人其事,更不用说那些不识字的百姓了。所以普通民众眼中的路德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形象,甚至会被认错为路闰生。
由前文可知,在维新人士眼中,路德是一个将欧洲大陆从天主教的黑暗统治中拯救出来的勇士,其勇于改革的精神内核值得学习和借鉴;而在反对维新的人眼中,他的一系列行为扰乱了国家和社会秩序;普通民众则对路德没有什么较为清晰的认识。
维新派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一致对路德大加赞誉,这其中定有利于实现他们改良思想的因素存在。前文已论及谭嗣同对路德的态度是积极的、正面的,但其对路德之赞美的核心目的则在于“吾甚祝孔教之有路德也”[6](P338)。梁启超在其1901年著成的《南海康先生传》中提到,他认为其师康有为是“孔教之马丁路得”[2](P67),可见路德在梁启超的眼中已经是“改良旧教”而使社会得以重新振兴的一个符号,康有为正是这个符号在中国的化身:他身负利用改良后的孔教使中国社会摆脱内忧外患的责任。与此同时,梁启超的论述也证明了维新派对路德的崇拜和新教传教士对路德赞扬的出发点并不相同:新教传教士是为了促进新教在中国的传播,维新人士则是为了复兴孔教而奠造历史合理性,进一步在中国实行君主立宪制,所以怀着宣传自己改良思想的目的而不断提高路德对欧洲发展的贡献和地位。
然而在当时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背景下,人们普遍对西方历史缺乏深入了解,再加上维新派在建构路德形象时加入了过多政治意图,这注定他们的所作所为具有很大的片面性:以康、梁为代表的维新人士在提到路德时,几乎都是集中于对路德个人事迹的论述和对其勇气的称赞,却很少结合欧洲当时具体的历史背景对路德的行为进行分析和探讨,(4)直到20世纪20年代,随着西方书籍大量传入中国、新式学堂的不断创建,有关马丁·路德的研究渐渐步入专门化和学术化。没有意识到当时的欧洲处在神学逐渐没落而资本主义因素不断上升发展的时期,所以维新派欲借路德之事进一步复兴孔教、托古改制的想法最终不得不破灭。
前文已述,路德的形象在近代中国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动态变化的。这表明西方的历史知识在传入中国后融入了本地的语境,再结合不同的认识主体,因而呈现出了路德形象的多样性。目前史学研究愈来愈注重历史书写这一问题,因此在讨论路德的历史形象时我们也需要将重点从被认识的一方转到认识主体一方。
无论是维新派还是反对维新的人,他们在论述路德其人其事时,都在不知不觉地结合自己的政治意图而对路德进行自我“建构”,其“经世”之意味非常浓厚。在这个过程中,对路德其人其事的论述是否符合客观事实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不同的论述可以反映出认识主体不同的知识结构、思想特征和政治意图。同时也反映出了中国人对西方历史的认知过程,随着中西文化交流的不断加深,历史书写者们追求客观的诉求也越来越强烈。在过去以中国古代以帝王将相为主体的历史书写模式下,人们虽然可能对历史事实有不同角度的认识,但是对历史事实的呈现和理解却很少有较大的分歧[11]。而甲午中日战争和维新运动后,中国传统的历史书写模式受到了挑战,中国“天朝上国”的中心观完全被打碎,历史学也成了推动政治变革的重要资源和手段,维新人士欲利用路德之例来复兴孔教就是其表现。
西方对路德的态度经历过多次的转变,当其事迹传入中国时,则进一步与中国的社会语境相融合,政治性也更加凸显,并直接参与到维新运动的具体实施中,成了维新运动下独特的历史符号,对近代中国的历史书写产生了影响。